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刹——周边风景——树林、灌木——和尚们的早课——离开寺庙——有关佛教的一些想法——基督教传教的重要阵地——传教士们面临的困难——天主教及其努力——基督的慈悲——新教传教士——他们在中国内地传教的前景——有关中国开放的白日梦——用竹子造纸——路上遇到的一位老官员——清湖镇——雇船前往西兴——回到上海

第二天我们仍然在山里面跋涉。山路虽然很窄,但路况很好,足以显示中国人的勤劳特性。我前面介绍过,这儿的很多山口都设有关口,这些关口与城门差不多。在浙江省界附近,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我注意到其中一座山的山顶上设有三个关口,这三个关口前后只隔了一段很短的距离,关口之间有一排长长的房子,以前显然是做兵营使用的,但现在都无人居住,残破不堪了。我估计,只有在动乱年月,军队才会驻扎到这里来吧,而在和平年代,他们可能更愿意呆在山下的村镇里,而不是跑到这荒凉的高海拔地区。

当我们爬到这座山的山顶时,中国人告诉我们,我们从北面的山坡下去时,应该会经过一座很有名的寺庙。他们说,这座庙叫关帝庙[1],坐落在山中风景最美的地方,可以休息歇脚,非常有名气。很显然,这座庙在当地名气很大,于是我们赶往那儿,决定在庙里用餐,并且在那儿消磨掉这天剩下的时光。没走多远,我们就走进了一条漂亮的竹林小路。这些竹林以及其它一些高大的树木都在告诉我们,我们已经进入到这座佛寺的领地了。

关帝庙建在一处陡峭的山坡旁边。走近以后,我们看到寺庙位于道路的右手边,餐厅则位于道路左边,两者之间的空地上方搭起了一个茅屋顶,用来遮阳挡雨。寺庙分为三进,后一进比前一进依山势而抬升。庙里面摆满了神像,很多神像都很大。餐厅规模也很大,对于那些住在山上的和尚们来说,这个餐厅无疑可以给他们带来一笔可观的利润。餐厅中间有很大一片地方,上面有屋顶覆盖,四面则敞开着,里面摆满了给客人准备的桌子、长凳、椅子等。餐厅四周则是厨房、炉灶, 以及大客栈应有的那些附属设施等等。

这个地方真是太漂亮了,我对这儿的植物资源也很感兴趣,考虑到就要与武夷山道别,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于是决定在这个庙里多停留一两天。好心的和尚们自然不会拒绝我这样一种安排,他们给我提供了一间房子,白天我可以用它存放行李,晚上可以在里面睡觉。

中国人对此处风景的称赞一点也没有溢美,确实很雄伟,让人印象深刻。寺庙后面便是耸立的高山,寺庙前面透过树缝可以看到宽广肥沃的山谷。除了茂密的竹林,寺庙旁边还种了一些种类各异的高大杉树。

我曾提到过,这些山岭似乎都属于佛教的领地,我接下来就要描述一下和尚们是怎么做早课的,这些都是我在庙里亲眼所见。

因为急于看到整个早课仪式,在和尚们开始集会前的几分钟,我就站到通往大殿的一条走廊上了。我没等多久,一个老和尚就从我身边走过去,站到一个大大的木鱼后面,这个木鱼悬挂在走廊屋顶下面。老和尚用木棰敲了几下木鱼,木鱼发出沉闷的巨响,响声传遍整个大殿。接着钟楼里的铜钟也敲响了三次,于是我看到和尚们从各自的僧房里走了出来,每人左肩都披着黄色的僧袍。同时还有一位老者手中敲着一块方板,四处转悠着,唤醒那些可能还在睡觉的和尚,同时提醒那些懒惰的和尚们开始进行祈祷。

和尚们进来的这个大殿非常之大,面积足有100英尺见方[2],高可60英尺左右。屋顶由众多粗壮的梁柱撑起。三尊大佛相——过去、现在、将来之佛,每一尊都至少有30英尺高——就立在大殿中间。三宝佛前有个祭坛,祭坛前的地面上摆放着至少一百个蒲团,举行法事时,和尚们就跪在这些蒲团上面。在这座宽敞大殿的四周,还摆放着很多小一号的神像,据说这些神像代表的都是那些成佛成圣了的国王,以及别的一些伟大人物,这些人物因为活着的时候非同一般的虔敬而出凡入圣。

