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爱德华·马奈

“幻觉,”我的朋友对我说,“也许是数不清的,就像人与人之间或是人与各种事物之间的关系一样。幻觉一旦消失,也就是说,当我们看到人或事实以其存在于我们外界的本来面目出现时,我们就产生一种奇怪的复杂化的感觉,一半是由于对消失了的幻象感到的惋惜,一半是由于面对新奇事物、面对真正的事实感到的可喜的惊奇。如果真有一种明显的、通常的、永远同样的、具有决不可能搞错的性质的现象存在,这就是母爱。一位母亲没有母爱,就像光没有热,是难以令人想象的。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所做的、所说的一切,都应归之于母爱,这不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吗?可是,请听我说这个小故事,我已被最逼真的幻觉奇妙地迷惑住了。

“我的作画职业迫使我对那些在我的路上出现的人们的面孔和容貌进行仔细的观察,我们有一种才能,使我们看到的生活,比别人所见的,更加生动,更有意义,你知道,我们从这种才能中获得什么样的快乐。在我居住的那个偏僻的地区,在那还有一片片长满青草的空地把各个建筑物隔开的地方,我常常对一个孩子进行观察,他那热情的顽皮的面部表情,比起其他一切孩子,首先吸引住我。他曾不止一次充当我的模特儿,我把他有时画成小小的流浪者,有时画成天使,有时画成神话中的小爱神。我曾让他拿着江湖艺人的小提琴,戴上受难耶稣的荆冠而插上铁钉,又曾让他擎着爱神的火炬。[1]我从这孩子的有趣的动作中获得极大的满足。终于,有一天,我要求他的父母,那两个穷人,同意把他让给我,答应给他穿上好衣服,给他一点钱,除了给我洗洗画笔、跑跑腿之外,不叫他干别的苦活。这个孩子,把脸洗干净后,变得很可爱,他跟我一起过的生活,比起在他父母的破房子里受苦的日子,对他真像进入了天堂。不过,我必须说明,这个小娃娃,有时出现过早发展的哀伤的奇妙发作,使我很吃惊,而且不久,他就暴露出对糖和酒的过分嗜好;以致,有一天,尽管我曾多次警告过,他又犯了另一次偷窃的老毛病而被我当场捉住,我恐吓他,说要把他送回他的父母身边去。随后,我出门去了,我的事务使我在外面耽搁了很久,没有回家。

“等我后来回到家里,最初映入眼帘的,就是我的小娃娃,我的生活中的顽皮的伙伴,吊在壁橱的镜板上,我是怎样害怕和吃惊啊!他的脚几乎要碰到地板;一只椅子倒在旁边,大概是被他用脚踢翻的;他的头痉挛地歪向一侧的肩头;他的脸,肿了起来,他的眼睛,张得很大,露出可怕的凝视的样子,开始时,我有一种幻觉,好像他还活着。把他放下来,并不像你能想象的那样容易。他已经非常僵硬,如果粗暴地让他摔在地上,会使我觉得难言的厌恶。必须用一只手臂把他全身托住,再用另一只手去割断绳子。可是,这样干了,还没有完全了结;这个小怪物使用的是一根很细的绳子,它已深深地嵌进肉里,现在我必须用小剪刀,寻找出夹在两块肿起的浮肉之间的绳子,从他的脖子上剪掉。

“我忘记告诉你,我曾迅速大声呼救;可是,我的所有的邻人都不肯前来相助,他们遵照文明人的习惯,也不知是什么道理,从不愿意插手上吊的事情。最后,来了一位医生,他宣称,这孩子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以后,当我们要给他脱下衣服以便裹上尸布时,他的尸体是那样僵硬,无法把他的四肢弯起,只得把他的衣服扯开、剪掉,从他身上脱下来。

“我当然要把这桩意外事件报告警察局长,他斜着眼睛看着我,对我说:‘这是个可疑的案件!’他这样说的动机,无疑是出于根深蒂固的愿望和职业习惯,对无辜者和犯罪者都要同样碰碰运气进行恐吓。

“还有一件最后的大事要做,只要一想到这点,就使我诚惶诚恐:这就是必须通知他的父母。可是,我的腿却不听使唤,不肯带我前去。最后,我鼓起了勇气。然而,使我大为惊奇的是:做母亲的却无动于衷,她的眼角里连一滴泪水都没有渗出。我认为,她一定是感到恐怖,才出现这种怪事,这使我想起一句众所周知的格言:‘最可怕的痛苦,乃是无言的痛苦!’至于那位父亲,他露出一半发呆、一半迷惘的神态,只是说了这样的话:‘归根到底,这样也许最好;他反正是不得好死的!’

“可是,当尸体被放在我的长沙发上,在一个女仆的帮助之下,我正忙着准备后事时,那位母亲走进我的画室。她说,她要看一看孩子的尸体。我实在无法阻止她沉醉于她的不幸之中,不能拒绝给她最后的凄惨的安慰。接着,她要求我指给她看看她孩子上吊的地方。‘哦!别看吧!太太,’我回道,‘这会使你伤心的。’当我的眼睛无意之中转向那个阴惨的壁橱时,我感到一阵混杂着恐怖和愤怒的厌恶之情,看到那只钉子依然钉在橱板上,一段长绳还拖在那里。我赶快冲过去,拔掉不幸事件的最后的遗迹,而当我要把它们从打开着的窗子那边扔出去时,那个可怜的女人抓住我的手臂,用一种使我受不了的声音对我说:‘哦!先生!把这留给我吧!我请求您!我恳求您!’我觉得,一定是她的绝望心情使她变得那样失常,以致现在对她儿子用来寻死的工具感到偏爱,想留作可怖的宝贵纪念品——随即,她把钉子和绳子夺过去了。

“最后!最后!一切后事都办妥了。我只有比平常更加热烈地继续投入工作,以便把那萦回在我脑海深处的小尸体逐渐忘掉,他的阴魂张着大眼睛盯着我,真使我厌烦。可是,第二天,我收到好多封信:有的是本大楼的房客写来的;另一些是附近几幢楼房的房客写来的。一封来自二楼,一封来自三楼,另一封来自四楼,其他各层楼都有;有些信,用的是半开玩笑的文笔,仿佛要用表面的打趣掩盖其真心的要求;另一些信写得极不要脸,别字连篇;可是,所有的信都有一个同样的目的,就是说,要从我这里获得一段不祥的而又会给人降福的绳子。在署名上,我不得不实说,女的比男的多。可是,请相信我,所有的人并非都属于最低的下层阶级。我把这些信都保存起来。

“那时,突然间,我的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我才弄明白为什么那位母亲一定要从我手里夺去那一段绳子以及她想用什么交易安慰自己。”[2]

[*]这首散文诗曾发表于一八六四年二月七日的《费加罗报》和同年十一月一日的《艺术家》,以及一八六六年六月十二日的《事件》。马奈的油画《淘气鬼》即以本散文诗中的主人公为原型创作。

[1]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厄洛斯即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其形象为长着金翅的少年或儿童,张弓搭箭,背负箭筒,有时手持火炬。

[2]本诗在《艺术家》上发表时,结尾还有如下一段:“当然啰!我回答我的朋友说,上吊的绳子,平均一分米值一百法郎,如果人人按能力付钱,一米可得一千法郎。这对那位可怜的母亲,乃是现实的、有效的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