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得里亚海,地中海北部海域,位于亚平宁半岛与巴尔干半岛之间。
布林迪西姆港(Brundisium),古罗马的港口城市,即今天意大利东南部城市布林迪西(Brindisi),滨临亚得里亚海的奥特朗托海峡。
卡拉布里亚(Calabria),意大利西南部地区,即亚平宁半岛的最南端凸起,境内多山。
湛蓝而又轻柔,那是亚得里亚海 的波浪。迎面拂来的微风细弱得让人无法觉察。它吹动着波浪涌向罗马皇帝的舰队。舰队正驶向布林迪西姆港 ,已经可以望见卡拉布里亚 海岸上平缓的山丘正逐渐逼近船的左侧。此时此刻,海洋那明媚却预示着死亡的孤独转化为人类活动的祥和欢乐;此时此刻,海潮上流溢着温柔的灯光,暗示着人类栖居之所的临近,潮水之上是熙熙攘攘的船只,有的和皇帝的舰队一样正驶向港口,有的正从港口中驶出;此时此刻,沿着被海水冲刷得洁白的海岸,在许多村子修筑的小型防护堤那里,竖着褐色船帆的渔船已经离去,为的是夜晚的捕捞。就在此刻,海水变得如镜面般平滑。在海的那一头,天空像是打开的贝壳,焕发着珍珠般的光泽,已经是傍晚了,人们已然闻到炉灶里木柴燃烧的味道,生活的声响此起彼伏,一下敲击,或是一声呼唤,都被风从那边传了过来。
奥古斯都,指古罗马帝国第一任皇帝屋大维(前63—后14)。
七艘高船大舰首尾相连,正以先进的纵列方式行进。里面只有首尾两艘狭长的、装有船艏撞角的五排桨舰属于战舰队;其余的五艘船航速较慢,但看起来更加气派,分别是十排桨和十二排桨的类型,船上建筑样式雍容华贵,与奥古斯都 的宫廷风格完全相称。中间的那艘最为豪华气派,那青铜打造的船艏金碧辉煌,船舷栏杆下面,饰有圆环的狮子头像金光闪闪,侧支索上挂满了色彩斑斓的三角小旗,在紫色的船帆下,耸立着罗马皇帝庄严气派的帐篷。而在尾随其后的那艘船上,创作《埃涅阿斯纪》的诗人就躺在那里,死亡的征兆已经悄然爬上了他的额头。
爱奥尼亚(Ionien,也称伊奥尼亚),古希腊时期对今天土耳其安纳托利亚西南海岸地区的称呼,即爱琴海东岸的古希腊爱奥尼亚人定居地。其北端约位于今天的伊兹密尔,南部到哈利卡尔那索斯(今天的博德鲁姆)以北,此外还包括希俄斯岛和萨摩斯岛。一些重要的古希腊艺术风格均在此形成。
原文为Lebensgewalten。
原文为Mächte。
长笛乃是牧神潘使用的标志性乐器,古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曾言道:“当我们起舞、歌唱和饮食时,没有任何东西像长笛的乐声那样美妙。”
指古罗马人常玩的被称为“十二条线”的游戏(Brettspiel),即现代西洋双陆棋的前身。
有兴趣的读者也请参见弗洛姆(Erich Fromm)的著作《占有还是在》(Haben oder Sein)。
原文为aus geschmäcklicher Verlogenheit。请参考尼采《道德的谱系》第3章第19节,无论是用词如“重复性的谎言”等,还是背后潜藏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两段文字都颇有相似之处。
饱受晕船之苦的诗人绷紧了神经,因为病症随时都会发作,所以他一整天都不敢挪动身体,不过,在船只到达较为平静的海岸区域后,一种松弛感忽然潮水般席卷着他,尽管他被困在了为他搭建的卧榻上,他却终于感觉到了自身的存在,或者准确地说,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和身体的生命,那是多年前就已脱离他管辖的藩属,如今却仿佛成了某种对于松弛感的独特回忆,重新探索着,重新体味着。海风劲吹,益于身心,那潮起的倦怠感能给人以沉静的抚慰,也许本可以转化为彻底的喜乐幸福,然而那扰人的咳嗽却适时出现了,每晚的高烧,每夜的恐惧,人早已憔悴。他,就那样躺在那里,他,创作《埃涅阿斯纪》的诗人,他,普布利乌斯·维吉利乌斯·马罗,他,就躺在那里,衰减的意识,几乎因为自己的无助而羞愧,几乎因为如此的命运而恼怒,他呆呆地望着焕发着珍珠光泽的天穹:究竟为何他会屈从于奥古斯都的催逼?究竟为何他要离开雅典?荷马那神圣晴朗的天空本来会有利于《埃涅阿斯纪》的完成,如今这希望已然破灭;他也曾期望在柏拉图的城市里过上一种哲学与科学的生活,远离艺术,远离诗,期待那本将开始的不可估量的全新生活,如今每一个希望都已破灭;他也曾期望可以再次踏上爱奥尼亚 的土地,如今这希望也已然破灭;噢,破灭的还有那认识的奇迹以及在奇迹中得到救赎的希望。为何他放弃了这一切?自愿的?不!它就如同那些不容抗拒的生活的强力 的一个命令,那些不容抗拒的命运的力量,尽管有时这些力量会潜入地下,潜入不可见、不可倾听之处,但是它们从未完全消失,反而顽强地作为那些强大力量 玄妙莫测的威胁出现,这些强力人们根本无从摆脱,在它们面前,人们必须总是表示臣服;它就是命运。之前他听从于命运的摆布,如今命运把他推向了尽头。这不一直就是他生活的形式吗?他曾经有过别样的生活吗?天空那焕发着珍珠般光彩的贝壳,春波荡漾的海洋,群山的歌唱,他胸中痛苦的歌唱,神的笛声 ,这一切都意味着一个事件,这事件就如同天穹的容器,很快就要将他吸纳入内,以便送他进入无限之中,对他来说,这一切可曾有过别样的意义?他生在农家,是一个热爱尘世和平的人,一个本该适合于在乡党间过着简朴稳定的生活的人,一个根据出身似乎已经注定可以且必须留在那里的人,然而一个更高的命运虽没有将他与故乡分开,却不让他在故乡继续留下;它把他赶了出去,赶出了乡党,赶进了茫茫人海间最赤裸、最恶毒、最狂乱的孤独之中,它把他从原初的简单中驱逐,驱入了日渐巨大的繁复与广阔中,如果有什么东西由此变得愈加巨大或愈加宽阔的话,那只能是他与本真生活的距离,因为确实如此,只有这距离增大了:他只是在自己田地的边缘漫步,他只是生活在自己生活的边缘;他成了一个动荡难安的人,逃避着死亡,找寻着死亡,找寻着劳作,逃避着劳作,一个有情人,却无法停驻,一个在内外激情的操纵下犯错的人,一个自己生活的过客。而今天,几乎已到了自己气力的尽头,在自己逃亡的尽头,在自己找寻的尽头,他终于痛下决心,准备告别,痛下决心是为了有所准备,准备接受最后的孤独,准备踏上通向它的内在归途,但就在此时,命运和它的那些力量再一次控制了他,再一次阻止他亲近简单、原初和内在,再一次把他的归途引向别处,引向通往繁复的外在之路,把他重新逼向那遮蔽了他一生的恶,似乎命运只还留给他唯一一件简单的事情——死亡的简单。他听见头顶上,桅杆的横桁因为缆绳的牵引而咯咯作响,帆布发出猎猎的声响,他听见,船后的尾流飞溅着泡沫,船桨每次出水都带起了四射的银亮水花,他听见,船桨在桨架上发出沉重而又刺耳的声音,然后再次清脆地切入水中,他感觉到,伴随着几百次桨起桨落的节奏,船只在匀速地向前慢慢推进,他看见,白色的海岸线在身侧徐徐展开,然后,他想起了,在污浊不堪、臭气熏天、隆隆作响的船舱里,那些带着镣铐的沉默的奴隶。从其身后的两艘船那里传来了同样隆隆钝响的船桨击水之声,仿似某种回声,越过了所有的大洋,又被所有的大洋所应和,因为它们一直如此航行于各地,载着人,载着武器,载着小麦和其他谷物,载着大理石,载着橄榄油,载着葡萄酒,载着香料,载着丝绸,载着奴隶,航行于世界各地,交换与贸易,那是尘世间众多堕落行径中最为丑恶的一种。这支舰队运送的当然不是商品,而是饕餮,即所有的朝臣:船的整个后半部分,一直到船尾,都被用于供给饮食,从清晨开始,那里就响起了觥筹交错之声,与此同时,总是有一群饥肠辘辘的食客围在餐室旁,一直窥伺着,期待里面出现空隙,时刻准备着,推开所有的竞争对手,猛扑上去,抢占位置,贪婪地渴望着,终于可以坐下来,开始或重新开始自己的狂欢飨宴;负责服务的仆人们,都是灵活敏捷的男孩,他们衣着华丽考究,其中不乏俊俏清秀的少年,如今却汗流浃背,疲于奔命,一刻也不得清闲,而他们那位永远面露微笑的总管,眼角里闪着冷酷的目光,用他那双惯于彬彬有礼地讨要小费的手,将他们驱来使去,而他自己则在甲板上来回奔忙,因为除了酒池肉林的宴会需要忙碌之外,另外一些人也同样必须照顾到,非常奇怪,这些人似乎已经酒足饭饱,现在正在用其他方式消遣娱乐,有的在来回踱步,双手交叉,要么放在肚子上,要么背在身后,还有的则挥舞着手臂,打着手势,在讨论着什么,有的在躺椅上假寐或打鼾,脸埋在了长袍里,还有的则坐在那里下棋 ,这些人也必须得到不断的服侍,各式小吃被放在大的银盘子里,从甲板那头一路递送过来,供他们享用,因为饥饿随时都可能来得清新而又猛烈,因为无论其人是胖是瘦,是行是坐,是睡是醒,是动作迟缓,还是敏捷灵活,贪食的欲望都无比清晰地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永不磨灭,有时甚至是刻在了上面,还有的则是糅在了里面,无论是严厉还是温和,是恶毒还是善良,无论是像狼、像狐狸、像猫、像鹦鹉、像马,还是像鲨鱼,他们总是青睐其自身某种可怕的欲望,他们已经上瘾了,妄图永无止境地占有 ,不择手段地谋求物品、金钱、地位和荣誉,蝇营狗苟,饱食而遨游。随处可见正往嘴里塞东西的人,到处都是贪欲的火苗,索求无度的欲念在暗暗燃烧,无根无基,随时准备吞噬,将一切都咽进肚子,贪欲的烟雾笼罩着甲板,伴随着船桨击水的节奏,随船而行,无从摆脱,无从消除:整艘船已经为欲望的焰火所包围。啊,这些人理应被认真地描绘出来!应当献给他们一首欲望的颂歌!但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诗人什么也做不了,他根本消除不了任何形式的恶;别人也会倾听他的述说,但只当他赞美这个世界的时候,而不是当他如实描述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谎言带来荣耀,而不是真知!难道他的《埃涅阿斯纪》应当具有某种别样的、某种更好的影响?唉,人们还是会赞美这部作品,因为他之前所写的一切都被赞美过,因为人们在其中读到的只是喜闻乐见的东西,至于他的警告是否会被听到,既不存在这样的危险,也不存在这样的前景;唉,他拒绝再去欺骗自己,也不想让别人再去蒙蔽他,只是他太过了解这些观众,对于诗人真正的工作,那沉重的、忍受真相的工作,他们毫不在意,正如他们不会在意那些操桨奴隶的工作,那是充满痛苦的、极其繁重的工作,前者和后者对于他们而言,其实是完全一样的:都是既得利益者理应享受的供奉,他们能接收和接受的,只能是供奉带来的享受!那些人绝不仅仅是一些寄生虫,一些在他周围优哉游哉、无所事事、嘴里不停发出咀嚼食物的声音的寄生虫,即便是奥古斯都也不得不容忍这种人出现在他的周围,不,他们中有许多人曾经取得过各种各样的成就和业绩,但是由于旅行的百无聊赖,他们干脆陶醉于某种自我的暴露,将其平时的大部分品行统统抛去,只剩下盲目的傲慢还毅然挺立,保留在浑浑噩噩的贪欲里,保留在满是贪欲的浑浑噩噩中。而在下面,在下面那片昏暗混沌中,一下接着一下不停劳作着的,壮观而又迷乱地劳作着的,如牲畜和贱民般劳作着的,是那些戴着镣铐、划着船桨的奴隶。下面的那些人并不理解他,对他漠不关心,而上面的人则宣称,他们崇拜他,是的,他们甚至相信这一点,然而,无论怎么样,无论是因为审美上存在着重复性的谎言 ,所以他们误以为自己非常热爱他的作品,还是因为他是罗马皇帝的朋友,所以他们向他表达恭顺和谦卑,这是同样虚假的谎言,他,普布利乌斯·维吉利乌斯·马罗,尽管命运将他推进了他们的圈子,但他与这些人毫无共同之处,他们让他恶心,若不是暮色降临,海风吹起,将欢宴和厨房的臭气从船上吹散,病症刚才就会发作。他确认了一下,装着《埃涅阿斯纪》手稿的那只箱子,还静静地放在他的身旁,他眯起双眼,望着西边那片深邃的星斗,将大氅一直拽到颌下;他冷。
偶尔他会有一些强烈的愿望,想转头看看身后那群喧嚣的人类,他几乎有些好奇,那些人还会做些什么;但他单靠自己是做不到的,他最好还是不要那样做,他越来越感觉到,类似的动作恰恰是不被容许的。
步兵支队(Manipel),古罗马步兵建制,是其军队的基本战术单位,约120—160人。
原文为Überunendlichkeit。
原文为Sehnsucht。