我注意到,有个人与和尚们一块进来,他点燃祭坛上的蜡烛,烧上香。香烟袅袅上升,整个大殿都充满了那种浓重而又宜人的香味。大殿里似乎一下子变得肃穆起来。和尚们一个接一个进来,神色都非常虔敬,眼观口,口观心,很少有人将眼睛抬起来。他们排列在祭坛的左右两边,跪在蒲团上,慢慢地向佛像磕上几个头。这时候,大钟又敲响了,开始时很慢很庄严,渐渐地节奏加快,所有人这时候都一动不动。

和尚们然后集中起来,大约一共八十个左右,开始做法事。我坐在门边看着他们。离祭坛最近的和尚开始敲一只小钟,另一人击鼓,全体和尚都要拜倒几次。一位和尚这时候敲起木鱼,木鱼是中空的,比人头还要大上许多,木鱼声和铜钟声就这样交替地响起。仪式进行到这个阶段,一个年青和尚越众而出,他站到祭坛前面,慢慢地鞠躬,反复几次之后,开始诵经。另一位和尚,很明显是主事的,敲着木鱼控制诵经的节奏,其它人则用一种很是低沉的声音唱经或者说诵经。法事开始的时候,和尚们都面朝佛像,分立在祭坛左右,但这时,他们突然转过身子,面对面站着。开始时诵经节奏还比较缓慢,这时速度逐渐加快,到诵经速度最快的时候,一下子又戛然而止。大殿里就这么沉寂了两三秒钟,然后传出一个领唱的声音,它唱了几句之后,全体和尚又都加入合唱,于是诵经声又一切如旧。

越众而出的那个年青和尚现在又面朝佛像站在了祭坛前,在靠近大门位置的蒲团上,他跪了下来,低头磕了几次头。他然后迈着缓慢庄重的步子,走到祭坛前,拿起祭坛上的一个瓶子,给它加满水。用手比划几下之后,他撒了一些水滴到祭坛上,做完这个动作,他从瓶子里倒了些水到一个杯子里,然后慢慢地端着杯子从祭坛前退回到大门边。跨出大门,他把手指伸到杯子里的水中蘸了一下,然后将水滴洒向门边的石柱。

年青和尚做着这些的时候,别的和尚继续在诵经。诵经节奏不时发生变化,一会儿快速流畅,一会儿缓慢凝重,但总是那种哀伤的调子。在这一部分法事结束之时,所有的和尚都在祭坛前跪下,等到他们再站起来的时候,祭坛右边的站成一列往右边走,左边的站成一列往左边走,和尚们一个接一个沿着宽敞大殿的两侧往后面走,边走边合着小铃铛击出的节奏,继续用低低的声音诵经。当这两列队伍在大殿的另一端碰头时,他们便调转身来,按照来时的顺序再走回去。这样的游行大概要持续五分钟左右,然后和尚们在祭坛前站定,嘴里诵经不辍。一两分钟以后,全体和尚又都跪了下来,就这样跪着诵一会儿经。等到他们再次站起来的时候,那些站在左边的先唱一段经文,唱完之后跪下去,然后站在右边的接着唱一段,唱完也跪了下去。左边的再站起来接着唱,就这样左右两边轮流诵经,依次在祭坛前俯伏拜倒,一直持续有十分钟之久。接下来的法事与刚开始时差不太多。

这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法事一直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整个法事期间,大殿门口都挂着一块厚厚的帘子,用来遮挡阳光。就在法事刚刚结束,门帘从两边拉开的时候,那一瞬间给人留下的印象既奇特又震撼。几缕红色的阳光射进大殿,祭坛上的蜡烛看起来很是昏暗,那些巨大的佛像似乎也比平时显得更大更古怪。一个接一个,和尚们像来时一样,慢慢地神情肃穆地退出大殿,看起来他们还深深地沉浸在刚才那个自己参与过的法事当中。几乎所有的和尚都转移到了餐厅,他们马上就要在那儿用餐了。佛教徒不食荤腥,但是他们会设法多吃一些米饭和蔬菜。看到其中一位和尚一顿所吃米饭是如此之多,我大为吃惊。但通常来说,和尚们看起来还是很瘦弱很憔悴,这恐怕主要应归因于他们的生活缺少运动,同时食物构成又不合理。

