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约瑟夫·斯蒂文斯先生[1]
我对布丰[2]的钦佩,即使当着当代青年作家们的面,也从没有使我感到脸红过;可是今天,我要召唤来给我帮助的,并不是这位描绘华丽的自然的作家之魂。决不是。
我更乐意请教斯特恩[3],对他说:“从天上下来吧,或者从极乐净土向我这里升上来吧,为这些善良的狗,可怜的狗,给我灵感,让我作一首能跟你相配的歌,你这位感伤的滑稽作家,无与伦比的滑稽作家!骑着在后世的读者记忆之中永远跟你一同旅行的那头著名的驴子回来吧;尤其是别让那头驴子忘记带来它那轻巧地吊在嘴唇之间的不朽的杏仁饼!”[4]
走开吧,学院的缪斯!要你这种一本正经的老太婆有什么用处。我要召唤的乃是家庭的、市民的、活泼的缪斯,让她来帮我歌唱这些善良的狗,可怜的狗,沾上泥巴的狗,人人都要赶走它们,当它们是传播瘟疫、生着虱子的狗,只有穷人才是它们的伙伴,只有诗人才用友好的眼光看待它们。
呸,自炫其美的狗,妄自尊大的四足兽,丹麦狗,查理国王种的狗,哈巴狗或是长毛小猎狗,你们是这样得意忘形、冒冒失失地钻到客人的两腿之间或者跳到客人的膝上,自以为讨人欢喜,像孩子一样顽皮,像轻佻的女人一样傻里傻气,有时像仆人一样粗暴无礼!呸,滚开吧,尤其是那些像四脚蛇的狗,颤巍巍,懒洋洋,人们称之为猎兔狗,它们的尖鼻子甚至没有足够的嗅觉去跟踪一个朋友,它们的扁平的头也没有足够的智力去玩多米诺骨牌!
滚到狗窝里去吧,这一切讨厌的寄生虫!
让它们回到铺着垫料的柔软的狗窝里去吧!我要歌唱沾上泥巴的狗,可怜的狗,无家可归的狗,流浪的狗,街头卖艺的狗,那种跟穷汉、流浪者、走江湖者同样,它的本能被贫困,也就是作为智慧的良母、智慧的真正的保护主的贫困极度磨炼过的狗!
我要歌唱那些命途多舛的狗,不管是在大城市的弯弯曲曲的沟壑之中独自漂泊的狗,或是眨着聪明的眼睛、向浪子说“带我一起走吧,把我们俩的不幸加在一起,也许会使我们建立一种幸福!”的狗。
“这些狗到哪里去了?”从前内斯托·罗克普朗[5]曾在不朽的副刊里说过这话,他大概已经忘了。这句话,只有我,也许还有圣勃夫,直到今天还记得。[6]
这些狗到哪里去了,你们这些漫不经心的人要问?它们干它们的事情去了。
有事务性的接洽,有幽会。穿过迷雾,穿过大雪,穿过泥泞,在炎热的酷暑之下,在倾盆的大雨之中,它们走去,它们走来,它们奔跑,它们冲过马车下面,受到跳蚤、苦难、匮乏、本分的激励。就像我们一样,它们黎明即起,它们寻找生路或者追求快乐。
其中有些在郊区的瓦砾堆里过夜,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来到王宫饭店的厨房门口乞求施舍;也有的不惮五里之遥,成群地赶来分享某些六十来岁的老处女们大发慈悲地给它们准备好的食物,这些老处女无所用心,就把心思放在动物身上,因为连愚蠢的男人也不再需要她们;还有一些,像逃亡的黑人,被爱情弄得神魂颠倒,在一些日子里,离开它们的外省,来到城市里,在一头不大注意打扮、却也有些傲气而且颇知感激的、漂亮的母狗周围跳跳蹦蹦地待上一个小时。
它们没有记事本,没有小簿子,没有文件夹,可全都来得非常准时。
你们可知道懒洋洋的比利时狗,你们可曾像我一样,赞叹过那些健壮的狗,它们被套在肉贩子、卖牛奶的女人或是面包师傅的送货车上,发出扬扬得意的吠声,显示出它们由于能跟马竞争而感到高傲的喜悦?[7]
可是这里,还有属于更开化的阶段的两只狗!请允许我把您带到一个本人不在家的街头卖艺人的屋里。一张漆过的木床,没有床帏,拖着地的被子布满臭虫的脏斑。两张柳条椅,一只铁炉子,一把或两把破旧的乐器。哦!多寒酸的家具!可是,请看这两头聪明的角色,穿着破旧而又豪华的衣服,戴着像吟游诗人或者像军人的帽子,它们像巫师一样小心翼翼地照看着放在通红的火炉上煨着的叫不出名字的菜肴,菜肴中央插着一把长长的汤匙,就像宣告造船已经竣工而竖起在空中的一根桅杆。[8]
这两头热心的演员,要叫它们出发,首先要用提劲的厚实的浓汤给它们填饱肚子,这不是很合理的吗?这两头可怜虫,整天忍受着观众的漠不关心和训狗主人的不公平,那位主人把大部分所得占为己有,而且他一个人要吃多于演员四份的浓汤,现在,让这两只狗满足一点食欲,您难道不能原谅吗?
