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那里倾听着,病痛不时地发作,虽然间隔越来越长,也没有再咯血,起初他甚至认为,有必要把隔壁房间的奴隶喊来,以便让他去请医生;但喊人太花气力了,而医生的烦扰他也不堪忍受:他想要独处——他极其紧迫地想要独处,可以一次又一次把所有存在聚集到体内,然后倾听;这就是他最紧迫的需求。他微微抬了抬双腿,翻向一侧,头靠在了枕头上,臀部抵着床垫,膝盖像两个奇怪的生物叠在一起,脚踝和脚踵仿佛游离于疆域之外。他经常,哦,他经常会观察自己躺卧的样子!是,他没法摆脱这种幼稚的习惯,简直令人羞愧!他忆起了对他来说最为奇特的那个夜晚,就在那一晚,那时他——八岁——开始有了这种习惯,第一次观察自己躺卧的样子:那是在克雷莫纳的冬天;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敞向寂静庭院的房门没有关好,开了一条缝,微微晃动,令人毛骨悚然;外面,寒风簌簌吹过覆着稻草的冬日花床;不知道从哪里,也许是从门廊处一盏摇晃的吊灯那里,一道灯光的微弱反光滑进了房间,摇摆有致,一下又一下地晃进房间,像无尽的激流最后的回声、无尽的时光和无穷远的眼睛最后的回声,如此迷茫、如此破碎,因为遥远而显得咄咄逼人,又孕育着远方,同时也在要求他追问,他的自我有什么能持存下去和不能持存下去的东西——一如既往,当然也因为每晚都在重复而渐渐变得更自觉、更清晰,一如既往地追问他的肉体有什么能持存下去和不能持存下去的东西。今天,他也一如既往地察觉到了他的肉体躺卧的地方的所有细节,这地方一如既往,是他乘船驶过的浪峰,当他驶入那深不可测的波浪之谷,他的船就会微微浸湿。当然,他不是想观察自己,就算他想要独处,也真的不是要继续他那幼稚的观察,那样他就不用把他夜间的小旅伴打发走了。不,他要观察的是本质之物和终结之物,它的真实一定极为宏大,甚至比诗和诗的过渡地带还要大;它肯定要比夜晚和暮色更真实,不只是更真实,而且也因此而更世俗;为了观察它,把所有的存在都聚集到自己体内也是值得的。而令人惊异的是,它没有完全压制住那些幼稚的、次要的事物,它们的图景和非图景一如既往地触手可及,在我们锻入其中的回忆链条上,这些图景就是最重要也是最初的一环,好像它们、恰恰它们就是最真实的真实。要把我们最难以抵达的、最真实的真实仅仅局限在记忆的图景里,几乎是不可能的,几乎是做不到的!尽管如此,人类的生活依然受这些图景祝福,被这些图景诅咒。人只有靠图景才能理解自己,图景和我们密不可分,从人群起源的时候就居于我们体内,比我们的思想更古老、更强大,它们是永恒的,把过去和未来都囊括在了自己体内,它们是双倍的梦之回忆,比我们更强大:他自己就是一幅图景,躺在这里,被无形的波浪送往了最真实的真实,潜入了浪中,他航船的图景就是他自己的图景,来自黑暗、驶入了黑暗、沉入了黑暗,自己就是那不可度量的航船,同时也是不可度量本身;他自己就是那涌入不可度量的世界的激流,自己就是漂流的船,自己就是目标,自己就不可度量,不可度量、不可点数、不可设想,他肉体的一片无穷无尽的肉体风景,夜晚那下界的图景,强劲地展开。于是他失去了人类生活的同一性,失去了人类渴望的同一性,早已不能再掌控自己,他了解了自己体内所有分裂的地区和省份,在那里,在无穷之上延展开来的唯一自我不得不崩裂开来;他了解了所有的魔鬼霸权,它们取代了他的统治,崩裂成了各个地带的繁复。唉,那是疼痛的肺中翻耕过的地带,是高烧的地带,是可怕的、从最陌生的红热深渊涌上皮肤的地带,是内脏的深渊与可怖性爱的地带,像蛇一样填充,像蛇一样生长,贯穿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躯体,那是肢体不羁的个人生活的地带,也包括手指的地带,还有所有这些魔鬼的地带,或远或近,或友善或敌对,交叠着在他体内落户——对他而言,最亲近的和最重要的是那些可以感知的地带,是眼睛、耳朵和它们的地带——所有这些肉体和超越肉体的地带,石化的骨架冷硬的真实,他知道它们是多么陌生、多么脆弱而遥远、多么心怀敌意、多么具有难以把握的无穷,它们可以感知,又超越了感知,因为它们就是一切。他和它们一起坠入了那宏大的激流,好像它们就是那双向的知识,超出了所有人性、所有海洋,在那潮汐般沉重、涌进涌出、晃进晃出的激流中,归乡的火焰永远在心的海岸上拍击,强劲地叩击着,图景的真实与真实的图景合为了一体,激荡着深沉的波涛,最分裂的东西在它们的深渊里聚合,没有融为一体,却融成了未来的重生。哦,认识之岸的火焰,它永远上涨的海潮厌倦了所有慰藉与所有希望的萌芽。哦,重如夜晚、重如萌芽、重如空间的春日海潮,他因此而知晓了自我最为强大的图景,知晓了魔鬼的征服是真实而确凿的,魔鬼征服的图景是不可描述的,却囊括了整个世界。因为这些图景是那么真实,因为真实而显得饱满,因为真实一直都只能被真实所象征——图景与非图景,真实与虚假,没有什么是真正真实的,只要它们彼此孤立,但不可认识的事物每个最真实的、每个孤立的象征就是它们的全部了。在过去的几年间,他越来越贪婪、越来越好奇地追寻着这种毁灭与脆弱,感到它们在自己的肉体里运作,他也怀着令人惊奇也感到惊奇的好奇心,自愿承担了疾病的苦难与痛楚,对,他也——人类的日常行为在他看来变成了或清晰或模糊的象征——默默怀揣着一个愿望,一个他没怎么意识到却越来越焦躁的愿望,想使他越来越表面化的整个肉身最终消散,它消散得越快,结果就越会不同寻常,消散就会变成永灭,变成新的整体,变成最终的意义。这一追寻从青年时代伊始的时候就一直伴随着他、追随着他,至少是在克雷莫纳的那晚开始的,也许在安德斯的童年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也许起初只是游戏般轻松的稚嫩恐惧,也许是有力地消磨了记忆的畏惧,现在他全都记不起来了。在他开始他的所有倾听、寻求与感受之前,它就悄悄地潜伏在他体内了,整晚都在,而他也一直都在追问他追寻的意义,一如既往,那个安德斯的孩子,那个克雷莫纳的少年,躺在床上,膝盖紧紧并着,灵魂沉入梦境的序幕,精神和肉体都沉入了他的存在之船,在广大的地面上铺展,他自己就是山岭、就是原野、就是大地、就是航船、就是海洋,他倾听内在与外在的夜晚,他从那时起就预感到了,他在倾听中已经实现了认识,他要用一生来倾听。现在他的倾听又开始了,在此时此地,在今天开始;从那时起就越发清晰、不断重演的东西又一次重演,他做着他一生都在做的事,但现在他知道答案了:他在倾听死亡。
罗马神话中的农神萨图努斯,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克洛诺斯,被他的儿子朱庇特逐出奥林匹斯后,来到意大利开创了黄金时代。土星和星期六都以他的名字命名。农神节是古罗马在年底祭祀农神的大型节日,一般在每年的12月17日至12月24 日间。
雅努斯,罗马人的门神和保护神,拥有前后两张面孔或四方四张面孔。雅努斯是起源神,执掌着开始和入口,也执掌着结束和出口,同时他又被称为“门户总管”,永远都象征着世界上矛盾的万事万物。
那还会是别的东西吗?!这个人曾经笔直地站立,他独自一人,却平静地走入了睡眠,走入了爱情和死亡——他躺卧身姿的三倍特征把他和所有其他的事物区分开来。这个人的灵魂笔直地站立,注定要生长,从它存在的土壤里,从它根须的幽暗深渊里,伸向了阳光流溢的繁星之寰宇,负载着它火山喷发般的、波塞冬那阴暗的起源,带着它透明的、阿波罗式的目标上升,越是长成一种汲饮光线的形式,就越被它的形式所荫翳,像树一样分叉、生长,就越能够使黑暗和光明在它枝头的阴影叶片上面合二为一。但当灵魂走入睡眠,走入爱情,走入死亡,当它自己变成了那延展开来的风景,它就不必再使相反的东西融合了,因为它睡着、爱着,在垂死的时分闭上了眼睛,不再有好坏之分,只是那唯一的、无穷的倾听:无穷延展的灵魂,时光那无穷的年轮环绕着它,它们歇息、生长,不断地抛下它,而它像风景一样从不生长,像它这片风景,穿过了所有时代,抵达了那不曾改变也不可改变的农神 疆域,从黄金时代到青铜时代,超出了青铜时代,又回归了黄金时代,因为这些时代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而进入了风景,因为这些时代的监牢而进入了尘世和尘世的旷野,在这片旷野上,天上光明的星体和地上阴暗的星体区分开来,而这片旷野是既分割了星体又连接了星体的界线,亘在上界与下界之间,像雅努斯 一样永远属于两侧,两侧的星辰摇摆,沉重如石头,两侧的大气和下界的火;像雅努斯一样面向两侧的无穷;这灵魂像雅努斯一样无穷延展,像暮光一样静息,于是它倾听上界和下界的认识,它们没有融为一体,却可以存在于同一个意域。但相反,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不值得倾听,也不值得认识,既不是生长,也不是凋谢和干枯,既不是福祉,也不是劳苦,却一再重演,一再回到自己存在的内部,像农神轨道的回归,囊括了一切,无穷地延入灵魂和大地的风景,那里吸气和呼气、萌芽和成熟、丰收和歉收、消逝和复生都没有区别,在它无边的年月里,织入永恒的回归,被永恒的同一轮回所捕捉,静静地走入睡眠,走入爱情,走入死亡——倾听风景与灵魂,像农神一样倾听自我,倾听那抛弃了死亡的死亡,那既是黄金时代,也是青铜时代。
普斯里普,那不勒斯的一个居民区,位于那不勒斯海湾北岸。
他倾听着死亡;那不会是别的东西。他意识到了这一事实,并没有感到惊恐,至多是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明晰,伴随着愈加严重的烧热。现在他躺在黑暗中,倾听着黑暗,理解了他的生活,理解了他一直都在倾听死亡的舒张,他的意识在舒张,死亡之芽在舒张,它从一开始就置于所有生活之中,它双倍地、三倍地舒张,一个从另一个体内走出,舒展开来,所有生长而出的图景都实现了——难道这不就是所有图景在梦中的力量,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活的力量?难道它不是也在和世界的夜晚空穴的图景交谈,那奇特的空穴,因为脱离了时间而使人忧惧,在所有存在之上拱起了那繁星密布、预言永恒的死亡?因为在过去,在少年时代,一种幼稚而天真的对死亡的想象、对坟墓的想象就沉入了他的肢体,舒展成了巨大的空穴图景,而那不勒斯海湾和普斯里普 岩穴里的墓园不只是对于古老的童年想象的模仿与实践。不,死亡那笼罩万物的穹顶以这些建筑象征性地表现了出来,也许是因为在尘世缩小了,才依然保持着天真,却仍然象征着那强大而无所不包的死亡空间,在那个空间里,他从年少时起就知道了那个目标,却仍在寻求它,他,一个在死亡的穹顶里寻路的人,一生都在醒着做梦。许久以来,事实上已经太久了,在这个目标无所不包的强权之下,他追寻着他实际的使命,在这个他一直知晓却从未有所意识的目标的统治之下,他无法满足于任何先前已经断裂的生活轨道,无法继续从事医生、占星师、哲学家或教师的职业,甚至已经不可以从事这些职业了:这不断索求、从未实现的认识图景,死亡那最为严冷的认识图景,一动不动地立在他眼前,对它来说没有一个职业是真正合适的,因为没有一个职业最终不会归于对生活的认识,没有一个职业,只有他最终选择的职业是个例外,就是作诗,服务于最奇特的人类活动,服务于唯一的认识,也即对死亡的认识。只有生活在孤寂的过渡地带的人——哦,他已经把它抛到了身后,没有退路——只有在河岸苦守的人,只有远离源头、远离入海口的暮光的人才能预感到死亡,只有他才会囿于死亡、服务于死亡,他就像神父,凭借他的呼吸,凭借他超越了所有人类职业的神父般的呼吸,在上界与下界之间斡旋,肩负为死亡服务的责任,并因此被逐入了孤寂的过渡地带。是的,他一直觉得诗人的使命就像神父,而所有艺术沉醉的激情都栖于那奇特的死亡圣礼,他到现在也只是敢偶尔涉足,有时也许还要回避它,就像他在自己最早的诗里不敢提及死亡,并且还在更用力地抵御内心之爱的强力,那美好的、满怀爱意的强力咄咄逼人,已经在场了,他不得不一再做出抵抗,因为死亡那作诗的强力还要更加猛烈,一步一步地夺取了故乡的权力,之后出于众神的意志,在《埃涅阿斯纪》中取得了绝对的霸权:命运那铿锵、血腥、振聋发聩而亘古不变的霸权,死亡那克服一切的霸权,甚至因此克服了自己,扬弃了自己。在死亡中有某种共时性,所有生活与诗歌的共时性在死亡的摧枯拉朽中都被永久保留了下来,死亡充满了昼与夜,它们交织成了暮色中黑白分明的云朵。哦,死亡充满了所有繁复,它们从一个共同体里爆发而出,在死后又重归一体;死亡充满了开端时人群的智慧和终结时个体的认识,两者都缩入了存在的唯一一瞬,那一瞬已经不属于存在了,因为在存在那无休无止的交替中,伫立着死亡。汇入死亡的东西不会消散,被死亡接纳的流年又回到了起源,变成了完整的记忆,变成了世界和非世界的记忆,变成了那位上帝的记忆:只有承担了死亡的人才能终结尘世间的轮回,只有找寻死亡之眼的人才不会失去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会望入虚无,只有倾听死亡的人才不需要逃亡,只有他可以留驻,因为他的记忆会变成共时的深渊,而浸入回忆的人会听到那道目光在港口回响,尘世会在声响中敞向未知的无穷,敞向无穷回忆的重生与复苏——童年的风景,生活的风景,死亡的风景,在不变的共时性里都是一回事,它们预感到了上方众神的风景、原初的开端与原初的终结的风景,不可挽回地融入了一道白霜,它在风景之上展开,那是雨水呼出的七色彩虹,哦,父辈的原野。许多事情都是为了回忆而发生,最终才揭示出自己是在倾听死亡,而许多伪装成死亡的东西仅仅是回忆,是忧惧而充满渴望的回忆,人们诚惶诚恐地保护着它,以使它永不消逝。所以那只是普斯里普的岩穴里海水环抱、春意盎然、枝叶青碧的墓园,那些像儿戏一样兴建起来的死亡之家,充满了回忆,充满了童年的回忆,而他也一同建造了这明快的花园,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辩解。因此,他儿时在安德斯的父亲的庭院中瞥见的一切在这里都能找到几乎一样的微缩景致,通向庭院大门的车道现在成了穿过花园的主路,这条路也分出了两岔,左侧的路被月桂的灌木环绕,右侧的路通往他儿时嬉戏的山丘,山上也只有几株柏树,而不是古老的橄榄林,而在那些和那里一样赫赫静息着的建筑后面,耸立着榆树,和那里一样,栖满了啁啾的群鸟,一如既往地庇护着园中的孤独和宁静。他仿佛可以用手抚遍树篱,像少年时代一样,他在梦中清晰地回想起了一切,在梦中清晰地预见到了一切,预见到了所有的时代,他梦到了死亡与垂死,梦到了童年时代就开始在梦中倾听的目标,梦到了他回忆的目标和泉源,清亮而不可磨灭,追寻着认识,尽管墓园的图景仅仅是对过去激流的记忆一个小小的、极小的片段,一座真正触手可及的岛屿,偶尔会被轻轻触到,在烟雾缭绕的水面上慢慢消失,几乎不值得被记住,而水面在他难以忽视的倾听中扩张了。不可磨灭的东西强劲地冲向了他,像记忆一样宽广,像波涛一样宽广,强劲、轻柔而宏大,涌了过来,过去看到的东西一浪又一浪地打来,在竖琴的声响中闪光,在未经书写却留存了下来的永存之声中闪光——哦,青年那美好的监牢,隐藏了起来,准备释放——好像过去的所有溪涧和湖泊都汇入了回忆的急湍,在飘香的草场之间潺湲,在香蒲摇曳、绿意盎然的两岸之间潺湲。