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武夷山——山口——一株高大的松树——树名及其历史——山里面的植物群落——植物新品种——闽江源头——住人也住牲口的客栈——崎岖的山路和另一山口——凛冽的山风——让人忍俊不禁的中国老太太——糖和茶勺——一位热情的客栈老板——点心——到达崇安县城——地形、大小及其贸易情况——茶园
一宿无话,我睡得很沉很舒心,就像睡在家乡的老房子里一样。天亮以后,我们早早地用过早餐,然后就上路出发了。展现在我眼前的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壮丽的一幅场景。我已经在如同波涛一般的群山之中奔波了一段时间,但现在,著名的武夷山就巍峨屹立在我面前,山峰直刺低云,高高地挺出在云表之上。整个山系似乎有上千个山头,其中一些山头造型非常奇特,让人震惊。很难判断这些山峰到底有多高,和我以前了解的一些山峰相比,也许武夷山最高处在海平面六到八千英尺之间。较低的山坡上有一些开垦过的坡地,但再往上就又崎岖又荒凉了。
我喜欢在清晨欣赏这类风景。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早晨这番景象显得特别清新、美丽,而随着白天的到来,这种清新美丽就会消减?还是因为,相比于其它时间,人在早晨的时候更容易被外界所感动?也可能是这两种原因结合在一起,使得清晨的风景更宜人,更赏心悦目一些。如果我第一次看到武夷山不是在清晨的时候,我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眼福吧。这是个晴朗的早晨,空气冷冽,太阳刚从东边升起。阳光照在崎岖的山顶,给迎着阳光的山顶洒上一层绚丽的金色,而背阳的一面则看起来阴郁而肃穆。那些奇特的山石,就像巨大的人像或动物雕像,它们立于山巅,使得这番景象变得最为壮观。
从河口开始,我们走的路就起伏不平,我们爬了很多山,不过我们常常又从山的另一边翻到下面的峡谷中去。但总体而言,我们还是慢慢地爬升到了海平面较高的地方。我们现在来到了最高的武夷山主峰的山脚下,开始向着山口爬去。这条山路大约有六英尺宽,上面铺着花岗石,我们沿着它在山上绕来绕去,渐渐地爬得越来越高,终于,当我们转完高处的一道弯路时,我们看到了前面高山中的山口。这个山口比周围的山体都要矮得多,在它两侧,都是高耸的山峰。快要到达山口的时候,道路一下子变得很陡峭了,即使是中国人也都从他们的轿子中下来,开始步行,通常情况下他们可不会这样做。从山脚走到我们现在到达的这个山口,一共有二十里,或者说五英里。
山口是很繁忙的交通要道,它连接着福建和江西两省,红茶产区的茶叶就是通过这条大道,翻过大山,运往中国中部和北部省份。在路上转弯的地方,我们遇到并超过了很多搬运工,那些往北走的搬运工身上都背着茶叶箱,往南走的搬运工则背着铅以及茶叶产区需要的其它一些货物。坐在轿子里的商人也不少,他们来回往返于崇安县[1]、星村[2]以及附近的某些地区。不管我是抬头往山口看,还是往下看我刚走过的盘山道路,我发现一个虽然忙碌但又奇特的景象:不管路上有多少搬运工,也不管路况好坏,我从来没看到过并行的两个人, 这与其它国家很不相同。每个人都跟在他前边人的后面,前后距离看起来就像一队移动的蚂蚁。
每隔四分之一英里,或是更短的距离,就有一家茶馆,供那些在山路上辛苦跋涉的行人歇息。我们一路上也经常在这些地方停下来,休息一下,喝杯本地山里面产的真正的武夷红茶。上山的路上,我一直都是自己走上去的,急着想调查一下山里的土特产。我的轿夫们对此非常高兴,这与他们同胞的习惯做法很不一样。
最终我们来到了著名的省界大门前,这几个大门就是福建省和江西省的分界点。大门的柱子都是天然形成的,原本就是这亘古不变的大山的一部分。大门呈拱型,与中国城市的城门极为类似。穿过拱门时,我看到一队守卫的士兵正懒散地站在那儿,但他们看都不看我们,也没想着要来检查我们的行李。我们很快就通过了这个关口,进入到另一个省份,把江西省留在了我们身后。现在我们看到的都是福建省的景象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雄伟、壮丽的景象,左右两边都是高耸的山峰,而身前目力所及之处,遍布整个地区的似乎都是各种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山峰。
带着惊奇、崇敬的心情看着眼前这番景象,我的注意力被一棵孤高挺拔的松树吸引了。它就长在关门旁一百码处,旁边不管大小任何别的树木都没有。它靠近关口的独特位置,它的高度以及那完美对称的树型,使得它看起来非常显眼。“这是一种什么树呢?是一种新品种吗,还是英格兰也有的一种树?”我必须承认,在那几秒钟里面,我眼中只有这棵树,看不到别的东西。轿子、搬运工、群山,这些都被我抛在脑后,我相信,如果这时候卫兵们阻止我进入福建省的话,我唯一想请他们开恩的便是让我得以前去仔细观察一下这棵卓尔不凡的松树。
