离开宁波前往武夷山——我的向导——三角小旗及其来历——又见新安江——江岸春景——严州府和大洋镇——雷雨夜中的小溪——船娘——中国版的考德尔夫人和中国式闺训——自然物产——垂枝柏以及其它树木——我们的船被债主劫持,风帆被拿走——中国式欠债人——兰溪镇——镇上的房子、苗圃及商业买卖——兰溪谷——丰富的物产——衢州府——蚊子和蚊香——到达常山
我对自己那次沿着闽江上溯的旅行结果不太满意,尽管我的一个仆人从那著名的红茶产区给我采集到了很不错的茶树苗和种子,而且,即便他想从别的什么地方弄一些茶树来骗我,也因为我把他的行程都安排得好好的,所以不太可能得逞。但我还是得承认,如果能亲自去那红茶产区参观一趟,我会更满意一些。我不愿意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到欧洲,那就是,我不能完全保证,那些被我介绍到帝国设在印度西北诸邦的茶园里的茶树苗都确实来自于中国最好的茶叶产区。我心里也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那就是翻过武夷山,到那著名的山区去看看。不管怎样,我下定决心要再做一次努力。这一次我决定从宁波出发,因为这儿的人对外国人不像南方比如福州、广州的人有那么强的偏见。
刚从那一带回来的那个仆人自告奋勇,愿意陪着我再走一趟,因为他对道路已经很熟悉了,应该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来做向导了。他向我展示了一块三角形的小旗子,这是他以前陪护一个官员去北京时得到的,他告诉我,有了这面旗子在手,没有谁敢来骚扰我们。我非常怀疑这面旗子能有这么大的威力,但还是让他自己看着办。
雇好船之后,五月十五日的夜晚,我们离开了宁波。一路上顺风顺水,我们沿着甬江上驶,河岸上的英国领事馆、传教士们的房子依次在我们眼前掠过。这是一个沉闷无聊的夜晚,当夜色将我们完全包围起来之后,大雨便倾盆而至。我情绪低落,无法掩饰心中的担忧,这次旅行路途漫漫,而且可能会充满各种危险,那些将要踏上的乡间道路我一点也不熟悉,而所带的这个向导也并不是完全可以信赖。但木已成舟,我只能把自己托付给全能的主,他会像在别处一样保佑着我,我决心振作起来,勇敢去面对路上将要遇到的各种困难与危险。
仆人这时候走了过来,提醒我该改变装束了,我于是换上了中国服装。这样装扮以后,我估计就连我最亲密的朋友也认不出我来了。实际上,当我照看镜子时,我几乎都认不出自己了。“真不错,”仆人说,“等我们到了兰溪,我再给你买顶草帽,这身装扮就更完美了。”
第二天早晨,黎明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正经过一个很大的市镇,余姚,鸦片战争的时候英军曾经到过这个城市。余姚四周建有城墙,在城墙和堞楼里面,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山,山顶上建了很多佛寺。余姚的城郊部分一直沿着河岸伸展,构成了这个城市的主体。几英里以后,河道变窄了,混在众多的河渠之中都快分不出来了,看起来我们就要接近这条河的源头了。不久 ,我们就来到一处吊桥,或者说一道斜坡之前,也就是我在前一章提到的河埭上的斜坡。
我们和另外五十条左右的小船都等在那儿,等着绞盘把船拖过河埭,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很古怪的事情。这些船当中,大多数都来自宁波,像我们一样乘着这次涨潮来到这儿,都要到百官镇去。我们等了大概一个小时才轮到我们。这时候来了一个长得很结实的大嗓门船夫,很明显是个恃强凌弱的家伙,他本来排在我们所有船的后面,现有开始不耐烦了,想挤到前面来,插队翻过河埭去。在连声喝骂与威胁之后,他成功地越过了很多排在他前面的小船,最后和我们的小船排在一起。因为我们是等了那么长时间才排到这儿的,所以我不希望这个家伙越过我们排到前面去,但我又不想惹什么麻烦,于是抱定决心,在他和我的船东之间发生争执时,我不会出这个头。但我的仆人是个很勇敢同时也很强壮的人,他显然已经决定了,要出来打抱不平,不让这家伙挤到我们前面去。