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溪——道士——道观——杜赫德先生所描述的武夷山——巨掌按出来的神奇印迹——购买茶树苗——深夜历险记——前来参观我的人——将植物打包准备启程——星村镇及其贸易状况——离开武夷山——山景——针叶松林——岩石、山谷、瀑布——荒凉的山路——飞鸟以及其它动物——小镇石陂街——当地物产——莲花的多种用途——浦城茶叶——浦城县城
我们现在翻过大山,朝着星村镇的方向走去,星村也是红茶交易的一个大市场。道路很糟糕,只能供人行走,在有些地方,不过是在岩石上凿出来窄窄的一些蹬道而已。我们大约走了两英里左右,看到一所孤零零的庙观,建在依山流转的小溪边。这条小溪在武夷山中随着山势而迂回环绕,所以中国人把它叫做九曲溪,溪水把整个山区分成两部分,南部和北部,北部山区所产的茶叶据说更好一些。这儿出产一种特别高级的小种茶和白毫茶[1],但我估计它们很少有机会出口到欧洲去,即使出口,数量也会是非常非常小。
我们现在到达的这座庙观很小,外表很不起眼,看起来只是供人们从星村到山里去半路上歇脚的地方。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庙里正有几位行人和搬运工坐在门廊里喝茶。这是一座道教的寺观,里面住着一位很老的道士和他的妻子,道士用不着像和尚们那样把头发剃光,而且我估计他们也可以结婚成家。
老道士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按照当地风俗,他递给我一些烟丝,还给我泡了一杯茶。辛虎问他观里有没有多余的房间,我们是否可以在这儿借住个一两天。能有机会赚点钱,他看起来很高兴,立刻就把我们领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我们也不是特别挑剔,就同意租住在这儿。
这座道观,就像我前面描述过的房子一样,依着一面垂直的悬崖建起来,悬崖就变成了道观坚实的后墙。崖顶就高高地悬在道观上面,不停地有水从崖顶滴到道观的屋顶上,所以给人一种总在下雨的感觉。
九曲溪就从道观前流过。沿着溪流有很多小船往来上下,人们告诉我,很多船都是来游玩赏乐的,他们跑到山里来观看奇特的风景。小溪水流很急,这些小船就像飞一样地顺流而下,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人们可以从各个角度来欣赏这些奇特的悬崖和山岭,在其山顶或崖顶附近,通常总建有一座庙观,种了一些茶树。这些山和悬崖看起来如此陡峭,似乎只有通过梯子才能爬到那上面的庙观里去。但就是在这些悬崖上,通常都已凿出了一条条蹬道,人们可以踩着这些蹬道爬到山顶。
杜赫德在描述这些山的时候说,“这些和尚或者道士们,设计开凿出一条条蹬道,通往那些供奉神佛的庙观,然后这些彩船、马车以及所有载着那些观光客的交通工具就都被吸引到这儿来了。游人顺着小溪进到溪谷中来,溪谷两侧就是这些壁立的悬崖。观光的俗人们仰望着恍如神迹的富丽堂皇的庙观,他们必定认为,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建成这些庙观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办到,而只能是靠着某种神力。”
我没有看到杜赫德笔下的马车,如果有的话,它们也一定是因为某个专门的目的而来,或者来自于某个遥远的地方,因为这个地区没人使用马车。至于彩船,在河里倒是很常见,如果它们能驶进到这儿来,那这儿也就不会有这么神奇了。
在一些悬崖上可以看到很奇特的记号。远远看上去,它们似乎是某只巨手按出来的印迹。我没有走到很近去观察它们,但我估计是因为悬崖上有水渗出来,然后沿着岩石表面向下流淌,大部分印迹应该就是水流浸渍腐浊造成的。它们看起来不像人力所为,但人们后来的所作所为使得它们看起来很奇特。皇帝和其它一些达官巨富到山里来玩的时候, 他们会在一些石头上刻上大字,然后把这些石头嵌到悬崖里去,这样,远远地看上去,这些印迹就非常奇特了。