这些无穷无尽的美好图景,它们就是孩童采下的一束鲜花,有百合、紫罗兰、罂粟、水仙和驴蹄草,那永远在漫游、永远被虚构的风景中的童年图景,父辈原野的图景,无论他被推向何处,他都要在四处寻求它,那是他唯一的、永不离弃的生活图景,未经书写,也不可书写,尽管那么光耀、尖锐、明媚而透亮,尽管这从不疲倦、色彩斑斓的清朗一直伴他左右,却还是无法书写下来。他也尝试过描绘它,但只击响了不可言说的东西,语言永远都无法抵达它,在语言拍向了自己尘世间终有一死的边界的地方,在语言挤入了不可表达之物的地方,它抛下了语言表达——只有他自己还在诗歌的构筑里歌唱——掘开了言语之间那抑制呼吸、掠夺呼吸的瞬间深渊,为了在这深渊里预感到死亡,并紧紧把握住生活;它自己也变得缄默了,为了展现出世间万物,展现出那流动的共时性,永恒就歇息在其中:哦,所有诗歌的目标,语言目光的击打,摆脱了所有叙述和描写,扬弃了自己;哦,语言的目光,在语言的目光的注视之下,语言自己也沉浸于共时性,无法辨认是回忆从语言中流出,还是语言从回忆中流出!哦,在这目光的注视之下,童年的风景开始绽放,超越了自己,从它的自我和所有回忆里生长而出,从所有开端和所有结局里生长而出,变成了黄金年代在乡间潜行的牧人行列,变成了拉丁人启程的景象,变成了迎面走来的、既在统治也在服务的众神的真实。这当然还不是最初的起源,也不是最初的秩序、最初的真实,只是它们的象征。这当然还不是那个声音,它来自最陌生、最难以表达、最不同寻常的世界,来自亘古不变的超神世界,这只是那声音的象征,只是它的存在回声般的预感,几乎是确信它会到来——这象征已经是真实了,而真实会在死亡面前变成象征。这是那些变成了声响的不死目光,几乎是生活那些生机勃发、摆脱了暮色的目光,在这些目光中,死亡最纯净的真正形体展露了出来:最为奇特的仁慈目光,最为奇特的、绝对自由的目光,多数人都不认识它们,许多人寻求它们,但很少有人抵达——这一小部分人获准把这种目光保存下来,却不能捕获那匆匆流逝的死亡形体,他们做出了不可忽视的努力,以倾听和寻求给死亡塑造了形体,因为死亡的真实,他们也找到了自己的形体,塑造出了自己死亡的形体,也因此塑造出了自己的形体,不至坠回无形的土壤。童年那七色的、众神般温和的彩虹在存在之上拱起,每天都有人重新看见,每天都有人重新创造,人类与上帝共同的创世,具有那认识了死亡的道的强力:难道这不是一种希望,因为心怀希望,他必须承受一生奔波的苦难,得不到任何平静的幸福?他回望他所放弃的生活和他今天仍在继续的弃绝,回望他不反抗死亡却全力反抗爱情和与人同在的生活,回望河上的微光,在诗的微光中,在他身后躺着那孤寂的生活,如今他越来越清楚,他承担了这种希望所渴望的一切。也许他会被嘲讽,会被侮辱,因为那极度丰盈的生活直到现在都无法实现他的希望,因为他想完成的使命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也许诗艺一直都是力所不能及的,只是现在他知道了这一点。此外,尘世的手段无法赋予这项使命权力,也不能剥夺它的权力,不管他能不能施展出自己的力量,不管是不是有人天生就更有力量,不管有没有比诗歌所能提供的更好的出路,不管是不是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这条出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这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当然,他日复一日、他每天都做出了许多自由的选择,或者觉得那是他自由的选择,但他生活的大方向却不是他自由意志的选择,而是一种必然,一种被存在的幸与不幸所规定的必然,听从于命运的命令,却
注定会被命令所抛弃,这命运命令他在死亡中找寻自己的形体,以赢得灵魂的自由。因为自由是灵魂的必然,它的幸与不幸轮番上演,而他遵从了这个命令,顺从于他命定的使命。
他从枕头上微微抬了抬身子,以减轻胸口的疼痛,小心翼翼,防止他的自我延展开来的风景、他眼前清晰呈现的风景陷入无序,晃成一片,像在直立的人们身上那样,然后他触到了身边的手稿箱,手指极为轻柔地滑过了粗糙的皮面:一种炽烈而激荡的情感在他的心中觉醒,那是工作的情感,是发现者那征战的情感,是创造中的漫游者那宏大的情感。如果漫游者那宏大的恐惧没有一同萌发,该有多么好,那是在沉沉黑夜中迷路的骇人恐惧,是一种极为深刻的恐惧,伴随着所有创造的过程;如果他胸中热烈而幸福的沸腾盖过了所有其他声音,甚至是警示性的疼痛那死亡的决心;如果呼吸的痛苦也能减轻,高烧的寒热也能被忘掉,如果没有什么阻止他立刻开始工作,重新开始大干一场,致力于他至死都企图完成、至死才能真正完成的使命,该有多么好。不,如果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工作,如果没有什么阻挡了他的工作该有多么好,但一切都在极力阻挡他,《埃涅阿斯纪》的结尾已经拖了几个月,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回避,什么也没有留下。问题不在于他早已习惯、早已驯服的疾病和疼痛,而在于某种难以逃脱、难以解释的躁动,在于一种使他提心吊胆的、毫无出路的疯狂,他预感到了一种咄咄逼人、永远在场的不幸,它的本质不可认识,它的源头不可辨认,他难以辨别它是潜藏在内部还是外部。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一动不动地倾听着黑暗。烛台上的蜡烛一支支熄灭了,只有床边油灯的微光还在耐心守候,有时在风中、在轻轻击响的银链上微微摇晃,在墙上投下一只蝴蝶般柔软、蛛网般纠葛的阴影钟摆,而外面,街巷的野性渐渐死灭,混乱的、难以分辨的喧闹散落成了四下的狂笑、欢呼和叽叽喳喳,筵席的吵闹声流泻了出来,以更明亮、更深沉的鸣声,点染了望远镜里成形的喧嚣图景,队列齐步行进的低音传了过来,表明一些守夜人已经撤回了驻地。然后四下静了下来,突然静了下来,开始了奇特的轰鸣,是寂静本身在轰鸣,振作了生机。突然从那边,从四处——来自城外的田野,来自安德斯的田野?——传来了蟋蟀的鸣声,万千造物的万千声调,在寂静中无穷无尽,笼罩了无穷的世界。现在筵席灯光的红色反光也悄悄地、渐渐地吹散了,房间的天花板变得漆黑,只余下油灯那明亮的光斑,还在上方如钟摆一样轻摇,窗前的星辰立在一片漆黑之中。是这一切使他躁动吗,他正在找寻它们的源头?为何它们如此令人躁动,难道是因为下面绝望的呼喊声远不如一种普遍的平静意蕴丰富?不,不幸仍在这里,现在他认识了它,他必须认识它:那是人类被囚灵魂的不幸,对它来说,所有的释放都只是新的监禁。
他望向窗外,夜晚在它庞大的空间里回环,阿特拉斯旋转着天顶,天顶静息在这巨人的肩上,布满闪光的星辰,夜晚那庞大的空穴,什么也不会释放。他倾听着夜晚的窸响,它们闯入了他发烧的身体,让他在他的表皮之下冻僵又发热。而他极度清醒,立刻感到了它们,愈发尖锐地感到了它们,此刻的图景、气味和声息,与他经历过的、可以经历的过去的图景、气味和声息一起到来,形成了一种既在前进也在后退的双重回忆,从不可回避、不可阐释的恐怖中高高隆起,难以捕捉,逃逸而去,尽管赤身裸体,却充满了秘密,令他既振奋又疲倦地坠回了混乱,坠回了所有个体声音的密林——他以为他能从这无形之物中逃脱,但它再次袭向了他,不再是人群起源时期那难以分辨的东西,反而极其直接,几乎触手可及,是离群与消解的混乱,任何倾听、任何形式的保存都无法把它们再次合为一个共同体。所有个体声音、个体认识、个体事物那魔鬼般的混乱,无论属于现在、过去还是将来,它们的混乱都在此刻挤进了他体内,他被它们的混乱侵占了。是的,这就是街上那轰鸣的、难分彼此的喧嚣变成了个体声音的密林之后所余下的东西。这就是它。哦,每个人都被这声音的灌木环绕,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其中漫步,却永远无法穿透这片密林,永远被束缚在自己的位置上,羁绊于夜晚的新芽,羁绊于森林的根须,这些根须已经伸到了所有时间和空间的彼岸。哦,每个人都被这不羁的声音和它们的触手所胁迫,被这些声音的枝丫和枝丫的声音所胁迫,它们彼此吞食,也吞食了他,像喷射一样从彼此体内长出,又立刻缠在了一起,魔鬼般地独立,魔鬼般地离群,瞬息的声音、年月的声音、万古的声音,都陷入了世界的罗网、时间的罗网,咆哮而又沉默,不可理喻,也不可看透,被疼痛的呻吟打湿,被全世界野蛮的欢乐冰封。哦,没有人能逃出这原初的喧嚣,没有人能够幸免,因为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只是众声中的一种声音,自己就属于众声,属于众声那不会消散、不可分割、穿透一切的威胁——人们怎么还能心怀希望!困在林中的迷途者已经不可救药,他开不出一条新路,也点不亮一盏灯,而他还想让他的希望跨越而过,飞跃而出,进入不可延展的无穷,在那里可以预感到所有声音的共同体、秩序和对万物的认识,它们自己就是满怀预感的大和弦,终结了声音,平息了声音,那回响的回声之和弦,世界的共同体、世界的秩序、世间万物的认识之和弦,来自最后的空间,那是世界使命的出路最后的余音,好像刚好符合终有一死者的希望,但对众神来说它只是一种暴力,好像它打破了无声的墙壁,在声音的密林里回响,在认识的密林、在时间的密林里回响成一声垂死的叹息。因为人们无法抵达时代伊始时的声音泉源,它躺在所有声音之下,躺在所有沉默之下,树林的根源之井也无法穿透它,共同体、秩序和语言的星图都保存在其中,这所有象征的象征不可看透,因为在超越了无穷的空间里,繁复的方向是无穷的,超越了无穷,离群的个体是无穷的,道路及其缠绕是无穷的,甚至语言和回忆的诸多空间,甚至它们的诸多方向和自己无穷的深渊都只是它一个更弱、更小的映象,织入了俗世那些低劣的图景。没有一种思想可以把握它,它以呼吸留住了所有星体的空间,并以此留住了所有细小的星体光点,它吸入又呼出自己,映照自己的内部,也照亮四下,它是认识那幸福的映象,因为极具象征性而完全不可言说、不可追忆、不可通报,以自己的光芒超越了所有时光,把所有瞬息的断片都变成了永恒:那是所有道路的十字路口,没有人可以抵达,是路上永恒而难以动摇、迷醉而难以动摇的目标!向道路之林的任何方向迈出第一步、迈出最初的一步,对他来说就已经意味着走完了道路,这需要整整一生,需要比一生更长的时间,好像需要一段无穷的生活,才能保存回忆短暂的一瞬,需要一段无穷的生活,才能把瞬间的一瞥抛入语言的深渊!他倾听着语言的深渊,他曾希望可以获准倾听死亡,曾希望一种知识,就算只是捕捉到了所有边缘的认识里一种前知识的预感微光,那也已经是超出尘世认识的认识了,但在不可捕捉的认识面前,希望本身就是一种狂妄。不可捕捉的认识冲破了深渊的回声之墙,像一道闪光,几乎已经不再是闪光,不再是对闪光的回忆,不再是回忆的回声;像一阵飘忽的气息,无影无形,音乐也无法触及、无法保存这无形的气息,更不用说把它作为对不可捕捉的无穷之物的预感表达出来了。不,没有任何俗世之物可以摧毁这片密林,没有任何俗世的手段可以完成这永恒的使命,可以发现、宣告那种秩序,冲向认识彼岸的认识。不,只有超凡的权力和超凡的手段可以做到这一点,只有一种表达的力量,把所有俗世的表达都远远抛在了身后,只有一种语言,想必已经超出了所有声音和所有俗世语言的行列,那是一种高于音乐的语言,一种嵌在眼中的语言,像心的搏动,像心的极速悸动,要把握存在那认识的共同体,显然需要一种新的、尚未发现的超凡语言,而试图用可怜的诗节试探这种语言即是狂妄,是徒劳的努力与可耻的狂妄!唉,他有幸看到了永恒的使命,灵魂那幸福的使命,他有幸铲一抔土。此前他从未意识到,他迄今为止的整个生活都被挥霍掉了,他挥霍了生活、荒废了年月、虚度了时光,别无他般,因为他失败了,他证明了自己的无能,甚至不能剪除几根小小的根须,因为最终的决断已将铲子伸进了土里,想要创造一段无穷的生活,更因为死亡追上了每一个灵魂,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赶超自己,就算拥有一种倾听的语言和一种前倾听的回忆,它也做不到。压倒一切的死亡,压倒一切的密林,没有什么可以照亮它,它冷酷无情,囚禁着迷路者,无助的迷路者,在离群者的行列里,他自己不过是一个无助的声音。人们怎么还能心怀希望?!然后人们破茧而出,一如既往,一如在各处,并不像众生物那奔涌的恐惧一样稳固。一种着了魔的恐惧在这里展开,人们是不是再也逃不出它暮色朦胧的监牢了,因为那是林中迷路的生物的恐惧?他前所未有地深陷于这种恐惧,前所未有地理解了迷路的灵魂那从未消声的愿望,希望扬弃死亡、克服时间;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众生物难以磨灭的希望,理解了下界的人们、他们的声音和非声音,理解了他们狂野而充满疑惑的吼叫是在渴求什么,理解了当他们从不间断、不可劝阻地依附于自己的热情,依附于自己暴民的热情,向着外界也向着自己体内呐喊的时候,在人群中应该要有,必须要有一个卓越、强大、不同寻常的声音,一个领袖的声音,他们急需这样的声音,在这声音的光芒之中,在欢呼的、低语的、夜晚的和皇帝那神化的光芒之中,怀着孤注一掷的狂野和蛮横,怒吼着冲锋,这样就能从他们纠葛的存在中开出一条尘世之路。他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理解了这一点,他也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他自己的寻求尽管流于形式、狂妄自大,却和急速膨胀的人群那粗糙而真挚的、强暴的意志难分彼此,它们的意义和内容都难分彼此,最质朴的生物之恐惧也以同等的强力捕获了他,他只是掩藏着,把自己掩藏在了一种渴望之下,渴望一种人尽皆知的统一秩序;他把自己掩藏在了一种徒劳的,却因此看上去显得加倍神圣的倾听与前倾听之中。于是他只能把他的希望,把对那个开路的、不同寻常的领袖声音的希望推到尘世的边缘,这是俗世暴民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它伪装着自己,起先在远处震响,然后超越了尘世,他狂妄的幻影,受困于尘世,坠入了所有尘世之物的徒劳。哦,他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了,人群想要逃跑是徒劳的,想要采撷果实是徒劳的,逃亡的行动是徒劳的;他们怀着希望号叫,感到了失望,沉默了下来,注定要汇入虚无那僵滞的无影世界,在时间里迷失,逃不出时间。他认识到了他所谓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一样毫无例外,一样无法逃脱,一样坠入了某种僵化的虚无,这种虚无不能扬弃死亡,它本身就是死亡。哦,他迷路了,他虚度了他的生活,因为他走上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没有出路,布满了关于歧途的知识、关于疯狂的知识;从一开始就意味着在密林中迷路、摸索、昏聩度日;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弃绝、错误的孤寂的生活,恐惧着不可避免的幻灭,他也像对待他的希望一样,把他的恐惧推到了生活和尘世的边缘。他可以抵达这个边缘了吗,如果那里除了幻灭,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寒冷的惊惧,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这种惊惧遮遮掩掩,使人疲倦,掠夺了呼吸,那当然是死亡的惊惧,但也许幻灭的惊惧还要更强大?除了僵滞,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它就像一种惩戒,从群星之上落到了他身上,惩戒他的罪行,这罪行来自某种前命运、来自不可重现的事物,他并没有犯下这一罪行,还不及犯下罪行就已经是狂妄了;他永远也不会犯下这一罪行,它永远站在他的身后,永远面对着永恒的认识使命,永远压在他身上,使他看不到自己的使命,看不到自己使命的实现。这是无形僵滞中无形的惩戒,是永远也不会觉醒的罪与罚,凝滞了时间、凝滞了语言、凝滞了回忆,这是一种暮光朦胧的倾听,僵滞在虚无之中,在死亡的荒原上,而他的躯体孤凄地躺在这种僵滞里,衰弱、疲倦而苍老,在他自我的地带之上铺展,闪着农神的微光;越来越透明,渐渐消失,甚至魔鬼也抛弃了它;越来越荒凉,一动不动,像一扇看不到风景的空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逃脱,对他而言曾经意味着生之美好的东西、永恒的和必须记住的东西,都已经先于他而老去了,比他老得更快,从他手中滑落,几乎没有被创造出来,几乎没有经历过。而他生活的风景一度那么明耀,那么透亮,带有那么锐利的闪光,现
