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县及其商业贸易——步行——我的轿子和轿夫——路况——一队搬运工——路边的客栈——两省交界处——在中国客栈用餐——使用筷子的好处——遇到两个广东商人——玉山县城——玉山城的商业贸易及其重要地位——广信府——我仆人投机夏布生意——中国式体面取决于行李多少——乡村情形及其出产物——到达河口镇

常山是个三线城市,据说离衢州府有140里。从别的中国城市的人口规模来看,我估计常山的人口大约在两到三万之间。城市建在离江大概一英里的山脚下,其郊区则一直延伸到了江边。常山街道很窄,与杭州或是宁波相比,这儿的商店寒酸得多。常山没有什么商业,但因为它坐落在沿海城市通往福建红茶产区,水陆大码头玉山[1]、广信府[2]、河口[3],以及鄱阳湖甚至广州的主要道路边上,所以它的位置还是相当重要的。镇里面到处都是商行、客栈以及仓库,供旅客、搬运工以及货物歇脚停留,货物主要以福建红茶为主。

到达常山后的那个早晨,我们告别了我们的船和乐于助人的船老大,步行前往城里的客栈,想在那儿为下一阶段的行程雇几顶轿子。我们在街道上穿行的时候,很少有人注意到我们,对此我非常高兴,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并不想惹人注目。到了客栈,老板很客气地接待我们,请我们坐下,又给我们端来茶。我们向他打听有关轿子的事情,他回答说,他的轿子都是一些没有蓬盖的,然后把门厅那儿的轿子指给我们看。我发现这些轿子与我在宁波山间经常乘坐的那种山轿完全一样,于是告诉他,有这样一顶轿子就可以了。这种轿子非常简单,两根长长的竹杆,中间安放着一个无遮无挡的座位,竹竿下吊着一根小小的横杆,用于踏脚。再把坐垫在座位上铺好,虽然简单粗糙了一些,但我这辆“华车”也可以上路了。

早饭后,轿夫们都来了,我们于是出发。这条路上,像我们这样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有些人坐着像我一样的轿子,有些人则在座位上面用竹子搭了一个棚子,棚子上盖着一层油布,这样就可以遮一遮阳光,挡一挡雨。这样一顶轿子,也许比我现在乘坐的轿子要舒服一些,只是已经太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就这样,头顶上撑着一把中国伞,我缓缓向前行进,心里安慰自己,坐在这样的轿子中,比起那虽然舒适一些但却把自己遮蔽起来的轿子,我至少可以欣赏到更好的乡村风景。

穿过常山拥挤的街道,我来到了开阔的农村。昨晚下了一场大雨,今早则天气晴朗,所以这场雨只是给乡村增添了一些自然风味。清凉的空气让人感觉非常舒适。山坡上的青草和山谷里的秧苗呈现一片最为鲜活的绿色,每棵树,每株灌木的枝条上都挂着大大的雨滴,这些雨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前这一切都令人赏心悦目,加上早晨清新的空气,让我开心得无以复加。

我们走的是这一带最宽最好的一条路,它由花岗岩铺成,大约十二英尺宽,路上一点杂草都没有,不用再说什么了,仅这一条就足以证明,这条路上的交通有多繁忙。这一带总体上属于山地,但山间谷地上也有很多良田,这让我想起舟山群岛上那些美丽的岛屿。一路上,我们不需要翻山越岭,因为道路经过的这些小山丘似乎都为它开辟出了一条通道。

离开常山后,在最初几英里路程中,我们没碰到几个行人,我满心以为,这一天都会在这种宁静的乡村地区旅行,就像走在我们英国的乡间道路上一样。但我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在走完了这一小段安静的路程之后,我们遇到了一长队搬运工,他们挑着满满一担子茶叶。这些茶叶将运往杭州府,从那儿再运到上海,然后卖给英、美商人。我的轿夫走得很快,我们一路上超过了很多与我们同一方向的行人,他们都是把茶叶运到常山以后返回的搬运工。但虽然是回程,这些搬运工也并非空着双手,他们挑着棉花、棉布、绳索或各种其它的货物,这些货物有的是从国外进口而来,有的则出产于沿海各地。一路上每隔一里左右,就有一家客栈和茶馆。在这些客栈和茶馆门前,通常都会用茅草搭起一个棚子,以便为那些停下来歇脚的行人遮阳挡雨。

