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千百次从那几乎一望无边的大海的大澡盆里时而光芒四射地,时而忧伤地跳出来,它也已经千百次,时而辉煌地,时而闷闷不乐地又钻进巨大的黑夜浴池里。好多天以来,我们已能观看在地球反对侧那边的苍穹,辨读对跖点上的天文字母[1]。每一个旅客都嗟叹埋怨。似乎接近陆地更加剧他们的痛苦。他们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被波涛颠簸、被海风打扰的睡眠?海风的鼾声比我们的打鼾还要厉害得多啊。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坐在不摇晃的安乐椅上消化消化?”
有些人想家,有些人后悔丢下不忠实的郁闷的妻子和哭闹的儿女。大家都被这不见陆地的景象弄得神魂颠倒,我相信,如果有草吃,他们会比家畜吃得更起劲。
最后,海岸在望的信号传来了;在驶近时,我们看到一片耀眼的极美的陆地。仿佛听到生命的音乐发出隐隐约约的低语之声从那里升起,而且从那长满各种绿色植物的岸上,送来一阵阵香飘数浬的花果的芳馨。
立刻,人人都高兴起来,丢掉不愉快的心情。一切争执都被遗忘了,相互间的一切过错都被原谅了;约定的决斗都从记忆中被抹掉了,仇恨也都烟消云散了。
只有我,独自忧伤,难以被人理解地忧伤。像一位被夺去神道的祭司,我不能不感到伤心的悲痛而脱离这片具有如此巨大魅力的大海,在它的恐怖的单纯之中藏有如此无限变化的大海,[2]这片大海,看上去就像在它的内部藏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一切众生的心情、苦闷和狂喜,而这些,都由它的嬉戏、波动、愤怒和微笑反映出来!
在跟这无比的美告别时,我感到沮丧得要死;因此,当每一位同船者说“终于!”时,我只能叫一声:“已经!”
可是,已登上陆地,充满喧嚣、热情、舒适、欢乐的陆地;这是一片富饶、壮丽、充满希望的陆地,它给我们送来蔷薇和麝香的神秘的芳馨,从那里有一阵阵生命的音乐向我们飘来,宛如情意绵绵的私语。
[*]最初发表于一八六三年十二月十日的《内外评论》。诗中所描述的乃是诗人去毛里求斯岛航海时的体验。跟《恶之花》集中《人与海》一诗有类似之处。
[1]天文字母,指星辰。
[2]对波德莱尔,大海有时给他快感,有时使他产生恐怖。他在《赤裸的心》中写道:“为什么眺望大海是如此无限地、永远地快适?因为大海给我们宏大的观念,同时又给我们运动的观念。”“十二浬或十四浬运动的流波足以使人产生美的最高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