在也衰老了、枯萎了、死灭了。他辛勤耕耘的诗也死灭了、坠落了,像枯叶一样飘过,他无法追忆起来,只是还隐约知道有一声被忘却的窸响,飘过了年月,创造了年月。许多,哦,曾有许多年老的过去、年轻的过去,存在于千倍的繁复和百万倍的个体之中,却从来都不曾抵达他,它们也从来都不能变为一个共同体,这开敞的记忆之环,从未抵达他,他经历了它,又否认了它,使它变成了没有经历过也一直不会经历的东西,像他实现了自己无穷的使命,却又使它变成了从未完成的东西,在他迈出第一步、迈出这一步的时候,他就已经拥塞不前了。尽管他现在已经经历了整个生活,却甚至没有迈出过一步,一直怀着可怕的、不可征服的倦怠苦苦守候,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因此他在迈出了没有迈过的第一步之后,就再也无法迈出第二步了,因为孤立的生活瞬息之间的距离长成了一个空洞的空间,不可度量、不可通行,无论他走得是快是慢,他都不可能从中逃脱,因为根本不可能再迈一步了,做过的和没做过的事情都无法继续了,说过和没说过的话、写过和没写过的诗都无法继续了,哦——天哪!甚至《埃涅阿斯纪》也注定无法写完了,像他的整个生活一样无法继续、无法完成!这是星宿注定的吗?这就是这首诗的命运吗?!埃涅阿斯的命运,他自己不圆满的命运!这是可以设想的吗,哦,这是可以设想的吗?!沉重的惊惧之门打开了,一个强大的、无所不包的惊恐穹顶在门后拱了起来。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同时从内部和外部攫住了他,有某种残暴的未知突然把他抛向了高处,伴着震颤的恶意和剧烈的疼痛,把他和他所有荒废的力量,那些因疲倦而崩溃、因怀疑而窒息的力量抛向了高处,这电闪雷鸣的力量,潜藏于正在酝酿的雷云。它就这样在他体内挖掘,带来了死亡,以死相挟,但那些瞬间再次靠在了一起,他体内闪电般的空洞空间愈加不可把握,当希望又一次在闪电中闪现,他几乎觉得这不可把握的东西就是生活;当他从金属的夹子里挣脱了出来,呼吸急促,目光急促,他几乎觉得这就是生活。而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些荒废的、失去的和未完成的东西就可以得到弥补,甚至只靠重焕生机的瞬间所呼吸的此刻就可以得到弥补。他不知道这是希望还是失望,他已经对疼痛感到麻木了,对惊吓和疲倦感到麻木了,因此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重焕生机的生活的每一瞬间都是必然且重大的;他知道只有这种或持久或短促的生活之火能把他逐向上空,逐出僵滞的地带;他知道他逃出了僵滞的封闭空间里不可呼吸的空气,他必须再次远眺,不去看自己,不去看自我的地带,不去看那死亡的荒原,他必须再次、再有唯一的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把握住他终生的所有空间,他必须再一次、最后一次眺望星辰。他从床上僵直地坐了起来,有一只拳头攥住了他,他在里面像木偶一样僵硬地晃动,他的肢体僵硬,像踩着高跷一样摇摇晃晃,回到了外飘窗前,他精疲力尽地靠到了墙上,因为虚弱而有些垂头丧气,却依然坐得笔直,手肘向后撑着,有规律地深呼吸,以满足他对空气的渴求,以使他的存在再次开启,参与到再次清晰可见的星体气流之中。
他急需呼吸,急需生物性的呼吸,他对呼吸的急需鞭策着他,但同时这也是一种非肉体性的急需,他是在渴求可见之物、可见的世界,渴求可见的确凿万物中可呼吸的空气。他怀着窒息的麻木站在窗边,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一瞬间都仿佛有一小时那么长。关于时间的知识再次断断续续地,只是断断续续地涌入他体内,在广大的窒息的惊惧之上,世界再次建立了起来,笼罩着窒息之苦,知识又成了知识,而他断断续续地预感到了某种进程,把握住了一个又一个片段,不只关于《埃涅阿斯纪》,也关于某种必须最先发觉的东西。
此刻,世界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巨大的喧嚣消逝了,世界安静得惊人,大概已经是深夜了,大概已经过了午夜。硕大的群星在它们硕大的星轨上燃烧,强大而充满慰藉,闪着使人平静的平静光芒,以使人们重新认识它们,但又在无云的空中躁动地模糊了,好像在它们的空间和下界的空间之间绷着一个又一个坚硬而难以穿透的水晶穹顶,只有目光可以穿透。他几乎觉得他被从这里送到了外界,好像穿过了一道魔鬼般的裂隙,当他面对着自己躺卧着倾听、倾听着躺卧的躯体,这道裂隙似乎就变得尖锐、变得不可度量了,好像他从未了解过他自己。这尘世的空间尖锐地抵着上空拱起的、胶囊般封闭的空间,在这无边之物可见的飘浮之中,他什么也感受不到。而对空气的渴求从未平息,他的痛苦从未缓解,之前在城中蒙蔽的饥渴,此刻在晚风中也没有挥发、没有弥散,而是变成了透明的烧热,在世界之胶囊的压迫下,几乎结成了一种黑暗的胶体,平静而不可动摇,在空中飘荡,比他所感到的空气更加灼热,几乎不可呼吸,像房间里的浊气一样压抑。可呼吸与不可呼吸的空气无情地区分开来,漆黑的水晶壳无情地绷在头上,不可穿透,那是一条严密的分界线,分隔了星体的前院、呼吸的前院和他站立的世界的前院。一只金属的手把他立在了那里,握着他。他曾经沿着尘世的地表,一直深入到农神的旷野里,建起了上界与下界之间的边界,这两个世界却直接相属,织入了彼此,他冲破了它们,像一个注定要生长的个体灵魂,在离群与独处的过程中知道了他想要倾听上界与下界的深渊,想要倾听自己:他无法直接参与到那些宏大的星体中间,他在尘世的时间里、在尘俗之人的生长中再次回归了这一倾听。只有凭借自己的目光、自己的知识,他才能越过星体之间不可度量的距离;只有凭借他观望的疑问,他才能把握它们;只有出乎又入乎他询问的认识,他才能重建某种共同体,重建世界和它的星体那共时的共同体;只有在疑问奔涌的循环中,他才能实现他灵魂的此刻,他最内在的尘世的必然,他从一开始就存在的、认识的使命。
时间在上面奔涌,时间在下面奔涌,夜晚那隐蔽的时间,涌回了他的血管,涌回了星轨,再次得到、再次觉醒的时间,无空间的瞬息彼此相连,时间那亘古不变的法则超越了命运,扬弃了偶然,终止了时间的流逝,这永存的此刻,他被那只手推了出来:
法则和时间,
彼此相生,
彼此扬弃又再次孕育彼此,
彼此映照又只能靠彼此洞见,
图景与反图景的链条
囊括了时间,囊括了原初的图景,
两者的共同体都无法把握,却
越来越永恒,
直到在它们合声那最后的回声里,
直到在最后的象征里
死亡与所有生活合为了一体,
灵魂图景的真实,
它的居所,它永恒的此刻与此前
在它实现了的法则里,
它的必然。
安德洛美达,古希腊神话中,埃塞俄比亚国王克甫斯(仙王座)与王后卡西奥佩娅(仙后座)之女,这里指仙女座。
佩加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缪斯女神的坐骑,生有双翼,这里指飞马座。
一切都成了必然,甚至某种认识的道路也是必然,这种认识消解了内部和外部,使它们变得不可认识、不可度量,使它们分离了、崩散了,变得全然陌生了。但这难以回避、难以逃脱的必然是否也包含着一种希望,寄希望于存在的回声,寄希望于这一进程绝不徒劳,寄希望于进程本身?那些图景必然会浮出,必然会渐渐靠近真实!哦,靠近原初的图景,靠近原初的真实,他就站在原初真实的前院,——现在天空所包藏的水晶穹顶是否会打碎?现在,当夜晚睁开了它的眼睛,它是否会向他、向他这个注定要眼盲的人揭示它最后的象征?他凝视着空中的星辰,现在它们必须走完它们两千年来命中注定也注定了命运的循环,一条条轨道遵循着命运,在时代的更迭中,命运也由父亲传给了儿子。而天空的此刻向他致意,从可见的世界延入了不可见的世界,变成了所有重新得到的知识,它从天空的西南边向他致意,熟悉又可怖,天蝎座的命运图景,捕捉那被银河的柔波危险地压弯的躯体,安德洛美达 的头倚在佩加索斯 长有翅膀的肩上,闪着不可见的光芒,向永不消逝的东西致意,先于父辈而存在的龙之星宿在彼岸开创的万古之中点燃了,第十次致意,失去了过去的王位。他凝视着空中冰冷的石头,法则的图景在其中回环,他与这微光闪烁的气息诀别,与这从未降临、永远只能存在于预感中的真理诀别,这真理存在于那使人着迷的必然,只有在实现的图景中,他才能看到、才能预感到它的图景,他靠体内编结的认识知道了这一点,知道这种认识被偶然抛弃了,知道他认识的力量毫无期待地等待着,毫不焦躁,他准备好迎接不圆满中必然的圆满了。于是握着他的那只手越来越柔软,包裹住他。城中的屋顶上落满了如尘埃般清凉的、来自东方的青绿月光;尘世靠近了。
因为把惊惧的第一道门抛在身后的人,就被某种新的、更广大的未知的前院包围,被一种新的思索包围、捕获,重新进入了自己的进程、自己的法则,免于回归,免于农神的循环,免于他倾听的焦躁,他重新直立了起来,重新向上生长,找回了他自己。他的小船依然只靠划动的船桨推动,在他得到的时间里,轻柔而不抱期待,好像马上就要径直登岸,登上最后的真实那弃绝了偶然的水岸;
因为把惊惧的第一道门抛在身后的人,
就走进了真实的前院,
当他的认识发现了自己,仿佛是第一次
自己直立起来,
那是万物的必然,所有进程的必然,
当必然之物开始理解自己的灵魂;
因为他经受了这一切,
被排除在了存在的共同体之外,
进入了纯净的此刻,它对万物和人类都一视同仁,
那是他的灵魂不可外化的领地,
因此它飘荡,它必须飘荡,
飘过了咄咄逼人地开启的虚无深渊,
飘过了人类的盲目;
因为他被排除在外面,进入了疑问永存的此刻,
在无知的知识永存的此刻,在人类神性预知的此刻,
无知,是因为它询问,它必须询问,
知晓,是因为它先于所有疑问,
神圣地授予那个人,只在开端授予他,
他内心深处人类的必然,
依它的意志,
他一再开始诘问认识,并
一再被它诘问,
这个人惧怕回答,认识惧怕回答,
这个人与认识相连,认识与这个人相连,
他们紧密相连,都惧怕回答,
被预知的上帝之真实所征服,
被知晓的疑问那真实的宽度所征服,没有任何
尘俗之物回答它,没有任何尘世认识的真理
可以抵达它,但只有在这里,
在尘世中它才能得到回答,必将得到回答,
在尘世中成真,
当世界的两种形态交替,
真实变成了真理,真理变成了真实,
遵从灵魂遵从的命令,
它的必然;
因为因疑问而紧绷的灵魂
囿于它真理的幸福,那
受命于认识、受命于疑问、受命于形象的幸福,
绷在知识的确凿和认识的能力之间,
寻求真实,
它了解
被原初的知识呼唤,被这知晓的疑问呼唤的,
创造同一的非偶然的存在,
呼唤上空孕育认识的知识,
呼唤它的实现,
呼唤这剥离了偶然的法则的认识,
灵魂一再启程,
准备好启程,走向自己的本质,
走向它的生物性和外界的生物性,
二者在法则的认识中都剥离了偶然,
出发点和目标在这星体上合一,
使人类变成了人类;
因为在他的灵魂知晓的认识深渊里
困着人类,
在他的行为与寻求、渴望与思想,在他梦境的
认识的深渊里,
他在真实中向无穷的必然而开敞,
在囊括一切的、最强大的
他的自我金属般轻柔的、最真实的真实象征中,
他想回到那里的家,永远
归乡,
囿于他自己的象征的此刻,
而它变成了他持久的真实;
因为这就是他呼唤的“尽管如此”,
里面困着人类。
囚徒的“尽管如此”,
他难以磨灭的自由和他难以磨灭的
认识意志的“尽管如此”,
如此不屈,
令他变得比尘世的不完美还要强大,
生长,超越了自己,
人类巨大的“尽管如此”;
真的,人类被困在他认识的使命里,
没有什么能把他带出来,
甚至那不可逃脱的迷乱也不能,
迷乱的偶然性消逝于
那废黜了偶然的使命;
因为人类被严密地囚禁在了他不完美的尘世监牢里——甚至是这个费力地倚着窗台的病人也被囚禁在监牢里,一个被死亡打上烙印的人,为了呼吸而竭力搏斗——确信自己注定要经历幻灭,所有大大小小的幻灭紧紧相连,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过去没有成果,未来没有希望,而幻灭如此乐于驱他前行,从动荡到动荡,从不安到不安,躲避着死亡,寻求着死亡,寻求着杰作,躲避着杰作,爱着,也奔波着,一直都在奔波,被命运从一种认识赶向了另一种,被赶出了曾经的属于朴素创造的家乡生活,被赶进了所有繁复的知识,被赶进了诗歌,开始钻研最隐蔽的古老智慧,对认识毫无耐心,对真理毫无耐心,又被赶回了诗歌,好像诗与死亡最后实现的途径紧密相连——哦,这也是幻灭,这也是歧路——哦,这些无疑都是歧路,是的,只是歧路,是的,甚至还没有迈出第一步,甚至在最初的准备之前就已经被判定为歧路了。哦,他的一生看上去如此失败,实际上也是如此失败,一开始就陷入了不完美,注定要永远失败,因为没有什么能够穿透这片密林,因为终有一死者永远也无法逃出这片密林,因为他在四下纹丝不动的狂乱中受缚于绝望、受缚于偶然,被所有疯狂的恐怖所捕获。哦,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没有什么不是必然,没有什么不会成为必然,因为人类灵魂的必然和所有进程中人类使命的必然甚至可以压制住歧路,甚至可以压制住疯狂;
因为只有在迷误中,只有经过了迷误,
经过了他囚禁于其中的那难以逃脱的迷误,
人类才能变成寻求者,
他就是寻求者,
是寻求的人类;
因为人类需要徒劳的认识,
人类必须承担它的惊惧,所有疯狂
的惊惧,并认识它,一滴一滴尝尽它,
必须进入惊惧的内部,
不是自我折磨,不是
因为只有怀着认识进入内部
才能征服惊惧,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
穿过嘲讽的惊惧之门
抵达存在;
因此人类被困在所有不确定的空间里,
困在里面,好像没有船可以载送他,
尽管他就是乘着漂荡的小舟而来;
因此他被困在他内化的空间与非空间里,
在他内化的自我空间里,
人类灵魂的命运,
但在一些人身后,
沉重的惊惧之门合上了,他们
抵达了真实的前院,而
那不可认识的流体,他从上面摇摆着滑过,
那不被认识的东西,成了他知识的根基,
他的灵魂流动着生长,
他的自我无法圆满的不圆满,