布洛赫的另一本小说《梦游人》中收入了十篇附录,其总标题就是布洛赫的文化批判杰作《价值的崩溃》。这是一部与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文化哲学随笔。与斯宾格勒一样,布洛赫也将欧洲中世纪,尤其是哥特时期视作统一性文化高度繁荣的典范时期。与此同时,两人也都将20世纪视为西方文化面临崩溃与死亡的时期。布洛赫认为,任何一种文化都有其最核心的部分,即该文化的思维体系,或称“思维风格”(Denkstil)。他认为,从文艺复兴开始,人类在科学上所面临的认识形势使得人们无法再像中世纪经院哲学那样将问题链条的最后动因交给“无限”或者“上帝”,而是试图在“局限的尘世”之中寻找答案。于是,作为中世纪文化的核心,以“思维风格”方式出现的经院哲学及其“思维逻辑性”被宣告破产,而中世纪价值体系内部的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平衡也因此被打破,理性与非理性被生硬地剥离,思维与生活也因此变成了两个毫无关系的领域。一方面,在思维领域内,科学理性的发展使得人类进入了一个后宗教社会。另一方面,在生活领域内,天主教的价值体系分裂成无数个部分,无数个小的价值系统。这些系统原来都从属于宗教价值,但是随着天主教体系的崩溃,这些从属的价值系统失去了原本核心价值的统辖,开始各自为政。每个解脱了的价值系统都具有了自由意志,都拥有了各自绝对的价值逻辑和目标。而每个价值行为也变成了纯粹的功能性行为:“战争就是战争,为艺术而艺术,在政治上没有任何思考,生意就是生意。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个同样的问题,所有这些说法都具有同样的攻击性和激进性,具有同样的对于形而上学的背弃,具有同样的针对事物的逻辑性,而且是只针对事物的恐怖的逻辑性,这一切就是这个时代的思维风格。”而作为价值设定的主体,人也因此成了完全实用主义的、对形而上学根本不感兴趣的职业人。在这个失去了核心价值的时代里,人们只能依托于某个以自身职业为代表的特定的价值系统,并且把该系统的价值目标作为追求的绝对目标。在这个价值崩溃的过程里,失去控制的各个价值系统都试图将自己绝对化,试图去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同价值体系之间的冲突也就不可避免。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核心价值崩溃的过程也就是原来从属价值冲突与混乱的过程。而在这个冲突的过程中,一旦某个特定的“非形而上的”价值获得了凌驾于其他价值之上的优势地位,它就会将世界带入非理性的黑暗深渊。而在布洛赫看来,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这一价值冲突过程的血淋淋的表现方式。
原文为Vereinzelung。
伏尔甘,罗马神话中的火神,即希腊神话中的火神赫菲斯托斯,西方语言中“火山”一词即来源于此。
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里拉琴,西方最早的拨弦乐器,又名七弦琴,或七弦竖琴,乃是文艺复兴以来西方音乐的象征。
所以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在船只抵近布林迪西姆港那如小河般狭长的入口时,第一缕暮色清楚地罩在了天空之上,温柔地笼罩着世界;天气更凉,却更见和煦,咸腥的海风混合着更为浓郁的陆地空气,船一艘接一艘地放慢了速度,它们在侵入陆上的运河。此处的海水已然变成了铁灰色,色如淡铅,再也没有波浪来让水面皱起。运河两侧的要塞的雉堞上,守军列队向皇帝陛下致敬,他们或许也是想第一个为皇帝陛下送上生日祝福,因为屋大维正是为了生日庆典才返回故乡的;是的,没错,两天之后,也就是后天,要在罗马举行庆祝仪式,坐在前面船上的屋大维,将要四十三岁了。岸上的队伍爆发出嘶哑的欢呼声,各个步兵支队 侧翼的旗手们,训练有素地将红色的军旗微微高举,旗杆斜着抵在地面上,以便之后能在皇帝面前将其垂下,简而言之,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十分普通的欢迎仪式,完全符合军队条例的规定,士兵在粗野中遵守着正确的条令,尽管如此,这一切却显得异常柔和,异常得有如夜色;人们几乎可以称之为梦幻,在光线的怀抱中,欢呼声变得非常甚至极其微小,四散飞舞,在映成灰色的天穹下,红色的旗帜正在凋零,仿佛经历着非常甚至极其肃杀的秋天。比土地更伟大的是光,而比人更伟大的是土地,如果人不朝着故乡呼吸,人便无法继续存在,朝着土地归去,在尘世间朝着光归去,在土地上的尘世间迎接着光,只有通过土地才能受到光的迎接,土地,它变成了光。土地从未如此诚挚地贴近光,而光也从未如此亲密地贴近土地,就在黑夜的两处边界那里,在慢慢开始的黄昏中。黑夜原本还在水域的深处酣眠,但是伴随着细小无声的波浪,它慢慢开始向上渗透,在平滑如镜的大海上,分不清上下四方,夜色有如天鹅绒般沉默的波浪,那是属于另一种无限的波浪,那是超越无限 的波浪,里面似乎有所孕育,有所生发,这些波浪悄悄地、轻柔地将那发光者吞没掩盖。光不再来自天上,而是悬停于其自身之中,悬停中的它虽然依旧发出光亮,却不会再去照亮其他事物,所以它下面的那片大地似乎被局限于某种奇特的自发光线上。蟋蟀唧唧的鸣叫,弥漫了整片黄昏中的土地,此起彼伏,却发出了同一个绵延的音调,尖声透耳,却因为不增不减的频率而显得格外寂静;无穷无尽。在要塞的下方,山坡上稀疏地生长着一些野草,一直延伸到石头砌成的河岸,尽管稀疏,却有一些东西在生发延展,那是和平,是夜的静默,是深埋的黑暗,是土地的黑暗,就在那行将湮灭的光线之下。然后,整个空间变得更加紧密,植被变得更为丰富,色彩变得更为浓烈,很快就连零星的灌木丛也融入其中。而那些山丘的顶端,在各座农舍的石头围墙之间,有几株橄榄树显露出来,树是灰色的,正如逐渐稠密的暮色中那些稀薄的雾气。啊,有一个愿望突然变得不可遏止,他要将手伸向那些离他无比遥远的河岸,伸向茂密幽暗的灌木丛深处,在手指间感受那破土而出的叶子,将它永久地握住——那愿望在他的双手中颤抖,在手指间不停地抽搐,就因为那无法驾驭的渴望,他渴望那片绿色的树叶,渴望那柔韧的叶柄,渴望那时而尖利、时而柔和的叶缘,还有那紧绷而且鲜活的叶肉,当他闭上双眼,他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切,那简直就是一种感官上的渴慕与憧憬,单纯却又夺人心魄,就像他那双农夫的手所具有的粗粝的雄性的骨感,放纵而又富有情感,就像他那双农夫的手所具有的纤细的近乎雌性的敏感;啊,青草,啊,绿叶,啊,树皮的光滑,树皮的粗糙,生发的活力,那是土地的黑暗的肉身,丰富而又芜杂!啊,手,感知的、抚摸的、吸纳的、包容的手啊,啊,手指和指尖,粗糙、细嫩、柔软,鲜活的皮肤,那是幽深灵魂的最上表面,就袒露在那双抬起的手上!在他的双手里面,他时刻都能感受到那种奇异的、几如火山般的搏动,他时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双手似乎拥有奇特的、属于它们自己的独立生命,他曾经彻底禁止过这种感觉,防止它跨越知觉的门槛,就好像其中潜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在他右手手指上戴着一枚印章戒指,戒指做工极为精巧,精巧得几乎有些不够阳刚,每当他感受到那未知的危险时,他都会习惯性地扭动印章戒指,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那危险祛除,就可以让那双手的渴望 平静下来,就可以让那渴望实现自我约束,恐惧感正在减退,那是痛苦而且热切的恐惧啊,来自他那双农夫的手,那双手再也无法扶着犁杖、把握种子了,它们也因此早就学会了去把握那无法把握之物,双手的忧惧啊,它们失去了土地,其自我实现的意志也仅仅剩下那独立的生命,就在这难以捉摸的宇宙万有之中,饱受威胁且又充满威胁,深入到虚无之内,因为虚无的危险性而深受触动,于是它们的忧惧,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吞没了它们自己,演变成了一种强劲的努力,努力要将人的生命的统一性牢牢抓住,努力要将人的渴望的统一性加以保持,如此便可防止其崩溃为众多孤立的、渴望微小与微小渴望的局部生命 ,因为手的渴望是不足够的,眼的渴望是不足够的,耳的渴望是不足够的,因为足够的只有心的渴望与思的渴望的统一体,那是无限的内部与外部所渴望的整体性,观望着,倾听着,领悟着,在一个养分被双倍消耗的统一体里呼吸着,因为只有它得到了命运的垂青,能够克服令人忧惧的孤立化 所引起的令人绝望的盲目性,只有在它里面,存在的认识根源才能获得双重的发展,他预感到了这一点,而且一直都有预感——啊,那是一个永远只是过客的人的渴望,那是一个永远只被允许成为过客的人的渴望,啊,那是人的渴望——这始终都是他的预感,在他的倾听里,在他的呼吸里,在他的思考里,他倾听着、呼吸着、思考着宇宙万有里那涌动的光,宇宙周围那遥不可及的知识,还有那永远无法实现的对于宇宙无限的接近,对他而言,甚至连无限那最外部的边缘都是遥不可及的,他那只热切渴望的手根本不敢有所触碰。尽管如此,接近却依然存在,而且继续存在,那种边呼吸边等候的倾听依然是他的思考方式,他倾听着由海神波塞冬与火神伏尔甘 的领域组成的双重深渊,两者被统一起来,因为它们共同为神王朱庇特 的天空所笼罩。敞开而且流动着的,那是暮色之光,那是可供人呼吸之物,它流动犹如潮水,船只在里面载沉载浮,那是属于内部与外部的浴场,是灵魂的浴场,可呼吸之物由此岸世界流向彼岸,由彼岸世界流向此岸,暴露出知识的幽径,不,虽然永远不可能是知识,却是对于知识的预感,对于入口的预感,对于道路的预感,对于暮色中行程的朦胧预感。前面船头有一个奴隶在歌唱;也许是聚在那里的宾客们把那个小男孩叫来表演的,他们的喧闹早已被黄昏的寂静所吸收,甚至连他们都预感到家的临近,在里拉琴 声响起后不久,同时也在短暂的等待之后,歌声响起,随风飘了过来,这首无名奴隶的无名歌曲,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仿似彩虹轻盈地飘在夜空,琴声悠扬,如象牙般柔美,这歌声与琴声,均是人间营造,却超脱了人间,变得远离尘世,消解了人情,离散了痛苦,那是天穹的空气亲自在歌唱。天色更暗,那些脸庞更加模糊,河岸逐渐消失,船只更加朦胧,只有那声音存留,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支配性,就好像它要引导那船只,以及船桨的节奏,声音的来源已被遗忘,却依然是某个奴隶男孩的引领性的声音,歌曲指引着道路,歌曲平静而和谐,正因如此才能指引道路,也正因如此才能保持永恒的敞开状态,因为只有平静而和谐者才能指引道路,只有那被从万物的河流中挑选出来的,不,被拯救出来的独一无二者,才能向无限敞开自己,只有那被牢牢把握之物——哎,他自己曾经把握过如此真正能指引方向的东西吗?——只有那真正的被把握之物,哪怕它只是时间长河里的某个唯一的瞬间,它也会是永恒的,它会变成指引方向的歌唱,变成引领者;啊,生命的某个唯一的瞬间,被扩展成了整体,被扩展成了整体认识的圆圈,无限地敞开着;在这散发光芒的歌曲之上,在这散发光芒的暮色之上,天空吐露着气息,它那秋天的香甜,明朗而又酸涩,重复了几千年,从未改变,而且还将重复几千年,不会改变,但在此地此刻却是独一无二的,天穹那丝绸般明亮的光辉,也被夜晚降临的静默所掩盖。
歌声还在引领着,却无法再持续太久;运河上的航行很快就要结束,当内河港湾向船只敞开怀抱,甲板上开始了惯常的骚动,歌声也就消散了;那铅灰色的水平面已然泛着黑光,已经可以看到沿着港湾呈扇形分布的城市连同城市的灯火,在黄昏的雾色中如星空般闪烁。天气突然暖和起来。舰队停止了前进,等着皇帝的大船来到最前面,而现在——在秋季天空那柔软的坚定之下,这件事本来也应当作为无限的唯一性而被牢牢把握的——一场小心翼翼的巧妙部署开始了,因为需要安全地引领船只通过这里,因为这里到处都停泊着小木船、帆船、拖网捕鱼船、独桅敞篷渔船和运输船;越往前行,可供通行的航道就越狭窄,周围的船就越拥挤,桅杆、缆绳和收起的船帆,鳞次栉比,愈发密集,僵化中死气沉沉,平静中生机勃勃,仿佛一个特别幽深晦暗、纵横交织、错综复杂的根系,从泛着油光的黑暗水面上幽然而出,向上生长,向着天空那片静然的暮晖,那就是一张由木料和麻绳组成的黑色蛛网,水面下,倒映在水中的影子鬼魅重重,水面上,各个甲板上到处都是狂叫着挥舞火把的人们,闪烁而且放纵的火光鬼气森森,广场上,照亮一切的炫目灯火下鬼影幢幢:沿着港口的那一排大楼里,窗子被一扇接一扇地点亮,直至阁楼,柱廊下面的小酒馆也一家接一家地被点亮,四排手执火把的士兵穿过广场,盔甲上闪着金属的光芒,一个挨着一个,他们显然是要让从码头到城市之间的道路保持通畅,堤道旁的海关仓库与官署也被火把照得通明透亮,一个闪闪发光的巨大空间,里面塞满了人的身体,一个闪闪发光的巨大容器,为的是进行同样巨大而且狂暴的等待,里面装满了轰鸣之声,那是几十万只脚在石子路面上发出的声音,他们或是拖着脚走路,或是趿拉着鞋,或是踩踩踏踏,或是不停摩擦地面,简直就是一个全场沸腾的巨大斗兽场,里面充满了时高时低的不详的嗡嗡声,充满了不耐烦的咆哮,然后突然陷入了沉默,变得一动不动,只有内心依然急切紧张,因为载着皇帝的大船,在十二排桨的推动下,轻柔地调整着方向,到达了码头,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了预定地点,那里早有一个手持火把的步兵方队在迎候,站在队伍中间的则是城中的显要;这一刻当然终于到来了,那迟钝的群众巨兽一直都在期盼着,好让自己欢乐的号叫喷发而出,现在一切突然开始了,无休无止,欢庆胜利一般,震人心魄,肆无忌惮,令人恐惧,蔚为壮观,俯首帖耳,形成一个整体人格,对着自己顶礼膜拜。
帕提亚帝国(前247—后224),又名阿萨息斯王朝或安息帝国,是古典时代伊朗高原地区的帝国,与汉朝、古罗马以及贵霜帝国并列为亚欧四大强国。
曼托瓦,意大利北部的古城,建于约公元前2000年,属于今天的伦巴第大区。
埃涅阿斯,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里的主人公,传说罗马人是他的后代。
原文为Unheil。
原文为Heil。
