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色的彩云像移动着的陆地一样飘浮着的、已经染成浅绿色的天空之下,在秋季的太阳似乎还恋恋不舍、要在那里多停留一会儿的一座美丽的花园里,四个漂亮的孩子,四个男孩,大概是玩腻了,在互相交谈。
一个说:“昨天,我被带去看戏。在衬托着海和天的背景的那些又大又凄凉的宫殿里,有些男人和女人,严肃而又忧伤,可是,比我们在各处看到的人们穿得更好、更漂亮,他们用悦耳的嗓音谈话。他们互相威胁,他们在恳求,他们在发愁,而且他们常把手按在插在腰带上的匕首上面。啊!真是非常精彩!那些女人,比那些到我们家来看望我们的女客要好看得多,高大得多,尽管由于凹陷的大眼睛和红得像火烧似的面颊,使她们显出可怕的样子,却使人不由得不喜爱她们。你觉得害怕,你禁不住要哭,可是你还是很满意……而且,更奇怪的是,他们使你也想穿上他们那样的衣服,说他们那样的话,做他们那样的事,用他们那样的声调交谈……”[1]
四个孩子中的一个,他已有好一会儿不再听他的同伴谈话,只是惊奇地盯视着天空里的不知哪一点,这时突然说道:“瞧啊,瞧那边!……你们看到他吗?他坐在那一朵小小的孤云上,那一朵火红色的小小的云在缓缓移动。他也在移动,仿佛他在凝望着我们。”
“到底是谁啊?”其他的孩子们问道。
“天主!”他用完全确信的语气回答,“啊!他已经离得很远了;过一会儿,你们就不能再看到他了。他大概是在周游列国。噢,他就要走到几乎在地平线那边的一排树木后面去了……现在,他降落到钟楼后面去了……啊!再也看不到他了!”这个孩子转脸朝着那个方向待了好长时间,盯视着把天和地分开的那条线,眼睛里闪着难以言传的表情,像是出神,又像在惋惜。[2]
“真是蠢货,他在谈着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看到的天主!”这时,开口的是第三个孩子,他那小小的身体,显出异样的生气和活力,“我呀,我要来跟你们讲讲我所碰到的事情,这是你们从未碰到过的,比你们的戏院和云稍许有趣一些……几天以前,我的爸妈带我一同去旅行,在我们住宿的旅馆里,由于床位不够,决定让我跟保姆同睡一张床。”他把同伴们拉近身旁,放低声音说道,“不是独个儿睡,而是在黑暗中跟保姆同睡一床,听我告诉你们!这真令人产生奇妙的感觉。由于我睡不着,我就趁她睡着时,把手伸到她的臂膀、脖子和肩膀上抚摸着玩弄。她的臂膀和脖子比其他女人胖得多,皮肤是那样柔滑,像信纸或薄纸一样。我摸得那样高兴,真会继续摸个好长时间,要不是害怕,首先是怕惊醒她,另外我自己也不知道怕的什么。后来,我把头埋到她的头发里,头发披在她的背后,浓密得像马鬃毛,气味也很香,我敢向你们担保,就像此时此地花园里的各种花一样。你们如果有机会,像我一样去试试,就会明白!”