却扩张成了一个共同体,
当自我走入他体内,
长大了,不会消逝,而万物流动的共同体
进入他体内,被他
在同一瞬间瞥见,由于他的此刻
他囚禁于其中的所有空间都合为一体,
变成了起源唯一的空间,
同时
自我掩饰着自己,为了真正被自我持有,
被灵魂捕捉又捕捉灵魂,
在时间中静息又规定了时间,
捕获认识的法则又创造了认识,
在流动的生长中一同摇摆,
在摇摆着生长的成形之物中一同摇摆,自己
就是那真实的起源,
内外交映的光在彼岸如此宏大,
令摇摆的和静止的、被释放的和被囚禁的,
都融入了难分彼此的共同的透明,
哦,如此坚固,如此必然,
哦,如此通体透明,
上空封闭的星体,
只有目光可以抵达,只有时间可以抵达,
二者都知道它,
都映照它,在开敞的、被金属
温柔的手转向天空的人类面孔上映照,
织入命运,
织入星辰,
照亮绝不徒劳的东西预言的赠礼,
永远摆脱偶然的被赠出的时间,
尘世间那开启认识的安慰——
在月光的摩挲之下,天上和地上的星体都令人安慰地永远连在了一起,像从月光摩挲的万物回归了胸膛的呼吸一样令人安慰,令人安慰地宣告没有什么是徒劳的,出于认识的意志,出于必然,做过的事情都不会是徒劳的。在不圆满的、不会圆满的东西中间有希望,此外还有一个极为羞怯的希望,写完《埃涅阿斯纪》。尘世间的预兆那充满希望的回声,在尘世的信心中回响;某个终有一死者准备好了迎接它,被尘世的存在环绕。
安慰与信心,安慰他这一切都绝对不是徒劳的,尽管天空所包藏的水晶穹顶没有开启,尽管那里没有出现什么图景,更不必说最后的象征了。夜晚的眼睛依然蒙蔽着,他的眼睛没有变盲,而那些不可度量的地带一如既往,只在镜像与反镜像中彼此关联,目光创造的共同体,一如既往地为人所知,其中嵌着上界与下界之间不可测量的界限。一如既往,那只是真实的前院,他站在那里。那只是尘世疑问的空间,他现在被囚禁在其中,无法得到最后的共同体那圆满的真实,尽管如此,那却依然是安慰与信心。月光的寒尘流过了夜晚的热气,饮尽了它,却没有削弱它,没有融入它,石化的闪光那冰冷而盲目的回声,画在灼热的黑暗里。哦,人类的信心,它知道没有什么是徒劳的,尽管在这里只有幻灭,在密林中没有出路;哦,信心,它知道甚至在不幸萌芽的地方,也有经历过的认识在生长,世间仍有认识在生长,必然那清凉的回声仍在认识的内部,人类的俗世活动可以穿透这种必然,只要他的认识注定的必然,抵达尘世与人群睡梦的第一道光。哦,充满信心的信心,没有从空中照耀下界,却由于强加给它的认识的责任而在人类的灵魂中生成,在尘世生成——难道这不会使这种信心成真,因为只要它还可以成真,它就必须服从于尘世?必然在朴素的尘世间趋向圆满。疑问那汹涌的循环永远只能终结于尘世之物,而就算认识的使命常常会涉足超凡之物,甚至愿意凝聚所有分散的星体,所有真正的使命还都是要从尘世出发,就像所有植根于大地的东西都有可能给出答案。月光吹拂、月光飞掠的尘世在他眼前铺展,人性退回了自身,逃入了睡眠,潜藏在了厌倦了睡眠的房屋里,沉到了自己脚下,与飞升的星辰诀别,而世界的寂静在上界与下界之间是双倍的荒凉。没有一种声音打破这无声无息的宁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除了守夜的火焰腾起和坠地的轻声毕剥,以及巡逻哨兵环绕着墙垣的、无聊而沉重的脚步声。声音呈弧形靠近,发出回响,但还能更清楚地听到某种伴随的声响,好像这里也摇荡着一声不知来自何处的轻盈回声,几乎不再是回响,几乎不会消散,却还是粉碎了,在广场边缘的房屋墙垣上撞碎了,在街巷与居住区的转角、在这城市和其他城市巨大的石质建筑上、在山岭与海洋的墙垣上撞碎了,在天空浑浊又剔透的下界拱顶上撞碎了,在星光里、在不可认识的东西上撞碎了,浸入其中,又碾落成尘,在颤抖的细浪中摇摆,但只要有人想捕捉它,它就会立刻消散。但火焰继续在墙上毕剥作响,存在于尘世间,又奇特地与星体相连,就算有时平息了、变成了不可见的回声,就算自己也列入了图景与非图景的链条,它仍在暗示人类的努力绝不是徒劳的,而人类灵魂与生俱来的、巨大的同一意志发源于尘世;要求某种认识落向地面,转向尘世,找到重焕生机的力量,像普罗米修斯,来自下界的疆域,并非出身于上界。是,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尘世的疆域,俯在窗台上费力地呼吸着,专注地等待着应该到来的必然之物。
下面,井一样的黑暗裂开了,那是皇宫与围墙之间狭窄的空间,是黑暗的井底,没有光线照耀。墙后燃烧着一支守夜的火炬,完全被墙挡住了,只能看见它的反光,当哨兵穿过火焰照亮的那一小片区域,他红光隐现的影子就模糊地滑过石板路面,一缕昏暗的阴影气息,有时高高跃上对面的墙壁,蜿蜒而行,像目光一样迅疾,摇摆不定,几乎有些虚幻。下面,在那边,在墙后,军人在履行他们最简单的责任,但像所有人类的责任一样,这和认识的知识根基、和认识的使命、和那绝不徒劳的认识使命几乎没有什么关系;那里发生的事也在真实的前院发生,在临近终结的地方。而原初的真实不会冲出星体,冲出星体之间的过渡星体,一切都绝不徒劳的预言也不会在那里实现,而是会在人类的星体上实现,在人群中将有人冲破边界。人类神圣的命运在这里注定了,他被赋予了神圣的信心,他的必然如此神圣,却无法预测那巨大的、真实的成功将在何时到来。没有人会知道,命运所包藏的变动会在不可经历的未来还是就在近在手边的此刻发生,它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已经不可动摇地走出了命运的掩饰,推挤着、警示着,命令他保持清醒,命令他保存每一个瞬间,此刻的显像的一瞬间,必然的、遵循法则的、人类之显像的一瞬间。这命令在看不透的事物中间震响,它的声音逐渐消隐,不断叩击,在疲倦、炎热、发烧、月光流遍的黑光中震响。这黑光笼罩了尘世,平静地漫过了屋顶,涌进了窗子,甚至站在这里的他也被笼罩了。这命令裹住了他,使他清醒了过来,好像这也是高烧的影响。他发着烧,清醒地看到了所有可见的事物,满怀着热情,因为在那边的某处,出现了几个人形。什么也没有出现。西南方的天蝎座咄咄逼人,它明亮的图景面向大地,立在一片燃烧的大地上空,外面,城中房屋的边界和被它们掩去大半的、夜晚的山丘之浪在燃烧,原野、树林和草场起起落落的波涛在燃烧,它们草茎的波涛、叶片的波涛在燃烧,流遍了冰冷的、石化的月光,把最后的、无穷的黑暗抛在了身后,在汇流的星辰空间那石般震响、石般冰凉、石般颤抖的高烧之浪中燃烧,被夜晚饮尽,被光亮饮尽,一路漂流,奔流而去,在不可见的事物之中,这道白光永无止境。它就这样流去又流回,它双重的起源灼热又清凉,阴暗又光明,它坠入了黑暗,泄入了庭院、广场和街巷的深井,在尘世间可见与不可见的事物上空铺展。斜对面的一条街道汇入了广场,笔直地闯入了他的视野,被明亮的月光抚遍,只是不时被高楼的影子遮蔽。他看出那些屋顶在逃亡,不断跑向城市的边缘,分成了两条小路,滑过了那边天蝎座的图景,又依附在了上面,它相似的形式是一种误导,向前延伸的形状也是一种误导。而这误导的诱惑如此强烈,变成了一种担忧,变成了对漫游的渴望,想要沿街而去,轻捷地拐弯,走入乡野,走向星宿,穿过一个又一个家乡,横贯发光的与阴暗的高烧之林,梦境的脚步如此欢快,飞掠而过。哦,他想要漫游,想要离开众目睽睽的街道,这些街道又把起源囚禁在了目标里,永远也不会释放它。在如此轻盈的路上,他根本不需要向导,但这里也没有真正的觉醒者,因为世界那透亮的、微光闪烁的昏睡一直在守候。他只是在前行,在向前漫步,走入不可呼唤的事物,所有界限都敞开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漫游,没有人从后面超过他,没有人迎面走来,没有神灵催促他,他也没有遇到动物,他的脚步不受二者所累,但他行走的方向就是安慰与信心的方向,是必然的方向,是那位上帝的方向。是这样吗?有没有人真的在逆向而行?会不会终于有一个人从反方向走了过来,变回动物,坠回非动物?
他只是在等待,怀着莫大的耐心等待,他已经等了很久,几乎不堪忍受。但之后,有什么到来了。奇特的是,有什么到来了,尽管与所有的预期背道而驰,却仿佛一样遵从了必然的命令。首先是一幅听觉的图景,慢慢地从寂静中释放,充满了拖曳的脚步和模糊的低语。而阴影中仍有一段可怖的时间,之后,属于它的形象浮了出来,三个朦胧的白色光斑,不断摇摆,常常塞住,流入彼此,又挣出了彼此,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沉入了黑暗,又不情愿地浮出了水面。他怀着紧张的清醒,屏住呼吸,在不可呼吸的夜光之忧郁中,屏住了呼吸,双手抽搐着交织,手指在戒指上抽搐着交错,头颅抽搐着俯向窗口,向前伸出,追踪着那三个幻影一点点靠近。有一段时间他们保持着静默,然后,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异常尖锐、清晰,与先前的模糊低语相反,那是一个嘶叫的男高音;几乎是在喊叫,好像这个人几经踌躇,终于难以抗拒地做出了决断,通报道:“六个硬币。”然后又沉默了,好像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断,不需要回应,但之后声音又分了岔:“五个硬币。”另一个洪亮而不情愿的男人声音说道,那是一个平静的、几乎带有睡意的男低音,无疑还要继续还价,“五个。”——“混蛋,六个!”第一个声音嘶叫着,毫不退让,而那个男低音含糊地插进了他平静的决断:“五个,多一分钱也不行。”他们仍站在那里。他到现在为止也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交易。而第三个声音又插了进来,那是一个喝醉了的女人的声音:“给他六个硬币吧!”她命令道,尖利的声音油腻而使人晕眩,在她焦躁而急切的要求之后藏着准备好的阿谀,却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她得到的回答只是一片喉音粗重的讥笑。女人被他的笑声和温和的嘲讽激怒了,她的声音上升成了恼怒:“你们都吃饭,但没有人付钱……你们都想吃肉,都想吃鱼,什么都想吃……”那个男人又开始大笑,她继续说道:“我得买面粉,买洋葱,我什么都得买,鸡蛋和大蒜,还有油,还有大蒜……大蒜……”——她醉醺醺地嘶叫着,在旁边取笑她的、盖过了四下低语的男人的笑声中,她深深领悟到了大蒜是多么昂贵——“你想要大蒜……大蒜……”——“你说得对,”男高音打断了她,然后又极为唐突地喊了一句,“闭嘴吧!”但她似乎受了启示,不肯停下:“……大蒜……我要买大蒜……”他们又被黑暗吸了进去,而“大蒜”的呼声冲破了黑暗,像一个关键的词,使夜晚那高烧的黑暗再次充满了、孕育着所有厨房的气味,城市只能呼出这种气味,它沉重、倦怠、淫荡、油腻、舒适却可怖,消化并分解一切,毕剥作响,散发着铁锅的恶臭,再次蜷蹲下来,城市那耽于睡眠的养料。有一段时间四下都安静了下来,奇异地窒息了,好像这一刻的水雾也吞食了下面的三个人,就算他们再次走进光亮,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关于大蒜的争论告终了,他们默默地走了过来,身影越来越清晰,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沉默下来:为首的是一个极其干瘦的年轻人,高耸着肩膀,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当他不得不停下等另外两个人跟上的时候,他就咄咄逼人地举起拐杖;一个胖大的女人走在他后面;最后是另一个男人,比那个女人更胖、喝得更醉,因此也走得更慢,大腹便便,根本追不上那个离他越来越远的女人,终于哭叫了一声,举起孩子一样的手让她停下。他们就这样走了过来,身影摇摇晃晃,走得一点也不稳,当他们走向守夜的火光摇曳的街口,他们的身影还要更加颠簸。他们走到了他的眼前,再次爆发出了争吵,因为跛脚的领路人朝着港口的方向转向了左侧,开始穿过广场,而女人在他身后喊了一句:“混蛋!”于是他停了下来,放弃了自己的打算,转过身挥舞着拐杖走向她,尽管没有吓到那个毫不退缩、仍在咒骂的女人,却吓到了那个胖子,他尖叫着转身奔逃,而女人强迫他跟在自己的身后——结果让后面的两个人感到欣慰,因为第一个男人放下了拐杖,发出了一阵咆哮的、喉音粗重的讥笑,就是刚刚激怒了女人的那种讥笑。现在这也取得了同样的效果,女人发了火:“回家去!”她训斥着那个嘲笑她的瘦子,而瘦子伸出手指来回摇晃着,指向港口,强调他刚才的打算。她气喘吁吁地摇晃着,手臂指向相反的方向:“回家吧,在这个城市里什么也找不到了……你别想劝我往前走,我知道你要去那边干什么,我认识她,你的荡妇……”——“什么?”晃动的手指停了下来,跛子的手摆出了握杯和祝酒的手势。这个动作是做给倚在屋墙上的胖子看的,让他最终做了决定:“去喝酒。”他开心地环顾四下,开始往前走。女人挡住了他:“啊,去喝酒,”她流着口水,“喝酒?……他想去找他的荡妇,而我,我要给他做饭……他想吃猪肉,他什么都想吃……”——“猪肉。”男高音叫道。她轻蔑地把他推回了墙上,醉醺醺地转向了另一个人:“你什么都要我去买,但你从来都不付钱……”——“我给他五个硬币,我说过了……来吧,来喝酒。”——“去你的酒……给他六个硬币。”——“我给他买酒。”——“他不要你的酒。”——“你这头蠢猪,臭婆娘;我给他五个硬币,多一分也不给,然后给他买酒。”——“那就五个硬币。”靠在墙边的胖子庄严地说道。女人冲他吼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他惊恐地找着借口,却只是友善而拘谨地说道:“混蛋。”——“你跟他说了什么?!”女人毫不手软,把他逼进了墙角,而他强行鼓起了勇气,再次鼓起信心,说道:“五个硬币。”——“你说给你五个硬币,你个酒鬼,啤酒肚……我还得给你们做饭……没钱还要做饭……”胖子不为所动:“酒……他给我买酒。”他开心地捏着假嗓说话,好像他的勇敢是值得的。她揪住了他的长袍:“他要把所有钱都给他的荡妇……他必须给你六个硬币,听着,六个硬币……”——“六个硬币。”胖子顺从地重复道,想坐下来,但女人没有放手。这句话激起了瘦子的不满,他不想就这样结束,挥舞着拐杖咆哮道:“他说五个硬币,我就给他五个硬币;就这么定了!”——“不是这样。”她吼道,仍然揪着胖子的长袍不放,冲着他的脸喊道:“告诉他,六个硬币,告诉他!”她已经喊得失了声,却还想继续喊叫,而不是低声抗争;但谁也不知道该由谁说了算。瘦子不再那么兴高采烈了:“你想怎么样?你得不到更多的钱,反正你是从国王那里白拿面粉……”她愣住了,这对于被她紧紧抓住的胖男人来说,不只是一个喘息的间歇,也是一个了结这桩金钱纠纷的机会。“奥古斯都万岁!”他向着皇宫的方向喊道。另一个人举起手杖,也转向了皇宫,欢乐地嘶声喊道:“皇帝万岁!”胖子又激动地叫道:“奥古斯都万岁!”瘦子也又喊了一次:“皇帝万岁!”——“住嘴,住嘴,你们两个!”女人生气了,而她的命令在几秒之内确实起了作用,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不是因为注意到了女人的命令,而是因为想到了自己呼唤的皇帝,他们也极为惊诧,胖子张着嘴,瘦子举起了拐杖,在腾空的火光中,他们稳固的影子在墙上高高摇颤。女人把沉重的手臂架在了臀部,注意到她的命令取得了良好的成效。他几乎觉得这种平静可以永远持续下去。