这就是皇帝为之生存的那群民众,整个帝国正是为了他们而建,正是为了他们而不得不征服高卢,击败帕提亚帝国 ,遏制日耳曼人,奥古斯都时代的伟大和平正是为他们而创造,而他们则将会为了这样的和平事业,而接受国家的规定和秩序,礼敬诸神,遵从承载神性与人性的美德。如果没有他们,任何政策都无法推行,就连奥古斯都本人也不得不倚仗他们,如果他还想保住自己的地位的话;奥古斯都当然不会有其他的愿望。是的,这就是人民,罗马人民,而他,普布利乌斯·维吉利乌斯·马罗,一个真正的农夫之子,来自曼托瓦 附近的安德斯村,他虽然未曾描述过人民的精神与荣耀,却也曾试图去加以颂扬!颂扬而不是描述,这就是错误所在,啊,这里就是埃涅阿斯 的后裔!不幸 ,不幸的巨浪,一股由无法形容、无法言说、无法名状的不幸所形成的巨浪狂澜,在广场这个巨大的容器中沸腾,五万、十万张嘴将那不幸嘶吼出来,向彼此倾泻,却没有听到那不幸,也不想知道它的存在,而愿意在这地狱般的吼叫声中,在喧闹与吵嚷中,扼杀自我,麻痹自我;这是何等的生日问候啊!难道只有他洞悉这一切吗?大地如岩石般沉重,潮水如铁铅般沉重,这里则是恶魔般的火山口,里面装满了不幸,将它撕扯开的人正是火神伏尔甘,一个喧闹组成的火山口,就在海神波塞冬的领地的边缘。难道奥古斯都本人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生日欢迎仪式,而是完全相反的东西吗?一种最为苦痛的同情之意在他心内油然而生,这同情针对的既包括奥古斯都屋大维,也包括这里的那群民众,既包括统治者,也包括被统治者,与此同时,与这同情相伴的,还有同样苦痛的,其实根本无法忍受的责任感,他几乎无法解释这一责任感的出现,只知道它与皇帝所担负的重任没有太多相似之处,而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责任,因为面对这样一种不幸,它在昏暗中升腾,充满不为人所知的隐秘,任何的国家手段,尘世间任何一种伟力,也许就连天上的诸神都会束手无策,任何人群的喧嚣都无法将其遮掩,也许只有那微弱的灵魂之声,它的名字叫作歌唱,它因为预感到了不幸的存在,所以也就同时预言了幸福与拯救 的来临,它将唤醒世人,每一首真正的歌,都在预见着认识,孕育着认识,指明着认识。歌者的责任,就是他的认知责任,尽管如此,他却永远没有能力去承担和完成这责任——啊,只有通过真正的知识,人们才有可能守候到幸福。为什么当初他不可以超越那预感,贴近那真正的知识呢?!为什么命运偏偏要逼迫他回到这里?!这里除了死亡再无物存在,除了死亡还是死亡!刚才他一直都在半撑着身子,用因为惊恐而瞪大的双眼观察,现在他重新倒在了卧榻之上,心中满是恐惧、同情、悲苦、责任意志、无助感,还有虚弱;他面对群众所感到的不是恨,完全不是蔑视,完全不是反感,他从未想过脱离民众,更没有自以为比他们高明,但这一次确实也出现了一些新的东西,在他之前与民众所有的接触中,他从未想要了解过这些东西,虽然无论是在那不勒斯,还是在罗马和雅典,他在所有曾经逗留的地点都曾有大把的机会去了解,如今却令人惊讶地在布林迪西姆了解到了,那就是群众已经全部陷于不幸的深渊,人们已然退化为都市群氓,人已经颠倒为非人,这一切的缘由就在于存在的空洞,在于存在蜕变为完全表面化的欲望生活,人丧失了他的根源,他与根源之间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以至于只剩下一个危如累卵的个人生活还存在,一个昏暗的纯粹外部化的个人生活,里面孕育着不幸,孕育着死亡,啊,孕育着一个神秘的地狱般的结局。这难道就是命运之前想要教谕给他的东西吗?所以当初他才会被驱入繁复之中,被逼入乱世的铜炉之内?这难道是对他从前的盲目的报复?他以前从未如此直接地了解过群众的不幸;现在他却被强迫着去看到它,去听到它,去获知他自身存在的最后的根由,因为盲目也是那不幸的一部分。那自我麻痹的沮丧的欢呼声一再地响起;火把乱舞,各种命令的声音在船上回响,一条缆绳被从岸上掷了过来,飞到了甲板之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不幸在喧嚷,痛苦在喧嚷,死亡在喧嚷,而那个孕育着不幸的秘密也在喧嚷,尚未被发现,却也毫无掩饰,随处可见。在无数匆忙的脚步声中,他安静地躺着,他的手紧紧地攥住装手稿的皮箱的一个把手,防止有人把它夺走,但是他已经厌倦了这些喧嚷,厌倦了咳嗽和发烧,厌倦了旅行,厌倦了将要到来的一切,于是他开始想象,船只到达的时刻将会很轻易地成为他的死亡时刻,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愿望,虽然或者说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刻尚未来临,是的,这几乎成了愿望,虽然或者说因为那样的轻易死亡将是一个极其邋遢、极其喧阗的死亡,不过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不可接受,甚至几乎是得偿所望,因为他被迫去直面这火的地狱,被迫去倾听这火的地狱,而他的心也被迫去了解地狱中那暗暗燃烧的罪恶之火。
然而现在,尽管让自己的意识承受眩晕之苦这件事似乎十分诱人,因为那样就可以避开这些喧嚣,屏蔽这些人群的蜩沸,那是来自地狱的火山般的蜩沸,它如同迟缓的潮水,不间断地从广场那边涌向这边,仿佛永无止境,但是那样的逃避却是不被允许的,当然也就更不可能逃向死亡了,因为驱使他的那道命令太过强大,那就是要把时间的每一颗最微小的粒子,事件的每一个最微小的颗粒都牢牢把握,并把它们融入记忆之中,就仿佛那颗粒与记忆都将永恒留存,超越所有的死亡;就像溺水者紧紧抓住水中的浮木一样,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的意识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感觉到尘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但他却满心忧虑,生怕自己错过,清醒的担忧带来了清醒的意识,而意识则服从于他的意志:他清楚地觉察到了一切,既包括那个遵照奥古斯都的命令来到他身侧的见习医生,年轻人的脸十分光滑,衣冠楚楚,那些保护性的动作,那些空洞的安慰,也包括那些抬着一顶轿子来到甲板上的轿夫,他们盯着他看,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他们是来接他这个生病和无力行走的人的,他们要像接一件易碎而且贵重的商品一样把他接走;他注意到了一切,他必须将这一切牢牢把握,他注意到他们眼睛里封闭的目光,当轿夫们将轿子扛到肩上,他注意到他们彼此示意,发着不大情愿的牢骚,他注意到他们身上浓烈的汗臭,但是他也同样觉察到,他的大氅落在了地上,这时有一个外表天真、留着深色鬈发的男童跳了过去,将大氅拾了起来,跟在队伍后面。大氅当然远不如装手稿的箱子重要,他特意让两个人扛着它跟在轿子旁边,而同时,虽然昏昏欲睡的疲倦感不停袭扰,他却感觉自己有义务保持清醒,而且也真的保持了一小部分的清醒,正是这一小部分清醒使他留意到了大氅的问题,他问自己,这个男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感觉这个孩子非常亲密和熟悉,但他在整个旅途中却从未注意到男孩的存在:这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孩子,动作笨拙,样子有点不够俊俏,肯定不是奴隶,也肯定不是船上的仆人,非常孩子气,棕色的脸庞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站在舷栏杆那里等候,因为到处都在拥堵,这时他不时地偷偷朝轿子这边瞥一眼,只要他感觉到有人在观察他,他就会轻柔、开心、腼腆地掉转目光。这是眉来眼去?这是爱情游戏?他,一个病人,难道还要再次被拖入生活那充满痛苦的游戏中去吗?生活的可爱显得有些愚蠢。他,一个被迫卧床者,难道还要被再次拖入那些被迫直立者的游戏中去吗?啊,被迫直立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死亡早已被编织进了他们的眼和他们的脸,他们拒绝去知道这一点,他们只想继续玩他们那彼此诱惑与彼此纠缠的游戏,那是接吻之前要玩的游戏,他们愚蠢而且可爱地垂下目光看着别人的眼睛,他们不知道,所有的为爱而卧也总是为了死亡;而一个被迫永远卧床者却深知这一点,他甚至感到羞愧,羞愧自己也曾经被迫直立,阔步而行,自己也曾经——那是在何时呢?是在远古时代,还是仅仅几个月前?——加入那些生活的游戏,那些游戏可爱地浑浑噩噩,可爱地冲动盲目,是的,那些游戏的纠缠者馈赠给他的几乎就是蔑视,因为他从此已被排除在外,只能无助地躺在那里,这于他而言几乎是一种赞扬。因为甜蜜的诱惑绝不是眼睛的真相,不,只有眼泪才能让他睁大双眼,只有痛苦才能让眼睛睁开,只有他自己的眼泪才能让眼睛里充满世界的泪水,装满关于所有存在的忘川之水的真相。只有在伴随眼泪的觉醒之中,那些游戏的纠缠者所身在和所眷恋的此岸世界的垂死状态,才会变成洞悉死亡与洞悉一切的生活。正是因为如此,那个男孩也——嗯,他长什么样子来着?那是在远古时代,还是刚才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宁愿掉转目光,不再继续游戏,这种消遣时光的游戏已经不合时宜;这是多么不协调啊,那样的目光罔顾自身深陷死亡之网的事实,继续欢笑,这是多么不协调啊,那目光竟然还是投向一个被迫卧床者的,卧床者的眼睛已经无法再有所回应了,哎,他也不想再回应了,这是多么不协调啊,在一个噪声与火焰的地狱里,竟然有愚蠢,有可爱,有疼痛,地狱里满是盲目的热闹与奔忙,人被驱驰,人性衰微。三座桥架设在船与码头之间,船尾的那座是专为客人们准备的,那里当然早已无法容纳那些突然不耐烦的拥挤人群,另外两座桥则是为货物和行李准备的,那些负责卸货的奴隶排着长队,他们常常两个人一组,脖子上套着铁环,像狗一样用锁链拴在一起,不同肤色的种族,饱受屈辱的目光,是人却又非人,只是一群被呼来喝去的生物,要么衣衫褴褛,要么半身赤裸,汗水在残忍的火把下面闪闪发亮,啊,太可怕了,啊,太可怕了,他们通过中间的桥走上甲板,然后再从船头的那座桥离开,背着箱子、口袋和行李,身体几乎被压成直角,与此同时,水手们则负责监督,其中还有两个人分别站在两座木板桥靠近甲板的这一端,他们都挥舞着短鞭,随意地抽打着经过身边的肉体,毫无选择性,任意地抽打,那是无所顾忌的强权与生俱来的某种毫无意义的残酷,残酷到无以复加的残酷,他们肆意地抽打,没有任何真正的目的,因为那些奴隶本来就在不停地奔忙,竭尽全身的力量,几乎没有留意到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鞭子抽在身上的时候,他们毫不闪躲,反而会露齿狞笑;来到甲板的时候,他们遇到一个矮个子的叙利亚黑人,他毫不理会背上的鞭痕,很冷静地把破布塞到套脖铁环的下面放好,使其尽可能保护锁骨不被擦伤,他在恶意地嘲笑,对着抬上来的轿子嘲笑:“下来啊,伟大的国王,下来吧,你也来尝尝我们尝到的滋味!”——回答他的是鞭子的又一次抽击,而矮个子对此早有防备,敏捷地跳开,锁链猛地绷紧,和他拴在一起的同伴被一下子扯到了前面,鞭子呼啸着扫向同伴的肩膀,那是一个粗壮的帕提亚人,红色头发,络腮胡子,他似乎有点吃惊地急忙转头,转过来的半张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他可能是一个战俘,脸上那红红的、流着血、目光呆滞的,是一只被打坏、被戳坏、被拽出的眼睛,他的目光依然呆滞,尽管看不见东西,但他真的受到了惊吓,因为他转头的动作与鞭子的落下几乎同时发生,所以鞭子从头部划过,把他的耳朵切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然后他就被锁链当啷作响的拥挤队伍推向了前方。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刹那间,短得就像是一瞬间的心跳,却也长得足以让心脏停止跳动: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甚至连最微小的干预都无法尝试,这一刻他深感屈辱,他没有能力,甚至也许没有意愿去干预,令他深感屈辱的还有那要将这一事件牢牢把握的意愿,还有那将要永远铭刻这一事件的记忆!那个矮个子的叙利亚人的嘲笑毫无记忆可言,就仿佛他身上无物存在,除了一个被蹂躏、被强暴的当下,没有未来,所以也就没有过去,没有以后,因此也就没有从前,就好像这两个奴隶从未有过孩提时代,从未在少年的原野上玩耍,就好像他们的故乡没有山,没有牧原,没有花,就连暮色中在远处山谷里潺潺流淌的小溪也没有——啊,留恋于、执着于、护持于自己的记忆,那是多么令人屈辱的事情啊!啊,记忆,永不褪色的记忆,里面满是起伏的麦浪,绿绿的田野,不时发出清脆声响的森林,冷峻的峭壁,少年时期的林苑,清晨,眼醉了,黄昏,心也醉了,微微颤动的绿色和略显模糊的灰色,啊,永远确切地知晓来处与归程,华丽的记忆!然而,战败者遭受鞭打,胜利者不停地欢呼,这一切所发生的空间已然石化,眼睛在灼烧,失明在灼烧——在这样的时候,还要让自己保持清醒,到底适合于何种隐秘的存在?在这样的时候,那种对于记忆的难以名状的执着,到底是为了何样的未来?在这样的时候,记忆到底还会走进何样的未来?是否还有未来?