当这个家伙来到我们旁边的时候,他开始动手把我们的船拨到一边,就像他对前面那些船做的一样,同时还用一种威胁的语调,说他有急事,喝令我们让他过去。“你过不去的,”我们船上的一位船员说道,同时把我们的船头往河岸又靠紧了一些,这样就把通道给堵上了。“哦?但我一定要过去,”那家伙回答道,毫不理会我们船上船员的愤怒抗议,继续把我们的船往边上拨,努力想挤到前边去。我那位仆人,他名叫辛虎[1],现在挺身而出了,他愤怒地质问那个家伙想做什么。“你可知道,”他说,“这船上有个官老爷。你最好小心点。”“我才不管什么官老爷呢,”那家伙说,“我必须到前面去。”“那好吧,”辛虎说,“我们走着瞧。”他走进船舱,拿出前面提到过的那面三角小旗子,又静静地走出来,把旗子系在我们船上的桅杆上。“喂,”辛虎对那家伙说,“你想超到前面去吗?”让我吃惊的是,那位不停在叫嚣着的家伙一下子变得像温柔的小羊羔一样,在结结巴巴为他的行为解释了几句之后,他安静地坐在他的小船船尾,像其它人一样等着轮到自己。别的船上的船员们,看到这一幕, 都爆发出一阵大笑。
辛虎脸上带着微笑向我走了过来,说道,“你看到这面旗子的效力了。”我承认这让我很吃惊,请他把它的来历告诉我。他说,若干年前,他为一个皇室官员服务,陪着这个官员和其家庭前往山东和北京。在他们旅行的时候,他们就拿着现在这面旗子,保护自己免遭骚扰。在辛虎返回老家的时候,那位老官员把这面旗子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他是这样说的),他也经常在类似的场合把它拿出来用一用。能为皇室服务,辛虎感到很自豪,他见过老皇帝道光,也曾穿过黄色的制服,现在他还保留着这制服呢。
两条绳子把绞盘和我们船的船尾连在一起,船通过一个斜坡被绞盘绞了上去,然后进入到水面更高一些的运河里。几英里以外,我们又遇到了另一条水面更高一些的运河,用同样的办法,我们的小船又被拖了上去,进入到这条运河中。这条运河通向百官镇,百官镇也是它的终点,镇子很小,我在前文已经提到过它。我们在这儿舍舟登岸,步行来到通向绍兴府与西兴的运河边,在那儿我们另雇了一条船,然后继续我们的航程。因为以前我曾经走过这条水路,前面章节中对它也有充分描述,这儿就不再赘述了。
第二天我们到了西兴小镇。我们在这儿换了一艘大船,沿着新安江继续往徽州方向上溯。我想提醒一下读者,这条江在过了杭州府后不久就流入大海。作为一条福建北部、江西以及徽州等地通往东部沿海大城市杭州府、苏州府、上海的主要水路,几乎所有从中国北方出口的红茶和绿茶,都是通过这条水路运送出来的。考虑到有些商人对此可能有些兴趣,下一章我将对这条水路做些调查。
我们航行在新安江上的时候,正好赶上顺风,船只上驶速度很快。船上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几个旅客,他们都是西部来的乡下人,对外国人了解得很少,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我是一名外国人。我估计,我的仆人告诉过他们,我来自长城以外一个很远的省份,能够了解到这个情况,尽管不是很确切,他们似乎也就很满意了。而且,我这时已经很了解他们的习性和生活方式了,我的筷子用得很好,不比任何一个中国人逊色,着装也自认为没有一点差错,我拖着一条光溜溜的黑发长辫,它接在我自己的头发上,都快垂到我的脚跟那儿了。
我在上一次航行的时候已经描述过这条江上的美丽景色。那时候是秋天,植物都染上了各种秋色。现在则是春天,春雨时至,山岭、溪谷都披上了一层可爱的新绿。山上的溪水顺着山谷流淌下来,形成成千上百个漂亮的瀑布。这一带任何时候都美得让人惊心,无论春天还是秋天,很难说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最美。
离开西兴之后的第三天晚上,古城严州就已经在望了。这一段新安江流经一个很美很富饶的河谷,严州城就建在这个河谷里面。“河谷里到处都是樟树和乌桕树”,这是多年前博学的耶稣会教士所做地图上的一句话,我发现情况确实如此。在严州下游一点地方,两条支流汇合在一起。其中一条我曾经提到过,来自西北部,发源于徽州诸山,去年秋天,我就是沿着它一直上溯。另外一条支流来自西南,部分源头位于与福建交界的大山之中,还有一些源头位于常山西北的山岭, 这一带是浙江、安徽、江西三省交界之处。
