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树以及运往香港的其它东西——装船运往印度——又一次搭船回到北方——茶树安然到达印度——招募制茶工人的办法——访问舟山——借宿之处——抽鸦片的官员——白天他的外表形容——夏日清晨的舟山——皇帝的命令——定海——普陀山又名礼拜岛——不知何方语言的古代石刻——在寺庙前放生池里钓鱼的中国人——被和尚们追打——圣洁的莲花——我的假期结束了——采集茶树种和树苗——回到上海——制茶工人招募到了——离开中国北部

八月份的天气特别热。这个时候如果在阳光下暴晒那是非常危险的,我这个秋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想冒这个患热病躺倒的险,所以直到九月末,我都老老实实地呆在比尔先生舒适的屋子里。

在十、十一月份,我又从徽州和浙江省各地采获了大量茶树种子以及幼苗。这些东西都运到上海,打包装好,准备运到遥远的印度去。它们存放在比尔先生的花园里,引起了人们很大的兴趣。这些茶树,不只是来自于舟山金塘岛以及宁波地区,还有来自于著名茶区松萝山和武夷山的。我准备了很多玻璃柜子,用来装运这些植物,我亲自看护着这些柜子,把它们都运到了香港。为了以防万一,在香港,我又把它们分成四批,分别装在四艘不同的船上运往加尔各答。

等到所有这些植物都装上船了,我就又离开香港北上了。

1850年的夏天,得知这些茶树都安全抵达了加尔各答,我非常满意。法尔康内博士在加尔各答,詹姆森博士则在安拉阿巴德[1],他们两个人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茶树运到喜马拉雅的时候情况都很好。我到中国的使命之一,到此可以说是完成了。如今,喜马拉雅茶园可以夸口说,他们拥有的茶树树种许多都是来自于中国第一流的茶叶产区,也就是徽州的绿茶产区,以及武夷山的红茶产区。

但此时还有一个更艰难更没有把握的任务摆在我面前,我需要从这些最好的产茶区里招集一些茶农,把他们带出去。如果是从沿海城市招人,那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人招来。不久之前,就有一船移民登上了前往加利福尼亚的轮船,在厦门和广州,招徕劳工的事情也正在大规模地进行。但我需要的人都在遥远的内陆,只有他们才熟悉怎么加工茶业。

为了让我圆满地完成这一任务,比尔先生提供了很好的帮助。他的代理商,一位知名的且受中国人尊敬的先生,答应帮我做些沟通工作。与此同时,为了接收我从宁波附近茶区采获来的另一批树种与树苗,我也离开了上海,前往宁波。

就像往常一样,六月末的天气已经非常热了,这时候要是暴露在阳光下,特别是在一个内陆地区,那是非常危险的。我于是决定离开我呆的那个僧院,到舟山群岛的某些岛上去借宿。

我很想看看舟山岛,我们曾经占有这个岛一些年头,但现在它又回到了中国人手中。我发现它现在变得很兴盛了,看上去有了很大改进。它的优良港湾中停满了南来北往的货船,而且这些货船似乎都是以舟山作为它们的始发地。沿着海岸还建起了一个大镇子,很难再找到英军占领该岛时英国人曾住过的那些房子。

英国人建的大医院还在,但已经变成了海关一类的机构,为公众提供服务。我到了那里,想找个住宿的地方。在那儿,我碰到了一个老官员,他很客气地接待我,让我住在楼上他隔壁的一间房子里。

这位老官员抽鸦片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晚上,我仆人给我铺床的时候,他把床铺安在紧靠着老人房间的那面墙下。“你最好不要把你老板的床安在这儿,”办公楼里一位工作人员说,“老爷抽烟,睡觉的时候会发出一些噪音来。”我后来发现,他说的都是真的。

大概晚上九点的时候,这位老官员开始上床,点亮他的小烟灯,开始吸食那令人上瘾的鸦片烟。直到我上床,以及上床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吸一会儿。凌晨一两点的时候,我从深睡中被一阵奇 怪的噪音吵醒。过了那么好几秒种,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现在哪儿,隔壁住的又是谁。最终我记起仆人曾收到过的警告。鸦片烟开始起作用了,那位老烟枪很明显是睡着了,进入到梦境之中,他的鼻腔中发出一种很刺耳的声音,正是这声音和粗重的呻吟声把我吵醒了。

拂晓的时候,我起床了,走出房子时经过了他的房间。他睡得正沉,安安静静的,烟枪就摆放在床头的一张小桌子上,小烟灯则放在烟枪一侧,房间里仍然满是鸦片烟的味道,让我只想赶快逃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楼里楼外给我的感观截然不同。楼里我所看到的是一位堕落的人,所谓“万物之灵”的可怜样子;楼外我放眼万物,空气既清新又柔和,因为每年的这个季节,风都是从南方的海面上吹来。露珠在青草上闪烁,小鸟也开始了清晨的欢唱。