原文为Gegennacht。
克雷莫纳(Cremona),意大利北部城市,西北距米兰约80公里。
轿夫们迈着均匀的步子,沉着地通过木板桥,硬硬的桥体微微颤动;桥下是黑色的海水,夹在沉重的黑色船体与沉重的黑色码头堤岸之间,来回晃荡,缓慢而且安静,这一光滑而又黏稠的液体哟,吞吐着自己,吞吐着垃圾,废料、菜叶子、腐烂的瓜果,以及所有出现在下面这碗汤里的东西,那是某种沉重的、味道微甜的死亡气息,它带起了干瘪无力的波浪,那是某个腐烂中的生命泛起的微澜,那是唯一可以在这石缝间存在的生命,它只活在由腐朽中获得重生的希望里。下面的情形就是如此,而上面这里,那镀金的轿杆做工完美,装饰华贵,它们被扛在了几只人形驮兽的肩膀上,那些驮兽像人一样被喂养,像人一样说话,像人一样睡眠,像人一样思考,而那精雕细刻的轿椅同样做工完美,靠背和侧面装饰着经过钣金处理的金色星星,上面躺着一个满是瑕疵的病人,腐朽早已潜伏在其体内。这一切都极端地不协调,这一切之中都蕴含着那个潜藏的不幸,蕴含着某一进程的僵化,这一进程比人更完满,尽管正是人自己修建了堤岸,正是人自己进行的雕刻与锤炼,正是人自己编织了短鞭,锻造了锁链。不予理会,是不可能的,彻底忘记,也是不可能的。无论人们想要遗忘什么东西,它总会一再地以新的现实形态再次出现,再次回归,变成新的眼睛、新的喧闹、新的鞭打、新的僵化、新的不幸,每一个东西都在寻求自己的空间,每一个东西都在彼此可怕的接触中试图压制和征服对方,然后这一切又以最奇特、最不协调的方式彼此错杂交织在一起。与每一个东西跟其他东西之间的接触一样,光阴的流转也是不协调的;每一个时间片段都不愿再与其他片段彼此相和:现在与从前之间从未出现过如此清晰的区别,一道影响深远的鸿沟,没有任何木板小桥可以相连,这鸿沟使得现在变成了某种独立自为的东西,这鸿沟将它与从前、与海上的航行、与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不可避免地分隔开来,将它与从前生活的种种割裂开来,但是在轿子的微微晃动中,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现在是仍在船上航行,还是真的已经来到了陆地上。人头攒动,他在一片人海的上方观望,他在一片人海的上方飘过,周围全是人的波澜,他们现在还只是站在这人海的边沿,因为他们最初几次尝试通过这片波涛汹涌的险阻之地的努力全部失败了。与那边迎接皇帝的情况不同,这边随行船队停泊点的管理远远没有那么严格,所以可能有几个乘客拿出了紧急冲锋的姿态,突破了这里的阻断,赶上了前面的庆祝队伍,而后者则在士兵的包围保护下,要将皇帝陛下护送进城中的宫殿,但是对于抬着轿子的他们而言,要想采取同样的行动是根本不可能的;本来皇帝委派了一个仆人来负责陪同、引领和监督此次的护送,但是此人年岁已高,大腹便便,性格太过优柔,而且也可能心肠太好,所以他不可能坚决地实施强行突破的策略,他无能为力,而且正因为他无能为力,所以他只能转而抱怨那些负责维持秩序的差人,是他们让那些贫民聚在了这里,他们本来应该至少给他提供一支真正的护卫队才是,所以最终他们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被人推来搡去,不时还会被卡在某处一动不动,走起来断断续续,只能以之字形方式前进,一会儿被推到这边,一会儿被推到那边,四处碰壁。那个小男孩也跟着过来了,给人带来了意外的放松;有一点尤其奇怪,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手稿箱的重要性,所以他总是特别留意,让扛着它的人一直挨着轿子前进,而他自己也始终站在旁边,将诗人的大氅甩在肩上,坚决地抵御着各种各样的拥挤,而同时他还会偶尔用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朝着上面眨呀眨的,眼睛里充满了欢乐和崇敬。从那些房屋的立面那里,从那些巷子深处,涌来了一片难耐的闷热,它如潮水般卷起宽阔的、横向的巨浪,然后一再地被吐着粗气的群众巨兽所发出的永不停歇的叫嚷与呼喊以及营营嗡嗡之声所撕裂,但是它却岿然不动;水的气息,植物的气息,城市的气息:那是已经渗入细方石之中的生命以及它那正在腐烂的伪活状态(它是存在的腐殖质)所形成的某种唯一的、沉重的雾气,这雾气如此地贴近腐朽,它从那些过热的石井中极度地升腾而起,飞向那些石头般清凉的星星,而星星开始罩在了最内层的天穹之上,那里正在向着深沉温柔的黑色转变。生命由那无法企及的深处向上萌发,透过岩石的缝隙,在此过程中,生命就已垂死,在它向上升腾的途中,它就已经垂死、腐烂和变冷,上升的过程也是自我蒸发的过程,但是从那无法企及的高处却降下了那不容更改之物,如石头般清凉,一股沉降式的、暗淡却发光的气息,一旦接触就无法抵御,逐渐僵化冷却成了深处的岩石,上下两方都是石头般的东西,仿佛这就是此岸世界最后的真实——在人潮的顺流与逆流之间,在这样的黑夜与非夜 之间,下方是赤红的火热,上空是清朗的微光,在这样一个双重的夜晚,他飘在自己的轿子之上,就好像那是一条小船,潜入了生命的浪尖,被提升进了那不容更改的清凉之物的气息里,被抬向了那些充满谜团与未知的海洋,就仿佛此前的归途;因为他的船乘风破浪,开过了很多广阔的水域,彼处的水面上一浪接着一浪,那是属于记忆的汹涌水面,那是属于大海的汹涌水面,已经不再透明,水域之内无物显露,难以为人所知,只有谜团存留,而那充满谜团的往昔却越过了它的海岸,涌入现时之中,于是在这片不断渗出树脂的火把浓烟内,在这片笼罩四野的城市雾气里,在那野兽般散发着黑暗气息的体味中,在这广场之内与那片陌生之中,他非常鲜明地、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海洋的气息,感受到了大海的存在,伟大而且永不磨灭:在他的身后是那些船,它们是属于未知的怪鸟,有号令声从那边传来,然后是某个木绞盘转动时发出的急促的咯咯声,再然后则是敲打某块铅皮的低沉闷响,就好像那已然沉入海中的白昼星球所发出的最后余响,在那之后就是浩荡的海风,还有数不清的戴着白色王冠的喧闹,它们是海神的微笑,时刻准备着,突变成响亮的大笑,就在波塞冬驱赶着他那匹白马的时候,而在那海洋之后,同时环绕着它的,是被海水不断冲刷的陆地,他曾经穿越过这些国家,跨越过上面的岩石,跨越过上面的土壤,参与到生命之中,植物、人和动物,与这一切联结在一处,在如此多的未知面前显得虚弱无力,无力去处理和了结这些未知,交织并迷失在事件与事物之中,交织并迷失在这些国家与城市之中,这一切早已沉入记忆深处,却又仿佛还在眼前,那些事物、那些国家、那些城市,它们就在他的身后,在他周围,在他的内心,它们早已变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如明媚的阳光,又如深沉的黑影,如雷般轰鸣,又如夜般寂静,人所熟知,又神秘莫测,那是雅典、是曼托瓦、是那不勒斯、是克雷莫纳 、是米兰、是布林迪西姆,哎……是他的故乡安德斯村,所有这些都在他的面前涌现,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港口广场之上,在这片杂乱的火光的喧闹之中,呼吸着周遭难以呼吸之气,耳边充斥着稀奇古怪的声响,这一切都聚合成一个独一无二的统一体,在这统一体之中,遥远可以轻松地成为贴近,而贴近变成了遥远,而他自己,在一片狂乱野蛮的包围之中,他这个向彼处飘荡的人,也变得无比清醒,轻松地在人群上方飘荡;那地狱般暗暗燃烧之物,出现在他的眼前以及他的认知中,他同时也就清楚地了解了自己的生命,了解到他的生命被夜的顺流与逆流所托持,在这个过去与未来相交错的夜晚,他了解了自己的生命,就在海岸边港口广场上的这个彼此交错的时间点,它属于这个流溢着火光、辉映着火光的当下,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在海洋与陆地之间,他自己就在广场的中间,就好像有人意欲将他引至自己存在的中心位置,引至他所有领域的交错点,引至他世界的中心点,如同命运的安排。但它仅仅是布林迪西姆的港口广场而已。
即使这真的是世界的中心,人们也无法在此处逗留;越来越多的民众从巷子里拥出,出口处被欢乐的火光照得通明透亮,他们拥到了广场上,而轿夫们却逐渐被从广场中心挤到了侧面,而前方,在军号声中,皇帝的队伍已经开始行进,从现在的位置已经不可能跟上步兵方阵以及皇帝的队伍了。而这时,广场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呼喊、狂叫与嘘声逐渐将音乐淹没,伴随着噪声越来越大,那种肆无忌惮的暴力推搡也逐步升级,行为几乎演变成了目的与某种自我娱乐,仅仅在这一片暴力之中,那种将他自己也包围其中的飘荡的清醒,它的轻松与容易似乎已经传遍了整个广场,就好似第二道光线,紧紧地与第一道可见的光线贴合在一起,不仅没有改变后者那种刺目的华丽,甚至还有所加深,那种刺目的华丽是残酷的,里面布满了阴影,行将熄灭,尽管如此,这第二道光线仍然在物的可见当下揭示了第二种存在的关联性,那是梦幻般清醒的存在的关联性,它属于遥远,而这遥远则存在于每一种贴近之中,甚至其中的最触手可及与最直接面临者也不例外。似乎就是为了再次证明第二种存在的关联性那轻及遥远的必然性,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是何时发生的,那个男孩就突然出现在了卫队的最前端,就像是在做游戏一样,他手里轻松地挥舞着一根火把,那火把很显然是他从离他最近的人手中夺下来的,他拿着火把作为武器,为的是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给维吉尔先生让路!”他轻快地朝着人们高喊,“给你们的诗人让路!”人群之所以有所避让,似乎仅仅是因为看到一个人被抬在轿子里,而这个人是与皇帝同行的,或者是因为生病的诗人那暗黄的脸上一双透着高烧的眼睛让他们觉得很神秘,不管怎么样,人们还是要感谢这个小小的向导,他们的注意力被彻底调动了起来,但显然,不管是这个年轻的、给他拿来大氅的少年恶作剧般的开路,还是火把的光焰,都收效甚微,病人那可怕的外形也不能缓解拥堵,相反,人们起初躲闪的、冷漠的瞥视渐渐变成了公然的回击,回击他那令人生畏的目光,变成了一片半畏缩、半大胆的耳语,渐渐变得咄咄逼人了。一个人兴高采烈、心怀恶意地喊道:“一个魔术师,皇帝的魔术师!”并且觉得这个形容恰如其分。“你懂什么,蠢货,”少年喊了回去,“你这愚昧的一辈子里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魔术师;他是我们最伟大、最最伟大的魔术师!”少年的手飞快地扬了起来,张开手指挡住那些恶毒的目光,而一个涂脂抹粉的妓女斜戴着一顶金色的假发,冲着轿子尖叫:“给我表演一个爱情魔术!”——“对,在两腿之间,要用力,”一个黝黑的、鹅一样的年轻人捏着假嗓补充道,他显然是个水手,晃着刺青的手臂灵巧地闪到一边,双手背在身后,“我也会为这个魔术掏钱的;还愿意把它传授给能学会的人!”——“给魔术师让路,让路!”少年命令道,果断地用手肘把这个鹅一样的水手推到了一边,有点让人意外地,少年迅速决定向广场的右缘行进。抬手稿箱的人很愿意跟上,跟在轿子和其他奴隶身后的侍卫就没那么愿意了,但他们似乎都被一根无形的锁链牵动,跟在了少年身后。这个少年要去哪里?他是从哪一个远方、从哪一道回忆的深渊里浮出来的?是被哪一种过去、哪一种未来所注定?出于哪一种神秘的必然而到来?要被从哪一种过去的秘密送往哪一种未来的秘密?难道他不是更像在不可度量的现在永远飘荡吗?他四周是饕餮的嘴、咆哮的嘴、歌唱的嘴和惊叹的嘴,封闭的脸上张大的嘴,这些嘴都张着,都撕裂开来,鲜红、棕褐、苍白的嘴唇后面是一排排被舌头保护起来的利齿。他低头,望向抬轿的奴隶那些沼泽般、云雾般的圆脑袋,望向他们侧脸的下颔和长了丘疹的面颊,他了解他们体内搏动的血液,了解他们刚刚咽下的口水,了解许多他们的思想,尽管思想已经在这些笨拙的、不羁的、未经训化的吞吃和肌肉的机械里遗失了,却永远不会磨灭,温柔而又笨重,透亮而又昏黑,一滴滴水渗出、滴落又消逝,灵魂的水滴。他知道他们的渴望,它在这些痛苦地荒废了的激情和肉体中从未平息,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是那个鹅一样的水手甚至他的妓女与生俱来的,那是人类无法抹去的渴望,从未灭绝,至多会偏离成恶毒和敌意,却依然是渴望。他心醉神迷,但又在难以言表的清醒中摇晃着,他的清醒同时糅合了所有的沉闷,他看出那些一同奔涌、一同畅饮、没有面孔的肉体是多么愚笨、肿胀而强健,他看到了、听到了他们起起落落的偶发激情所藏匿的东西,他们野蛮的、军人般的齐声欢呼和他们愚蠢的凋谢、衰老。他觉得这一切、这全部的知识都扑鼻而来,他吸入了它们,怀着容纳了所有可以看见和可以听见的事物的迷醉之干渴,怀着几倍于这些人形动物的干渴,几倍于他们每天共同找寻、每天反复咀嚼的饲料的干渴。现在,他们终于在这些肉身之间开出了一条路。那些人发现广场的边缘灯火渐疏,终于开始疏散。于是他们渗入了黑暗,终于逃了出来,甩掉了闪着腐败气息的光芒、笼罩了港口广场的鱼摊臭气,在黄昏静静离开,而他还想让这气味继续郁结在身上。水果摊的气味飘向他们,甜腻,却一样腐朽,充满发酵的气味,鲜红的葡萄、蜡黄的李子、金黄的苹果和漆黑如地底的无花果的气味掺杂在一起,在同样的腐烂面前难辨彼此,践踏过度、乱涂乱画的石板路上闪着潮湿的光。广场的中心已经被远远抛在了后面,码头上的船只如此遥远,大海如此遥远,却还没有完全消隐;那边人群的号叫只余下几声遥远的轰鸣,喇叭的吹奏声已经听不见了。
斯佩尔特麦,一种在欧洲种植历史悠久的小麦,生长在沿海农业气候地区。