我要走的是这后一条更大一点的支流。我即将进入一个我以前从来没走过的新地方。如果我想完成自己的计划,我就必须在陆路上跋涉200英里,而且还是在山里面。 我决定好了,所带的行李,不管什么东西,都越少越好。但我的仆人有一个奇怪的习性,一路走下来,他的东西总是越聚越多。我们开始上路的时候总是东西很少,但很短的时间内,他的行李肯定就会多到让人头疼。因为他在严州府有亲戚,我叮嘱他把所有的东西,除了少量衣服和睡觉的垫子,其它都寄存到亲戚那儿。他也很乐意这样做,上次我们沿着闽江开始上溯的时候,他曾经被迫将一个在福州府买的很好很新的大衣箱扔掉,损失很大。我看着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打包装好,只留下前面说过的那些必不可少的东西,然后让他上岸,把那些包裹送到他亲戚家。
第二天早晨,我们很早就动身了,中午我们到了一个叫大洋[2]的小镇,小镇坐落在兰江[3]左手边的江岸上,附近就有一个险滩。这一段江水因为不受海潮的影响,所以江面上的险滩也就变得更多。付出极大的艰辛之后,我们的船终于成功地渡过了这一险滩,但船夫们也都非常累了,我们决定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呆在大洋,我也得以从容考察一下这一带的自然物产情况。
等到我散步回来,我看到我们的船已经从河边的停泊位移走了,被拖到了一条小溪里面,这个晚上它都将系泊在那儿。好几个小时了,天空一直都是黑乎乎的,很吓人的样子,一切都预示着,暴雨随时可能降临。天黑以后,大量小船都涌进了我们停船的小溪,以免受到大江上可能出现的洪水暴涨的危害。我永远也忘不了最后那批船涌进来时的混乱与喧闹,每个人似乎都只关心自己船的安全,完全不在乎别人的船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们的小船和别的船挤在一起,被后来涌进来的船碰撞了很多次。
所有这些严州与兰溪的船都可以看成是一个一个的水上家庭,因为这些船的船老大或者说船长把他们的妻子乃至整个家庭都带到船上来了,而在徽州,也就是沿着另一条支流上溯可以到达的那个地方,船老大们则把自己的家庭留在岸上的老家。这些女人在船上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她们像男人一样划桨、撑篙,在这些体力活上,她们并不输于男人。要是一旦有什么纠纷发生,需要开动口舌之争时,这些女人所起的作用,就要大大胜过男人了。在这个夜晚,随着越来越多的小船涌进小溪避险,它们彼此撞来撞去,带来很大的混乱。这时候大江上水流很急,小船顺流而下,高速地冲进小溪。夜已经很黑了,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了下来,蓄势已久的雷雨和大风夹杂在一起。水面上不时有明亮的火光闪烁,照亮着我们周围乱七八糟的人群。船只野蛮碰撞时传来的船夫怒骂声,孩子们的哭声,还有四处传来的女人们尖叫着吩咐男人以及互相责骂的声音,如果不了解这些人的话,你可能会以为,有什么天大的祸事就要发生了,而我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所以一点也不惊慌,尽管有雨水从船顶渗进来,把我的床铺都打湿了,但我还是得承认,除了感到非常好笑以外,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中国人种种紧张的表现不是没有道理的。两小时以后,洪水冲下来了,将面前的一切东西都裹挟而去。如果哪条船还泊在大江里的话,这些船都会被洪水卷走,也许早就撞成碎片了。这样的山洪在当地并不罕见,熟悉水情的船员们,在洪水到来之前,都会小心地把船从江面上挪开,特别是当山洪将在夜间暴发的话。
我们最终都安全地泊在小溪里,那些口舌之争,以及其它一些争夺,渐渐地都平息下来了。人们时不时就眼前发生的情景说上一两句话,开心地笑上一两声,这都表明,几分种以前,他们之间的争吵并没有什么恶意。