给我借宿的那位老道士看起来生活得很窘迫,道观周围的土地太少了,难以维持他的生活。时不时会有一位信徒到山里这些道观来做礼拜,然后给道士留下一小份礼物,但来访的信徒实在太少了,间隔时间也太长了。除了周围那些风景之外,老道士的道观实在是很不起眼,也没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无法吸引那些达官巨富。
给这位老道士付了我和手下人的餐费,我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就出门去考察这些山岭。我参观了很多茶田,成功地采集到了大约四百株幼苗。这些幼苗后来完好地运到了上海,现在大多数都在喜马拉雅的帝国茶园里茁壮成长呢。
老道士和他妻子点不起蜡烛,也点不起油灯,所以他们养成了早早就上床睡觉的习惯。 因为晚上太潮湿了,我住的地方也远谈不上有多舒适,所以我也很快就仿照他们的榜样上床睡觉了。辛虎与我同住一室,他说他不相信这些福建佬,他是这样称呼他们的,睡前他要把我们阁楼房间的地板门放下,整个晚上都把它关死。我睡觉的时候,不管睡得有多死,如果有什么不正常的声音,哪怕很小的一点声音,我也会惊醒过来。睡到深夜某个时候,我醒了过来,有那么一两秒钟,除了大雨敲打屋顶的声音,我什么别的声音也没听到。但很快,下面有一种轻微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眼睛很自然就转向那地板门。我吃惊地发现地板门慢慢地打开了,然后一个人的脑袋伸到我们住的房间里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最终还是决定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他要做什么,同时也尽可能地做好了防卫的准备。慢慢地,这个人的身体出来了,他走进房间,四处摸索,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这下把辛虎吵醒了,他非常害怕,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大叫着让我起床。“雨水从屋顶滴到我的床上了,”这个人说,我们立刻就认出原来是可怜的老道士。我们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这么警醒感到好笑。老人在那漏雨的地方加盖了几层垫子,然后爬下楼回到他的房间里去了。“把门关上,”辛虎在他出去时这样说道。“最好是开着,”老道士回答说,“天太冷了,不用担心,山里面没什么东西会来伤害你们。”辛虎没有反驳他,但老道士走了以后,他还是起床,悄悄地把地板门关上了。那一晚上再没什么来打搅我们的睡眠。
这对老夫妻一点也没意识到我是个外国人,但我的手下人告诉他们我是个满洲官员,这多少还是给我带来了一些不便。有时候,我在房子里的时候,那些过路的乡下人,或是那些放下担子进来喝茶歇脚的人,对我这个远方来的客人显得非常好奇。好几次他们一点招呼也不打就爬到我的阁楼上来了。接待他们的时候,我自认为还是非常客气地,很耐心地把自己展示给他们看。但有一次,我差点就要笑出来了。一位老道士,显然是老得有些糊涂了,他前来看我,一进我的房间,他就跪在地上,向我磕了好几个头,或者说用最为卑微的姿势向我跪拜了几次。我把他轻轻拉起来,不再让他这样谦卑地跪着,向他解释说我不需要他这样大礼参拜。另一个道士走进来,希望我能前去参观一下他的道观,就在附近山上,他告诉我,曾有一位过去的皇帝到过这个道观。