怀着莫大的信心,好像熟知地形,少年领着小分队穿过棚屋,挤入了仓库和造船厂的区域,这一区域紧邻着市场,布满了阴沉的、没有点灯的建筑,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楚,只能感到这些建筑在四下扩张。气味又一次改变了:他嗅到了这个国家所有制造业的气味,嗅到了大量的日用品气味在这里弥散,在帝国的土地上弥散、更替,但总会在什么地方交易,经过人类的身躯和他们内脏的搏动粉碎成渣;他也嗅到了谷物干燥的甜香,它们堆在漆黑的谷仓前面,等待被运送进去;他嗅到了装有小麦、燕麦、斯佩尔特麦 的麻袋蒙尘的干燥气味,油桶和油罐柔和的酸味,码头沿岸的酒窖发酵的气味;他嗅到了木匠作坊的气味,在黑暗中,有大量的橡木不知堆在哪里,永远也不会死去,他嗅到了它们的树皮以及树心柔和的阻力,嗅到了砍了一半的木料,斧头还插在上面,好像是工作结束后就把它扔在了那里;除了刨得极为平整的崭新船板的气味、刨出的缺口与锯末的气味,他还嗅到了断裂的、生了湿滑青苔的、吸满了贝壳的、浅绿色的古旧船木的气味,它们堆在那里,等着被烧掉。制造业的循环。孕育着香气的夜间劳作,呼出一种无尽的平静,凋敝国土上的平静,农田、葡萄园、橄榄林的平静,农人的平静,他自己,他这个农民的儿子就从中走出,他永恒乡愁的平静,他系于大地、归于大地、在尘世间恒久渴望的平静,始于他的歌唱的平静,哦,他所渴望的、难以企及的平静。这种平静在这里也是难以企及的,好像四下的一切都必须变成自身的图景,这种平静也被迫渗入了石头,被束缚、被滥用,变为了可利用、可交易的贪婪猎物,变成了外界、奴役和不安。它既是内部,也是外部,既是图景,也是反图景,却没有形成一个作为知识的共同体。他发现自己充斥了各处,如果他必须把一切保存下来,也得到了把一切保存下来的许可,如果他能够成功捕捉世界的繁复(因为这就是他的责任),如果他因此被迫像做白日梦一样献身于它,毫不费力地倾听它、占有它,那么就会是这样,因为它从一开始,在他开始观望、倾听和感受之前,就属于他了,因为回忆和保存仅仅是自己回忆里的自我,是回忆里自己的过去。在那个过去,他肯定饮过酒、摸过木材、尝过油脂,在他还没有油脂、美酒和木材的时候。他重新认识了不认识的东西,脸与非脸上的东西,它聚集了他们的激情、贪欲、肉身、贪婪的冷漠和兽性的肉体存在,也聚集了他们宏大而朦胧的渴望,聚集了一切,而他希望看过或没有看过、经历过或没有经历过这些,与他自己的起源融为一体,成为他自己的存在混乱的原初土壤,成为他自己的肉身,他自己的激情、贪婪和盲目,但也成为他自己的渴望:他的渴望也随着他在尘世间的漫游起了变化,回到了认识,终于变得越来越痛苦,几乎不再是渴望了,对,几乎不再能称作对渴望的渴望了,那从一开始就是一种被驱逐的存在,是一种孤绝,那些孕育不幸的事物,这些赐予福乐的事物,但对一个人的本质来说,两者都是难以承受的,尽管与生俱来的东西依然留存,不可磨灭,存在原初的土壤、认识与重新认识的根基都是不可磨灭的,回忆从中萌芽,又回归了它们。幸与不幸的庇护,难以承受的事物的庇护,一种最后的渴望,如此强烈的渴望,几乎是纯粹以肉体追溯着回忆的所有深渊,连认识那最成熟的、一直存在也永久存在的渴望也在一同摇摆。真的,这是一种难以平息的肉体的渴望。他僵硬地交叉着手指,感到了戒指,感到了它坚硬地抵着他的皮肤和肌腱,感到了手上的骨节像石头一样坚硬,感到了他的血液,感到了他肉体回忆的深渊,遥远的过去阴影的深渊与它的光亮合为了一体,那光亮那么接近现在,那是被现在点亮的光源。他忆起了自己在安德斯的少年时光,忆起了房屋、马厩、仓库和树木,忆起了母亲略微晒黑的、永远笑逐颜开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和她自己卷的黑鬈发——哦,她叫玛雅,没有一个名字比这个更富有夏日气息,没有一个名字比这个更适合她——他忆起了她愉快的劳作怎样使身边的人感到温暖,她明快而不知疲倦的性格怎样使一切显得安稳,她还得一直照料住在小屋里的祖父马库斯·波拉,一听到呼唤就跑去帮忙,还要时常平息老祖父孩子一样愤怒的、地动山摇的呼叫。祖父时常这样呼叫,为了寻求安慰,尤其是在牲畜和粮食的买卖价格不合算的时候,时而慷慨、时而吝啬、头发花白的祖父就时常觉得自己被骗了。唉,喧嚣像回忆一样强大,安宁像回忆一样温和,每当母亲带着几近平静的愉快返家,安宁就会重返。他也忆起了他的父亲,直到婚后他才成了真正的农民,因为他觉得过去所从事的陶匠工作没法养活他的儿子,尽管在傍晚,听父亲讲起他过去做的大酒壶和优雅的弧形油罐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关于沾满黏土的拇指、刮刀、轰鸣的旋转台与烧制的技艺的故事,那些美丽的故事,时而停下来唱起古老的陶匠歌谣。哦,时光的面孔,在时光里苦守;哦,母亲的面孔,在回忆中是一张年轻的面孔,然后不断蒸发、深化,在死亡中已经到达了所有面孔的彼岸,几乎成了永恒的风景;哦,父亲的面孔,起初回想不起来,然后渐渐长成了生活的人类相似的面孔,直到死后成了不可磨灭的人类面孔,由坚硬的褐色陶土塑就,定格于和善而强有力的、最后的微笑,难以忘却。哦,不在回忆中扎根的东西就无法生长成真实;哦,不从一开始就赋予他、被他年轻时的面孔所笼罩的东西就无法被他把握。因为灵魂永远在自己的开端,在自己生长的开端,甚至在结局中也保有开端的庄严。抚动七弦琴的歌曲不会消逝,它不断地重下决心,要捍卫自己赖以为生的每个音符。它不会消逝,一再重返,甚至是一再回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以捕捉陶罐和堆积的木桶那清凉的气息,轻盈而黑暗的气息,有时会从墙上那些开敞的门里涌出,他要把这气息吸入自己疼痛的肺。然后他不得不猛烈地咳嗽,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可容忍、不被容许的事。抬轿奴隶的钉鞋继续前行,击打着石板,摩擦着卵石路面,小向导的火把在他们中间摇晃,向着轿子微笑、闪耀,照亮了前方的路。现在他们开始了真正的行军,开始了疾速前进。对那个御前侍卫来说,他们走得实在是太快了,他终生惬意地服侍宫廷,现在已经上了年纪,变得肥胖,在后面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追赶着。货仓和谷仓的屋顶纷纷耸起,有些是尖顶,有些是平顶,有些斜对着繁星密布、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天空,高擎的灯下,吊车和绳索投下了咄咄逼人的阴影。他们经过空荡的和满载的推车,几只老鼠横穿过道路,一只夜蛾迷了路,栖在了轿子的扶手上,留在那里不走了。新鲜的疲惫与睡意悄悄浸入,夜蛾有六只脚,那么多,这搬运的队伍也有无数只脚,抬着轿子,抬着他与夜蛾,像抬着某种娇贵而易碎的货物,他想转过身,只是因为想数清身后搬运的奴隶和他们的脚,但他还没有数完,队伍就走到了两面墙之间一条狭窄的通道前面,他们再次惊讶地停在了房屋前面,停在了陡峭地爬升的入口前面,那是一条极狭窄、极混乱、晾满了衣服的陋巷:事实上,人们停了下来,是因为少年毫不犹豫地制止了可能还想继续行进的奴隶——事实上,现在抬着他的奴隶只剩下四个了,和在船上的时候一样——这突然的中断和少年出乎意料的目光都激起了宛若重逢的喜悦,激起了惊人的喜悦,使他们所有人,主人、用人和奴隶都大声笑了起来,而少年被他们的笑声感染,轻轻鞠了一躬,骄傲地指向入口,请他们进入深巷。
但这种欢乐的情绪毫无缘故;至少在这条巷子的深处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东西。上坡的平坦石阶一片黑暗,挤满了各种人影,主要是一群孩子,不顾天色已晚,在台阶上跑上跑下,两条腿的阴影,靠近看会发现其中也有四条腿的阴影,因为整面墙边都或疏或密地拴着山羊。深巷的窗户幽黑地凝视着,没有装玻璃,多数也没有住人;像地窖一样昏暗而高大的市场穹顶也一片幽黑,里面充斥着卑贱而嘈杂的讨价还价,贫困的讨价还价,为了下一刻生存的需要而讨价还价,甚至不是为了明天的需要。旁边是敲击的、捶打的、咯嗒作响的手工业者,被阴影所操纵,注定要待在阴影里,发出细弱的响声,几乎不需要照明就可以进行精细的操作,只要有一盏油灯或一截蜡烛头的光芒,他们就会躲进阴影里。这里是赤贫之人的日常生活,不受任何外界的变动影响,几乎完全脱离了时间,好像皇帝的筵席离这条巷子还有几里地远,好像这里的居民根本不知道其他城区发生了什么,这支突然冒出来的抬轿队伍也没有什么值得惊诧的,却迎来了最不友好或者说最幸灾乐祸的抵制。孩子们先开始捣乱了,对,他们甚至牵着山羊钻到抬轿奴隶的胯下,不肯避让,四条腿的山羊咩咩叫着,两条腿的孩子也放声尖叫,拥出所有阴暗的角落,然后又躲了回去。起初他们想抢走小向导的火把,但他拼命守护,没有被他们抢走,这还不是最糟的,尽管他们走得很慢,但还是一级一级地沿这条穷巷向上而行——不,最糟的不是光线太暗,而是那些女人,她们才是最糟的,那些从窗口探出身来的女人,胸部抵着胸墙,蛇一样的赤裸手臂在墙上晃动,手上戴着手套。她们原本只是在胡乱咒骂,当她们撞见这支队伍,她们疯狂的咒骂(像任何疯狂行径一样强烈)就上升成了控诉,上升成了真理,因为那是咒骂。此刻在这里,野兽般的粪味从一扇扇敞开的门里飘出,在这条房屋的运河里,他坐在高高的轿子上被人抬过去,因此他可以、因此他必须注视这些贫穷的小屋,遭受人们抛到脸上的诅咒,愤怒而毫无意义的诅咒;遭受流氓和流浪汉的哭喊,以及四下患病的婴儿的哭喊;遭受开裂的墙上燃烧的松木的浓烟;遭受厨房里蒙尘的陈腐气味,以及铁锅烧焦、老化的气味;遭受漏风的房屋的惨状,在这样的房屋里,到处都是衣不蔽体的老人,躺在破布上面。怀疑开始袭向他,在这些蠕虫的洞穴中间,在这最外在的堕落与最痛苦的腐朽面前,在这最深入俗世的监牢面前,在这个充满了恶毒阵痛的降生与恶毒横死的死亡的地方,生命的进口与出口水乳交融,他怀着阴郁的预感,感到了二者的相似之处,在永恒的不幸阴影笼罩的梦中,在这最无名的夜色与淫乱中,二者是那么相似。他不得不第一次遮上了脸,躲避女人们咒骂的欢笑,不得不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当他被一级一级地抬上这穷巷的阶梯——
——:“无赖,坐轿子的无赖!”“他以为他比我们强多了!”“皇帝宝座上的钱袋子!”“如果里面没有钱,就得滚了!”“让别人抬着你去工作!”女人们喊道——
——:她们咒骂的冰雹毫无意义,噼里啪啦地落到他身上,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却没有错,却是警示,却是真理,却是上升为真理的疯狂,每一句谩骂都撕下一块他灵魂的骄傲,让他的灵魂赤身裸体,赤裸如婴儿,赤裸如躺在破布上的老人,赤裸地面对黑暗,赤裸地面对失忆和罪孽,融入那些漂流的、难分彼此的赤裸之物——
——:一级一级地穿行于这穷巷,在每一级台阶上稍作停顿——
——:赤裸造物的激流,漫过呼吸的大地,在昼夜交替的、呼吸的天空下流溢,被亘古不变、远远铺开的几百万年的海岸环绕,生活那赤裸的人群之湍流,从存在的土壤里渗出,又一再渗进去,所有生物那不可摆脱的束缚——
——:“你死了以后也和别人一样!”“抬死人的,把他扔下来,把这个死人扔下来!”——
——:时间之山与时间之谷,哦,万千造物,从万古中被送到了这里,永远一再被送入暮光的激流,在万物无穷无尽的激流中,没有一个未曾想过、没有一个不想成为永恒的灵魂,永远地飘荡,在永恒的自由中永远自由地飘荡,远离这激流,甩脱这熙攘,不会坠落,不再是造物,只是一朵透明的花朵,孤寂地向上生长,向上攀缘,直抵星辰,远离一切,甩脱一切,心像透明的血,在渐渐隐匿的藤蔓上颤抖——
——:被抬着穿过穷巷的谩骂,一级一级——
——:哦,在这永恒的疯狂世界里,他的生活也冲破了夜晚的无名之物混乱的土壤,钻出了生物的密林,沿着数不胜数的小路向上攀缘,不时附到纯净或不纯净的东西、逝去或没有逝去的东西上面,附到事物、财产和人们身上,再次附到人们身上,附到话语和风景之上,这总是被人轻视、反复活过的生活,他滥用了它,他一直在滥用它,为了使自己抬升,超出所有边界、所有时间,好像他不会坠落,好像他不会再回到时间、回到这俗世的监牢、回到生物之中,好像深渊的血盆大口没有向他张开——
——:“婴儿!”“尿裤子!”“废物!”“真差劲,还得让人抬着回家!”“该给你的脑袋打一针!”笑声从所有窗口飘落——
——:街巷里回荡着女人们的嘲笑,但他们无处可逃;只能极为缓慢、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但那真的只是女人们的声音吗,那些公正的嘲讽,那些责骂他的声音,那些揭露了他无用妄想的声音?难道这里咆哮的声音不比世间的任何女人、世间的任何男人、世间的任何疯狂造物的声音都响亮?哦,嘲讽地向他喊叫的就是时间本身,亘古不变地流去的时间带着它的许多声音,带着存在于它体内、只存在于它体内的所有吸吮的力量,化入了女人们的声音,以她们的咒骂抹去了他的名字,而他剥去了名字,剥去了灵魂,剥去了所有歌声,剥去了心中如歌的永恒,坠回了夜晚不可言说的事物与存在的土壤,沦为了最苦的泡沫,一段磨损的记忆最后的残余——
——:时间无所不晓的众多声音,它们知道那不可逃脱的、命运那不可逃脱的监牢!哦,它们知道,就连他也无法逃出亘古不变的命运,那里有一艘船,不管他有多么想要反抗,他都必须登上去,命中注定要被送回去;哦,它们知道赤裸的两岸之间那赤裸的生物激流,它的道路被原初的黏土环绕,没有一艘船能够通航,没有一株绿树点缀,两岸一眼就能看透的妄想,但也是命运的真实,是看不透的妄想的真实;它们知道每个人都注定要沉回到这激流之中,而他再也分不清自己下潜的地方和过去浮出水面的地方,因为他的归途必须使命运之圈合拢——
——:“我们逮住你了,你这混球,晃来晃去的混球!”她们骂道——
——:但那确实只是女人的声音在讥笑,好像他只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出来找寻虚妄的自由,现在又想溜回家了,更可怕的是,他必须穿过令人烦闷的甚至是危险的弯路回家,走上这条路已是一种不幸,还要一路挨骂。这些声音也是母亲们的粗声责骂,充满了时间的黑暗,她们知道,命运之路的圈子绕着虚无的深渊,她们知道,所有绝望的人、所有疯狂的人和疲惫的人都不可挽回地坠入了中心的深渊,只要他们被迫中断自己先前的道路——哦,难道没有一个人是自愿这样做的吗?有人能开出一条真正的道路吗?——在愤怒的责骂声中,母亲永恒的愿望也怀着恐惧,无言地飘荡,希望所有孩子都保持初生时的赤裸,赤裸地囚禁于他最初的安乐窝,植根于大地奔流的时间,植根于造物的激流,轻轻升起,又轻轻消逝,仿佛没有命运——
——:“赤身裸体,赤身裸体,你这个赤身裸体的人!”