感到不安的只有我们船老大那位贤良的妻子。她丈夫天黑之前就上岸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她目送着他离开,对他的离去显然有些愤愤不平。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船老大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喝得醉醺醺的。这位贤良的妻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位考德尔夫人[4]——没有放过他,同时这也给了我一个机会,听听中国妻子的闺训。我们这位中国式贤妻并不比她的英国榜样差了多少,她很快就把她丈夫训得睡着了,因为她一直唠叨到深夜,所以我也只好学着她丈夫,睡觉了事。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雷雨以及它带来的影响都消失不见了。太阳给山顶烘染上一层金色,树枝上还挂着水滴和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江水下降了不少,但水流仍很湍急,无法上溯航行,所以我早早地吃了些早餐就上岸去了。
江面现在看起来宽了不少,两边的山岭则似乎向后退让了一些,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条美丽富饶的河谷。河谷的花岗岩岩床上面,覆盖的都是肥沃深厚的砂壤土。我看到了一些桑田和茶田,但种得最多的显然还是乌桕树。浙江省种的乌桕树非常之多,这说明,乌桕以及乌桕籽里面榨出来的桕油一定非常重要,有着很高的经济价值。散布在乡间各处的还有一棵棵松树,这些松树树立在墓园周围,对墓园起到了很好的美化效果。在这些松树当中,经常能看到垂枝柏的美丽身影,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树木还是去年秋天在绿茶产区的时候。
下午三点钟,河水不是那么迅疾了,我们又继续上路。在大洋和兰溪之间,我们渡过了很多急滩,但因为一路都是顺风,我们行进得还是很快。第二天,大概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兰溪不到三十里了,很有希望当天晚上就到达兰溪。但这时发生的一件事,把我们的行程给耽搁了。我们当时正快速地航行在河道右侧,这样航行了一段时间以后,因为遇到了一处急滩,我们必须把船移到河道左侧去,贴着岸边才能通过这处急滩。我们刚刚通过那儿,突然从河堤后面,跳出来四个男人,把我们的船夺了过去。然后我们的船员和这几个陌生人就开始大声地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争吵起来。我把辛虎叫了过来,这时的他,就像所有中国人一样,已然卷入到争吵之中,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我们的船老大曾在上一次经过这儿时买了一些米,但并没付钱,债主和他朋友这次来是决心要把钱讨回来,如果讨不到钱,他们就要把风帆扯下来带走。这无异于把我们的船劫持下来,因为没有风帆我们的船不可能逆流而上,要知道水流还是非常迅疾的。
当我走出船舱,我发现有两个人已经爬到船顶上去了,正在解开绳索,要把风帆拖下来。老债主则站在船头,冷静地 在一旁观望,看着他手下的人做着这些事。我们的船老大则退到船尾,静静地吸着他的烟竿。但他的妻子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她暴跳如雷——请原谅我这样用词——,拖着她那小脚,在盛怒之中跳来跳去,一会儿冲向债主,一会儿冲向她丈夫,一会儿甘言劝诱,一会儿又怒气冲天,但这些都没起什么作用。“把钱还给我,”债主冷酷无情地说,“否则我就把风帆带走。”她乞求他让小船开到兰溪,把货卸下来,那时候就有钱还债了。“哈 ,”债主说,“我以前放过你们一马,可你们并没有还钱,而是运了一船新货物,跑到杭州去了。不,不,这一次你必须在这儿就把钱还了,只要我手里有你们的风帆,就不怕你们跑了。”威胁、承诺、利诱看起来都没用了,这位老债主简直就是油盐不进。风帆被解下来了,搭在一个来人的肩膀上,然后这些人就走了。