但一阵狂笑又重新爆发了出来,打破了平静,两个胖子突然开始大笑,先是胖子明亮而高亢的声音,几乎像优美的鸟鸣,然后是女人那无意识的、摇摆不定的咯咯笑声,跛子的拐杖击打着节拍,三个人一起笑了,摇摆的笑声,从未知的火焰深渊里潮湿地喷涌,三个人互相嘲笑着、讽刺着,那个未知的、最不为人知的上帝的三个躯体。瘦子把笑声推向了高潮:“酒,”他尖叫着,“你有酒喝了,胖子,所有人都有酒喝了,皇帝送的酒!”——“哈,哈,哈,”女人笑着,她的笑声溢了出来,包含了愤怒,因此也包含了过度的淫荡,“你的皇帝,我认识他……”——“皇帝的面粉,”爱国的胖子离开了墙壁,教导她说,“皇帝的面粉,你自己也有……皇帝万岁!”几乎可想而知,她又要开始呼唤大蒜了,而她的周围一片狂乱,另一个男人还在吞吞吐吐地高声确认:“对,明天就要分发面粉了,明天他就要分发面粉了……你一分钱也不用花!”这时她失去了耐心:“分发废物,”——她尖叫道,整个广场都能听见——“皇帝给你们的是一堆废物……你们的皇帝就是个废物,废物,皇帝;他会唱歌跳舞操女人,皇帝先生,但除了这些什么也不会,他给你们的是一堆废物!”——“操……操……操……”胖子开心地重复道,好像这偶然的词在他偶发的激情中打开了全世界的淫乱,“皇帝操女人,皇帝万岁!”瘦子在他们的喊叫中一瘸一拐地又走了几步,可能是怕哨兵过来,但他喉底咆哮的笑声却一如既往,还是那么躁动,他高高耸起肩膀,回过头喊道:“向前走……你就有酒喝了,向前走!”显然他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吓到他们,因为胖子执迷于跳舞操女人的皇帝,坚定不移地忙于谄媚权贵,表现出自己是多么爱国,以父亲奥古斯都、皇帝奥古斯都、骑士奥古斯都万岁的呼喊狂妄地支撑他的求爱,伸出闪闪发光的、祈求的双手,追赶着那个谩骂着、退避了的女人,笨拙而迟钝,小声叫喊着,一个愉快地尖叫着的、求偶的巨人,因为喝得大醉而蹦蹦跳跳,几乎是在头重脚轻地跳着舞,盲目而聋聩地扑向他的目标,如果不是轻轻走在身边的跛子突然用拐杖戳了他一下,结束了游戏,他肯定还不想停下来:一切都静静地结束了,极为迅速,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好像拐杖敲打的是一团绒毛,也没有传来任何惊吓或疼痛的喊叫,没有任何呻吟和叹息,胖子摔了一跤,打了个滚,然后就静静地躺在了那里,——那个罪魁祸首也不管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跛着脚冷漠地走开,但不是去港口喝酒、去找荡妇,而是听从了女人先前的命令,走上了回家的路,担心那些好像还在犹豫的警卫——也许他们会被突然的息声或胖子
突然熄灭的偶发激情所影响、所触动——在这个戏剧性的哀悼时刻走过来,俯身查看尸体,迅速地交流一下目光,就立刻决定追赶这个匆匆离去的跛子。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如此迅速,如此遥远,深深地织入了高烧的平静夜光,没有人可以干涉这一切,至少一个只能在窗边追踪进展的病人不能干涉,他不能叫喊,不能挥手,他灼热的清醒、他所承受的剧痛都令他精疲力尽,他着迷地凝视着,却不能对此做出任何思考。因为两个逃跑的凶手还没有跑过顶部尖利地突出的围墙墙角,那个摔倒的人就能活动了,他弄清了状况,翻了个身,像动物一样用四肢爬行着,像一只失去了两条腿的胖大甲虫,追赶着肇事者。这并不好笑,不,这只怪兽是那么骇人、那么可怖,当他终于站了起来、开始冲着屋墙解手的时候,他也还是那么骇人、那么可怖,但当他扶着墙壁蹒跚而去,那种可怖就在他的每一次停顿和扶墙的动作中消散了。这三个人是谁?是不是地狱的使者,来自那条穷巷,被派到了他从中瞥视的排屋窗口前,而他的命运毫不留情,注定要他看到他们?!他还将看到什么,他还必须看到什么?这是不是还不够,是不是永远都不够?!哦,这一次的谩骂并没有触动他,令三个人颤抖不已的讽刺和大笑也没有,这咆哮的、撕碎一切的男人笑声和穷巷里的女人笑声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这笑声中透着恼怒、惊惧和恐怖,一种实际的恐怖,既不会影响那些人,也不会影响他,不会影响他这个站在窗口观看、倾听的人,不会影响任何一个人,像一种语言,已经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像一种超人性的笑声,嘲笑着持存的实际世界,超出了所有人类的领域,不再嘲笑人类,只是以世界的赤裸毁灭他。哦,那三个人的笑声就这样震响,表达着惊恐,传达着惊恐,男人的笑声,开心而高亢的惊恐笑声!为什么,哦,为什么这笑声被送到了他的耳边?!这是必然的吗?他向外探了探身,继续追踪三个人的动静——人马座一动不动的沉默拱桥悬在南天之上,正对着天蝎座,三个人在人马座的方向消逝了,他们的谩骂仍不时从一片静默中飘出来,先是生硬的撕扯,然后轻轻撕碎,先是五彩斑斓,然后是一片灰暗,最终,他们污言秽语的残余也飘散了,一阵黏稠而油腻的、咒骂着的女人的大笑,在哭闹的悲伤中流溢,喉音低沉的跛子说了几个字,然后又响亮地笑了起来。最后只有几声模糊的咒骂了,好像已经飘远,好像已经变得柔和,融入了辽远夜色的其他声响,织入了所有声响,和它们融为了一体,织入了所有从远方飘来的余音,和一只银光闪闪的公鸡在睡梦中的啼叫、两只狗失落的吠叫融为了一体,它们也许是在外面微光笼罩的空地上,也许是在某个酒厂、某座农庄里,向月光中彼此的身影嚎叫。动物那无法沟通的对话,融入了一首人类的歌,从港口断断续续地传来,还能辨认出是从北边飘来的,但几乎已经失去了方向。这歌声也极其柔和,也许是酒臭弥漫、时而爆发出笑声的酒馆里一首水手唱的淫荡的歌,极其柔和,飘得很远,好像在这个沉默的地方,在这个僵滞的彼岸,在束缚人类的界限之上或之下,在这里融成了一种新的语言,在这种语言里,这笑声的恐怖被美之柔和奇异地吸收了,这语言没有扬弃恐怖,反而使恐怖翻了倍,成为远方与荒芜那超人性的、最为僵滞的语言,一种超乎所有母语的语言,一种完全不可看透、不可破译的语言,不可理喻地走入了世界,不可理喻,也不可看透,以自己的辽远穿透了世界,必然会存在于世界之上,却没有改变世界,并因此加倍地不可理喻,像不变的真实里必然的虚假,极度不可理喻!
武仙座的名字可追溯至古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他是宙斯的儿子,据说小时候便能用手杀死两条蛇。
因为什么也没有改变:人们的形体僵滞而静默,他没有看到任何改变,繁复的星辰沉到了天空的表层之下。在北方,武仙座的手臂扼住了长蛇, 在南方,有咄咄逼人的人马座,下面是不变的、黑暗僵持的森林,一成不变,已经看不见了,许多月光窸响的小路从中蜿蜒穿过,厌倦了梦境的野兽奔跑而过,找寻闪光的湖泊,而在看不见的远方家乡的方向,是一成不变的群山,以明亮的、静静闪光的峰顶问候照耀群山的月亮,在最远处,是看不见的海洋那银亮的窸响。于是夜晚在可见与不可见的事物中间,在他面前亘古不变地开启,世界在并非不可见的事物中间开启,从起源时代就一成不变,也是夜晚万千造物中的一种,星体彼此分离,真实的前院一成不变。哦,什么也没有改变,但一切都被推向了新的远方,它扬弃了所有夜晚,穿透了所有夜晚,使它们变得看不透了,使他自己的手变得陌生,使他自己的目光投向了不可见的事物,在所有此刻的远方,饮尽了各处的光线,甚至饮尽了城墙所挡住的、在它的无处腾空的毕剥火焰,远方,生活的所有响动都栖于其中,甚至连下面哨兵孤零零的疏落脚步也渐渐听不见了,近处的远方,过于遥远的远方,最外部也是最内部的边界,两者真实中的虚假,在两者远方的迷醉中着迷——美。
因为
在最迷醉的边界上闪耀着美,
从最迷醉的远方,它在人群中闪耀,
沉醉于认识,沉醉于疑问,
毫不费力,
只有目光能理解它,
审美所建立的世界共同体,
基于超远方的美之平衡,
穿透了这空间的每一点,厌倦了远方,
并且——几乎像魔鬼——在排列均等、意义相同的
东西里,消解的不只是最矛盾的东西,
而且——更像魔鬼——遥远的时间
也充满了遥远的空间的每个点,
时间那潮水的天平静静地站在每个点上,
再次达成了农神的静止,
不是扬弃了时间,而是在它永存的此刻,
美的此刻,好像在它面前,
人,尽管直立着向上生长,却会重新
躺下,回到他暮光朦胧的倾听之中,
重新走入上界与下界之间的深渊,
重新与他抛出的、倾听的目光合一,
好像深谷容许他重新参与其中,摆脱了
认识和疑问,
可以在最初、在最初之初放弃认识和疑问,
放弃善与恶的判断,
逃出人类认识的责任,
逃进新的,因此也是虚假的无罪,然后
应受指责的人和履行责任的人,幸福与不幸,
残暴的人和善良的人,生活和死亡,
不可理喻的和可以理解的事物
可以合成一个唯一的、难分彼此的共同体,
被那带来同一的审美纽带所连接,
毫不费力地射入包含它的目光,
因此仿佛一种魔力,中了魔,也使人中魔,
美像魔鬼一样吸纳一切,
一切都锁在它那农神的平衡里,
却因此而坠回了先于神性的东西,
因此是人对某件事的回忆,关于
他预知到的东西,
关于前神性的创世时代,
关于一次悬而未决、暮光朦胧的过渡的创世,
没有誓言、没有生长、没有重生,
但回忆依然虔诚,尽管是一种
没有誓言、没有生长、没有重生的虔诚,
审美之迷醉那魔鬼般的虔诚
在最外在的边界的迷醉中,
却不想迈过边界,
转向开端之前的东西,
前神性的神圣假象,
美;
因为夜晚在他的面前展开,包容了一切,充满了迷醉,扬满了回声的银尘,在它最远的边界作响,和它所包藏的东西难分彼此,他不知道它是一首歌、一阵大笑、一次动物的喘息还是一声风吟。这种无知与知识为敌,以美掩饰着自己,庇护着自己的娇柔和脆弱,是,它必须掩饰自己,因为它建立起来的世界共同体比认识更脆弱、更无力、更有争议。此外,和那些随时会被知识伤害的东西不同,这种无知在寰宇所有可见的事物身上向他闪耀着美,极其温柔,带有几乎是魔鬼般的诱惑,像一种同义的、傲慢的引诱,像魔鬼一样从最外部的边界向他低语,一直穿透了最内部的边界,一种海洋般粼光浮动的低语,流遍了月色,流遍了他的周身,像万物摇摆的潮汐一样保持着平衡,它们低语的形象偷换了可见与不可见的事物,自我的整体里繁复的事物,与世界的整体里繁复的思想相连,但两者都变成了美:美的知识即是无知,美的认识即是不识,二者都没有思想上的进步,它们的真实与它们那平衡的僵滞状态都没有任何过渡状态。思想与真实之间那流动的平衡僵滞了,疑问与答案、可追问与可回答之物的交替僵滞了,它们的交替产生了世界。美令内部和外部流动的天平恢复了平静,成为象征之象征那僵滞的平衡。夜晚就这样在他周围拱起,在均衡的美中保持着平衡,夜晚黑光闪烁的空间像农神一样旋入了所有时代,显然还留在时间里,没有超越尘世,绷在边界之间,而最外部与最内部的边界在同一个点上。夜晚就这样环绕着他,在他周围扩展,在他看来,它从它自身、从它尘世的平衡里,带着它的美逃向了象征之象征,所有最外部和最内部的边界的远方都显得陌生,却仍以奇特的信任、以无知掩饰着自己,仍然奇特地掩饰着自己。现在它们向他显现了,在魔术一般突然重新亮起的光中,那是他自己图景的象征,在所有的超远方,如此清晰,好像是他亲自创造了它们,好像那是万物之中自我的象征、自我之中万物的象征、尘世存在中交错的双重象征:美照彻了夜晚,照彻了世界,充斥了无边空间的所有界限,和这个空间一起坠入了时间,穿过了众时代,变成了时间那永存的此刻,变成了无限的时间界限,变成了受到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尘世那完整的象征,流露出一种受限的悲哀,因此也流露出此岸的美;
因此怀着哀悼的悲哀,
因此美在人前掩饰自己,
以它的封闭性掩饰自己,象征
与平衡的封闭性,
中魔一般地摇摆,在
观看着美的自我和充满美的世界对岸,
两者都在自己的空间里,都局限于自身,
两者都封闭在自己的平衡里,并且都保持着
和彼此的平衡,因此都在一个共同的空间里;
美丽尘世的封闭性
隐藏在人的体内,
那负载时间、凝滞了时间的空间的封闭性,那摇摆着扩展的空间、中魔般美丽的空间的封闭性,不再提出新的问题,不再扩展它的认识,
空间那永不重生、永不扩展的共同体,保持着它
有效的美之平衡,而这封闭的
空间的共同体显出它的各个部分,
各个点,好像每个点都有自己最内在的边界,
以所有孤立的形态显现,以所有事物,以所有人类的造物,
每个体内都有自己空间的象征,
那是它们最内在的边界,所有实质在那里扬弃了自己,
这扬弃了空间的象征,这扬弃了空间的美,它扬弃空间
是为了使内外的边界之间形成一个共同体,
为了使受限的无穷之物变得封闭,
受限的无穷,人类的悲哀;
而美在他面前也伪装成一种边界,
而边界,内外的边界如一,
也许是最遥远的地平线的边界,也许是唯一之点的边界,
绷在无穷与有限之间,
在迷醉之中,却永远在尘世间,永远
在尘世的时间里,被时间限制,止步不前,
在空间的界限上平静地陷入停滞,
但没有扬弃时间,
只是象征,扬弃时间的尘世象征,
只是扬弃死亡的象征,不再是对死亡的扬弃,
人性的界限,还没有超出自己,
因此也是非人的界限;
美的进程在人前掩饰自己,
扮作它所是的东西,美所是的东西,
扮作有限中的无限,
尘世间显像的无穷,
和它的游戏,
扮作尘世之人在尘世间无穷的游戏,
扮作最外的尘世边界的象征,
美,玩弄自己的游戏,
游戏,人与自己的象征玩着游戏,为了
象征般地——幸好是这样——消除对孤独的恐惧,
美丽的自我幻灭不断重复,
逃入美,那逃亡的游戏;
于是美化的世界在人前掩饰自己的僵滞,
它不能以任何形式生长,它圆满的限制,
只有在重复中消逝,并且
这种虚假的圆满必须一再开始寻求,
服务于美的艺术游戏在他面前伪装,
它的绝望,它绝望的尝试,
用飘忽的存在创造不会消逝的东西,
用言辞、声调、石头和颜色创造,
在塑造成型的空间里
历经世代,
当美带来了将临的一代人,艺术
在所有图景里建立起空间,
空间里有不死的东西,人体内没有,
因此它不会生长,
束缚在那只可重复、不会生长的圆满中,它从未抵达自己,绝望地生长,从未圆满,
囚禁于永恒的回归,归于自己的开端,
因此变得冷酷,
冷酷地对抗人类的苦难,因为对它来说苦难已无意义,
是飘忽的存在,不再是言辞、石头、声音或颜色,
用于寻找美,发现美,
在永恒的循环中;
美在人前以残暴掩饰自己,
以淫荡的游戏那生长的残暴,这游戏
在象征中许诺无穷的享乐,
蔑视认识的、尘世的、虚假无穷的
享乐之享乐,
歌与死亡在上空不假思索地联结,
当游戏在美之边界沉醉了的领地进行,
还能抵达目光,还能抵达时间,
但无法抵达人性和人类的责任;
于是美在人前以没有认识的法则掩饰自己,
一种美的堕落,自我堕落的法则
依照自己的意志
自我封闭,不重生、不扩展、不发展,
享乐就是审美的明镜准则,
享乐的、淫欲的、不洁的、不变的,
被美饮醉并饮醉了美的游戏,输掉了自己的美,
在真实的边缘流尽,
驱逐了时间,却没有废黜它,
利用了偶然,却不能掌控它,
无尽地重复,无尽地继续,却
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因为只有人性是神圣的;
于是美的迷醉在人前掩饰自己,
扮作一开始就输了的游戏,输了,
尽管还保持着它赖以为生的平衡,
尽管还要在必然中永远重复,
输了,因为不可避免的循环同时也是
不可避免的荒废,
循环的迷醉与游戏的迷醉
不可避免地囿于彼此,
都有其时限,
都暮光闪烁,
都不生长,但它们的残暴显然在生长,
而认识的人真正的生长