我不知有多少次带着微笑和感动之情看着这两位四条腿的哲学家,这两个随和、驯服、忠诚不贰的奴隶,如果对人民的幸福过于热心的共和国有时间尊重犬类的荣誉,那么,在共和国词典里也会授予犬类以勤务员的称号。[9]
我又不知有多少次想过,也许在某处(到底有谁知道?)有一座专供善良的狗、可怜的狗、沾着泥巴的愁苦的狗居住的特别天堂,报答它们如此的勇气、如此的耐心和辛劳。斯威登堡曾经明确地断言有一座专供土耳其人,还有一座专供荷兰人居住的天堂。[10]
维吉尔[11]和忒奥克里托斯[12]诗中的牧人盼望得到一块美味的干酪、能工巧匠制造的一支笛子,或是一只乳房鼓鼓的母山羊,作为他们互相对唱的奖品。歌唱可怜的犬类的诗人却接受一件背心作为酬赏,[13]这件漂亮的背心,颜色很富丽,却有点褪色,令人想到秋天的太阳、半老徐娘的姿色和圣马丁节的小阳春天气。[14]
凡是到过维拉·埃尔莫沙街的小酒馆的人,谁也忘不了画家是怎样急躁地脱下自己的背心送给诗人,这位画家是那样清楚地理解:歌唱可怜的狗是高尚而正直的。
同样的情况也有过,从前黄金时代的一位豪爽的意大利暴君,为了换取一首宝贵的十四行诗或是一首珍奇的讽刺诗,曾给非凡的阿雷蒂诺[15]赏赐一柄镶嵌宝石的短剑或是一件宫廷外衣。
而每当诗人穿上画家所赠的背心时,他总不禁想起那些善良的狗、像哲学家的狗、圣马丁节的小阳春天气和半老徐娘的姿色。 公众号:sanqiujun
[*]曾发表于一八六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的《比利时独立》、一八六六年十月二十七日的《小评论》、一八六七年八月三十一日的《内外评论》。波德莱尔爱猫而不爱狗,这首散文诗系例外,乃受画家斯蒂文斯嘱托而作。
[1]约瑟夫·斯蒂文斯(Joseph Stevens,1819—1892),比利时动物画家。诗人在布鲁塞尔逗留时,曾受他照应和安慰。
[2]布丰(Georges Lowis Leclerc de Buffon,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作家。著有三十六巨册的《自然史》(其中有动物史)。
[3]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13—1768),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是《项狄传》和《感伤旅行》。作品的基调是幽默、善意的戏谑、感伤、暗示。
[4]见斯特恩的《多情客游记》。波德莱尔在《一八五九年的沙龙》第五章《宗教、历史、幻想》中也曾提到“斯特恩的驴子和它的杏仁饼”。
[5]内斯托·罗克普朗(Louis Victor Nestor Roqueplan,1804—1870),一位当时颇受欢迎的文艺批评家,《费加罗报》的主编。
[6]圣勃夫曾说过“罗克普朗乘坐载有金粉的轻舟出发”这句话。
[7]波德莱尔在未定稿《可怜的比利时》中有如下的记述:“狗。比利时的黑人。……叫它们干活,可真热心!我曾看到一个结实的胖子躺在车子上,叫狗拉车上坡而驶去。这令人想到在男人不干活的野蛮国中的野蛮人的专制情况。”
[8]波德莱尔在一八六四年左右写的一篇短文中曾记述:“约瑟夫·斯蒂文斯——街头卖艺人的凄惨的住居。暗示的画面。穿着衣裳的狗。卖艺人正要外出,给一只狗披着像轻骑兵戴的头巾,叫它对放在火炉上煨着的食品好好地守望。”
[9]法国大革命后的共和政府,给仆人换上新的称呼“勤务员”,以示平等,不把他们当下人看待。
[10]一八六七年发表的本诗作“一座专供中国人,还有一座专供土耳其人居住的天堂。”
[11]古罗马诗人维吉尔曾写过十章牧歌,基本上仿效忒奥克里托斯的牧歌形式。
[12]忒奥克里托斯(Theokritos,约前310—前250),古希腊诗人,留下三十首田园诗,描写牧人的生活。
[13]本诗最初发表在《比利时独立》上时,有如下的介绍词:“我们把夏尔·波德莱尔所作的珍奇的未发表作品呈献给读者。这是在约瑟夫·斯蒂文斯先生赠以背心,嘱他写些关于穷人的狗的事情的条件之下写成的。”
[14]圣马丁节,即十一月十一日。此节前后出现和暖的天气,称为“圣马丁节的小阳春天气”。
[15]阿雷蒂诺(Pietro Aretino,1492—1556),意大利诗人,善写讽刺作品。当时欧洲最强大的君主都用重金厚礼拉拢他,力图借他的笔打击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