这对我来说就很不利了,因为我找不到其它办法去兰溪。最终辛虎建议,由他走路去兰溪,然后带一条小船下来,再把我和行李接过去。在当时的情况下,看起来也没别的更好的主意了,所以我表示同意,然后他就离开了。船上的人,除了船老大与他老婆以外,似乎都对这件事无动于衷,他们躺在自己的铺子上,很快就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日出的时候,我被船上一阵喧闹声吵醒了,一睁开眼睛,我就看到船老大站在船头,威胁要跳江自杀。他老婆和他手下的一位船员则把他拉住,两人都劝他不要寻死,回到船里来。 他拼命挣扎,从两人手中挣脱出来,然后开始不慌不忙地脱他的衣服。其他人都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则因为看到他这样糊里糊涂的,所以满心希望他跳到江里去清醒清醒。可是看到没人理他了,他似乎又改了主意, 他心事重重地盯着江水看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走进船舱,叫人把烟竿拿来,开始抽烟。不久他就动身前往兰溪,试着筹钱还给那位债主。
中午,我的仆人带着一艘小船来了,这艘船是前来接我去兰溪的。这时,仆人和船老大的老婆为了四百文钱——约合一先令零六个便士——又开始吵了起来,这笔钱是我的仆人许诺给那艘兰溪来的小船的。按照他的看法,最公平合理的做法是,大船的船老大应该亲自把我们送到兰溪,或者由他来负担把我们送到那里去的别的交通工具的费用。现在因为船老大没办法送我们,所以仆人就决定,从我们要付的一路上的伙食费中扣除一部分,用来充抵雇佣小船的钱。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我们不付这笔钱的话会有很大的麻烦,所以我建议他赶紧把钱付掉。但他强烈反对这样做,并且开始把我们的行李往小船里搬。与此同时,那个女人威胁说,如果不给四百文钱的话,她就要赖在我们的小船上不走了。她说到做到,爬到我们的小船上来,还让她手下的一个人把她的孩子递给她,一个大概只有一岁的婴儿。这幕情景,如果不是置身其中的话,可真是觉得够搞笑的了。要是带上这么一些累赘上路,可就太不方便了,为了把事情简单化,不再产生进一步的纠纷,我吩咐辛虎赶快付钱。我们把行李搬到小船上,撑船离岸,通过划桨和拉纤,大约在当晚六点钟左右我们到达了兰溪。
兰溪(NAN-CHE),有时候英文地图又把它叫做LANCHEE,位于严州府以西120里左右。兰溪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中国城市之一,它让我想起的更多是英国的某个地方,而不是中国的城市。这儿的房子通常都是两层,外表很整洁。 兰溪依江而建,背后则是如画的山岭,一座毁弃的古塔更是强化了这幅美景的总体效果。兰溪方圆大概有两英里半或三英里左右,居民大概有20万人。城市前面的江上面船很多,这些船不断往返于兰溪、严州、杭州以及其它东西方向的城镇。
辛虎急着想去大肆采购一番,他告诉我兰溪出产的所有东西都很好,建议我为剩下的水路行程事先准备大量物品。与此同时,我们也雇好了另一条船,它将把我们载到常山去,常山就在这条江的源头附近,或者说,到了常山,这条江就不再适合行船了。等到这些事都做完了,我们买的东西都搬上了船,天也就快要黑了。这一天我们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这时感到又累又饿。我们的新船东,人非常好,对我们很照顾,他很快就为我们准备好了晚餐,有米饭、鱼、蛋和蔬菜等, 再加上我们从兰溪买来的好东西,比如辛虎隆重推荐的蛋糕和酒,真是太丰盛了。
第二天早晨,我上岸去参观这个城市,同时也想调查一下对外出售植物的苗圃。我听说兰溪有三、四个苗圃,由于兰溪是个四方交汇之处,又远离上海、宁波以及其它的沿海城市,我希望能在这儿找到一些有价值的新品种,好送回英国去。