没有时限,摆脱了循环,延入了时间,
时间发展成了无时间,因此
废黜了所有时限,和生长的真实一起
冲破、迈过了一道道边界,最内部和最外部的边界,
把一个个象征甩在身后,不想
为此毁坏美最后的象征,
不被必然最后的均衡触碰,
会一样必然地揭露它游戏的尘世,
揭露尘世象征的匮乏,
发现美的悲哀与绝望,
发现觉醒的美之迷醉,
失去了认识,迷失于没有认识的
觉醒的自我,
他的贫困——
而他,这象征化的自我、这种美、这游戏、这一进程都在照耀着他,在世界最内部和最外部的边界上,在夜晚最内部和最外部的边界上,在那不可逃脱的必然之中闪耀,于是他把这一进程纳入了体内,把它藏在、锁在了体内,囚禁在了必然的空间里,囚禁在了自我的边界空间、世界的边界空间和无尽空间的象征里,囚禁在了游戏的空间、超远方的近处空间、审美的空间里,囚禁在处处存疑却提防着、凝滞了所有疑问的象征空间里,囚禁在了所有僵滞的空间里。他自己也僵滞了,因僵滞而窒息,他感受到、领悟到,没有一个空间超出了这绷在上界与下界之间的透明屋顶,一切都依然躺在这依然有限的过渡地带,它的边界已经延入了无穷,自己却仍在尘世:仍在尘世,审美的疆域,那凡俗的、依然凡俗的无穷!他被囚禁在了这里,被锁闭在了这里;他被锁在了尘世呼吸的空间里,却也被锁在了星体的空间和真正的呼吸的空间之外。他感受着这种封闭,感受着封闭中所有僵滞的成因,所有呼吸僵滞的成因,他感到有一场爆炸是不可避免的,他自己的深渊、他灵魂的深渊、他呼吸和非呼吸的深渊都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察觉到了一场爆炸,知晓了它,他察觉到也知晓了它是怎样在他体内、在世界上扩张,怎样栖息在了他的体内,同时也包围了他,他几乎是靠肉体感到了它,像是以肉体倾听到了它,他觉得它好像扼住了整个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的呼吸。但它却仍像魔鬼的诱惑一样在他体内、在他四周交织,缓缓走向他,在他的体内缓缓攀升,在他的头上击碎,肉体的非肉体化,这毁灭与永灭的诱惑,这碎裂与击碎万物的诱惑,这自我放弃、自我嘲讽、自我毁灭的诱惑,窒息着、挖掘着、猛烈地摇晃着,依然许诺要释放他。他就这样感到了爆炸的前兆和爆炸的决心,接近一种看不透的、往日的非回忆。他就这样感到了它、了解了它,希望它在这里,以最原始的暴乱对抗僵滞,对抗已经成形的事物,对抗有限空间里的房屋和依然存在的不协调,也对抗悲哀,对抗所有游戏与所有审美那地下的悲哀。哦,这是一种巨大的原初欲望的诱惑,是一种巨大的欲念,想击碎一切、击碎世界和自我,有一种还要更强烈、还要更古老的认识的欲望在摇撼着它。哦,这就是感受、是察觉、是知晓,甚至是认识,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认识,是一种自我认识,从他最深的前知识的空间,从他被囚禁的地方,他最后的领悟跑向了他,而他在电光石火间认识到了,美的爆炸就是那赤裸的笑声,那笑声就是世界之美注定的爆炸,从一开始就依附于美,永远栖身于美,先像一个微笑在超远方的虚假边界上闪耀,然后在时机转变的时候爆发,如雷贯耳,使时间崩塌。像片甲不留的魔鬼之力,这笑声是世界之美的反面,绝望地替代着已经失去的认识和信心;是一次逃亡的终点,想要逃入美,却半途而废;是半途而废的审美游戏的终点。哦,悲哀之悲哀,游戏与游戏,享受着享受的蒸腾,双倍的悲哀,双倍的游戏,双倍的享受,这笑声依然是一种逃亡,逃出了避难所,摆脱了游戏、摆脱了世界、摆脱了享乐。世间的悲哀爆炸了,男人的喉底盘踞的无穷欲求、美却僵滞的空间都爆炸了,在笼罩了这一过程的无名的无语之中,甚至连虚无也会迷失,因沉默而发狂,因笑声而发狂,却依然神圣:
因为
先于众神和人类的是笑声,
它源于上帝最初的远方,那位认识了自己的上帝,
默默地预感着,源于自己的前知识,
关于可毁灭之物的前知识,
关于可毁灭之造物的前知识,其中
他作为它的存在一同被创造、一同在创造的一部分而生活,
因世界的认识而生长为自身的认识,并超出了它,
回归了笑声
所起源的前知识;
哦,众神与人类的诞生,哦,众神与人类的死亡,
哦,他们的开端和结局彼此交织,
哦,笑声源于众神那不神圣的知识,
源于上帝与人类共有的知识,
源于那不平静的、躁动而透明的
共同地带,
像魔鬼一样绷在彼岸与此岸之间,
在那里,在那暮光朦胧的魔鬼地带,
上帝与人可以相遇,也许会相遇,
是宙斯在神灵之人的圈子里发笑,
是人唤醒了众神的笑声,
就像
人类在动物体内找回了自己体内的上帝,
动物也这样被人类抬高为上帝,
但上帝通过动物回到了人类体内,
上帝与人类悲哀地合一,尽管被笑声控制,因为这
是在起初突然混淆所有星体的游戏,它的
命运规则
可以把握,
起初突然揭露出来的、最初的他人的游戏,
星体那混杂的巨型游戏,
众神的游戏,消磨了美,扬弃了秩序,
创世的神明与造物可怖地结合在一起,
都甘愿被偶然放逐,
全知的地母的咆哮与愤怒,
那被认识释放又蔑视认识的上帝的乐趣和冒险,
涌遍了笑声,
因为最近的星体结合的乐趣,仅有
认识和疑问最些微的痕迹,
甚至急需某种成就,以
自我放逐,快乐而轻浮地
放逐
偶然,放逐时间,
放逐没有推测到却预知到的东西,预知到却没有推测到的东西,
放逐直接而妙趣横生的前知识,
因此,
也放逐死亡;
看不透的事物的乐趣,乐趣,如此巨大,与
法则最后的残余有趣的毁灭同在,
秩序、边界和桥梁有趣的断裂之中,
美之空间的坍塌之后,
最初和最终都是回头,
回头
归于无限的无知,无名的无语,无桥的无空间,
交错坠入分离,
交错坠入上帝的前知识,怀着人类的前知识,
一同坠入他们共同的创世,但相反,
近在手边的近处和堆积的遥远万古终结了,
非回忆里创世前的图景终结了,这非回忆
对于上帝的前知识还远远不够,
难分彼此的状态终结了,那时
真实与假象,
生者与死者,
有意义者与可怖者
难以设想地结合了,
不可预感的无处终结了,那里
群星在水面上漂流,
不再散布得彼此那么远,
不再有深入彼此的东西出现,
在交叠堆积、体内堆积的东西面前微不
足道,偶然坠入彼此,偶然冲破彼此
萌发出来,
微不足道,
流逝的时间难以分辨的偶然本质,
神灵群体、人群、兽群、植物群落和星群
在彼此体内落户;
笑声的无处终结了,
至少是世上的废墟笑着终结了,
好像从未有过创世的誓言,
因这誓言,上帝和人都对彼此负有责任,
都对认识和真实创造的秩序负有责任,
都有责任救助,这是对责任的责任;
哦,那是背叛者的笑声,
不忠、轻松、轻盈的笑声,
那是创世前的不善与不尽责任,
那就是它,
不善的遗产,容纳笑声的爆炸的萌芽,
世间所有的创世从一开始就居于其中,
不可根除,
已经在微笑的、欢快的背景中闪光,在这背景里
显露出创世前的、充满爱意的优雅,
在创世前的、无情的知识中闪光,在这知识里
甚至可怖者也会输掉它的美,
澄清,变为值得同情、凝滞了同情心的远方,
延伸而出,越出了所有远方,最内部与最外部的远方合一,
在无尽的非空间那有些可怕的表层上闪光,在这表层上
堆积着美,抵达了时间的界限,高高堆起
在它最内在、最深处的背景中,
穿透了它,不断穿透它不可塑造也不被塑造的未完成物,
穿透它,穿过它堆积而起,穿过它坠落,
那笑声,
创世前的语言——
因为什么也没有改变,哦,什么也没有:形体僵滞而静默,深深沉入了天空的穹顶,那里潜伏着充满迷乱笑声的伪证。但在触手难及的群星歌声里,大地再次开始孕育沉默,同时也被尘世的沉默、被世上那巨光闪烁的持存之物所孕育。在可见与不可见的事物中,在逐渐湮灭为歌声的美之中,与美相似的笑声颤抖着,紧张地潜伏着,即将爆发,怀着窒息般的强烈欲求,窒闷地潜伏着,潜伏在内部与外部那渴望爆炸的诱惑之中,环绕着他,又栖在他体内,表达着惊恐,传达着惊恐。创世前的语言,一种无法沟通的语言,没有人可以靠它沟通,它所流通的空间没有名字,它所存在的星辰没有名字,在众星混杂的语言空间里,有一种没有名字、没有关联、没有表达的孤独,在每种美不可避免地消散的空间里,在美的目光里,但已经被囚禁在了一个新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惊恐地发着烧,他自己也惊恐地发着烧。他进入了这个空间,这里不再有任何通往真实的道路,不再有退路,也不再有重生,只有那毁灭了真实的笑声,是的,赤裸裸的世间万物被笑声剥了出来,已经没有一个有效的真实了。这笑声扬弃了答案,扬弃了认识的责任,扬弃了那宏大的希望,希望那认识的责任绝不徒劳,不是因为它们绝不徒劳,而是因为在僵滞之美的空间里、在它们粉碎的空间和笑声的空间里,它们是如此多余——这笑声比人群的睡眠更邪恶、更歹毒。没有人在梦中大笑,好像承受着疼痛,好像承受着死之阴森那生长的恶意,他觉得这种恶意至多会被美愉快地蒙骗,哦,没有什么比那坠入虚假人性的上帝或坠入虚假神性的人类更接近这种恶意,二者都被恶意、被不幸、被创世之前的动物性所吸引,二者都和毁灭、和魔鬼般的自我毁灭玩着游戏,只是偶尔会离开这些东西,因为在一刻不停、滔滔涌来的时间的每一刻都可能有什么发生:二者都嘲笑那交付给了偶然的不确定性,都嘲笑一段不确定的时间里迅速涌现的东西,都陷入了同一种笑声,因为中止了责任和誓约而感到轻松快乐,被偶然觊觎,被偶然激荡,嘲笑每种多余的认识都扬弃了神性和人性,嘲笑孕育不幸的事物从美丽的恶意中萌发而出,嘲笑所有虚假的真实,欢呼着,因为造物的誓约打破了,为完成了的功绩、被骗的非功绩与无所作为疯狂地欢呼,这就是打破誓约的后果。这时他懂了:那三个人,下面摇摇晃晃的三个人,都是这伪誓的证人。
他们前来做证,为了指控他。这是他们的必然:他们为此而来。他为此必须等待他们到来。他们作为证人和原告到来,指控他也背负着他们的罪责,是他们的同谋,和他们一样打破了誓约,因此也一样有罪。因为他和他们一样,对那已经打破了、还将继续破坏的誓约一无所知,忘记了先前的誓言和责任。是的,他们的罪责也因此扩大了,尽管他命中注定,必然要和他们一样驶向某个点,驶向再次放逐的一点:放弃了创世,放弃了上帝与人类,放弃了创世之前从未诞生的事物,它注定了生死都一样毫无意义。因为只有从誓约中才能衍生出责任,只有从誓约中才能衍生出意义,万物的意思都囿于责任,当誓约被打破,当人们忘记了责任,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众神和人类都要遵守那个被设为原初的誓言,尽管没有一方认识它,除了那个未知的上帝,因为所有语言都发源于这位最隐秘的天神,为了回到他那里,为了走向他,他是誓约与祈祷的守护者,是责任的守护者。他期待着一位未知的上帝,他的目光被迫垂向地面,上帝的解脱之道凝视着他,被责任孕育,也孕育着责任,应能重新焕发语言的活力,使人们靠语言共同履行誓约,希望再次挣脱人类陷于其中的——这也是人类的特权——超语言和下语言,把他们救出美的云雾和笑声的撕扯,救出他们所误入的纠葛密林,再次成为誓约的工具。这是一种徒劳的希望,它坠回到了创世前的时代,坠回到了掏空意义的世界,坠回到了未降生者中间,它们被过往逝者的阴影之山环绕,无法飞越任何一种尘世之死。世界在他的面前展开,被美激活,被笑声击溃,失去了语言,无法形成一个整体,这就是打破誓约的后果,因此世界也有罪。到来的不是那个未知的上帝,不是回归了责任的立誓者,而是这三个人,不承担任何责任。
俄耳甫斯的父亲是色雷斯国王奥阿格罗斯,母亲是司管文艺的缪斯女神卡利俄帕。俄耳甫斯凭着他的音乐天才,在英雄的队伍里建立了卓越的功绩,伊阿宋取金羊毛时,正是靠了俄耳甫斯的琴声才制服了守护羊毛的巨龙。
欧律狄刻,俄耳甫斯的妻子。她被毒蛇咬死后,俄耳甫斯舍身进入地府,想把妻子找回来。冥王冥后答应让他带走妻子,但在他走出地府之前决不能回头看她。当他们就要离开地府的时候,欧律狄刻禁不住丈夫的冷遇,不高兴地嘟嚷起来,俄耳甫斯忘了冥王的叮嘱,回过身来想拥抱妻子。然后妻子的身影消失,又一次坠回了地府。
泣河,希腊神话中的阴间河流,为冥河的支流。
塔尔塔罗斯,希腊神话中一位神灵的名字,同时也是冥界的一座城堡,恶人在那里接受惩罚。
冥河,希腊神话中阴间的主要河流,是愤怒之河与守誓之河。
普罗塞耳皮娜,罗马神话中的地下女神,冥界王后。她是朱庇特和克列斯女神的女儿,冥王普路同的妻子。
引自《埃涅阿斯纪》第6卷,第126—152行。后来,埃涅阿斯下到地府见到阵亡的英雄们的鬼魂,亡父向他预示了罗马未来的命运,坚定了他缔造新国家的决心。
责任,尘世的责任,救助的责任,觉醒的责任;此外没有别的责任,甚至人类对上帝的责任和上帝对人类的责任也是一种救助。而他命中注定不能承担任何责任,这是必然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他像他们一样不愿承担责任,一样不愿接受救助,也许他先前的无欲无求也只是在抵抗救助。救助从四面涌来,他毫无感激地接受了,他和这些暴民一样,尽管索求许多恩赐,却因为自己无力助人而拒绝所有真正的救助:谁打破了誓约,谁在石穴中长大、生活,谁在骨子里就怀有打破誓约的恐惧,从青年时起就十分机智、十分狡诈、十分享受、十分风趣地寻求某种出路,不向微光闪烁的贪欲许诺直接的享乐,也不沦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的下流交配,而其他不这么做的人至少会去谋求一些金钱的利益。下面那些索要着面粉、大蒜和酒的人,那些渴望着斗兽表演的人想要流血的丑角麻木他们的恐惧,以这种恶作剧般的谋杀表演蒙骗自己、蒙骗众神,这是审美与大笑边缘的表演,是二者阴森可怖的统一体,给天神送去伪誓的、虚假的赎罪祭品。不管这是享乐还是对众神的安抚,这都不会成为觉醒,不会成为救助,不会成为真正的救助,而只是利益,是他们要求的实在的利益,当皇帝想用法制约束他们的无法无天,斗兽表演、酒和面粉就只是一种奖赏,奖赏他们的顺从。奇怪的是他们依然爱他,一如既往地爱他,尽管他们不爱任何人,尽管他们从未和另一个人同在。这就是暴民的非共同体,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的认识,没有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救助另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理解、信任、倾听另一个人,失语暴民的非共同体,掠夺了离群的个体的语言:认识变成了完全多余的东西,不只是由于他们狡黠的恐惧和自以为是的猜疑,还因为它既不能带来享乐,也不能创造利益,而人们仍在炮制狡诈的言辞,随时都会被愚弄;不只是由于爱、救助、理解和信任彼此依存,现在都溶解成了空洞的虚无,不只因此。只有可以计数的东西还是可靠的,但对他们来说这也不够可靠了,他们热情地点数着硬币,呼喊着硬币,却不再能平息他们的恐惧,他们看穿了这些也是不可靠的,他们几乎感到绝望,觉得自己被推向了最后的自我嘲讽,依然风趣而机智,风趣而享乐。笑声摇撼着他们,因为没有谁能经受住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在人们还没有在飞掠的魔咒中吐出硬币的时候,甚至连可以计数的东西都是不可信、不可靠的。但他们却轻信奇迹——出于他们最具人性也是最友善的本性——他们很难相信真理,他们觉得真理是不可信的,是完全不可计数的,于是他们恐惧的封锁线就变得完全看不透了,没有任何出路。如果他遵从了自己青年时代的计划,他本可以作为医生接近他们,如果他提供免费的救助,他们就会嘲笑、羞辱他的救助,宁可找个老太婆给他们治病。