我在这位好客的道士的道观中住了两天,把大部分武夷山都走遍了,也考察了它的物产情况。第二天晚上,在与那些轿夫、搬运工签了一份新合同之后,我告诉老道士,我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这继续上路。他友好地邀请我再住一段时间,但看到我说得很认真,他走出去,到他的茶园里去挖了一些茶树幼苗来,他请我把这些树苗收下。我曾经送给过他一件小礼物,他非常感谢,这让我很高兴,所以我也愉快地接受了他的树苗,这下子我的行装一下子大大增加了。这些树苗和其它的植物一样,它们的根部都被小心地用潮湿的苔藓包裹起来,然后外面再裹上一层油纸,用上油纸是为了让它们避开阳光,也避开中国人刺探的目光,倒不是说他们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多么猜忌,而是免得他们看到之后又哆哆嗦嗦向我们提很多不相宜的问题。第二天早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向那两位善良的东家夫妇告别,开始翻山越岭前往星村镇。
星村是一个小镇,就建在闽江某一条支流的溪岸边,这条小溪把武夷山分成南北两部分,也把小镇分成两半,中间一道桥梁把它们连在一起。镇上有很多客栈、饭馆和茶叶店,给前来这儿的茶商和搬运工们落脚。周围山上出产的大量茶叶,都被运到这儿来进行交易,然后送往崇安县,翻过武夷山运到河口去。
到达星村镇的时候,我很想沿着闽江直下福州府 。如果一路顺利,没碰到什么麻烦的话,四天时间就可以完成这一行程,因为整个行程都不需要换船,直接到达目的地。可是这条线路有两个缺点,一是我不能参观更多地方,另一个就是, 一旦到了福州,我要离开那儿比较困难。
在头脑中权衡一番之后,我决定,既不走福州府这条路线,也不沿着我来时的路线折返,而是走另一条路,直接向东到浦城县,然后翻越武夷诸山,从山北下到浙江省。我查了一下,从武夷山到浦城县有280里,考虑到都是山路,这一段路程需要走三到四天。
我们在星村打了个尖,然后就继续上路了。掉头向东之后,我们又渡过了一条闽江的支流,这条支流沿着山脚绕了一个弯。
现在我要 和武夷山道别了,它无疑是我看过的最精彩的山岭。若干年以后,当中国真正对外国开放,自然学家们可以在这些山中无拘无束地漫步,不用时时担心罚款或是被投入到监狱之中,他们才能真正享受到这儿的美景。特别是对于地理学家来说,武夷山对他们的吸引力绝非寻常可比。也许会有一个像默奇森那样的地理学家,在看过这儿的山之后,能够告诉我们这些奇怪的山是怎么形成的,以及它们是在地球存在的哪一阶段形成的,一直到今天,这些山的奇特造型仍然在吸引游人那疑惑的目光。
从武夷山到浦城县有一条直路,这条路要经过崇安县。但是还有一条别的路,在更南边一点的方向,直到距离浦城县还有一天路程时才与崇安过来的那条直路汇合,我决定走这条路。我们一路向东,沿途有一条小溪,也是闽江的支流,发源于东边某座山,大部分时间它都与我们所走的道路并行。
这条小溪有很多险滩,河床上到处都是大岩石和小石头,哪怕是小船也无法通行。离开武夷山后的第三天早上,我们到了一座山的山脚下,这座山很高,我们一直与之并行的小溪就发源于此。这儿离我们前一晚投宿的小镇上梅镇[2]并不远。
翻越这座大山时,我们看到的风景比我在中国任何其它地方看到的都要美。它和武夷山的风格完全不同。山坡上长满了针叶松林(杉木),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杉树长到足以成材的尺寸。 大部分杉树都至少有八十英尺高,枝干插直。我以前也从来没见过像这样枝繁叶茂的杉树,有时候这些叶子呈一种深绿色,但另一些时候它们又带点蓝色。毫无疑问,这儿的山里面杉树品种肯定很多,而杉木也无疑是这一带最有价值的木材之一。
我们沿着一条铺得很好的山路走进一座深深的山谷。路上常有低拂的树枝碰到我们头顶,道路也随之变得幽深起来。到处都是一片原生态的景象。山坡上流淌的溪水,从悬崖上跌落下去,消失在枝繁叶茂、带有一些热带景象的松林中。这些溪水在山脚汇成小河,流入闽江,使闽江水势更为浩大。
我们从山脚向上走了一段距离以后,山路开始变得非常陡峭,我只好从轿子里出来步行。有那么一两次,我远远地走在仆人们前面,一个人走在那似乎无比荒凉、寂寞的道路上,我自己都几乎有些害怕了,好像随时都可能有老虎或其它肉食类动物从密林中窜出来咬人。从开始爬山,到登上山顶,我们用了大约一小时。天快黑了,又很热,看到山顶那儿有一间小客栈,我很高兴。我在客栈里喝了一些茶,觉得很不错,很提神。
