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出外旅行。我置身其间的那个地方的风景,[1]具有一种不由人感叹不已的壮丽和雄伟。在那一瞬间,大概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心灵。我的思想像大气那样轻飘飘地凌空飞驰;诸如世俗的爱情和仇恨那一类粗鄙的情感,就像在我脚下深谷之中飘浮不绝的云气,在那时,都似乎远离而去了;我的心灵宛如环抱着我的苍穹那样广阔,那样纯洁;有关一切世事的记忆,就像在对面山坡上,在遥远、遥远的地方吃草的那些看不见的羊群的铃铛声音,微弱而轻声地掠过我心里。在那纹丝不动、由于极深而显得黑沉沉的小湖[2]的水面上,有时漂过一朵浮云的影子,就像飞过天空的一位空中巨人的披风的反光一样。我还记得,这种完全寂静的巨大激动引起的严肃而不寻常的感觉,使我充满一种混杂着恐怖的喜悦。总而言之,由于四周的激动人心之美,我感到我跟我自己、跟宇宙都保持完全的和合;我甚至觉得,在我的无比幸福之中,在我把一切尘世之恶全部忘却之中,我终于对那些声称人性本善的报纸论调不再感到那么可笑了——这时,无法可治的肉体又发出它的生理需要的信号,我想消除一下由于长时间登山造成的疲劳,并且满足一下口腹之欲。我从袋里拿出一大块面包,一只皮杯子和一瓶某种甘香酒剂,这种药水是当时药剂师们卖给旅游者以便在急需时跟雪水混合在一起饮用的。
我静静地切我的面包,忽听到传来极轻的声响,不由使我抬起眼睛。在我面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面色泛黑,头发蓬乱,他那双凹陷的眼睛,露出凶狠和恳求的神情,贪婪地盯着这块面包。我听到他用低低的嘶哑的声音叹息地说出这个字眼:蛋糕!我听到他想特别尊重我这块几乎是雪白的面包而如此称呼时,止不住发笑;我就为他切了一大片,递给他。他慢慢走近我,眼睛紧紧盯住他垂涎的食物;然后,伸手抢走,很快地转身溜去,就像深怕我不是诚心给他,或者怕我已感到后悔。
可是,就在这同时,不知从哪里跑出另一个野蛮的小孩,把他推倒,这孩子跟第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真会令人把他当成第一个小孩的孪生兄弟。他们在地上滚在一起,争夺珍贵的获物,毫无疑问,谁也不肯分一半给他的同胞。第一个小孩,怒火直冒,抓住第二个的头发;而后者,咬住前者的耳朵,咬下一小块血淋淋的肉,并用土话发出绝妙的咒骂。蛋糕的合法原主力图用小爪去抠侵夺者的眼睛;而后者转过来尽其全力用一只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又用另一只手想拼命把战利品塞进自己的袋里。可是,那个战败者,由于绝望而更加奋勇,他振作精神,一头撞在胜利者的肚子上,把他撞倒在地。何必这样描述这场恶斗?确实,它持续的时间,比两个孩子的气力所能坚持的时间更长。蛋糕从一个孩子手里转到另一个孩子手里,又不时从一只袋里转到另一只袋里;可是,唉!它的体积也变了;到了最后,他们筋疲力尽,气喘吁吁,鲜血淋淋,再不能继续作战,就此住手了,说实在话,再也没有任何战争的原因存在了:面包片完蛋了,已成了像沙粒一样的碎屑,并且跟沙粒混在一起飞散了。
这个场面使我眼前的风景黯然失色。在看到这两个小孩之前使我心灵感到惊奇的那种平静的喜悦,现在全部消逝了;我悲不自胜,这种情绪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停地反复说道:“竟有这样一个绝妙的地区,在这里把面包称为蛋糕,这种甜美的食品如此罕见,竟足以引起一场地地道道的兄弟残杀的战争!”
[*]这篇散文诗曾发表于一八六二年九月二十四日的《新闻报》。
[1]一八三八年夏,波德莱尔曾跟他的继父奥皮克同去比利牛斯山旅行,写过一首《乖离》。本诗的风景描写,是对那次旅行印象的回忆。其中有些描写跟《乖离》中的相似。
[2]小湖,大概指温泉疗养胜地科特莱附近的戈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