然而中国卫兵们看起来并没有丝毫干预我行动的意思,而且,因为树就长在路边,我很快就走上前去,发现它原来是棵日本柳杉,一种我已经引进到英国去的树种,尽管这种树在英国长得还很幼小,但已经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我以前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树木,尽管我希望自己发现的是一种新品种,但看到这么高大、对称和优美的树木,经我之手引进到欧洲,我内心还是感到相当自豪。它至少有一百二十英尺高,也许还要更高一些,像标枪一样笔直,底部的树枝低拂地面。不像其它的中国树木,这棵树未经剪伐,很显然它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同行的中国人抬着头,景仰地看着这棵树,他们告诉我,方圆这一带这种树只有这么一棵,是某位前任皇帝经过武夷山的时候种下的。
武夷山的本土植物也让人很感兴趣。山谷里长满了竹子,很多都很漂亮。到处都是中国马尾松,但长得都不算大。山上较高的地方有各种橡树,有一种蓟花,类似于英国品种,也长了很多。山顶附近看不到什么树,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青草以及其它一些草本植物。
我也发现了一、两种新植物,我要在这儿特别介绍一下。一种是非常漂亮的绣球花,另一种则是开着红花的绣线菊,颜色有些类似于风毛菊,但两者习性不一样。在武夷山的福建一侧,我也发现了一种很美的糯米条,要是把它种在英国人的花园里,可能会很受欢迎。这种糯米条的花开得很大,就像锦带花一样,带一点淡淡的蓝色,花期很长而且非常繁盛。我第一次看到这种花的时候,还以为它是糯米条呢,但在把它送给林德利[3]博士考查之后,我注意到他认为这种植物是糯米条。糯米条是以阿贝尔博士[4]的名字命名的,阿贝尔博士在一种很奇特的情况下发现了这种植物,当时他正陪着英国大使从北京赶往广州,就在这武夷山西北边一百英里左右的地方,他发现了糯米条。
我时不时地把这些植物挖取出来,把它们都带在身边。很多次我都差点被迫扔掉它们,因为中国人认为这些都是杂草,一点价值也没有,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背在身上加重他们的负担。但是凭着决心和坚持,有时候再加上一些许诺,一些威胁,我最终还是让他们背着这些植物走了几百英里,最后安全地把它们寄放在比尔先生在上海的花园里。现在这些植物都已运到欧洲,也许它们是第一批直接从武夷山运过来的植物。
山坡上流下来的溪水现在都往南方的崇安县方向流去,我旁边的小溪肯定就是闽江众多源头中的一支。过了山口后,大概又走了三十里左右,我们到达了一个叫做青湖的小镇,我们打算就在这儿过夜。青湖离我们昨晚过夜的地方大约有七十里,而且一整天走的都是陡峭的山路,高低不平,我们都已经累得不行了,很高兴有个休息的地方。
青湖是个小镇子,沿小溪而建,这条溪水淙淙前行,渐渐地水面会变得越来越宽,到最后就成为从福州府边上流过的那条水势浩大的大江了。小镇建在山谷里,两旁都是高高耸起的山峰。我们沿着主街走下去,看到三个广东人趁着傍晚也在散步,他们显然很欣赏这儿的美景。我把辛虎叫过来,吩咐他找客栈的时候注意不要住到那三个广东人的客栈里去,因为这些人住的城市里有外国人居住 ,我不想与他们见面。
我们走进客栈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这家客栈既可以住人,也可以住牲口,我说的牲口,不是指马,而是指猪,猪是中国人最喜欢的牲口,特别是在福建。客栈布局与我上次住的那家完全一样,所以我也用不着赘述了。经过一天的劳累,我很早就睡觉了,我睡得如此之香,即使是睡在羽绒床上也不会这样。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必须翻过另一个山口,虽然不像昨天的那么高,但风景依然很美。因为山势低了一些,所以山坡上长满了树林和灌木,让我想起曾在巴达维亚和新加坡附近看到过的热带景象。山上有一些漂亮的杉木林,里面长着我在中国看到过的最美的杉树。
在这样的山间开辟出一条道路,工程想必非常巨大。道路上方和下方的山体都很陡峭,崎岖不平。中国人把路修出来以后,觉得这样的道路还是很危险,为了防止人们掉下去,又在许多路段朝外的一侧安上了厚重的石头栏杆。从山路上看下去,远远的有一个美丽的小山谷,周边山上流下来的瀑布在山谷里汇聚成了一条小溪,溪水在岩石和树林间潺潺流淌。有些路段实在是太高了,我往下看的时候都有些头晕目眩。