——:他没法从母亲中间逃脱——领路的少年为什么要选这条路,他会不会走错了?队伍被母亲们的呼喊阻拦,好像再也无法向前移动,他们恐惧地停下等待,但不久喊声就平息了,他们继续行进,一级一级地爬上去——
——:难道这些声音中的母性力量还不足以达到永恒?难道她们的知识漏洞百出,不得不再次放过这些被禁止通行的人?哦,母亲的软弱,只知自己的诞生,不知此后的重生,她们不想知道,也不能理解,只有经过了重生,诞生才有意义,不然诞生和重生都无法完成,二者背后是虚无那最后的创生,亘古不变,对,只有当存在与非存在难分难解,低声呢喃着融为了一体,庞大的永恒才能开始放光,那是人类灵魂的自由,是它真实的永恒之歌,不是妄想的场景,不是傲慢,而是人类那不可嘲讽的命运,人类的命数那可怖的庄严——
——:哦,这就是人类的上帝之命运,这就是人类在众神的命运中所看到的东西,是二者那亘古不变的定律,一再转向重生之路,是二者那不可分割的对命运的希望,希望还能踏入那圈子,使此后变为此前,使所有过去的和所有未来的道路完全重合,使终将消逝的现在静静地留在歌声中,带着完满自由的目光、正在成形的上帝目光和那虚无时间的目光,一切在它的注视下都会归入唯一的、永恒的回忆——
——:躁动的不幸之巷,她们也许永远都不会停下,也许永远都不能停下,直到倾空她们最后的谩骂、罪责和诅咒,而他们一直在缓缓前进,一级一级地穿过谩骂——
——:赤裸之罪的荫庇,赤裸真理的疯狂——
——:哦,上帝那亘古不变的人类命运,必须攀登,攀上这俗世的监牢,攀上邪恶,攀上罪恶,攀上起初作为尘世被创造、然后变成了不幸的东西,攀上起初是尘世、在循环中渐渐丰满、越来越急切地变成了看不透的虚无的东西,环绕着诞生的存在根基,环绕着将会变为一切创世的重生,当上帝与人类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哦,人类那亘古不变的命运责任,依照上帝的意志铺平道路,不可嘲讽的道路,永恒那重生的道路,上帝与人类齐心协力,驱赶母亲——
——:但这里是穷巷,他们一级一级地穿行而过,这里有可怖的诅咒、可怖而公正的嘲讽,被苦难吐出,哦,而他因苦难而目眩,因诅咒而目眩,对,他,蒙着头,却还是能听见这一切。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难道是要告诉他,他不能使命运之圈合拢?他的生活之桥伸展得太远了,中心的虚无没有缩小,反而扩大了?以这种虚假的无穷、虚假的永恒和虚假的孤绝,他只能离重生的目标越来越远,而在他生长的时候,坠落的危险会越来越大?这里发生的事是不是一种警告?或者已经是一种威胁了?他过度延展的轨道顶端只有虚假的神性,疯狂地过度延展,伸入欢呼、迷醉、权力和荣耀的伟大经历,穿过他疯狂地称为他的诗和他的经历的东西,幻想着他只需保留一切,以使永无止境的现在长存于回忆的强力,神圣的童年永无止境的永恒。甚至这些现在也被证实为幼稚的虚假神性,像一种粗俗的神圣傲慢,流入了所有笑声,流入了女人们不加掩饰的赤裸笑声,母亲那受骗又不可蒙骗的笑声,他忆起了母亲的庇护,变得极度软弱,在众神幼稚的游戏中尤为软弱。哦,他无以面对赤裸的笑声,面对讥笑没有办法笑回去,他无以掩盖自己的赤裸,自己面孔的赤裸,他蒙着脸躺在轿子上,当他们尽管走走停停,却终于一级一级、有背众望地冲出了地狱般的深巷,冲出了地狱般的野蛮嗤笑,他还蒙着脸,轿子变成了安宁的摇篮,他们又走上了平坦的路。
希腊神话中,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是复仇三女神——不安女神阿勒克托、妒忌女神墨盖拉和报仇女神提西福涅——的总称,任务是追捕并惩罚犯下严重罪行的人。无论罪人在哪里,她们总会跟着他,使他的良心受到痛悔的煎熬。
原文为Teilhaberschaft。
原文为ein loderndes Nichts。
安喀塞斯,埃涅阿斯的父亲,特洛伊陷落时,埃涅阿斯背着父亲逃上航船。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里的擎天神,被宙斯降罪用双肩支撑苍天。
但实际上,队列的行进并没有因此而加快;他们仍在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甚至比之前还慢,因为就算他们十分清楚,四周已经没有什么恶毒的障碍了,也还是能感到人类的低语、人类的气味和愈发尘土飞扬的人类的热浪,人群又开始膨胀了,显然还在继续膨胀。只是,尽管他已经逃出了穷巷所能波及的听力范围,他却觉得那些刺耳的咒骂还一直留在自己的耳朵里,他几乎觉得它们要一直跟着他,像复仇三女神 一样追猎着他、折磨着他,和周围萌发的、迅速膨胀的人群喧嚣一样响亮,和人群的喧嚣融为了一体。喧嚣声说明皇帝的筵席已经离他们不远了,因此这奔波的痛苦与所有欢呼的喧嚣、权力的喧嚣和迷醉的喧嚣结合在了一起,毫不示弱地闯入了他的体内,内在和外在难以阻挡的众声音,它们刺耳的痛苦几乎要置他于死地。火光也变得难以阻挡了,难以容忍地喧嚣着、聒噪着,尖锐地刺透了他依然紧闭的眼睑,要他睁开眼来看,他的眼睛起初还违心地犹豫着,很快就惊骇地睁大了:下界的火光向他闪耀,宽阔街口的光线向他闪耀,人潮正在穿过街道,摩肩接踵,向前推挤,人们的眼睛向他闪着骇人而刺眼的光芒,像一道魔幻的光源。行进着的人们都变成了一股强制的同时也是自愿的激流,他隐隐觉得轿子也在随着人们一起自行漂流,一起冲刷而去,几乎不再需要有人抬着,而轿子每走一步、每向前滑一点,这神秘的、孕育不幸的、毫无意义的巨大引力都更加确信自己的权力,变得更可怖、更咄咄逼人、更有穿透力、更靠近心脏,不断增长,准备最终在一瞬间露出自己的完整面目。轿子被推挤着、牵引着,高高抬到了拥挤的人流之上,终于抵达了巷口,因为此刻在这里,在火焰与喧嚣环抱的地方,所有火光的阴影、所有喧嚣的阴影突然都不见了,在这无影的、火光与喧嚣的汇流中,流光溢彩的皇宫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半是住房,半是堡垒,在下界火山般爆发的火光中,在几近圆形的盾形广场的中心升起。而广场变成了众造物汇聚的唯一洪流,变成了聚到一起、已经成形、正在成形的闷烧的人类土壤,变成了闪烁的眼睛和闪烁的目光的洪流。人们都热情地凝视着,不顾所有其他景象,只盯着那无影的、灼烧的唯一目标,一道人类的火流,贪婪地转向了火焰之岸。城堡就耸立在那里,喧闹的火把之海围绕着它,它是那么不可抗拒,那么神秘诱人,那些相互拥挤、喘着粗气、脚步沉重的人群都不可抗拒地为其所吸引,把它看作给出意义和方向的目标,那是人群不可遏止的渴望的意志,那是他们压抑不住的方向欲的目标,而这周围也是一幅神秘力量的图景,那是一种令人惊恐的力量,散发着迟钝、麻木的气息,却从来未曾为人所发觉,对于每个个体的动物,对于每个个体的人,这都是不可捉摸的,噢,这一切是如此地神秘莫测,以至他们每一个的心中都翻滚着那个问题,试图追问潜藏在火焰之堡中,并且从中放射而出的那个巨大的吸引力的意义与原因,每个人都害怕答案,也期待答案,尽管没有人能够给自己一个真正的答案,但是作为对意识的拯救,对人性和灵魂的拯救,就算是最贫乏的、最不充分的答案也适合于给人以希望,这答案完全可以骄傲地宣称自己是对存在的拯救;——“酒”,这是一种答案,“免费的酒”,“看御林军”,这也是一种答案,“皇帝要做演讲”,这是另外一种答案,突然,一个喘着粗气的声音高喊:“他们已经开始撒钱了!”城堡就这样向他们释放着吸引力,他们就这样鼓舞和刺激着自己和其他人,为的是避免自己对那巨大的诱惑感到绝望,虽然确定无疑的失望已经在激发人渴望的神秘城墙那里等候着他们,但是他们唯有刺激自己,以免他们害怕失望的心情会让那狂热的渴望因此熄灭,那是对分赃 的渴望:巨大的希望换来的是廉价的回答、廉价的呼唤、廉价的刺激,但是每次都会有一阵强烈的抽搐透过那人群,透过那些肉体,透过那些灵魂,含混地向那共同的目标冲击,猛烈、猥亵,却也不可抗拒,呼喊声与脚步声聚成一团,一步、一步向那燃烧的虚无 之内冲击。而飘浮在人们头上的就是那团浓重的人群的臭气,夹杂着火把的黑烟,浓烈的烟雾,根本无法呼吸,刺人鼻肺,令人窒息,那些浓厚的褐色的烟云就滞留在无法流动的空气之中,懒洋洋地叠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噢,那是地狱之雾的云层,沉重,不可切分,也无法穿透,那是地狱之雾的天花板!是否还有出路?是否还有路可逃?噢,回去!回到船那里去,至少在那里还可以安静地死去!那个少年在哪里?!他必须、他应该指出回去的路!决定权在谁手里?!唉,他被挤在人群里,挤在汇聚的人流里,再也不能做出决定了,他决断的声音也无法挣出呼吸;他的声音盲了!而少年像是听到了他缄默的呼喊,抬头向他微微一笑,眼中的微笑充满了明朗的歉意、明朗的信心和慰藉,知道他早就不再做决定了,是,这个少年没有错,少年的回应令他感到愉快,尽管他即将到达,满怀恐惧。四下挤满了人脸,一张张脸,日常的脸上是他们日常的、显然已经过度膨胀的口腹之欲,膨胀得超出了自身,几乎成为一种彼岸的热情,成为一个兽性的彼岸,把所有日常远远抛在了身后,除了灯火通明、压倒一切的目标的这一瞬间,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他们热情地注视着,热情地渴望着、索求着,这一瞬间荫翳了他们的终生,让他们参与了分赃,瓜分了权利、偶像崇拜和自由的尺度,瓜分了皇帝的无穷。人群的聚合体紧张地、爆炸般地向前移动,震动、起伏、闪烁、喘息、呻吟,显然是在顶着某种灵活的阻力向前推进,这种阻力无疑存在,因为他自己就属于这同样躁动的逆浪,这强大而暴力的前行和后退充满了被绊倒的、被踩踏的伤员的惨叫,也许还有死者的惨叫,他们得不到同情,只有欢乐的呼声一再嘲讽他们,然后窒息于愤怒的聒噪,被火焰的毕剥声撕碎。一个骇人的此刻粉墨登场,一个无穷地翻倍的人群的此刻,被人群的吼叫抛出,一个坠入了聒噪又立刻掉出了聒噪的现在,被感官狂乱的人和感官失灵的人抛出,被灵魂荒芜、感官丧失的疯人抛出,却仍在万物中疯狂地生长,吞吃了所有过去和所有未来,容纳了所有回忆深渊的喧闹,将最远的过去和最远的未来都包藏在了它的呼号之中!哦,人类的繁复是多么伟大,人类的渴望是多么宽广!而他清醒地摇晃着,被人抬着,在咆哮的脑袋上面摇晃,在喧闹的布林迪西姆欢庆的火焰上空摇晃,在此刻摇晃的目光之上摇晃,经历了亘古不变的事物里时光无限的缩减:一切都属于他,一切都化入了他的体内,仿佛从一开始就属于他,也将永远属于他。他四下燃烧的是特洛伊,是永不熄灭的世界火海,而他在火焰的上空摇摆,他是安喀塞斯 ,因为怀着难言的回忆,他盲目而又在观望,既是孩子也是老人,被他的儿子扛在肩上,他就是世界的此刻,被巨人阿特拉斯 抬在肩上。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皇宫。
紧靠皇宫的地方有一圈警卫把守。他们紧紧挨着,横着长矛,全副武装地面对人群的冲锋,他们灵活的抵抗使得人浪一再后退,在广场边缘就已经能看到人们一浪一浪地退后的动作了。警卫后面是禁卫军的驻地,只有在重大活动的时候他们才会被从罗马调来,担任荣耀的守夜工作,但在像战时一样浩大的巡逻队、守夜的火焰和高大的军用餐帐中间,他们也只能无所事事地闲逛,高傲而令人生畏。帐中飘出了希望和免费美酒的香气,有些虚幻,却依然使人信服。这些东西好奇的人们都可以看到;再往里就看不到了。希望和失望的天平在这里保持着平衡,神秘而紧张,像生死之间的所有抉择,像生活中的每一刻,因为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囊括了生与死。而当火焰的热气掠过奔忙的人群,吹开头盔上高悬的羽毛,照亮镀金的甲胄,当警卫嘶哑的、压倒一切的“退后!”抛向了喧哗的人群,癫狂就像火舌一样升入了不可呼吸的空气,一张张脸喊得口干舌燥,沉闷而贪婪地凝视着不死的瞬息烟火,因为时间正站在刀锋上。小卫队大摇大摆地走向了宫殿的入口,穿过了夹道欢迎的军人。他被人抬了过去。人们意料之外地发现军人的队列松动了,不再能阻挡涌动的人潮。像是被一个旋涡攫住了,许多人黏稠地拥向门口,毫无秩序,而两侧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擎火炬把守的人,像一条火的咽喉,人们流了进去,堵在里面,又被挤了出来,尖叫着、忍受着、粗鲁地跺着脚,在渴望的驱使下发了狂:这里简直是斗兽场而不是皇宫的入口,人们的推搡和冲突太疯狂了,草民和门口的警卫搏斗,展现出了他们的狡诈,想要蒙骗、撞倒那些掌权的官员,而官员愤怒地叫喊着,根本不相信这个小卫队是可以进去的。他们等了几乎难以容忍的一段时间,直到那个年迈的御前侍卫(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起了作用)发了话,才被立刻放了进去。很多人没有看到放行的程序,他们的愤怒升到了沸点;他们觉得向后退缩是一件可耻的事,感到了所有人的轻蔑和注视,突然意识到就算曾经有一个人、现在有一个人被放了进去,也不能说明那个重病垂死的人就应该是个例外。四下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可鄙。在一片轻蔑的嘈杂声中,在那无名而不可言说、一再开开合合的嘈杂声中,闪着一个人关于他自己无力为人的知识,担心他会失去赋予他的尊严。轻蔑在狭窄而灼烫的入口旋涡中对抗着轻蔑。因此也不奇怪,当他在后面、在庭院中逃脱了贪婪的斗争,逃脱了下界俗艳刺眼的火光,被所有曾随他穿过街巷、走上广场的谩骂释放的时候,他几乎感到了一种解脱,就像从晕船中渐渐恢复了过来,他感到了一种平静,尽管他现在踏入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平静,更像是混乱即将爆发的庭院。永远如此,只是一种虚假的混乱;服侍皇帝,习惯这种意外,严守纪律。这时一个宫廷官员走了过来,拿着宾客的名单走向轿子,迎接刚刚到达的客人,镇静地转向用人,听他低声报出客人的名字,准备镇静地记住这个名字,镇静而冷漠地从名单上划掉,这对这位名诗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凌辱,让他觉得有必要取代用人自报家门:“对,我就是普布利乌斯·维吉利乌斯·马罗。”他说,有些生气,因为甚至是在这里,这个人也只是快速而礼貌,却一样冷漠地向他鞠了一躬,甚至那个少年也一声不响。队列正遵照官员的手势走向第二进庭院,那个少年就顺从地走在队尾,他还希望少年能帮自己说话。但他的怒气没持续多久,就在平静中消失了,现在平静真的环绕了这个新来的客人,轿子抬过万籁俱寂的、喷泉流淌的花园,停在了大厅前面,皇帝把这里设为客房;门口站着欢迎的家奴,陌生轿夫的工作结束了。那个少年也得走了;少年把大氅抱了起来,由于他还站在原地微笑,宫廷官员就开始向他发号施令了:“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走!”少年还站在那里,脸上仍挂着顽皮而友好的微笑,也许这就是对他领路的粗鲁报偿,也许这只是徒劳,怎么也不能把他赶走。就算这样——这少年待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他希望少年待在这里吗?他这个疲倦的、需要独处的病人该拿这个少年怎么办?!但是,独自待着是多么可怕!不得不永远失去这个小向导是多么可怕!——“他是我的秘书。”他几乎是违心地说道,好像是他体内某种陌生的东西说了这句话,某种盲目信赖他人的陌生意志,比他自己的意志更强大,毫无意愿,却咄咄逼人、压倒一切,那就是夜晚。轻柔而有力的意志,从夜色中生长而出。花园如此轻柔,花香和两注清泉的低语如此轻柔;一阵微潮的黑暗和风,在秋日带了点春夜的气息,清凉地掠过花床,交织了许多花香,前面那座建筑里的音乐也像薄纱一样,在花床上交织、飘扬,时近时远,一层声音的纱幕,点缀着锣音,嵌在那边的筵席溢出的声音灰雾中,在那边是叮当作响的喧嚣火光,在这边只是稀薄的声响之雾,在夜晚庞大的空间里潺湲。庭院上空铺展开来的天空里又可以看见星星了,它们呼吸的光又变得清晰了,尽管下面飞涌的火炬烟云时不时会遮住天空的一角,但甚至这烟云也会被轻声潺湲的声响之雾渗透,融入渐渐飘散的低语,蹒跚着穿过院落,包藏所有事物,使事物、香气和夜晚融为一体,向着天空,升入夜晚的宁寂,立在墙头,隐隐照亮外表粗韧的树干,耸到屋顶的高度,尖酸的空气里有一株避世的、扇形叶片的黑棕榈,它也负载着夜色。