等我结束早晨散步,回来时发现老官员已经开始用早饭了。也就是这段时间左右,新登基的皇帝[2]颁布了一项禁令,不仅谴责了吸食鸦片的行为,而且威胁要严厉惩罚那些吸食鸦片上瘾的人。任何一位在政府供职的公职人员,一旦吸食鸦片,不仅要降职、开除,而且他的家庭、子孙也要因此受到牵连,蒙受耻辱。但这项禁令最可笑,也最能说明这位皇帝陛下在此类事情上对他的子民是多么仁慈体贴的,是该禁令这几个月并不马上生效,今年已经开始吸食鸦片烟的,允许他们吸到今年年底!这条禁令对社会必然产生一定的震动,不仅是对中国人,对那些鸦片烟的进口商也是如此。但那些熟知内情,以及了解中国人办事风格的人,都把这一禁令当成一张废纸,不过是唱些高调,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们的判断没错,等到新年到来的时候,人们早就把这一禁令忘掉了,那些烟鬼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抽着鸦片。

我在舟山的那段时间,正好也是舟山人收到这一禁令的时候,老官员显然也知道这条禁令了。“你看,”我对他说,“这怎么办?你昨晚吸烟了,你没看到这张禁令吗?”“我看到了,”他说,“但它要到明年才生效。”我住那儿的那段时间里,以后的每个夜晚,他都会在九点左右走进我房间,脸上带着微笑说,“我现在要去吸烟了,你知道明年我就不能吸了。”我很清楚,这位老人现在吸得比以前通常吸的都要多,当然也更沉迷于鸦片之中了。

岛上所有的英文标记都被抹掉了,裁缝、鞋匠以及其它一些手艺人,他们那些奇特的英语名字以及店招,在那时候是多么有趣啊,可是现在都消失不见了。一切都完全用中文标识,要是不了解这个地方的历史,没人会相信这儿曾经被英国人占据过一两年。

在舟山呆了几天以后,我继续前往另一个岛屿,普陀山。这个岛我前文也提到过,外国人通常又把这儿叫做“礼拜岛”,因为这儿住的全是和尚和他们的信徒居士。我在这个时候到岛上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因为我的身体,酷热的天气已经损害了我的健康状况;二是希望得到一份我前面曾提到过的墓碑铭文的抄本。

上岸以后,我翻过一座山,朝着一座大庙走去,这座大庙建在山中间的一个小山谷里。就在路边,我看到了刻有铭文的石碑,一共两块,这些石碑看起来就像小小的墓碑,而且,就像通常这种情况一样,每块石碑的底部也都有一小块用来烧香的地方。

石碑上刻的不是汉字,中国人都不认识那些符号。我曾向普陀山最有学问的僧人们请教,但还是没人认得出来。不只是不认得,甚至都没人知道,这些石碑是怎么立在那儿的,这方面的消息一点都没有。

这些符号看起来有些像印度北部的某些文字。其中一块石碑明显比另一块要晚一些树立。在这块石碑上,那些未知的符号都刻在石碑顶部,下面接着是一行中国文字。这些中国文字,经过辨认,看起来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语,通常用做和尚们做法事时的开场白,即“南无阿弥陀佛”。上面那行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大概要等到某些东方学者才能回答吧。

第二块石碑明显要更古老一些。石碑上没有中国文字。

这些石碑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立到这儿的,现在猜都猜不出来了。我们知道,佛教是从印度传到中国的,也许这些古老的石碑下面就躺着某些早期传教者的遗骸吧。也许是受到当时异教徒的迫害,他们在这个孤悬海外的小岛上安下家来,并且安息于此。

在把这些符号都抄下来之后,我继续下山,朝着一大群寺庙走去。来到山脚下,我看到寺前有一个很漂亮的放生池,池里开满了莲花。等到走近了,我发现有个中国人正在池边钓鱼:这让我很吃惊,因为这一带的佛教徒不允许有任何杀生行为,也从不吃肉,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这个人显然知道这样做不对,所以他躲在横跨池上的一座桥的桥柱子后面。但他的这一举动还是很快就以一种可笑的方式结束了。在不远处,桥的另一侧站着一群人,他们穿着长长的袍子,脑袋剃得光光的,这说明他们就是庙里的和尚。他们显然正在焦急地关注着钓鱼者的一举一动。最终,其中的一位和尚,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离开众人,为了不让钓鱼的人看到自己,他特意绕了一个圈来到桥边。和尚做这些事的时候很机警,所以他来到桥边,站在钓鱼者的身旁,后者却还浑然不觉。等到和尚轻巧地把竹竿架在钓鱼者的肩膀上,那个钓鱼的家伙吓了一跳,然后才觉察到自己已经暴露了。