我们翻过山口的时候,正好在刮大风,我只好让人把轿子上的顶棚取了下来,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有连人带轿被风吹到悬崖下面去的危险,实际上,即使是把顶棚取了下来,还是很危险,我觉得还是下轿自己走路更安全一些。路上我们在一家茶馆门前停了下来,茶馆由一位健谈的老太太经营,她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欢乐。“哎呀,”我的轿夫一走进茶馆就叫道,“这个鬼天气,风太大了。”“呸,呸,”老太太说,“这算什么,也能叫做大风?不过是一场和风而已。你不了解山里的风,我们家的房顶都经常被刮跑,有时候走在大路上,要是不抓着点什么,人都要吹跑。我告诉你啊,真正刮大风的时候,你根本就没办法把轿子抬过山口。啊,你要是尝过那种大风的滋味,就不会把这也叫做大风了。 ”
喝过她给我们端来的茶,辛虎问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按这一带的习惯,我们应当付多少钱?这个人回答道:“当然是一文钱一杯了,这儿茶很便宜的。”我们把茶钱扔到托盘上,叫老太太来把钱拿去。老太太来了,但她不肯收下钱,她告诉我们说:“我家并不是开茶馆的,等到我开茶馆了,尽管这不太可能,那时我再来收茶钱。”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中国人不收钱。但老太太这样做也没损失什么,因为我又向她买了一些蛋糕和别的东西,这些都是要收钱的,分手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继续上路以后,我们又说了她的好多笑话,大家笑得非常开心。
这天上午,天都是阴阴的,等到风停下来的时候,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只好走进另一家茶馆躲雨,这一躲就是好几个小时。雨还在下着,我们又往前走了一点,到了一个小村子,村子里有一家客栈,这让我们很高兴,我们就在那儿找了几间客房过夜。店老板对我特别殷勤,像往常一样,我一走进大厅,就把茶水给我端了上来,但这一次,茶杯里放了一把造型奇特的勺子,茶里还加了糖。我以前从没看到过中国人加糖或使用勺子,所以觉得非常奇怪。我们的泡茶方式乃至于茶叶本身,是否与中国人无关,对我来说,这一直是个问题。但只有我们初进客栈时送上来的茶水是这样冲沏的,后来端上来的茶又都回到中国人常见的方式,也就是将茶叶先放到茶杯里,然后用开水冲泡。
辛虎对于抛向他的诸如“你家老爷是干什么的” 这样的问题,辛虎总是用同样的答案来回答:“他是长城以外某个遥远国家来的一位老爷。”这样的回答对于那些提问者来说,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但辛虎自己对英国的准确方位又有多少了解呢,我也表示怀疑。不管如何,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在这个小村子里,我们的店老板,这位纯朴的乡下人,听说客人是位老爷,这消息明显对他起了作用,他对我更加殷勤了,直到殷勤得让人生厌。他为端上来的伙食不好找了很多借口,诸如“如果我能早点通知他,我会光临他的小店,那么他一定会准备得更好一些”之类的。我称赞他的客店和伙食,试图在礼仪上不输给这位热情的老板。
那个晚上,老板的儿子,一个小男孩,前来问我要不要吸鸦片,说他们客栈里有一些很好的鸦片烟。我谢谢他,当然,也谢绝了他的好意。通过调查,我发现,所有这些客栈,都存有鸦片烟,这些鸦片分成一小份一小份零售,就像伦敦的旅馆里出售香烟一样。这让人很不舒服,与那么多吸食鸦片的家伙呆在一起,作伴同行,我后来心里总觉得不舒服。
晚上九、十点钟之间,就在我正要上床休息的时候,辛虎走了进来,告诉我说老板希望我能一起去享用他准备的一顿精美晚餐。我以为辛虎说的是“点心”。我想,要是店里来了一个中国 老板很看重的贵客,晚上上道点心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因为我对这种习俗一点也不了解,所以我吩咐辛虎去告诉老板,请他原谅我不能前去,因为我已经吃过晚饭,我不想在晚上再吃任何东西。但辛虎说,不吃点心,这很不合常情,建议我最好还是尊重这一带的习俗。我于是跟着他走进大厅。大厅里我看到一张摆满杯盘的桌子。我们的店老板为此特意杀了几只鸡,鸡肉已经切成小块,盛在鲜美的鸡汤里摆在桌子上。如果我很饿,一定会大脍朵颐一次,但现在这种状况下,我并没有多少享用它的食欲。老板亲自在旁边招待我,逼着我吃东西。他指着不同的盘子,用他最殷勤的待客方式,不断地说,“尝尝这个,尝尝这个。”我尝了不同的菜肴,把每样感兴趣的都或多或少尝了一些,最后,我觉得,即使是按中国的礼节,我也做得很不错了,便放下筷子,表达了我对这顿“点心”的满意。但他还是拼命邀请我再吃一些,并把各个杯盘都推到我身边,称赞它们做得不错。只有等到他觉得铺排够了,才把这些菜最终撤走,给我上茶。我现在总算是摆脱纠缠,可以上床睡觉了,我担心吃得太多会做恶梦,又为吃得太多而生出一些罪恶感。
