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维纳格[1]说过:在一些公园里,有些主要由受挫折的野心家、不幸的发明家、功不成名不就者、极度伤心者以及所有那些遭受过风暴、还在喃喃地发出最后叹息而心烦意乱、自甘寂寞、远远避开快活人和有闲者的傲慢目光的人们经常来往的小路。这些阴暗的僻静场所乃是人生的残废者们聚会之处。
诗人和哲学家特别喜爱对这些场所驰骋其如饥似渴的想象。那里有确实可靠的精神食粮。因为,正如我方才所暗示的,[2]如果有什么他们不屑光顾的地方,那就是富人们的寻欢作乐之处。那种空虚之中的喧闹,对他们毫无吸引力。相反,他们觉得能吸引他们,使他们无法抗拒的,却是一切弱者、没落者、伤心者和孤苦无依者。[3]
积有经验的眼光决不会弄错。从这些严峻或是沮丧的面孔上,从这些凹陷无神或是还闪烁着斗争的最后光芒的眼睛里,从这些无数深深的皱纹里,从这些如此慢腾腾或是如此踉跄的步伐中,一眼就能立刻看出有关被欺骗的爱情、不被赏识的忠诚、得不到酬报的努力和低声下气而默默忍受的饥寒的无数传奇。
你可曾偶尔看到过在那些孤单单的凳子上坐着的寡妇,贫穷的寡妇?不管她们是否戴孝,都很容易看得出来。此外,穷人在戴孝时总像缺少什么,有些不调和,这更使人觉得难过。她们对自己的哀伤,不得不在经济上精打细算。而富人在这方面却大事讲究。
什么样的寡妇最悲惨、最使人伤心?是手里搀着个孩子,却不能跟孩子分享自己的梦想的寡妇,还是完全单身的寡妇?我不知道……有一次,我不惜花了很长时间跟踪这样一位痛苦的老妇人;她很严峻,挺直着身子,披着一条破旧的披肩,全身上下显出禁欲主义者的高傲姿态。
她显然由于绝对的孤独而被迫习惯于老独身者的生活,她的品性中的男子汉气质给她的严肃添上神秘的泼辣。我不知道她在哪家蹩脚的咖啡馆怎样吃过她的午餐。我跟在她后面,一直跟到阅报处;我久久地窥看着她,只见她用那双曾经流过热泪的灵活的眼睛从报纸上寻找适合个人口味的趣闻。
最后,到了下午,在秋季可爱的天空之下,在那倾泻下大量悔恨和回忆的天空之下,她坐到一座公园中的偏僻之处,远远离开人群,独个儿听军乐队为巴黎人免费演奏的音乐。
大概,这就是这位清白的老妇人(或者说,这位净化的老妇人)一番小小的放纵吧,也许多年以来,在上帝一年三百六十五次赏赐给她的没有朋友、没有交谈、没有欢乐、没有知己的那些沉闷的日子里,这一天才让她好好获得安慰。
还有另外一位:
对那些拥挤在公众音乐会场栅栏外的大群贱民,我总禁不住要看上一眼,即使不是用普遍同情的眼光,至少也是用好奇的眼光。乐队把欢庆的、胜利的或是快乐的乐曲透过黑夜投送出去。妇女的长袍拖曳着,闪闪发光;大家眉来眼去;倦于无所事事的有闲者,身子来回摇晃着,装出懒洋洋地欣赏音乐的样子。这里全是富人,全是幸福的人;一呼一吸,都显得无忧无虑,优哉游哉;只有外边那些贱民的穷相属于例外,他们靠在栏杆外面,不花一文钱,听着随风吹送过来的音乐片段,望着场内光芒四射的大火炉。
映在穷人眼底上的富人的欢乐,常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可是在那天,在那些穿着工作服和印花布衣服的人群之中,我看到一个人,那种高贵的风度跟周围人的粗俗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是一位庄严的高个子女人,她的一举一动全显得如此高贵,在描绘古代贵族美女的藏画中,我记得,从未见过可跟她相比的女性。她全身散发出高傲的贞淑的芬芳。她的面孔,消瘦而有忧色,跟她身上穿的正式丧服十分调和。她也在,正如她厕身其中而又视而不见的那些平民一样,用她深邃的眼光眺望那些光华焕发的人,一面轻轻点头,倾听音乐。
真是奇特的景象!我自言自语地说道:“肯定,像她的这种贫穷,即使是真穷,想来也不该容许可鄙的节俭;这样一副高贵的面孔已向我保证如此。那么,她为什么还要故意置身在那些人中间而显得鹤立鸡群呢?”
可是,当我好奇地走过她身旁时,我相信,我已猜出其中的道理。这位高个子寡妇搀着一个跟她同样穿着黑色丧服的孩子;尽管门票价钱不贵,可这点钱也许足够给小家伙买一件需要的东西,甚至买一样奢侈品,一个玩具。
她将会徒步走回家去,沉思着,梦想着,孤单单地,永远孤单单地;因为孩子是爱吵闹的,只顾自己的,不文雅,也没有耐性;而且他甚至不能像纯粹的动物,像猫和狗那样,当个亲信安慰孤独者的痛苦。[4]
[*]这首散文诗的主题乃是对不幸的老太婆寄予怜悯。跟本集中第二篇《老太婆的绝望》和《恶之花》集中《小老太婆》一诗相类似。
[1]沃维纳格(Luc de Clapiers Vauvenargues,1715—1747),法国作家、人性研究家。他的传世之作为《箴言集》,这里引用的是其中《谈隐匿的悲惨》一章的内容。
[2]指前一篇《群众》中所说:“如果有什么似乎对他关闭着的去处,这是因为在他看来,那里不值得费神光顾。”
[3]波德莱尔在论雨果一文第三节中有如下一段论述:“诗人对一切弱者、孤独者、伤心者以及一切孤苦无依者显示衷心的友情。这是一种父性爱的吸引力。”
[4]最后一句原文为十二个音节,构成一句亚历山大体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