我穿过一些拥挤的街道,这些街道与上海的没什么两样。所有中国的城市都是千城一面,高度相似。商店的构造与布局相同,商店里的东西也相同,一切看起来都似曾相识。所以,只要到过中国的某个大城市,人们就可以想象出这个国家所有别的城市是个什么样子。
我在城郊找到了苗圃,我调查了其中的三个,但没发现什么新的值得带走的品种。苗圃里种有大量的茉莉、大青、玫瑰、杜鹃、山茶花以及莲花等, 但对我来说,它们都算不上新品种,我在沿海各地也见到过很多。苗圃老板们都非常友善,一点也没意识到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外国人。唯一让他们吃惊的是,他们的苗圃里竟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他们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告诉他们我想要一些新品种,比如苏州、杭州或沿海各地苗圃里没有的那些植物。“哦,”他们说,“苏州都没有的东西,你不要指望在兰溪能找到。”我无功而返,回到船上,然后开船开发,继续我们的行程。
兰溪所在的河谷甚至比严州那儿的河谷更漂亮。河谷周围都是山,山上一片片松树、柏树以及樟树林,江水就从肥沃的河谷中间蜿蜒流过。乌桕树种得很多,实际上,在很多地方,低地上种的几乎全是乌桕树。在我到访的这个时间里,乌桕树新绿的树叶与松柏暗黑沉郁的色调形成鲜明的对比。整个河谷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漂亮花园,被周边的山岭围护起来,但随着我们沿着江流向西边上溯,这些山岭渐渐地露出了一些豁口,河谷也变得更为开阔。我后来发现,这条河谷从严州府上游的大洋镇一直延伸到了与江西交界的常山。远方的山岭看起来既崎岖又荒凉,即使像中国人这么勤劳,也没办法把它们变得适于农业生产。
距兰溪九十里,我们到了龙游,江边的一个小地方。这儿有三座美丽的宝塔,都建在风景如画的地方。樟树很多,长得都很高大。我到达这儿的时候正好碰上夏收时节,人们忙着收割小麦、大麦等谷子,然后打谷子。这儿也种了很多大麻,用来制作麻绳以及船上需要的各种东西。我注意到田里还种了大量的荞麦、玉米、小米、大豆等。有一种小蘗,很明显属于我们英国小蘗的一种,在这儿也得到广泛种植,但我不知道他们种这个的目的是什么,也许是为了药用或作为染料吧。
龙游以上,河道在很多地方都变窄了,水流也变得很急。岸边立着几架老水车,破败不堪的,完全不能用了。林木纷披,枝条轻拂水面,让人想起英国乡下的河流。我们路过了很多小村子,但直到衢州府都没看到什么稍大一点的或重要一些的地方,衢州府是个大城市,距龙游以西大约90里,距兰溪180里。
6月1日天亮后不久,前方出现了两座宝塔,这通常意味着我们快要到某个大地方了。那就是衢州府,我们这时离它只有三、四英里远了。等到离城更近一些,桔子树越来越普遍。茶树也种了很多,但茶叶品质并不算第一流。花生和豆子种得也多,这两种植物都喜欢轻质砂土。平地当中有很多小山丘,这些山丘的土壤通常都很贫瘠,为砖红色的石灰质砂岩,中国人也没怎么去开垦它们。
衢州城里有一座漂亮的船桥,我们就从桥下面经过。如果下暴雨,江水大涨,人们就会把这座桥暂时挪走。衢州府可以算是个二线城市,但它并不是很重要,至少从商业角度看不太重要。它也不大,城墙总长不到两英里,城墙内还有很多大片的空地,上面什么房子也没建。从行政角度上看,它比兰溪的级别高,但实际上远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在衢州停了几个小时,补充了一些必需品,然后就继续上路了。
在衢州上游一英里左右的地方,两条河流交汇在一起,其中一条来自西南,发源于福建山脉的北坡;另一条从西而来,源自常山过去几英里的地方,常山就是我们这段行程的目的地。我们沿着左边[5]的支流前行,这条支流又窄又浅,险滩很多。