在山顶休息的时候,我欣赏到了一幅非常壮丽的景象,对辛苦跋涉的旅人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很好的奖励吧。之后我们又继续上路了。
路上我们看到了一种非常漂亮的红嘴蓝雀。这种鸟很少有长到像英国雀鸟那么大的,通体是美丽的淡蓝色,尾巴上几根长长的羽毛,羽尖则是白色的。它们通常都是十只或者十二只一群,当它们在山谷中掠过,翅翼张开的时候,看上去真是非常美。我们还看到了几种松鸡,显然是些不为人知的新品种。野鸡、鹧鸪以及啄木鸟很多,也很驯顺。似乎没有什么猎鸟的中国人来打搅它们。此外还有很多别的小鸟,我在中国其它地区都没见到过,它们一直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让我很后悔手边没带个什么捕鸟的工具,否则就可以把它们抓住,丰富我的收藏了。有一种小鹿,我前面提到过,数量也很多,中国人告诉我,在这儿,野生老虎和野猪并不常见。
离开武夷山的第三天晚上,我们到达了一个繁忙的小镇,石陂街[3],这个小镇位于崇安县到浦城县的大路上。我们在这儿休息了一晚。到现在为止,我们走过的路,有相当一部分都非常糟糕,人们告诉我,接下来的路都很好,只要再走一天就可以到浦城县了。石陂街坐落在一个美丽的山谷中,这个山谷土地肥沃,主要农产品是大米,但我也看到,地势稍低一些的灌溉水田里种了很多莲藕。莲藕是莲花的地下根茎,中国人吃得很多的一种蔬菜,上市的时候各个菜市场都有莲藕出售。人们把莲藕切成小片烹煮,然后把它们像竹笋一样盛在小碟子里端上摆满各类碗碟的餐桌。好吃的藕粉也是用莲藕加工而成。这一带就像福建其它地方一样,也大量种植烟草。在山谷周围的山岭上,有些地方林木茂盛,有些地方则似乎未经垦辟,很是荒凉。
距离浦城县越来越近了,我们又进入到一个茶叶产区,很多低矮的山丘上都种着茶树。我不知道是因为这儿的土地较为贫瘠?还是因为管理方式较为落后?浦城县的茶叶在市场上的卖价没有武夷山茶叶那么高。但毫无疑问,两个地方的茶树都属于同一品种。
离开石陂街后,整整一天,道路就在山里面绕来绕去,直到我们进入到一个很宽很美的山谷。山谷中间就是浦城县城所在。一条美丽的小河,也是闽江的支流之一,从县城城墙外流过,城墙外的河上架着一座桥。城外看起来非常贫穷,实际上,整个县城并没有什么让我眼前一亮的东西,更像是一个乡下的集镇。我估计城里面住了十五万人左右,城墙和堞楼之类看起来都非常老旧, 上面长满了野草和各种藤蔓植物,城墙外也像很多别的中国城镇一样环绕着一条运河或者说护城河。
这儿茶叶交易的规模也相当大。茶叶都装在篮子里翻山越岭地运往浙江,再从浙江通过河流运到杭州府、苏州府和宁波等地,我估计只有极少量茶叶,如果有的话,出口到了国外。还有相当一部分茶叶沿着闽江运往福州府。
我已经离开了中国的这个红茶产区,这一产区以出产高品质红茶而享誉于世。趁现在这个合适的机会,在我继续讲述自己的冒险经历以前, 我在接下来的几页篇幅中,将集中介绍我此行搜集到的有关茶叶的一些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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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者按:两种上等红茶的名字
[2] 译者按:原文作SHEMUN, 查地图,疑即上梅,今上梅乡政府所在地。作者从星村镇出发,然后沿着梅溪前进,直到石陂镇,SHEMUN应是此中某一村镇,上梅庶几近之。
[3] 译者按:原文SHE-PA-KY,石陂街,今福建省浦城县西南石陂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