我们就这样走了三十里左右,我的轿夫说他们要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我很乐意接受这个提议,因为我自己也非常渴了,于是吩咐他们在前头第一家客店把我放下,他们照做了。我们走进客店,我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我的仆人和轿夫们则坐在另一桌。好客的客店老板娘在我们每人面前都摆了一个茶杯,往里面放了一些茶叶,然后倒进满满的开水。很显然,她没打算给我们提供糖或是牛奶之类的。别的桌子前都坐满了人,大部分是挑着茶叶去常山的搬运工,他们挑的担子几乎把客店门前的路都堵上了。我们喝着茶,我发现,如果不加糖,不加奶,纯正的茶水喝起来非常提神。不时有店小二前来给我们的茶杯续满开水,通常要这样反复续上两三次水,或是喝到没有茶味为止。

抽完了一管烟,付了每杯两文的茶钱之后,我钻进轿子,继续上路了。我们沿着夹在两山之间的道路上山,一座用石头砌成的牌坊和通道告诉我,我正站在浙江省的边界线上,马上就要踏进江西省。两山隘口之间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墙,类似于城墙,牌坊当然就位于隘口的正中间。整个这片地方看起来像是处在战事之中,两边各有一个兵营,分别代表各自省份进行警卫。但这些兵营现在都荒废了,我注意到兵营附近只有女人和孩子。毫无疑问,在和平年代,士兵们都化剑为犁,投身到土地屯垦的事业中去了。

尽管一路上还是每隔一小段就有一个小村子和供人歇脚的客店,但我们很少再碰到大一点的镇子,哪怕中等规模的也没有。直到中午,我们才来到一个相当大的地方,比我们一路上碰到的镇子都大,不过我忘了它叫什么。在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了哪儿之前,轿夫们已经在一个大客栈门前把我放下来了。客栈门前停着很多轿子,都属于那些与我同一方向的行人,或是从西边返回常山以及东部其它城镇的人。

我一跨出轿子,客栈老板就亲自迎了上来,我的轿夫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说我打算在这儿用餐。我很生气,但又觉得最好还是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于是就顺从他们点了晚餐。我曾经向辛虎严格规定过,决不在商人们经常出没的客栈逗留,因为我不希望碰到那些在上海和广州经常与外国人接触的商人。我最不想见到的是广州商人,他们不断来往于茶叶产区,这些人与上海人一样熟悉外国人,可是对外国人又有着更深的偏见。但辛虎落在后面,不知道轿夫们的所作所为,后来知道了也来不及了。我后来了解到,轿夫们这样做有其充足的理由,因为他们每给客栈介绍一名客人,自己就可以免费得到一份晚餐。

这家客栈又大又宽敞,从镇上的主街一直向后面延伸。客栈门面是一排木板或百叶窗一样做成的门板,可以随意拆装。这些门板每天早晨拆下来,晚上再装上去。整个客栈一共有三进,第一进临街,第二进在第一进的后面,最后面的是第三进。客栈四厢都是些小房子,供客人住宿。

搬运工和轿夫们都挤在临街的第一进,他们在那儿吃饭、抽烟。第二、三进则提供给各位旅客,但因为每一进的大门都敞开着,很容易就从房子前面看到后面。

我从轿子里下来,跟着店小二来到第二进房子,在那儿我看到房子四边各有一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是空着的,我在这张空桌旁坐了下来。为了让自己显得稳重一些,我点燃了烟竿,开始抽烟。店小二给我端来了一杯茶,然后就去服侍别的客人了。我这时候才有空闲时间打量一下周围这陌生的环境。在我对面的桌子上坐着两个商人,一眼看过去我就知道他们来自广东省。很明显,他们对我很感兴趣,正在打量我呢,毫无疑问,我一进门,他们就看出我是个外国人了。其中一人我在上海经常见到,他看上去似乎希望我能认出他来,但他要失望了,因为我没有理睬他探寻的目光,装得好像以前没见过一样。然后我看到他与同伴低声说话,并且依稀听到了“番鬼”的字样。这时候辛虎走了进来,他刚到客栈,就开始忙着让人准备晚餐。很快晚餐就准备好了。店主很有礼貌,就是有点多嘴,在他布菜的时候,他向我提了很多问题。出于中国式的礼貌,他问我姓甚名谁,今年多大,哪儿人氏,去往何方。对他的这些问题,我都一一做了让他满意的回答。比如说,当他问我从哪 里来的时候,我回答他说,从常山来。对于去哪儿的问题, 我回答说去福建。这样回答尽管有些笼统,却都非常真实。广东商人都竖着耳朵听我们的对话,其中一位还悄悄地怂恿店主再多问一些问题。