第三天早晨,我喝了一杯真正的武夷红茶用以提神,这也许是我在这武夷山里喝的最后一杯茶了,要知道,这茶可就是因为这山而得名的啊。然后我就告别了和尚们,离开了这座寺庙。我的手下都还在享用丰盛的饭菜呢,我把他们丢在后面,自己先下山了。山坡很陡,所以山路也修成了“之”字形,弯弯曲曲的。我有时候走在充满热带景观的茂密树林里,有时候山随路转,又能瞥见下面山谷里的一些景象,山谷中都是绿毯一般的稻田。

回头仰望,我还能看到密林深处偶尔露出的寺庙一角。阳光跳跃着照在上面,琉璃瓦闪闪发亮,好像铺满了宝石。它看起来更像一座仙苑,而不是住人的地方。想到这点就让人难过,不管这儿看起来有多么的如仙似幻,周边的景色又是如何美丽,但始终有一片黑乎乎的乌云笼罩在它上面,因为它的祭坛专为那异教的帝神而献祭。

等到中国真正开放了,这片山区有可能会成为基督教传教士们传教的重要阵地。毫无疑问,传教士们将为此付出巨大的牺牲,他们以及他们的家庭将独居于此,切断与家乡朋友、亲戚间的所有联系。在这方面,罗马天主教教会已经走在前面了,他们不顾危险,克服了很多困难,在克己忘我、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等方面为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 我很清楚有些人怀疑这些传教士除了传教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意图,但作为一个始终如一的新教教徒,我不愿意象这些人一样那么刻薄,我并不认为传教士们远离他们在这个尘世上所热爱的一切,包括朋友、家庭、祖国等等,很多情况下甚至是永远离开这些东西,来到这异教徒的地方,传播上帝的福音,除了这个目的之外还有什么所谓的别的动机。有传教这个良好的意愿,这本身就是值得赞美的。每次我听到人家贬低传教士的辛勤工作,我都觉得很难受,因为我非常清楚,他们为了传教遭遇到了多少困难。

新教教会中有很多传教士,他们表现出的那种大胆无畏的精神丝毫不逊色于宗教改革时期 。对这些传教士来说,他们可能还不是很清楚如何深入到中国腹地中去。他们也可能还没考虑,是否应该把他们的传教事业从外国人业已获准居住的五个通商口岸扩展到更大范围的领域中去。但毫无疑问,若干年之后,中国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也许另一场战争及其惨烈后果难以避免,一旦这些情况发生,这个庞大的国家就将对所有国家的外国人开放。到那时候,基督教会的传教士们就可以把他们的传教事业拓展到我上面描述的偏僻的武夷山区来。在上帝的眷顾下,这些佛庙也能沐浴在普照的太阳光辉下了。佛庙中也能传诵上帝的美好福音,并且这些福音将从山头传到山谷,又从山谷传到山头,直到这片广大的地区都能听到这一美妙动听的纶音。

我坐在山脚一棵大樟树下,一边等着我的手下,一边愉快地梦想着这些巨大的变化,想象着这片山区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沉浸在这番思绪中,好像听到了安息日召唤教徒们前去做礼拜的钟声,甚至好像看到穿着节日盛装沿着山谷上来的广大信众,听到他们歌唱那动听的晨曲:——

醒来,我魂,当随朝阳

开始一天当尽本分。[3]

我脑袋里还在胡思乱想这些事呢,我手下的人到了,我钻进轿子,在山谷中继续前行。在寺庙下面一英里左右的地方,我注意到有一家造纸厂,用竹子造纸。田野上立了几个大大的水箱,用来浸泡毛竹竿子。这些毛竹似乎要在石灰水中浸泡上一段较长的时间,然后取出放到石头上锤打,直到它们变得非常柔软,或者说,直到把竹竿中那些较硬的物质去除干净为止。

穿过这片种满水稻的山谷,我们开始攀爬另一座山岭,到达山顶之后,眼前看到的是一派壮丽的风景。我们现在处在武夷山脉的北麓,四周的山峰似乎都在向后退缩,于是眼前便空出了一大块宽阔的山谷。我们现在离要去的河水源头已经很近了,这天傍晚我们到达了一个叫峡口的小镇, 小镇沿河两岸而建。