马尔库斯·安东尼(前82—前30),古罗马政治家和军事家,恺撒部将。恺撒去世后,与屋大维、李必达组成后三头联盟。公元前31年,在亚克兴海战中被屋大维击败,逃回埃及,次年自杀。
哦,星辰,哦,夜晚!哦,这是夜晚,夜晚终于降临了!这是夜晚之声黑暗的呼吸,潮湿而深沉,他把它深深吸入自己疼痛的胸膛。但他已经耽搁得太久了,他得准备下轿了,让他有点恼火的是,皇帝特意安排的医生没有跟来,在船上的时候他还觉得医生讨厌,但现在显然没人知道他有多么不堪一击。他们已经把装有《埃涅阿斯纪》的手稿箱抬进了房中,得赶紧跟上。“来,帮我一把。”他命令那个少年,并把自己撑了起来,靠在了少年的肩上,企图走上第一级台阶,却很快就发现他的心脏、他的胸膛和膝盖都软弱无力,他高估了自己;他得找两个奴隶把他抬上去。他们上了三层楼,冷漠的官员走在最前面,宾客的名册像将军的权杖一样抵着他的臀部,许多奴隶在后面抬着行李。他刚进入楼上收拾好的、通过风的房间,就立刻发现房间位于宫殿西南角的阁楼,圆拱形的窗户比民居的屋顶要高出很多。透窗吹来了一阵凉风,一段清凉的回忆,关于被遗忘的土地和被遗忘的海洋,海洋般、陆地般的夜风从房中拂过。房间中央的多枝烛台上挂着一个花环,燃烧的烛焰被夜风吹得倾斜,墙上潺潺的喷泉在大理石的小台阶前展开了一道清凉而柔和的扇形水幕,罩了蚊帐的床已经铺好,床边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房间里应有尽有,外飘窗前摆着一张观景用的沙发,墙角有个浴室。行李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手稿箱按照他的要求摆在床头,一切都恰到好处,一丝不乱,一个病人已经没有更多的奢望了,但这显然并不是出于奥古斯都的抬爱,只是宫廷一丝不苟、大张旗鼓的礼仪冷淡的关照,毫无友谊的色彩。他必须理解、必须接受的是,他的疾病需要这样的仔细对待,这是他疾病的必然,是一种恼人而苦涩的必然,而他对自己的痼疾本身的抵触从来没有像对奥古斯都的抵触那么强烈,很明显,因为奥古斯都的施舍磨灭了所有感激。因奥古斯都而生的苦涩——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的确,一切都要感谢奥古斯都,和平、秩序和个人的安全,除了他没有人能给他带来这些,如果是安东尼 而不是他当了皇帝,罗马将永无安宁,的确是这样,但是!对,但是!但他还是会对皇帝怀有几分猜疑。皇帝已经年过四十,但二十五年来,他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好像他没有真的长大,还是一如既往地怀着早熟的圆滑和狡诈,以精妙的手操纵着政治的丝线——如果他的一切都拜皇帝所赐,他还应该怀着苦涩,猜疑这个过老的少年吗?他欣赏皇帝,不是因为皇帝的圆滑,而只是因为皇帝的俊美和友善,人们喜欢把这种情感称作友谊,但它却不是友谊,它自有目的,每个人都会走入皇帝的罗网,圆滑的罗网!现在这种情感又远离了,现在四下只有虚伪的友谊——为什么这个伪君子坚持让一个病人回到他的行列中,随他回到意大利?唉,不如趁还在船上的时候死掉,那也比不得不躺在这里、躺在完美无瑕的宫廷礼仪中好,一切都十分完美,只是太完美了,那边的筵席上,不再年轻的皇帝正沉湎于四周喜庆而嘈杂的灯光和音乐。遥远而陌生的喧嚣传了过来,放荡地起起落落,玷污了夜风。
但一切都融入了夜风,筵席的喧闹、山间的寂静与海上的粼光,过往,此刻,又是过往,一个注入了另一个,一个融入了另一个——他还能不能再回到安德斯?这里是布林迪西姆,民居众多,街巷明亮,在外飘窗下铺展开来,他让人们把他抬到了窗边,现在正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这里只是布林迪西姆,而他倾听着夜晚,倾听着遥远的过往,在那里死去应该不错。不,他不该来这里,至少不该住进这间不友善的、设施一应俱全的客房。烛焰倾斜的蜡烛上,一滴滴烛油在一侧堆出了一条蜿蜒的石蜡小路,还在迅速地拓宽。
“先生……”宫廷官员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不需要别的东西了。”
官员指向少年:“我们要不要把你的奴隶带到楼下?我们没想到……”
的确,这个讨厌的人说得对;他们都没想到。
“但如果你想让他留在你身边,我们当然马上就去安排,先生,只要你愿意……”
“没关系……他可以去城里。”
“还有这个人”——官员指向奴隶行列中的一个人——“将依照你的要求睡在隔壁。”
“很好……我希望用不上他。”
“那我就告辞了……”
“请吧。”
他们的准备工作做得过于周到了。他的双手不耐烦地交错着,不耐烦地转着戒指,等这个冰冷而殷勤的官员和他的奴隶离开房间,但当他们终于走了,他却发现官员提到的那个奴隶没有和别人一起离开,还站在门边,好像在等他差遣,极度奴性的脸上生着一个东方人的塌鼻子。
“把他打发走吧。”少年请求道。
奴隶问:“你想不想要我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叫醒你?”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为什么?”一瞬间他觉得尽管夜色沉沉,太阳却从未从空中消失,太阳藏在了西边,却一直都在,太阳神,整晚都在,整晚都不可征服,比生下他的母亲更强大。
但他还是得给这个等待安排的奴隶一个答复:“你不用叫我,我自己会醒的……”
他觉得奴隶好像没听见他的回答,仍站在原地不动。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奴隶想表达什么?难道不被他叫醒就没法开始新的一天?现在是夜晚,母亲般宁静的夜晚,夜风温和,夜晚温和地降临,好像可以永远持续下去;不,他不需要这个奴隶,也不需要被他叫醒。“你可以去休息了……”
“终于走了。”奴隶把门从外面关上的时候,少年说道。
“终于,但是……但是现在你,小向导……你在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呢?你关心我吗?我很愿意接受……”
少年稳稳地站在那里,他不得不承认,少年那年轻农民一样的强健的圆脸不怎么俊美,因为下唇突出,还显得面有愠色,有些笨拙。“你想把我也打发走……”
“我把别人都打发走了,但我不会让你走……我只是问问你……”
“你不该把我打发走的……”少年粗重而又轻柔的声音推心置腹地说道,那质朴农民的声调竟和他的乡音如出一辙。这声音像一种遥远的、几乎难以忆起的赞同,来自遥远得难以追想的、母亲般的过往,少年明亮的眼中也闪着关于它的知识。
“我不想赶你走,但我猜你和许多人一样,是被皇帝的筵席吸引来的……”
“我对筵席没有兴趣。”
“所有年轻人都想去赴宴;你不用觉得羞愧,我还是一样感谢你为我带路……”
少年把手背到了身后,微微转动着身体。“我不想去赴宴。”
“相反,我在你这个年纪肯定想要赴宴,甚至现在也想,如果我没有生病,但你可以替我去,就像我自己去了一样……偷偷换一种形象出现很有意思……你看,这里有几朵花,给你自己编个花环吧,奥古斯都会喜欢你的。”
“我不想去。”
“真可惜……那你想做什么?”
“在这里和你待在一起。”
他脑中浮现出少年为了走到奥古斯都面前而混进大厅的景象,之后这景象又消散了。“你想和我待在一起……”
“永远。”
永远持续的夜晚,母亲统治的夜晚,孩子在亘古不变的世界里沉睡,昏昏沉睡,从黑暗到黑暗,哦,永远是多么甜蜜,亘古不变。
“你在寻求谁?”
“你。”
少年有点急躁。我们寻求的是沉沦,我们不该寻求它,它如此难以企及,它会因此而嘲笑我们。
“不,我的小向导,你把我领到了这里,但你寻求的却不是我。”
“你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
“你从哪里来?”
伊庇鲁斯,今希腊西北部地区,西临爱奥尼亚海,由此地乘船往西北行驶即可抵达布林迪西。
“你是在伊庇鲁斯 上的船。”
“你是和我一起来的?”
少年微微一笑,表示是这样。
“从伊庇鲁斯,从希腊……而且,你讲曼托瓦话。”
少年又微笑了。“这是你的语言。”
“我的母语。”
“这种语言在你口中变成了歌吟。”
歌吟——星体的空气,自顾自吟唱,超出了一切人性。“在我船上唱歌的那个人是你吗?”
“我在听。”
哦,夜晚母亲般的歌吟,响彻了夜晚,从响起的那一刻就一直寻求,当天色欲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对,甚至在比你还年轻一些的时候写了我的第一首诗,写得乱七八糟……对,那时就是这样;我必须找到自我……我母亲那时去世了,只有音容犹在……我再问一遍,你在寻求谁?”
“我谁也不需要寻求,因为你在寻求。”
“我在试着从你的角度看,你真的不想替我赴宴?也许你也像我一样写诗?”
少年信任的脸上显露出了愉快的否认,甚至山根的雀斑也透着信任的光。
“那么你不写诗……我以为你也想让我看看你的诗歌和剧作……”
少年好像没有听懂,或者不想接话。“你的道路是诗,你的目标在诗的彼岸……”
目标在黑暗的彼岸,在母亲庇护的过往原野的彼岸。这少年也想要谈论某个目标,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太年轻了,他把他领到了这里,却不是为了这个目标。“你和别人一样,你来找我,是因为我是诗人……是不是?”
“你是维吉尔。”
“我知道……你冲着下面港口广场上的那些人喊得够清楚了。”
“但没有什么用。”少年脸上的愉快变成了一次眨眼、一次鼻梁的抽动,山根处的雀斑也陷入了许多细小的褶皱,他那亮白而齐整的、极其健康的牙齿在烛光中闪烁。在广场上试图为诗人维吉尔开路的时候,他脸上闪动的就是这种喜悦,来自某个极为渺远的过去。
有某种东西强迫他说话,说起一个少年无法理解的危险:“名字只是外衣,不属于我们;我们在我们的名字下面都是赤身裸体的,比父亲举起来命名的孩子还要赤裸。我们越是用我们的存在来填充名字,我们的名字就离我们越远,越和我们无关,我们也就越孤立无援。我们所背负的名字是借来的,我们吃的面包是借来的,甚至我们自己、赤裸地被带入陌生的自己也是借来的,只有当一个人除去了所有借来的碎屑,他才能看到目标,他和他的名字终将融为一体。”
“你是维吉尔。”
“我以前是;可能以后也是。”
“还不是,却已经是了。”少年仿佛是在确认。
这是安慰,但显然只是孩子的安慰,还远远不够。
“这里是借来的名字的房屋……你为什么要把我领到这里?这里是客房。”
微笑重新浮现在少年的脸上,稚嫩而顽皮,却植根于一种极为宏大的、永恒的信任。“我是来找你的。”
奇怪的是,现在的回答对他来说足够了,好像这是一句充分的安慰,甚至对他下一个更加奇特、不可回避的问题来说也足够了:“你是从安德斯来的?你要领我去安德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问出声来,因为这个少年不可能来自安德斯,那太惊人了,少年也不可能要领他去安德斯,那毫无意义。不,不应该有任何回答,没有就对了。但留住这个少年的愿望太强烈了,呼吸的愿望太强烈了,呼吸宁静和预感,哦,愿望本身就是预感。烛焰在和风中倾斜,像一种清凉、柔和而强大的渴望涌进、涌出,来自夜晚,又倾入夜晚;床边的银吊灯在长长的链子上轻轻晃动,外面的窗前,城市的尘埃正颤抖着落上屋顶,泛出紫色,在深蓝的、漆黑的、难以理解的躁动中呈现出紫罗兰的颜色。呼吸、静息、等待、沉默。沉默汹涌,来自夜晚,又倾入夜晚,持续了许久,直到被他打断:“来,到我这边来。”他让少年走了过来,少年蹲在了他的身边,沉默仍在持续,他们被沉默环绕,浸在沉默的夜色之中。远处传来了喧闹,好奇的人们的喧闹,筵席的喧闹,众生物在闷烧,阴郁、沉闷而不可避免,诱人、放荡而不可抗拒,狂野又疲倦,盲目又在逼视,践踏的人群,挤入火炬无影的光亮和虚无的不幸深渊中的火海,几乎不可救药,不能从中获得救赎,也不能纵入其中——他听得越久,就听得越清楚——就连那沉默的歌声也不能纵入其中,它永远被排除在外面,沉默的钟声,膨胀成夜晚清脆的钟声和所有人群的钟声,人群之夜轻唱,人群在宏大的安睡中叹息:存在的土壤深处是阴影窸窣的夜晚,藏匿了童年,消解了命运和偶然,摆脱了淫乱;众生物从中生长而出,被夜晚温柔的潺湲漫过,在睡梦中蹒跚,永远汲饮着所有内在的泉源,植物、动物和人类从中生长而出,难以描述地彼此遮蔽,众生合一,因为后退的诅咒潜藏于睡眠的福乐,这就是存在那美丽的妆饰,是虚无之上铺展的梦之虚无。
潘神,希腊神话中司羊群和牧羊人的神,照顾牧人、猎人、农人和住在乡野的人。