这些先生们想知道我是从哪儿出发来这儿的,又是到福建的哪个地方去,以及去那儿干什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些问题,知道这些答案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所以我觉得还是不向他们透露底细为好。

我面前现在摆上了几盘菜,店老板还给我倒上了一杯酒。我轻轻地啜了一口酒,拿起筷子开始用餐。我用筷子的经验现在已经非常丰富,水平与中国人几乎就不相上下了,又因为我对中国餐桌上的各种礼节都很熟愁,所以我对此很有信心。

我以前在内陆旅行的时候,也包括这一次的旅行,我都会放弃所有欧式的生活习惯和享受。筷子替代了刀叉,茶和低度烧酒代替了更烈的酒水,中国烟杆代替了马尼拉雪茄。这些东西让我上升到了文明礼仪的一个更高阶段。我现在吃饭的时候可以彻底忘掉刀、叉这类野蛮的工具。因为所有的肉食和蔬菜,在烹煮之前或端上餐桌之前,都已由庖人在厨房内把它们切割好了。等到各式菜肴用这种方式准备好,送上了餐桌,这时候,筷子这种又古老但又很管用的工具就可以大展神威了。谈到刀叉,你能用它们来吃米饭吗?能用叉子在不同的碗碟中叉起那些美味的细小食物吗?想想都觉得很笨拙。要是用刀叉,首先你必须将食物扒到碗底,然后才能用叉子叉起一些东西来,很多时候,我们还会像新手使用筷子一样,在用叉子把食物往嘴边送的时候,食物中途掉了下来。但如果正确使用筷子的话,就不用担心出现这样的麻烦和危险了。最细小的食物,哪怕是一粒米饭,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用筷子夹起来。静下心来想一想,不管人们怎么贬低筷子,使用筷子都是最有效、最明智的, 我觉得我们欧洲人使用的东西都无法与之媲美。除了造物主创造的手指之外,没有别的东西能比筷子更灵便的了。

吃完晚饭,店小二将一个盛着热水的木盆端在我面前,木盆里有一块湿布,这样我可以用它来擦手擦脸。我把湿布拧干,用中国人的方式把脸、脖子和手都擦了一遍。这样擦洗之后,我又回到桌边。这时晚餐的那些杯盘都已撤走,店小二又重新把茶给我端上来了。

广东人还坐在对面的桌子上,但绝大多数人这时都离开了,刚才他们在广州人的煽动下,也偷偷地窥视着我。我想,他们看到我吃饭喝茶与其它人没什么两样,他们肯定会感到有些吃惊,他们会觉得自己最初的判断没错,也就是说,他们会认为我终究还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的轿夫们也跟我一样用完了晚餐,他们通过辛虎传了一个口信过来,说他们可以上路了。我像中国人那样,给店老板微微鞠了一躬,也给广东商人们鞠了一个更小的躬,然后钻进自己的轿子,又上路了。我一离开这家客店,人们就把正在为我们付帐的辛虎围了起来,向他提了很多有关我的问题。按照他的描述,他把他们彻底弄迷糊了,就像以前一样,他告诉人们,说我来自长城以外的一个遥远的国家,对于那些知道底细的人来说,听到这一解释,他们就不会再提什么问题了。

一路上还是有很多搬运工:实际上,从常山到玉山的这整条路上,络绎不绝的搬运工们几乎就连成了一条线,不曾中断过。玉山是我们要去的市镇的名字。随着我们继续前进,这一带的视野也越来越开阔。我们已经跨越了分水岭,分水岭那边的河水都向东流,这边的则流向西方。地势变得平坦起来,很明显,我们正在接近某条较大的河流。最终我们看到了一座小山,上面长满森林,人们向我介绍说,玉山县城就在附近,县名就取自这座小山。我们下午四点左右到达县城,从早上到现在,我们一共走了大约三十英里。

玉山规模颇大,四面建有城墙,我估计城里大概有三、四万居民,看起来它比常山要大一些。和常山一样,玉山也位于某条适于航行的河道起点。武夷山区、鄱阳湖以东地区,这些地区的商品如果要运往杭州、上海以及附近其它城市,就必须在玉山上岸,由搬运工挑到常山。所以这两个城市连接起了两条最重要的河,也因此把中国最富裕的两个地区连接起来了[4]。其中一条河通向大红茶产区,另一条河则通向绿茶产区,也通向有着肥沃的桑田、棉田的沿海地区。这两个城市,两条河的重要性还在于,我们的大量产品就通过这儿的商行转运到中国的中部地区。