晚上我们与一些类似的船只都泊在一个小村子附近,我们将在那儿过夜。天气非常热,蚊子让人觉得烦不胜烦。前一天晚上,我和仆人都因此而无法合眼,我现在看到这些可怕的东西在我周边飞舞,担心又将要一夜无眠。我们的船老大,听到我们在谈论这些蚊子,便问辛虎为什么他不去买些蚊香来,他说那个村子里可能就有蚊香卖,有了它可以把蚊子从船上都赶跑。这简直就是无价之宝,我立刻吩咐辛虎去弄一些来。几分钟以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四支长长的线香,与庙里通常烧的香没什么两样,只是更长,外观更粗糙一些。他告诉我,这四支蚊香只花了两个铜板,如果它们真能起作用,那是相当便宜了。
两支蚊香现在吊挂在船顶下面,点上之后五分钟不到,所有的蚊子就都从船上跑出去了。我们非常高兴,这一晚睡得很甜很香,都是拜蚊香所赐。我一直很担心在旅途中碰到这些虫子,因为我没有带蚊帐之类的,蚊帐太占地方了。但我现在发现,只要能弄到蚊香,就再也不用带蚊帐了。
中国人用来驱走蚊子的材料有各种各样,我们刚买到的这种蚊香是由树脂木的木屑制成——我估计是杜松的木屑,同时掺杂了一些易燃物质使它得以燃烧。一段截开的竹片,大约三、四英尺长,外面裹上这些东西,制作好之后,这根蚊香就像一根密实的藤条或者说小藤杖。竹片上端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可以挂在墙上或船顶的钩子上。点燃之后,蚊香就一直往上燃烧,烧到离钩子还有六英寸时,由于这一部分的蚊香里面没有装填易燃物质,它就会熄灭掉。燃烧的时候,它释放出一种芳香,隔着一定的距离,这种香味并不难闻。有时候,也可以用纸把这些木屑包着卷起来,这种纸包的蚊香,烧的时候放在房子的地面上就行。各种蒿草也同样可以用来制作蚊香,把蒿草的茎、叶绞起晒干,然后可能再拿在某种液体中浸泡一下,让它们更容易燃烧。
蚊子对这些东西都极其讨厌,点着蚊香的地方就很少有蚊子来光顾了。我带着疑问也买了一些蚊香,大白天也点着它们,不管我走进的船舱或旅馆里有多少蚊子在漫天飞舞,只要我把这“香烟”点上,它们很快就都消失了,然后我可以安逸地坐在那儿,或是美美地睡上一觉。发明这种宝贵“香烟”的人对他的国家真是做出了贡献,至少也应该赏一个顶戴花翎什么的。但我估计,就像中国其它的发明一样,它们的年代都太久远了,以至于那些最早的发明者的名字都已经无从知晓。
很明显,我们现在正接近兰溪江的源头,它同时也是钱塘江的一个源头。常山此时已经遥遥在望,常山县就是因这座山而得名。过了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了林立的船桅以及常山县城。顺着一股强风,我们迅速驶过这一段江面,很快就把船安全地停在了一大堆船只之间,停船的地方离城里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
到了常山,船就没办法再往前走了,我必须上岸继续我的行程。 于是我决定在常山过夜,以便把接下来的运输工具敲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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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者按,原文为Singhoo,估计是福琼根据仆人中文姓名的发音而拼写的。仆人的中文姓名难以确知。
[2] 译者按:今浙江建德市大洋镇
[3] 译者按:这一段江水名为兰江。
[4] 译者按:考德尔夫人为Jerrold D. William (1803-1857)所著小说《考德尔夫人闺训》(“Mrs. Caudle’s Curtain Lectures”)中的主人公。刘半农(笔名瓣秾)曾将其翻译成中文,题为《帐中说法》,发表在《中华小说界》1915年3月第2卷第3号。小说全篇用考德尔夫人的口气,数落她丈夫的种种不是,在细诉日常琐事中极嬉笑怒骂之能事。
[5] 译者按:作者原文如此。疑笔误或记忆有误。从衢州上溯前往常山,应当沿着右边的支流前进。如果沿着左边支流,就到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