哦,尘世!大气的世界和夜晚的世界都在吹不散的吸气与呼气之中,在浓重阴影和没有阴影的双重诱惑之中摇摆,潮汐亘古不变地在扬弃时间的两极之间奔流,兽性与神性的永恒——哦,在尘世的所有血管里,在大地上所有萌芽的东西中间,夜晚在向上奔涌,它的内在和外在都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有意识,无形的东西形成了容纳黑暗、包藏阴影的图景,在虚无和存在之间,在这种摇摆之中摇摆,世界变成了黑暗与光,在它的光影中可以被人认识。永远在灵魂中敲响,或轻或重,却永远不可磨灭,夜晚的钟声,人群的钟声,白日永恒的狮吼,在光亮与认识中颤抖,那吞吃众生物的金色风暴——哦,人类的认识,还不是认识,却也不再是智慧了,从存在的土壤、原初的生活的人与母亲的智慧中升起,升入了那超越光亮、超越生活的致命澄澈,升入了父亲对于燃烧的认识,升入了寒冷;哦,人类的认识,不曾扎根,永远在飘荡,不在上面也不在下面,而是永远在昼夜之间暮光闪烁的门槛上摇晃,星光朦胧的中间地带的吸气和呼气,在夜间的人群生活和灯光环抱的个体死亡之间,在沉默与回归了沉默的话语之间。没有任何尘世之物可以真正离开睡眠,只有从未忘记夜晚、心中有夜晚的人才能终止这一轮回,才能从永恒的开端回到永恒的终结,才能不断地重新开始循环,他自己就是一颗星,在时间不变的流逝之中,从暮色中升起,在暮色中消隐,生于夜晚,又在夜晚重生,被白昼接纳,白日的光照进黑暗,包藏黑夜的白昼:对,那些夜晚就是这样,他一生中所有的夜晚,那些他彻夜漫游、彻夜不眠的夜晚,惧怕在夜晚的威逼之下失去意识,惧怕笼罩他的无影的黑暗,惧怕离开潘神 ,更惧怕了解双倍的永恒的危险。对,那些夜晚就是这样,绑在门槛上,那门槛把两侧截然分开;那些不变而恒久的、世间睡眠的夜晚,尽管在广场上、街巷中、酒馆里,在城市和乡村,人们的喧闹从一开始就存在,从所有渺远的时代毫不间断地传来,并因此穿透了一切,但这也是睡眠;尽管世界的统治者在筵席与非筵席的梦中欢庆,周围是燃烧的火炬和音乐,脸与非脸上浮动着微笑,织入了微笑的肢体与非肢体,与彼此交织,和彼此搏斗,但这也是睡眠;尽管守夜的火焰燃烧,不只是在城堡前面,也在外面,在战场上、在边境、在夜晚漆黑的河边和窸响的森林边缘,在冲破黑暗的蛮族那闪烁的进攻号令中燃烧,但这也是睡眠。睡眠与失眠,像某个赤裸的老人,在恶臭的洞穴中睡着自己的肉身最后的清醒;像某个婴儿,做着无梦之梦,他苦难的降生把他带入了未来的生活里沉重的清醒;像船腹里拴在一起的那群奴隶,他们就像麻木的蠕虫,爬上了长椅、木板和成捆的麻绳。睡眠与失眠,人群与离群,从它们歇息在大地上的、夜晚群山中难分彼此的源地飞升而起,又坠入了亘古不变的母性,坠入了永恒的轮回,这种轮回还没有脱离时间,却在每个尘世之夜都焕然一新。对,那些夜晚就是这样,也将永远是这样,永恒或时间浪脊上的夜晚,诀别或重归、与人群同在或独自保持孤独的夜晚,恐惧或救赎的浪脊上的夜晚。而他被绑在门槛上,夜复一夜地在门槛上等待,在夜晚边缘的暮色里,在世界边缘的微光里如此忧郁,他,他知道睡眠是如何开展的,他被高高抬起,被送入了亘古不变的事物,形成了自己的形体,又坠回了、飘进了诗篇的星体,进入了尘世认识的过渡地带,母性、智慧与诗的过渡地带,进入了梦境,进入了重生激起的彼岸之梦,我们逃亡的目标,诗。
据传普洛娣娅曾与维吉尔有一段婚外情,但根据历史学家苏维托尼乌斯的考证,这只是传闻。
这里指的是《牧歌》的第八首,是一首关于男女之间爱情的诗歌。
盖乌斯·阿西尼乌斯·波里欧(前75—后4),罗马军人、政治家、演说家、诗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和历史学家,是公元前40年时的执政官,维吉尔的赞助人。
狄多,《埃涅阿斯纪》中的腓尼基女王,因丈夫被她哥哥谋杀而逃到北非,建立了迦太基城。曾与埃涅阿斯相爱,后因埃涅阿斯执意离开迦太基、遵从神谕前往意大利,而悲伤自焚。
朱诺,罗马神话里的神后,朱庇特之妻,女性、婚姻和母性之神。在《埃涅阿斯纪》中与特洛伊人为敌,因为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判定她不及维纳斯美。
逃亡,哦,逃亡!哦,夜晚,诗的时刻。因为诗是暮色中观望的等待,是微光闪烁的深渊,是在门槛上等待,既是与人同在,也是保持孤独,是融合与对融合的恐惧,在融合中净化,像熟睡的人群之梦一样洁净,但还是会惧怕某种不洁之物:哦,诗是等待,还没有开始,就一直在告别。他感到了他的膝盖,几乎没有注意到蹲在身边的少年的肩头,他看不到少年的脸,却感到了它,因为它沉入了自己的阴影,他看到了少年那乌黑的乱发,烛光在上面嬉戏。他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幸运又不幸的夜晚,在那个夜晚,他被命运驱赶,既是一个恋人,也是一个奔波客,他去找普洛娣娅·希丽娅 ,却只是给她,给那个蜷在那里的女人,那个冬天般心怀期待、冬天般未经垦殖的女人读了一首诗——是那首关于女巫的牧歌 ,是依照阿西尼乌斯·波里欧 的愿望、在他的委托之下写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想起了普洛娣娅,如果不是因为怀着对这个站在教父身边的女人的渴望与愉悦的恐惧,这首牧歌绝不会让他觉得这么幸福,他这么幸福,只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永远也不能离开门槛,走进那圆满的夜晚,与她同在的夜晚。唉,因为自那时起他就不得不逃亡,不得不朗诵那首牧歌,恐惧像希望一样实现了,然后是诀别。那就是之后埃涅阿斯所经历的更伟大的诀别,当他献身于诗中谜一般不可深究的命运,乘船漂流而去,不可唤回,离开了狄多 ,永远不能再躺在她身边、和她相互追逐,他便和她永诀了,和他心中那真实的倩影、欲望的倩影,和雷雨中的爱巢永诀了。是的,埃涅阿斯和他,他和埃涅阿斯,他们真的开始了逃亡,不仅仅逃入了那首苦苦守候的诀别之诗,也逃出了诗歌的过渡地带,好像那里不适于生存,尽管那种爱也不适于生存,——他们要逃向何处?在朱诺 母亲般的预兆面前,他们要逃出何等的深渊?唉,爱情已经沉到了夜晚的镜面之下,沉入了夜晚的深渊,梦境在那里变成了永恒,跨过了自己的门槛,走向了永远在场的无形者的起源,狂风骤雨般地粉碎:只有白日会改变,时间只能在白日流逝,天明时波动着的就是万众瞩目的时间。而夜晚的眼睛大而寂静,在它的深处歇息着爱情,星幕中那空洞的、燃烧的、凝视的眼睛,亘古不变,不可驱逐,夜复一夜,超越了所有时代,在它的内部,尘世的永恒重新诞生了——在最深的眼底创造世界,又吞噬世界,不再观看,不再是虚无那目眩的闪电深渊,它吸纳了所有眼睛,恋人、少年和垂死者的眼睛,在爱情之中崩裂,在死亡之中崩裂,人类的眼睛崩裂了,因为它望入了永恒。
逃亡,哦,逃亡!形象在白日生成,在夜晚歇息,现在生成与歇息的过程交织在了一起,变成了永恒那宁静的进程!蜡烛上渐渐结了一层硬壳,蚊虫一刻不息地聚在周围,发出单调而讨厌、无形而尖锐的轰鸣,墙上的喷泉一刻不息地潺湲,奇特地脱离了时间,一成不变,像大海一样奔流;画在墙上的小爱神一成不变地嬉戏,凝视着某种餍足,某种死寂。这种死寂几乎是无形的,已经融入了旷野边缘和世界边缘那凝视的嘈杂,彼岸的静夜,在它们气体般的亘古不变中,当梦之潮汐换气的空穴在四下堆砌,梦的潮汐——孕育了阴影,饮醉了阴影——这无形的沉默就飘过了无云星空之下雷鸟的静默。因为总在夜晚静息的东西会饮下平静,饮下彼此,被阴影唤醒,荫翳着彼此,灵魂挤压着灵魂,丈夫与妻子合一,少女拥入少年的怀抱,男孩躺在同性情人的怀里,他们置身其中的黑暗依然庞大,发出昏暗的反光,总在夜晚出现,还有他们暗暗跳闪的闪电,还有那坠入雷雨的深渊,梦境那撕裂的妆饰。当我们也开始呼唤母亲,让她为我们遮挡夜晚的雷雨,她就变得如此遥远,在记忆中如此模糊,只有儿时的阵雨不时飘向我们,不再是慰藉和庇护,至多是久已消逝的故乡那熟悉又陌生的风,平静的风,预示着一场雷雨:是的,就是它,如果夜晚的清风还是那么温润柔和,如果它还会那么清凉地吹进窗户,把世间的一切都囊括在它的浪潮之中,散发出橄榄林、麦垛、葡萄园和鱼摊的气味,像陆地与海洋唯一还在波动的夜之呼吸,如果微风那轻柔的手运送着、糅合了陆地与海洋的物产,如果那轻轻拂过的手还会那么温柔地吹向下界,抚遍街道和广场,吹凉面孔,吹散烟雾,平息激情。这吹拂的呼吸填满了夜的形体,一直填充了最表层,甚至还长成了、变成了那颤抖的空山,超出了夜晚,难以理解,几乎不再属于外在,而是静息在了内心深处,可以成为一切,可以变成一切,却于事无补。于事无补,太晚了,已经于事无补了。睡眠仍像不幸一般在人群中间蹒跚,尘世的喧嚣仍未平息,火焰不会熄灭,爱情传给了虚无那翩跹的目光,雷雨在夜晚的空穴上方永恒地倾泻。
逃亡,哦,逃亡!母亲依然不可唤来。在人群发源的时候,我们就成了孤儿,梦中没有一个名字听从我们的呼唤,在圆满的永灭黑暗中没有一个名字——而你,我夜间小小的旅伴,自告奋勇地为我带路,我真的还能把你唤来吗?是你的命运、是我的命运把你派来的吗,因此我才可以和你说话?你也觉得永恒在威胁你吗?它是否也潜藏在你的夜里——因此你来找我?哦,倚在我身上吧,我小小的孪生兄弟,哦,倚在我身上吧。我把目光从威胁上面移开,转而注视你,心怀希望,最后一次希望能从荒芜之中归乡,和你一起归于黑暗的天穹,那对我来说就像是家乡,像我不再熟悉的家乡;哦,和我一起归于这种信任吧,它像是最陌生的东西,再次满怀信任地在我的血管里搏动,我想要和你分享这种信任:也许我也会觉得我的脉搏变得陌生了,也许这样我就不会再对自己感到陌生。哦,依偎在我身上吧,我小小的孪生兄弟,依偎在我身上吧,若你为你失去的童年、为你失去的母亲而哀悼,你会在我这里将其找回,所以我把你拥入怀中,置于我的保护之下。让我们再一次在夜晚摇摆的空穴里苦守,最后一次,让我们一同倾听夜晚和它摇摆的梦境、它的过渡地带和它甜蜜真实的“尽管如此”——而你还不知道,我的小兄弟,因为你太年轻了,不知道夜晚的希望从我们的自我何等的深处升起,亘古不变地包容万物,包容万物的灵魂,在它的困境中回响着渴望的轻柔许诺,我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听清它们,它们和它们的忧惧,像回声之山在我们周围耸起,一道道回声之墙像陌生的风景,尽管如此,却也像我们内心的呼唤。是的,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它们还是在发号施令,好像想要再次点亮最持久的过去所有的夜光,尽管如此,还是那么有信心,好像包含了结局的所有预兆——哦,小兄弟,我经历过这一切,因为我已经老了,比我的实际年纪还要老,因为我感到了体内所有的生长和凋敝,我经历过这一切,因为我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唉,只有在渴望死亡的时候我们才渴望生活,而对死亡的渴求从未在我体内停歇,它掏空了一切,它是那么诱人,只要我还可以追溯往事,它就在一刻不停地敲击。我始终都能感觉到它,那既是对生活的恐惧,也是对死亡的恐惧,在所有这许多夜晚,我站在它们的门槛上,站在许多夜与非夜的岸上,这些夜晚从我身边掠过,关于夜晚的知识、关于分离和诀别的知识迷醉地生长,随着暮色飞升,而我身边流过的是死亡,它涨溢的激流触碰着我、打湿了我、拥抱着我,来自外界,却又从我的体内诞生,那就是我的死亡:只有垂死之人才能认识到什么是与人同在,才能认识爱情和过渡地带;只有在暮色中、在诀别时,我们才能认识睡眠,人们以最黑暗的方式纯净地同在,才能认识到我们一旦启程就是不归之路,才能认识到在回归的路上,仅仅在回归的路上才有纯净的萌芽。唉,我夜间小小的旅伴,你也会认识到这些,有一天你也会坐在岸边的门槛上,在你过渡地带的岸边,在诀别与暮色的岸边,你的船也已经准备好要逃亡,那是被称为觉醒的骄傲逃亡,没有退路。梦境,哦,梦境!只要我们作诗,我们就会上路,只要我们在夜晚的过渡地带坚守,我们就能把所有对梦境的希望、所有对同在的渴望、所有对爱情的希望带给彼此,我的小兄弟,我将一直怀揣这种希望,怀揣这种渴望。我不想再知道这个阴影笼罩的名字了,不想再呼唤你了,无论是叫你和我启程,还是和我踏上归途,但你还是留在我身边吧,不可唤来,也不被呼唤,因此预兆会留在它的结局里,留在我身边的暮色中,留在我的河岸上,我们想要眺望河水,却不向它吐露心声,我们远离它的源头和入海口,不被开端处原始的黑暗永灭伤害,不被阿波罗那无影的光斑伤害,哦,留在我身边吧,庇护我,也被我庇护,我也想永远待在你的身边,这也是爱:你听到我了吗?听到我的请求了吗?难道我的请求还能倾听你、倾听自己,还能逃出命运、摆脱苦难?
夜晚纹丝不动地躺卧着,它僵硬的形象在近处和远方都清晰可见,囚禁于此地的空间,囚禁于不断扩展的空间,从可以直接把握的东西扩充为更广大的直接存在,越过群山和海洋,从永远在流逝的东西向着永远不可企及的梦之穹顶扩展,但它的激流从心中涌出,在天穹的边缘燃尽,又流回了心中,吸纳了一波又一波渴望的浪潮,溶解了一个又一个渴望,让起源处的星体摇篮平静了下来,它刚刚还像母亲一样暮光摇荡,在下界的闪电和上空的明亮之间闪动,分割成光与影、黑暗与强光,黑白分明的云朵,两种起源,雷雨的闷热,如此寂静,无空间也无时间,——哦,内部与外部坍塌的空穴,哦,深陷的大地!——于是夜晚开裂了,存在的睡眠崩裂了;暮色与诗被默默冲向它们的国度,梦境的回声之墙全都碎裂了,回忆的声音默默地讥笑着它们,它们背负着罪责,失去了希望,随激流而去,被激流劫持,一个过于庞大的生活行列,陷入了纯粹的虚无。为时已晚,他必须逃亡,船只已经备好,船锚已经拔起;为时已晚。
他仍在等待,等夜晚再度降临,等夜晚向他低语某种终结与安慰,等它的潺湲再度唤醒他的渴望。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希望了,只有对希望的希望;在永恒面前,几乎不能再逃亡了,只有逃亡前的逃亡。不再有时间、渴求和希望了,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死亡中;不再有夜晚了。也不再有等待了,充其量是焦躁,意料之中的焦躁。他交叉着双手,左手的拇指抚摸着戒指上面的宝石。他就这样坐着,感到膝盖上的温热,少年的肩头靠近了,却没有贴上来,他想要松开交叉的手指,怀着难以察觉的轻柔,抚摸他正在注视着的、夜晚一般漆黑的孩子的乱发,让这柔和如夜、窸窣作响的花朵夜间的萌芽和夜间的人性从指尖滑过,在夜间。他充满了渴望,却没有动,尽管觉得十分艰难,他还是打破了等待的僵局,说道:“已经太晚了。”少年慢慢向他抬起脸,脸上满是理解和疑问,好像他在给少年朗读什么,少年只需要跟上他的节奏,而他屈从于少年脸上的疑问,温柔地向少年俯下了身,轻声重复道:“已经太晚了。”他还在等吗?他失望了吗,因为夜晚无动于衷,因为这个少年无动于衷,只有少年那苍灰而稚嫩的目光紧紧附在他身上,目不转睛,一直在追问?他希望自己不要焦躁,但他突然又补充一句:“对,已经太晚了……如果你要去赴宴。”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老了;尘世径直降临,他那么需要睡眠,需要入夜,那么渴望失去意识,渴望忘记永不复还的东西。他感到下颔突然变得无力,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咳嗽的冲动,他的愿望在暗中独自生长,长得巨大:“去吧……去赴宴。”他的声音愈发嘶哑,他抬起手,让那个犹豫不决的少年快点去开门,却只是指向了他和少年之间生长的距离。“去吧……去吧。”他再次气喘吁吁地低语。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一阵咳嗽就爆发而出,像胸中的一道黑色闪电,掺杂了夜晚的血液,默默地撞碎了,逼视、开裂、爆炸,夺去了他的意识,这是深渊边缘一场致命的搏斗。这次他没有被袭击,危险又一次掠过了,他又能听到泉水的潺湲和烛焰的毕剥声了,这在他看来几乎是一个奇迹。他拖着步子,费力地从沙发椅上走到了床边,躺了下来,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再次交叉双手,他又感知到了戒指上的宝石,感知到了宝石玉髓上雕刻的天使,他等待着,凝神倾听,不知道自己是转向死亡还是生命。但他慢慢恢复了——尽管极慢,极费力也极艰难——他又恢复了呼吸,恢复了宁静,恢复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