走过一座漂亮的石桥,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城墙下面。进了城门,我们沿着主街前行。主街上挤满了人,熙熙攘攘的,显然都在忙着做各种买卖。商店与我经常描述的差不多,在这儿,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产品。就像他们守着另一条河的源头的常山邻居一样,玉山的人们也忙着储藏和转运各种运到这儿来的商品。城市的西郊沿着河边,一直延伸出去很远。我们转而朝着西郊方向前进,很快就到达了一家商行或者说客栈,这家客栈由轿夫们推荐,是他们定点联系的客栈。

这个镇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长久逗留。所以一到商行,我就吩咐仆人前去雇船,以便继续赶路。他很快就把这事办妥了,半小时以后我们离开了玉山,一路顺风,我们迅速地向着西方顺流而下。

我们雇的船要把我们送往广信府,大约距此一百里或九十里远的一个城市。由于河水迅疾,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船停在了广信府河边。 看上去广信府是个很大的城市,但几乎没什么商业。广信府的城墙和堞楼似乎保存得都很好,河上有一座漂亮的船桥。我在这儿停留的时间很短,没法再做详细考察。

辛虎现在要去重新雇条船,同时要把我们一路上的生活必需品也搬到船上去。他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回来以后,他借口说去拜访了他的一个同乡朋友,向他打听这一路上的情况。 我很乐意相信他的这番解释,但随后不久就有一个人到我们船上来,搬进来两大包夏布,总重至少在四十磅以上,这让我觉得很奇怪。“这是谁的东西?”我问。“哦,是我的,”辛虎回答道,“这儿的夏布很便宜,我想带一些给我上海的朋友。”这让我很恼火:他爱买东西的老毛病又犯了。要知道,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要走,途经陡峭崎岖的众多山岭,在这些地方,这些包裹都要由搬运工们搬运。我已经尽可能地减少了自己的行李,也逼着辛虎把他多余的东西都留在严州府,可现在他又要带上一个比我们所有行李还要大的包裹,指望我雇更多的搬运工把它在武夷山区里搬上搬下,就因为广信府的夏布比起上海或宁波来要便宜那么几文钱。我相信,除了中国人,别的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试着和他讲道理,让他明白他这样做很蠢,也很不合适。但他的说辞也貌似有理。“你看,”他说,“我们需要一个搬运工替我们挑行李,但我们把行李减少了那么多,他连一半的重量都没挑到。现在加上这些夏布,并不会增加任何花销,搬运工的担子还能更平衡一些。而且,”他继续说道,非常严肃,“在中国,带着很多行李上路的客人总是比行李少的客人要得到更多的尊重。”

在我们进行这番争论的时候,船正向着河口的方向顺流急下。河口是个大镇,在广信府西边九十到一百里左右。河水穿行在山谷间,山谷中密布着很多小山丘,左右两边外围则都是高大的群山,巍峨耸立。我看到很多奇特的岩石,看上去就像小山一样,但上面寸草不生。这些岩石矗立在平地之上,就像天然的纪念碑一样,看上去很是奇特古怪。

我经过的这一带是一片广阔的稻米产区。触眼之处,没看到什么大树,即使是沿海一带作为农业重要副产的乌桕树,这儿也很少看到,有也是零星几株。樟树很常见,但也没有其他地方的樟树那么高大。在河面上顺流而下,有时也会看到一些很美很浪漫的景致,河岸上林木纷披,枝条轻拂水面,还有那些奇特的纪念碑般的岩石,它们本身就够引人入胜的了。

离开广信府的当天下午,我们到达了河口镇。现在我已经到了此行的最西端了,从这开始,我要折而向南,前往武夷山的一个山口,翻过这个山口,就可以进入武夷山了。这部分旅程只能坐在轿子上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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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者按:今江西省玉山县

[2] 译者按:元末至清末行政区划名,治所在今上饶市信州区。

[3] 译者按:今江西省铅山县县治所在地,为江西四大古镇之一,信江流域交通杻纽。

[4] 译者按:作者所指的两条河,一条是信江,起点在玉山,最终流入鄱阳湖。明清时期,武夷山区的红茶很多经由信江边的河口镇中转,或者向东沿着信江上溯,到玉山后上岸,由挑夫挑到常山,然后在常山顺兰溪江、浙江东下杭州、上海等地;或者向西进入鄱阳湖,然后沿赣江上溯,翻越大庾岭,进入广东。另一条是兰溪江,起点在常山,最终流入杭州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