他们就是这样,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最终他改变了职业,那时他觉得这个理由非常有说服力。但如今他发现,他自己也下行到暴民中间了,好像他从来没有忘记行医的知识,好像他们提供的非救助比对救助他人的虚假希望更光荣,他就是怀着这种希望开始作诗的,他的诗与更高的知识相背,他希望它会变成美的强力,变成魔力之歌那失语的深渊,通向一个美好的结局,而他,诗人,会在人类重组的共同体里上升,成为认识的使者,剥离了暴民的特性,也因此扬弃了暴民的特性,俄耳甫斯 被选为人类的领袖。唉,俄耳甫斯从未达到过这一地位,在他宏大的永生中,他也从未为如此虚荣的名誉之梦和对诗人如此不可饶恕的高估而辩护过!当然,许多属于尘世之美的东西,一首歌、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一首七弦琴的乐曲、一个少年的声音、一首诗、一幅画、一根柱子、一座花园、一朵唯一的花都拥有神恩,可以在人类最内部和最外部的边界上倾听他的存在,因此,俄耳甫斯的艺术当然会拥有权力和崇高的地位,它的轨迹必将激荡起改变的洪流,轻柔地诱来林中着魔的野兽,让它们轻轻停下脚步,不再走向牧场上吃草的牛,梦幻般、中魔般地实现了所有艺术的愿景:世界在侧耳谛听,准备迎接歌声和涌向他的救助。尽管这样,救助和内心的倾听持续的时间也不比歌声更久。歌声也无法持续太久,在它消散之前,这激流不会潜回旧日的温床,林中搜寻的野兽不会袭击无害的、吃草的牛,人类也不会坠回他先前栖身的阴森。因为不只是迷醉不能持久,美所生成的一切都不能持久,那种温和也不能持久,那种俘获了人与动物的温和,仅仅是美之迷醉的一半,当其他并不更弱、多数还更强大的东西超越了最可怕的阴森——最阴森的东西恰恰喜欢沉迷于一朵花——美和以艺术为载体的美很快就失去了作用,没有注意到天平的两侧平衡地交替,只有一侧会转向人类。一如既往,艺术的运作遵循着某种规则,遵循规则是艺术家的根本美德之一,也常常是他所创造的英雄的美德之一,虽然并非一直都是这样:如果高尚的埃涅阿斯有这么软弱,人们或许会有一瞬间希望他萌发出同情心,希望他感到诗歌美丽的张力,犹豫不决地退后,没能诛杀他的死敌;如果他没有去思索更好的结果,最终选择完成那可怕的功绩,他就绝不会成为一个值得追随的、温和的范例,而是一个无聊的非英雄,没有任何诗歌敢于书写他。也许埃涅阿斯就是这样,也许一个英雄和他的功绩就是这样,艺术只关乎平衡,只关乎最迷人的远方边界上巨大的平衡,只关乎艺术那极为颠簸、极为飘忽的象征,根本没有独立的内容,永远只有内容的关联,因为只有从这里出发,才能抵达那个目标,因为只有在事物的关联中,对立的存在才能达到平衡,所有对立的人类部族才能融为一体——人类本可以创造、本可以理解不同的艺术!——在美之语言的平衡中,温和与残暴合为了一体,在自我与万物那平衡的象征中,在某个整体醉人的魔咒中,和歌声持续得一样久,却不会更久了。这既是俄耳甫斯的艺术,也是他的诗艺,因为他曾经是艺术家,是诗人,是倾听的魔术师,既是歌者也是听众,在暮光的环抱之下,像暮色一样、像魔鬼一样捕获了美,尽管得到了神恩,却依然像魔鬼一样,是一个沉醉的使者,却不是人类幸福的使者——也永远无法成为人类幸福的使者:带来幸福的领袖摒弃了美的语言,穿透了它冰冷的表层,穿透了诗歌的表层,抵达了朴素的言辞。这言辞因为靠近死亡、因为认识了死亡而可以打破他人的防线,平息他们的恐惧与阴郁,给予他们真正的救助,那位使者抵达了直接之善的质朴语言,抵达了直接的人类美德的语言、唤醒的语言。这是否就是俄耳甫斯所搜寻的语言,当他找寻着欧律狄刻 ,下行进入阴影的王国?难道他不是已经深感绝望,认识到了艺术家的无能是人类责任的强力所致?哦,命运把谁抛进了艺术的监牢,谁就再也无法逃脱了。他依然被锁在不可跨越的界限之内,美丽而醉人的进程在边界上发生,但他无法抵达边界,于是他在封闭中变成了一个虚荣的梦者,一个非艺术的名利之徒,却还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于是他变得绝望,听到了边界对岸的呼唤,他仅仅是把它保存在诗里,却不能随它而去,他不允许这样做,他像瘫痪了一样被束缚在了这里,一个边界此岸的写手,尽管接受了音韵的任命,像埃涅阿斯一样虔诚地立下了誓约,触摸了女祭司高高的祭坛——通向地府的路很容易走,冥界的大门会永远开敞,但如果你要回来,要回到阳世却是十分艰难的,因为回程上布满了漆黑的森林,潜伏着泣河 的巨流,布满了它的河湾与旋涡,只有勇士和少数天神的后代才能走完归途,因为主神朱庇特宠爱他们;而你,如果你的勇气过人,如果你坚持要在塔尔塔罗斯 的恐惧中两次渡过冥河 ,那么请先听听你必须做的事:在暮色朦胧的山谷里,在最狂野的密林里,在最浓密的灌木中有一根金光闪闪的枝丫,上面的叶片也闪着金光,这是神圣的地下女神普罗塞耳皮娜 的圣物,在你下行之前,你要折断这根闪光的树枝,进献给她,这就是她所希望的,而你每折断一根金枝,树上就会长出一根新的枝条;你要抬起眼睛找寻它,并把它折断,如果你命中注定要折断它,你就会立刻抓住它,徒手就能够将它折断,如果万能的命运不允许你这样做,不管你用多大的力气,就算你用刀斧也砍不下来,还有一件事,还有一项责任你必须履行,你要奉上赎罪的祭品,葬下你那已死的朋友还未下葬的尸体,这是他的权利,也是你的责任 ——
——于是,听到了上帝和命运的呼唤,顺从于它们的意志,那道边界开启了,敞向一种神圣,责任和救助终于在那里实现了。但谁因命运与上帝的双重意志注定了要成为艺术家,谁就命该面对纯粹的知识与预感、纯粹的书写与传说,谁在生活与死亡之中就不能赎罪,甚至墓碑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美丽的建筑物,是自己的遗体在世上的一个家,既不是出口,也不是入口,既不是那不可度量的下行之旅的入口,也不是那不可度量的回归之旅的出口。命运不让他折断那根引领的金枝、认识的金枝,朱庇特宣判了他的罪行。他被宣判为打破了誓约,同时又不再打破誓约了,而他的目光被迫转向地面,遇见了这三个打破了誓约的同谋,这三个判决的使者,蹒跚走过石板路。他的目光没法钻得更深,不能穿透石头的表层,不能穿透世界的表层、语言的表层和艺术的表层。他不能下行,不能从深渊里走上真正的迢迢归路,而所有人都致力于此。他不能走上来,不能回到阳世,重新立下创世的誓约,他一直都清楚,他前所未有地清楚,他囿于幸福的使者那誓约的救助,他永远囿于其中,因为誓约的救助和人类的救助相辅相成,只有与它们同在,那创造了整体的、创造了人类的伟大使命才能够实现。它生于大地,归于天空,因为只有在人性之中,只有在真正的共同体里,才能映出所有人类的整体,才能映出人性,才能完成疑问与答案的循环,那被认识运载又负载着认识的循环,才能把对救助的无能、对责任和誓约的无能锁在门外,把他锁在门外,因为他把自己锁在了人类存在那巨大的征服、实现与神化的过程之外;是这样,他知道,
他也知道,这就是艺术的作用,这就是艺术还能存在的唯一原因——哦,艺术还存在吗,还可以继续存在吗?——只要它还保有誓约和认识,只要它还是人类的命运,是人类存在的征服,只要它还能使不可征服的事物重焕生机,只要它还能维系下去,召唤灵魂继续征服自身,一层一层地剥开它的真实,一层一层地钻得更深,一层一层地穿透它最内部的存在群落,一层一层地接近那永远无法抵达却永远被人所想望、为人所知的黑暗。自我就起源于其中,又回归到了其中,那黑暗的区域,自我在那里成形,又在那里消解,那是灵魂的入口和出口,也是这一切、灵魂所有真理的入口和出口,在阴影中那驱散一切、金光闪烁的枝丫上闪烁,在真理的金枝上闪烁,任何暴力的行为都不能发现、不能折断它,因为有福发掘和有福下行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只有认识了自我才能得到的恩赐,既属于灵魂,也属于艺术,是它们共同的真理、共同的真实认识;是这样,他知道,
他也知道,这真理包含了所有艺术的责任,认识自我、发现真理、表达真理的责任,这是艺术家的使命,使灵魂察觉到自我与万物之间宏大的平衡,在万物中找回自己,使自我在对自我的认识中生长,长成一种生长的存在,存在于万物中、世界上,归根究底是人性中。如果这双重的生长永远只是一种象征,永远和此前美的象征束缚在一起,囿于美之边界的象征,如果它永远只是象征的知识,因为它是象征,它就可以把存在最内部和最外部的边界转化成新的真实。绝不会转化成新的形式,不,而是转化成新的内容,因为它在里面打开了真实最深的秘密,相符之物的秘密,自我的真实与世界的真实相符,因此这象征具有精确的尖锐,上升成为真理的象征,孕育了真理,所有真实的创世都源于其中,一层一层地向前推进、触碰、预感,一直穿透了开端和结局那难以抵达的黑暗领域,一直穿透了万物中、世界上、他人灵魂中的神性,一直穿透了最后一个隐蔽的上帝,那里满是有待发现、有待唤醒的东西,甚至在堕落的灵魂里也是这样——这个过程,通过自我认识发现自己灵魂中的神性,就是艺术的人间使命、人性使命和认识使命,因此也证明了它存在的合理性。它被逐到了临近死亡的黑暗地带,因为只有在临近死亡的时候它才能变成真正的艺术,因为艺术里只有长成了象征的人类灵魂;是这样,他知道,
但他也知道,象征之美,只要还是精确而尖锐的象征,就永远无法成为自身的目的,当美作为自身的目的向前推进,用它的根须抓住艺术。因为之后它的创世就会毫不留情地颠倒过来,因为之后创生者会被产物所取代,真实的内容会被空洞的形式所取代,正确的认识会被纯粹的美所取代,在恒久的交替和回环往复中,因为陷入了封闭而无法重获新生,不再扩展成任何东西,不再发现任何东西,既没有堕落中的神性,也没有人类神性中的堕落,只有一个空洞的形式,只有空洞的言辞,在这难辨彼此的世界里令人着迷,是的,如果没有誓约,艺术就成了非艺术,诗歌就成了卖弄文学;是这样,他知道,他极为痛苦地知道了这一点,
因此他也知道了所有艺术最深的危险,知道了注定要做艺术家的人内心深处的孤独,知道了他与生俱来的孤独把他更深地推进了艺术,推进了美的失语。他知道艺术家都没能进入这种孤独,他们渐渐对孤独视而不见,对世界视而不见,对自己和他人身上的神性视而不见,他们会沉醉于孤独,仅仅能看到自己身上的拟神性,好像这就是他们唯一可以看出来的特征了,因此,自我的偶像化就渐渐变成了他们创作的唯一内容,渴求着别人的认同——他们背叛了神性,也背叛了艺术,然后艺术品就会变成非艺术品,变成艺术家的虚荣那不洁的外衣,变成一个浮华的国度,在这毫无尊敬的气氛里,甚至那自甘堕落、供人观赏的赤裸也会戴上面具。就算这种不洁的非艺术,这种自我享乐、自我迷失、牵挂世俗功效、短命而不可重生、有限而不可扩展的非艺术走了一条通往人类的捷径,就算它能像真正的艺术一样找到那条路,那也只是一条虚假的路,是孤独的出口,却不是通往人类共同体的入口,不是真正的艺术所追求的人类之追求。不,这是通往暴民的入口,不能征服真实,也不能创造什么真实,甚至不想去征服或创造什么真实,宁可在暮光中忘掉所有真实,像非艺术一样失去真实,像那些卖弄文学一样失去真实,这就是所有艺术最为内在、最为深刻的危机;哦,他极为痛苦地知道了这一点,
《埃特纳火山之歌》,维吉尔早年的诗歌作品。埃特纳火山是西西里岛上的一座著名火山。
巴维乌斯与麦维乌斯是奥古斯都时代的诗人,两人的名字常与诗作蹩脚、爱攻击著名作家联系到一起。
因此他也知道,自那以后,他就陷入了非艺术和卖弄文学的危险,这种危险一直囚禁着他,自那以后——他也一直没敢真正承认——他再也不能把他的诗称为真正的艺术了,因为它不会扩展、不会重生,仅仅是美那不洁的繁衍,从来就不是真实的创世,一直都不是,从《埃特纳火山之歌》 到《埃涅阿斯纪》,都一样沉迷于美,一样自我满足,仅仅限于美化那些久已想出、久已认识、久已成形的东西,没有真正迈出内心的一步,仿佛一种不断增加的华贵与累赘,一种从未存在的非艺术,超出了自己,征服了存在,上升为真正的象征。哦,他靠自己的生活、靠自己的作品知道了非艺术是多么诱人,这是一种颠倒的诱惑,产物取代了创生者,游戏取代了共同体,僵滞取代了不断发展的鲜活创世,审美取代了认识,他了解这种交替与颠倒,他十分了解它,他的生活之路也经历了这种交替与颠倒,那条不幸之路,把他从家乡的泥土引向了大城市,从劳作与收获引向了自欺欺人的美之演说,从人类的责任引向了骗人的虚假同情,从高处观察万物,不能提供真正的救助,被人抬在轿子上,一直被人抬在轿子上,从法治的共同体向下行进,进入那些被托付给偶然的个体。这条路,不,这次坠落,坠入暴民,坠入下面最可怜的卖弄文人!他也突然知道了,他总是一再被这种迷醉扼杀,好像那就是美、就是虚荣、就是艺术的丧失和游戏般的遗忘,他的生活也就这样注定了,好像有一条长蛇环绕着他,这种迷醉诱骗着他,让他坚决地颠倒、转身,那是非艺术诱人的迷醉。现在他回望他的生活,感到了其中的耻辱,他也想到达时代的边界,也想立刻终止游戏,他也必须怀着冰冷的、沉醉的清醒承认,他选择了一种一文不值的、蹩脚的、卖弄文人的生活,不比他蔑视的那些空谈家强到哪里去,不管他们是叫作巴维乌斯还是麦维乌斯 。是的,他再次发现,他的每种轻蔑里都含有一点对自己的轻蔑,伴随着一种极为羞耻、极为割裂的疼痛,在他体内升高、翻涌,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行的解决方案,就是自我的消解和死亡,只有它是值得期待的。但向他袭来的不是羞耻,而是某种更甚于羞耻的东西:谁清醒地回顾了自己的生活,并认识到他在歧路上走的每一步都是必然而不可避免的,对他来说,命运的强力和众神的强力就已经注定了他将要翻转。因此他被束缚在了这里,一动也不能动,不再向前抗争一步,迷失于纷乱的图景、语言、话语和声调,迷失于内部和外部的枝条那命定的罗网,一种无人引领的希望,禁绝了命运,禁绝了众神,寄希望于监牢的墙上金光闪烁的枝叶。谁曾经认识到了这些,谁认识到了这些,谁就会更加羞愧,就会满怀惊恐,因为他认识到了对于天神来说,所有的进程都在他们面前平衡地运转,依照朱庇特的意志和命运的意志,变成了一种唯一的进程,在这种可怕的平衡中,向尘世展现出罪与罚坚不可摧的统一体。哦,只有命中注定要负担共同体、要履行救助的责任才是美德,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被朱庇特选中,被他领出命运的密林,但如果他们都不想履行责任,他们就都无力救助,也不愿救助,就都会受到无助的惩罚:诗人惧怕与人同在,他被锁在艺术的监牢里,在共同体中无力救助、不愿救助,也得不到救助;没有领袖,没有引领的能力,也不再引领了,想要反抗自我。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成为朦胧暮光中的救助者和觉醒者,并因此回到誓约与共同体之中,好像他的追求——哦,他怀着惊恐的羞愧看到,那三个人被派到了他这里!——已经注定要失败了;好像他的救助只是虚假的救助,他的认识只是虚假的认识,会被人们彻底接纳,却只会把人们引向不幸,远离所有幸福的指引,远离幸福。是,这就是后果:对不愿认识的人来说,没有认识的人就是认识的使者;对缄默的人来说,空谈家就是唤醒语言的人;对不了解责任的人来说,忘记了责任的人就是履行责任的人,跛子就是蹒跚者的导师。