这段奇闻的年幼作者,在叙述时,双目圆睁,似乎还因那一段经历感到惊愕,落日的斜晖掠过他蓬乱的红棕色环形鬈发,把它照得像是激情的硫黄质的光轮。这个孩子,他不会向云中寻找天主而贻误一生,他将常到别处去发现他,这一点是很容易猜想得出的。[3]
最后,第四个孩子说道:“你们知道,我很少在家里玩;他们也从不带我去看戏;我的监护人太吝啬;天主不关心我和我的无聊,我也没有一个漂亮的保姆悉心照料我。我常常觉得,我的乐趣就在于永远一直往前走,不知道往何处去,不要有任何人为此担心,永远去看看一些新的国土。不管在哪里,我总感到不舒服,我常常认为,离开我现在待着的地方,到任何一处地方去,总会感到更自在些。好啦!在邻村的上次集市上,我看到三个男人,他们过着正像我想过的那种生活。你们,谁也没有留心过。他们个子高大,皮肤几乎是黑色的,尽管衣衫褴褛,却很傲慢,露出不需要任何人帮助的样子。他们演奏音乐时,阴郁的大眼睛就突然变得炯炯有神;那种音乐如此令人惊奇,使你听了,一会儿想跳舞,一会儿想哭,或者使你既想跳舞,同时又想哭,如果听得太久,会使你发狂。其中的一个,拿着琴弓拉小提琴,像在倾诉他的哀愁,另一个,把系着皮带的小洋琴吊在脖子上,用小锤在琴弦上敲来敲去,像在嘲笑他的同伴的悲叹,而那第三个人,却不时地拼命敲着铙钹。他们是那样扬扬自得,甚至在观众星散之后,还继续演奏他们野蛮的音乐。最后,他们把观众赏的小钱拾起来,把行囊背在背上,径自走了。而我,想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就远远地跟着他们,一直走到森林边缘,到那里我才知道,他们没有一定的住处。
“那时,他们中的一个人说道:‘要不要撑起帐篷?’
“‘肯定用不着!’另一个回答说,‘这夜色多美!’
“第三个人数着收到的钱说道:‘这里的人不懂音乐,他们的老婆跳起舞来就像狗熊。幸而,要不了一个月,我们就会赶到奥地利,在那里,我们就会碰到比较令人喜爱的观众啦!’
“‘也许我们去西班牙更好些,因为季节在变换;趁雨季还没来赶紧跑掉吧,现在只求润润喉咙就行啦。’另两人中的一个这样说。
“你们瞧,一切我都记住了。后来,他们各自喝了一杯烧酒,就转脸向着星空睡去了。[4]我最初曾想恳求他们把我一起带走,教我弹奏他们的乐器;可是,我不敢这样做,也许因为,不管干什么事情,要下定决心总是很难的,而且也因为我害怕在离开法国以前就会被抓回来。”
其他三个同伴所表现的不大感兴趣的样子使我想到这个小家伙已经是个不被理解者。我对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在他的眼中和他的额上有某种必然会招致不幸的早熟迹象,这种早熟,通常难以获得别人的同情,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却激起我的同情心,使我一下子发出奇想,认为我竟会有一个我自己不认识的弟弟。[5]
太阳落下去了。庄严的夜色取而代之。孩子们分手了,每一个都不自知地要顺从环境和机遇,去完成自己的命运,引起近亲的愤慨,向着光荣或是耻辱的方向走去。
[*]这首散文诗于一八六二年拟交《新闻报》(主编为阿尔塞纳·乌塞)发表,遭到拒绝,后拟在一八六四年一月的《自由主义评论》上发表,主编爱德华·勒·巴比埃要求删去一部分,结果亦未能达成协议。最后发表于同年二月十四日的《费加罗报》。争端在于第三个孩子所说的话。
[1]第一个孩子对演戏有兴趣,在这里表达出他的幻想。将来他可能走上演员的道路。波德莱尔在《赤裸的心》中说他童年时常想当喜剧演员。
[2]第二个孩子表达出他对于天主的憧憬和茫漠的爱。将来他可能成为虔诚的基督徒或者当神职人员。波德莱尔在《赤裸的心》里说:“童年时,我常想当罗马教皇。”他又说过:“从童年起,我就倾向神秘,我跟上帝对话。”
[3]第三个孩子显示出性的早熟。将来他可能成为登徒子。波德莱尔在《火箭》中自己承认:“我爱女人是早熟的。我闻到皮衣的香味就像闻到女人的香味。我记得……最后,我爱我母亲,是由于她漂亮。因此,我是个早熟的纨绔子。”
[4]这一段描写跟《恶之花》集中《旅行的波希米亚人》主题相似。
[5]第四个孩子显示出对旅行的爱好,类似《恶之花》集中《旅行》一诗最后一节“跳进未知之国的深部去猎获新奇”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