除了那个钓鱼的人,其他人都觉得这一幕非常可笑。钓鱼者起初似乎想对和尚翻脸,但那位和尚很年青,也很壮实,一点也不留情面地把竹竿压在对方身上。其他和尚这时也都赶到现场来了。钓鱼者看到他们,显然是考虑到“好汉不吃眼前亏”,拔腿就往山上跑,和尚们则在后面追着他。如果不是我的出现,分散了和尚们的注意力,钓鱼者很可能就被他们抓到了。

和尚们看到我,停下追赶的脚步,很有礼貌地走上前来,请我前去参观他们的寺庙。而这个时候,那个不幸的钓鱼者还在拼命地往海边的山上跑呢。在与和尚们打了招呼之后,我问他们,刚才看到的这一幕奇怪的场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人是个小偷、强盗,他来自于附近的某个小岛,到这佛国圣地来钓鱼,杀他们的鱼儿。

在和尚们的陪伴下,我走到池边欣赏风景。在这个季节,没有哪种花儿能比莲花更美、更高贵的了。我站在那座小小的桥上,左右顾盼,我看到成千上万朵莲花,它们或白或红,亭亭升出水面,映衬着美丽光洁的绿色荷叶。这些荷叶,它们或是躺在平滑的水面上,或是立在那长长的枝干上,比起荷花来,很难说哪一个更美,两者互相映衬,显得非常和谐。水里则有金色、银色以及其它种种鱼儿在来回游动,在宽阔的荷叶荫映下,它们显得很是自在,对刚才发生在它们的庇护者和捕猎者之间的这场对抗一点也不知情。

一时风景如画。池塘四周都是林木茂密的青山,山高海拔五百英尺左右。那些年代久远的古寺都集中在池塘北面,占去了很多英亩的土地,其它较小的一些寺庙则星散在山坡后面的树丛中。

开满荷花的湖面,青山,古庙,夜空洒落的点点星光,照耀着这片景致,让人几乎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置身仙境之中。

莲花,又叫荷花,在中国得到广泛种植,因为中国人,不管什么阶层,都很喜欢莲藕,把它看作是一种很可口的蔬菜。在中国北方,荷叶枯萎的时候,莲藕长得最为粗大,人们把它挖出来,等到冬天拿到市场上出售。每到这个季节,菜贩们的小摊上总是摆满了莲藕。尽管当地人对它评价很高,把它做成各种各样的菜肴,或是作为其它菜肴的一部分,但我坦白地说,我从来就不爱吃它,一般说来,外国人都不太喜欢藕。藕还可以制成一种很不错的芋粉,据说这种东西与我们从西印度进口来的在质量上不相上下。莲子也很受欢迎,通常都是把莲子烤熟了再吃。

九月初,我为期两个月的假期就要结束了。我离开舟山群岛前往大陆。这个时候,西南季风行将结束,北风渐渐地开始盛行,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冷。我派了一些可以信赖的人,或者说,我还可以约束到的一些人到徽州和福建的产茶区去,给我再收集一些茶树种子,我自己则在宁波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了下来。我往返宁波很多次了,每次来到宁波,我都能感受到驻宁波的英国领事们的善良与热情,比如说我第一次到宁波时的领事,已故的苏利文先生,以及后来的领事布鲁克罗伯特先生,我欠着他们一份大大的人情。宁波领事馆里有一个非常好的花园,我经常借用这个花园来存放我的植物。

在采集了大量茶树种和树苗后,我于十二月底离开了宁波,前往上海。到达上海后,我发现已经招募到了一些很好的制茶工人,一切都很顺利,比我最乐观的想象还要顺利。一大堆加工茶叶所需的各种用具也都运到了。接下来,我不需要再做什么,只要把植物打好包,就可以动身前往印度了。

看着这些内地的中国人与他们的朋友和祖国告别,那幕场景颇为可笑。我雇了一条大船,停在防波堤边,载着他们和他们的行李将离开上海,顺着黄浦江前往入海口,”ISLAND QUEEN”号轮船就停在那儿,第二天早晨,这艘轮船就将驶往香港。上船的地方挤满了那些要背井离乡的人和他们的朋友。出发的时间到了,八个中国人刚一登船,船立刻就滑入江流。于是船上的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岸上他们的那些朋友,双方都抱着拳,互相给对方作揖,一遍又一遍,反复叮嘱对方保重身体,祝对方快乐,看得出来,他们的祝愿都出自真心。第二天早晨,”皇后岛”的船长法兰开船,我们告别了北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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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者按:印度北方城市。

[2] 译者按:指咸丰皇帝。 1850年春天,道光皇帝去世,其子奕詝继位,年号咸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