这天晚上,我们就在峡口镇上的一个大客栈里过夜。吃晚饭的时候,有个年青姑娘,看起来像是老板的女儿,出来给我们佐餐助兴,那个晚上,她用某种弦乐器,有点类似于吉它,边弹边唱,给我们唱了好几个小时的歌曲。真是非常美妙的音乐,我像中国人一样,非常喜欢这些音乐。就在这个晚上,客栈老板告诉我们,明晚会有一个大官住到他的店里来,这个大官是从北京朝廷来的,要到福州府去,为了接待他,已经有一些打前站的来做事先准备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一个寺庙里碰到了这位老官员和他的家人,他们在这个庙里歇脚吃饭。与他同行的,除了他的几个属下,还有几个女人和孩子,以及众多的仆人、士兵等。我们在庙里遇到他们的时候,这支队伍把整条道路都占住了。我们只好耐心地等他们吃完饭,然后才再上路。他们要翻越武夷山,走的正是我们来时的道路,而我们则走他们来时的道路,前往清湖。当天下午早些时候,我们就到了清湖。清湖是个繁忙的小镇,地理位置很重要。它位于流到杭州湾的那条大江的某个支流的源头,从沿海城镇,比如杭州府、上海等,前往武夷山东边的城镇,比如浦城县,所有往来交通都必须经过清湖。浦城这一带出产的茶叶,都要装在篮子里运到这儿来,然后再运往东北方向人口稠密、富庶的江浙去。

一到清湖,我们就进到一家客栈吃饭,然后打听怎么雇船。这一次,我亲自付给轿夫和搬运工们工钱,不想再发生一次像浦城县那样的纠纷。一路上,这些人的表现都很好,所以我在付给他们工资、轿子修理费用之外,还额外赏给他们一笔酒钱,给他们买烧酒喝,一般来说,他们很希望得到这么一笔赏钱。他们看起来相当满意,在躹了很多个躬后,动身返回浦城县去了。

辛虎现在外出雇船去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搭船顺江而下。他不在的这当儿,我房间里来了一个理发师,问我在山里跋涉了这么长一段距离之后,要不要理个头。用不着说,我谢绝了他的好意。辛虎很快就带着一个船家回来了,他和船家讲定了,雇他的船直下西兴,大江入海口附近的一个小镇。

当我坐着船顺着江流快速下驶的时候,我想,这次旅程中所有的困难、危险就算是都结束了。尽管这儿离西方人居住的通商口岸还有两到三百英里,但这条江对我来说,却像是一个老朋友一样,它在清湖镇等着我,然后把我安全地送回家。

一路上再也没有发生什么让我不快的事。坐船东下的路上,我又到美丽的兰溪参观了一回,我在严州府也停了一天,为BEALE先生在上海的花园采集了一些垂柳的树种,最终我抵达了西兴。

接下来的路程我前面已经介绍得很详细了。在近三个月的长途旅行之后,我按时回到了上海。尽管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使用筷子吃饭,但我也没忘记怎么使用刀叉,不用多说,我非常愉快地享用了一顿英式晚餐。我从武夷山带到上海的茶树树苗都完好无损,它们中的大多数现在都在喜马拉雅的山坡上蓬勃生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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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者按:原文SHAN TE MAOU,即关帝庙。清代仙霞岭上主建筑群有关帝庙和天雨庵,都坐落在仙霞岭东北半山腰上。郁达夫写于1933年的《仙霞纪险》一文云:北面出关,下岭里许,是一个关帝庙。规模很大,有观音阁、浣霞池亭等建筑。1942年,关帝庙毁于日军炮火,只留一片废墟。关帝庙西侧是天雨庵,天雨庵建自宋代,清康熙年间闽浙总督李之芳重建。清查慎行有《度仙霞关题天雨庵壁》一诗,诗云:虎啸猿啼万壑哀,北风吹雨过山来。人从井底盘旋上,天向关门豁达开。地险昔曾当剧贼,时平谁敢说雄才?煎茶好领闲僧意,知是芒鞋到几回。山僧用好茶招待诗人,福琼亦曾享受到这一待遇。关帝庙、天雨庵连在一起,想来福琼难以分辨,下文记叙其参观寺庙做法事云云,疑即是在天雨庵中。

[2] 译者按:约为900平方米。

[3] 译者按:著名晨曲《醒来,我魂,当随朝阳》的头两行,这首晨曲是由十七世纪英国人THOMAS KEN作词,十八世纪BARTHELEMON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