第二天一大早,店小二就来了,招呼我前去用点心。我像前一天晚上一样享用了这些美食,但胃口却要好得多。可是让我奇怪的是,就在这之后几分钟,我的早饭又摆上桌了,就好像我什么都没吃一样。辛虎这时候来了,问我他应该为老板的这些额外招待付多少钱,尽管老板当时说不收钱。我当然要给老板一笔不菲的酬金。我暗自怀疑,辛虎或搬运工们在点心这件事上背后做了什么手脚,于是吩咐辛虎以后注意,不要再招来类似的事情。我知道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的要走,还要花很多钱,到时候要是没钱了可就糟了。
我现在已经邻近福建的红茶产区了。我看到这儿种了大量的茶树,它们一般都种在较低的山坡上,或是种在村民的园子里。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到了崇安县,红茶产区的一个大镇子,附近出产的茶叶几乎都要集中到这儿然后再转运出去。根据许多年前耶稣会士的记载,崇安县位于北纬27.47.38,县城建在一小块肥沃的平地上,属于建宁府管辖。我曾在溯闽江而上的旅程中提到过建宁府。
崇安县城的城墙长约三英里。城墙和堞楼的很多部分都已破损,长满了野草,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可以肯定,这些城墙都是在战争年代而不是现在修建的。居民大约有十万,但我没办法给出一个准确的估算数字,而且这里面还包括了郊区人口。郊区人口稠密,面积广大,一直沿着小河两边向外伸展出去很远。
城里有很多茶行,红茶都在这些茶行里分类、包装然后销往外国市场。我一路上碰到的那些搬运工们就是在这儿装货的。来自全中国各地从事茶叶销售和出口生意的商人都来到这儿,购买茶叶并为运输做些必要的安排。特别是广东人,来得很多,他们在广州和上海两地与外国人的生意做得很大。我看到街上有很多广东人在散步,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尽量避免与他们碰面。这些广东人在外形上还是很容易和福建本地人以及更北方一些的中国人区分开来。
崇安县城所在的这块平地并不算大,县城周围都是山,有些山上种了很多茶树。尽管山坡上东一块西一块有些较为肥沃的地块,但是这些山看上去大部分都很荒凉。平地上也种了很多茶树,这些茶树毫无例外都种在小溪的堤岸上 。我会将这一重要产茶地区的茶叶栽培的有关言论都集中到一章里面,方便读者们阅读。
我到达崇安县的时候时间还挺早,我在县城里只停留了三个小时,利用这些时间,我考察了一下县城,我和我的手下还吃了些东西。然后我又钻进轿子,上路赶往四、五十里外的武夷山。我们一走出镇子,路面看起来就变得与我们前面走过的完全不同。事实上,我们已经离开了那条运茶的大道,那条大道在到达崇安县城后就结束了。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更窄更荒凉,所有那些坐在轿子里的行商、肩上背着茶叶担子的搬运工,以及形形色色混杂在一起的人群,这些我们在大山中一路随行的,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我们一行在路上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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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者按:即今福建省武夷山市。
[2] 即今天福建省武夷山市星村镇
[3] 译者按:林德利(John Lindley,1799-1865)出生,英国植物学家。
[4] 译者按:克拉克·阿贝尔(Clarke Abel,1780-1826),1816-1817年阿默赫斯特勋爵访华使团中的官方植物学家。发现了糯米条,后来这种植物属名便以他的名字命名“Abelia chinen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