他再次被放逐了,在一个再次被放逐的世界上被放逐,哦,那只手不再抓举着他,没有什么遮掩着他,把他直立起来。他掉了下去,从窗台上滑了下来,毫无生气地抓着那蒙尘的、灼热的、毫无生气的砖石,指尖敏锐地感到了这过于灼烫的原初黏土上的尘埃,抓住了这僵滞的原初泥土,他听到了夜晚的石头那灼热的、僵滞的沉默里沉默的笑声,听到了其中打破誓约的沉默,一种知罪的、拥塞的沉默,剥夺了语言,剥夺了认识和记忆,创世之前的沉默,和它们阴郁地生长的死之沉默,在这绝对的沉默中,创世不会重新开展,因为被沉默遮蔽的死亡不了解任何神性:哦,没有任何其他造物像人类一样,如此绝对,如此世俗而易逝,因为没有其他造物像人类一样打破了誓约,他越堕落,就越易逝,但是最彻底地打破了誓约、最易逝的是双脚脱离了泥土、只能踩着石板路的人,是不再耕田和播种的人,对他来说,事情不再依照星辰的运行而发生,森林和泛绿的田野不再为他歌唱。真的,没有谁、没有什么比大城市的暴民更易逝,他们爬动着、滑行着、拥挤着穿过街道,因为吵闹的蹒跚而忘记了该怎么走路,不被任何法则载送,也不再负载任何法则,再次碎裂的人群,失去了往日的智慧,像动物一样不愿去认识,但不像动物的是,他们把自己托付给了所有偶然,最终是偶然的湮灭,没有记忆,没有希望,也没有永生。而他就注定要和这破裂的暴民群体同在,他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块断片,这就是他命定的必然,不可避免。他已经把惊恐的地带抛在了身后,却为了观看惊恐而坠入了暴民之中,坠入了一个表层,无法通往任何深处——他还会继续坠落吗,还必须继续坠落吗?从表层坠到表层,一直坠入纯然虚无的表层?一直坠入最终遗忘的表层?冥界的大门永远开敞,坠落是不可避免的,没有归路,而在坠落的迷醉中,他会以为他是在向上飞升。直到他看到了永恒的天神进程,突然作为一种平衡与聚合显现在尘世的领域里;直到他抵达了那不再神圣的上帝的时间边界,并追上、超过了那位上帝。而上帝四周是万古的笑声,上帝也在飞升,他们都被抛进了自己的清醒与自我放逐之中,被自己的惊恐放逐,这种惊恐仍在大笑,怀着一种拥塞的、反抗的羞愧,却已经预感到了未来更加骇人的惊恐,想用笑声驱散它:命运驱动的旅程,向着更赤裸的惊恐、更赤裸的羞愧和揭露,向着坠落,向着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可怕毁灭,向着自我毁灭,进入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孤绝,所有夜晚的孤独,所有世间的孤独,不只是被所有人抛弃,甚至也被所有事物抛弃。不可征服的存在的空洞表层突然剥落了,在内部和外部无法接近的星体中,夜晚尽管一成不变,以黑暗笼罩了整个寰宇,却已经溶解了,存在于某个无处,在那里,他把一切都交付给了偶然,认识和知识都显得多余,无用地飘逝了。回忆和希望消逝了,因为偶然那不可征服的强力而消逝了,这说明非创世所统治的偶然是不可逃脱的,被某种迷醉与所有创世之前的非回忆所掩盖,被创世之前的火光、未降生者和已逝者的冰冷火光所环绕,它宣布说,这赤裸的偶然、这最无名的孤寂宣布说,现在它又要开始统治了——这就是他旅程的目标,是他所看见的坠落的目标,那就是无名本身。
无名的偶然孤独,是,他看到它在自己面前,他准备好坠落了,他正在窗边坠落。在它的放逐之中,在他发烧的目光之下,夜晚变得陌生,不被征服,也不可征服,一成不变地开启了,却依然陌生,月光那温和而冷酷的呼吸拂过了它,一成不变的平静银河轻轻流遍了它,他沉入了沉默的星辰之歌,沉入了美与中魔之魔法的统一体,沉入了整个消散的、变美的世界,沉入了它僵滞的、使一切僵滞的超远方。那里的空间美丽、僵滞而宏大,像魔鬼一般,就像这个中了魔的、变得陌生的空间,夜晚和陌生穿过所有时代到来,夜晚和时间之内的永生,极为漫长,却还没有抵达永恒,在所有人眼中都变得陌生,在人类灵魂的眼中变得陌生,因为那寂静的、合一的过程饮醉了远方,又被远方饮醉,绝不容许有任何分裂;真实的前院变成了假象。存在的星体秩序消解了,它那闷响的银色空间沉寂了下来,被极度飘忽的东西封锁、异化,陌生而不可把握,把所有人都锁在自己体内,把月亮、银河和星辰都锁在自己体内,于是它们就都失去了名字。他认不出它们,够不到它们,与它们诀别。它们不可抵达,不可唤来,却都压制着他,强迫他低头,威胁着他,透明而灼烫,世界空间那过于炎热的寒冷。环绕他的东西不再囚禁着他,尽管他依然被夜晚的空穴囚禁,但他已经站到了空穴之外,与命运诀别,与自己和他人的、不可见与可见的世界的命运诀别,与所有神性诀别,与所有人性诀别,与认识和美诀别,因为就连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之美也在无名之中消逝了,几乎只余下回忆——
——哦,普洛娣娅,我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的发间栖息着夜晚,撒满了繁星,预感到了渴望,预言了光明,而我向这夜色俯身,饮下了夜晚闪闪发光的甜蜜呼吸,我没有沉入其中!哦,迷失的存在,最熟悉的陌生,最陌生的熟悉,你这最远的近处,最近最近的远方,诚挚的灵魂最初和最后的微笑,你,哦,你,你曾是与你仍是的一切,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一个切近而又遥远的微笑,你这负载命运的花朵,我不能让你的生活进入我的体内,因为它过于遥远,过于陌生,因为它过于切近和熟悉,因为它夜晚的微笑过于沉重,也因为命运,因为你的命运,你一直负载着、还将继续负载的命运,你无法抵达它,我也无法抵达它,我不能承担你的命运,因为它太难以企及,它会击碎我的心,我只见过你的美,没见过你的生活!哦,你犹豫着,匆匆离开了,我不能把你唤回来。你是渴望的恩赐,我不能把你唤回来,你一去不还,唉,你那捉摸不透的静寂脚步是多么轻柔,你这阴影背后失落的光,归于何方的家?你在哪里?!你曾在这里。你摘下了手上的戒指,把它戴在了我的手上,然后黑暗封锁了我们,这黑暗环抱、黑暗紧锁的入迷时分,哦,普洛娣娅,我不再知道——
——往事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回忆,它们曾经如此真实,比真实还要真实,他爱过的那个女人几乎不再有名字,几乎没留下一道光,没留下一片影,他觉得她坠回了看不透的偶然。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一种惊人的知识,关于一种曾经存在的东西、一种曾经震响的东西,关于美那曾经震响的音乐,关于一种昔日的惊叹与昔日难以阐释的强大遗忘,他追寻着它,怀着一种迷醉之瘾,怀着所有令人惊叹的坚韧。哦,甚至还能在回忆中惊叹,惊叹它现在还在,惊叹美曾经震响,曾经可以震响,曾经沉入了人类的面孔,像一股永恒所孕育、永恒所呼出的轻烟,永远从人类的面孔里闪烁着飘出,那熟悉又遥远、陌生又切近的闪光与错闪,在夜晚微笑,像洁白的女贞花一样转瞬凋落。死亡那轻柔的面纱,在所有人的头上铺开,人类的面纱因美而增厚,同时也越来越透明,好像灵魂开始了遗忘,好像灵魂成了被遗忘的美在世间的永生,完全遗忘了美,当人类之美中仍有最后一丝久已被拆穿的希望残余在闪光,而这希望已经转向了那不可倾听、不可抵达的知识,关于死亡的知识: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那不可征服的死亡,站在那一再重返的、带有死之甜蜜的形象背后,笔直地站着,不可征服,升入了不可度量的高空,头顶着星辰站立,充斥了星体,连接着星体,而星体与他同在,被其沉默所呼唤、所打动,实现了,存在着。所有窸响的东西都被它突然握在了手心,死亡沉默地窸响,它所把握的东西沉默地窸响,死亡使之衰朽、死亡使之燃烧的东西,偶然所孕育的和偶然所捕获的东西沉默地窸响,人类那期待死亡的繁复形象沉默地窸响,跛子成了许多个,胖子成了许多个,唠叨着、咒骂着的女人也成了许多个,他们变成了一片稠密的人形海洋,淹没了广场上空荡的石头房屋,挤入了所有星体的空间,显然还没有填满这空荡的广场和空荡的众空间。好像时间本身中断了、倾空了,平衡的死者群体、尘世间繁复的人类和尘世之人经历着自己繁复的变幻,带着他的骨架和颅骨,他圆润的、扁平的、尖利的颅骨,或发霉,或长草,或锉平,有的光秃秃,有的稻草丛生,一颗颗颅骨,负担着颅骨的人类有繁多的面孔,动物的面孔、植物的面孔、石头的面孔,鲜有皮肤覆盖,或光滑或有丘疹,或皱纹密布,或满脸横肉,或肌肉松弛,生着咀嚼的或说话的下颔,脸的空穴里生满石头般的牙齿;负担着面孔的人类有繁多的皮肤和空穴的骨架,面带微笑,或愚笨或精明,或得意或无助,带着自己最后的堕落那神圣而感人的微笑,展开了他的面孔,而大笑又关闭了他的面孔,因为在大笑的时候,他的眼睛看不到创世的废墟是多么非人;被赐予了目光的人类,睁大的眼睛、僵滞的眼睛、水晶的眼睛、黑暗的眼睛和生活的眼睛,他的命运在眼中揭露,他自己也藏在眼中;负担着命运的人类,在自己目光的力量中,他被命运宣判为可耻;满怀羞耻却仍在说话的人类,带着他无耻地从下颔、舌尖和唇间渗出的声音,负担着从他体内挤出的呼吸的声音,生硬、油腻、谄媚、威胁、摇摆、坚定、气喘、冷漠、嘶哑、咆哮,却始终可以阐释为歌曲,人类,这奇妙的整体,由解剖学的存在、语言、表达、认识和非认识、迟钝的微光闪烁、锱铢必较、贪欲和谜团构成,他的整个实质在风琴声中破碎,在生活的地带、在实体之中、在原子里破碎,增多又简化。所有这些繁复的实质,这组成了人类的乱网几乎没有组装好;这造物的密林,真实又凡俗,像它石化的骨架、像死者的骨架一样凡俗;所有这些躯干、肢体、眼睛和声音的灌木,这半完成的密林,源自偶然的激情,不断从彼此体内萌发,在不断重生的偶然激情中结合、混杂、交媾、编织、分岔,不断地分岔,不断地重生,同时也在一刻不停地死去,于是死灭的、干枯的和凋谢的东西落到了地上,人类的密林保持着他植物般、动物般的生之平衡与死之平衡,现在以死亡的形态涌了上来,与死亡一同窣响,一同聒噪,并一同沉默了下来,自己就是那充斥了星体的死亡,是人性的偶然混乱,如此偶然,又如此易逝。我们几乎无法得知,我们面前偶然浮出水面的生者是否已经死去,或者还未降生,在已逝者中间,在未降生者中间——普洛娣娅,哦,普洛娣娅,从未寻到,也无法寻到!哦,他在死者的灌木中找不到她,他觉得她又被放逐到地下了,他和她的共通之处不比和一个死者更多,因为他自己也死了,死于非创世的前死亡,死了,变成了立下伪誓的人,变成了跛子和隐形人,沦为了一个卖弄文人,已经变成了城市的暴民。甚至是他虚假的回头、他虚假的道路也已经包含了死亡,与美同在的死亡,美催促着死亡,闪着不洁而腐败的光芒,自欺欺人,觉得自己抵达了不可企及的地方,把自己伪装成无声的、关于死亡的知识,但当然,它要把这种伪装过程中的享乐转化为爱,要在爱情那儿戏般的淫荡游戏里达到自己真正的高潮。因为无力去爱的人也无法与爱情同在,他必须完成自救,从他的孤绝进入了“美”,在这残酷的激励之下,他成了一个寻求美、信仰美的人,却从未成为一个恋人,只是一个爱情之美的旁观者,一个想要以美生成爱情的人,因为他混淆了产物与创生者,因为他也在爱情中预感到了、觉察到了某种迷醉,死亡的迷醉、美的迷醉、遗忘的迷醉,因为在美的游戏与死的爱情那暮光朦胧的沉沦中,他感到了遗忘也是一种享受,自愿遗忘,不由自主地遗忘,忘掉爱情尽管有创造美的天赋,却永远不是以美为目的,而仅仅以它最自我的使命为目的,以所有最具人性的使命为目的,也即始终负载着命运;哦,只有这样才是爱情,爱情无法与死者同在,死者已经忘记了彼此——
在《埃涅阿斯纪》中,埃涅阿斯下到地府会见父亲。离开地府的时候有两扇大门,象牙门是虚假的梦之出口,而牛角门是真实的梦境出口。埃涅阿斯是从象牙门中回到人间的。对于这一情节的解释说法不一,可以理解为他的过去和未来都是虚幻。
——哦,普洛娣娅!难以忘怀,也无法忘怀的女人!美丽而流光辉映的女人!哦,在人类的密林里,如果有爱情存在,如果有爱情那区分的力量存在,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共同找寻金枝,共同下行到那绝不遗忘的泉源,下行到下界最后的清醒之中。我们下行,没有做梦,极度清醒,下到了原初的地面上,没有穿过那美丽的象牙梦门,它已经紧锁,而是穿过了那清醒的牛角入口 ,我们也要从那里回去,一同攀缘而上,从最后的命运残片中把新的命运带回家,从最后的非爱中把爱情带回家,这焕然一新、正在成形的命运!哦,普洛娣娅,童稚却已不再稚嫩的女人!我们只能承担正在成形的命运,却承担不起已经定型的命运,只有正在成形的命运才是爱情的真实,我们在所有春天的萌芽与开花,在每株草茎、每朵花、每个生长的年轻造物中,尤其是在孩子身上寻求这种真实。承担那将要成形、不再扩展的命运,它想让我们渐渐变得无动于衷,承担那逐渐定型的命运,承担少年长出的男人的强健形体。哦,普洛娣娅,这就是正在成形的命运,这就是我们注定要承担的命运,如果有爱情存在,如果爱情那区分的力量被所有偶然的激情消磨了,却仍有最真实的稳固爱情藏身其中,如果爱情成形、存活,如果爱情要下行到最深处的非回忆里,再重新攀缘而上,回到一切回忆之中,如果爱情是飘散为虚无,是归于不变的均衡,如果爱情是草茎、花朵和孩童,亘古不变,像草茎、花朵和孩童一样保持着原样,却变成了爱情,被爱情的金枝照亮,那寻不到的金枝——
——哦,死者无法与他人同在,没有一根金枝照亮他们,他们忘记了彼此。而普洛娣娅的形体,普洛娣娅那未被遗忘、已被遗忘的存在,他一度的光亮,躲在了所有阴影后面,在阴影中蒸发了,在阴影的国度里变得难以分辨,沉入了死者的海洋,成了死亡的一部分,在那些填充的面孔、颅骨和形体中间,几乎还不算死亡的一部分。他觉得它们难辨彼此,都没有名字,都消失了、蒸发了、早已死去了,而他从来也不渴望生者能给他什么真正的救助,因为——众神和命运都注定了他不渴望这些,注定了他无罪却又有罪——在他第一次尝试救助他人之前,在他迈出第一步之前,在他佯作迈出了虚假的第一步之前,他就已经耗费掉了整个一生,他不能和任何一个生者互相救助,更不用说他本可以承担某种鲜活实质的命运了。哦,他和死者度过了一生,却不曾与他们同在,他始终和死者生活在一起,把生者也当成了死者;他始终仅仅把人看作死者,始终把他们当作建造美、生产美的基石,那是死一般僵滞的美,因此他身边的人都变得不可征服了,遁入了永远不会完成的非认识。因为只有在把人类当作人类看待的使命里,才有他认识的幸福,如果他不履行这项使命,他就无法得到幸福。他无力施加实际的救助,无力做出爱的实际行动,他无动于衷地旁观人类的苦难,只顺从于污秽而僵滞的记忆,顺从于那污秽而美丽的图景,旁观着可怖的进程,因此他永远也不能塑造出真的人类,可以吃喝、可以爱也可以被爱的人类,更不用说那些穿过街巷一瘸一拐地走来、拥来的人类了,他不能塑造他们,不能塑造他们的兽性,不能塑造他们对于救助的强烈渴求,不能塑造真正的人类奇迹,而甚至这些兽性的人也可以创造奇迹。在他看来,他们都不是人类,他们是神话里的生物,是以美掩饰自己的美之演员,他就是这样塑造它们的,塑造神话里的国王、神话里的英雄和神话里的牧人,塑造梦境的造物。他本想加入他们身上已经失去、在迷梦中梦想着美的虚假神性,甚至更深地进入暴民之中,也许他本可以加入其中,只要他们还是真正的梦影,而不仅仅是一些辞藻,在他的诗中也不再鲜活,也已经死了,很快将在下一个街角拐弯,从语言灌木的黑暗中浮出,再次进入偶然,进入无爱的世界,进入僵滞、死亡、沉默与虚假,就像这三个人,永远消失不见。当他们逃开了,那嘲笑的恶毒沉默就开始轰鸣,击溃了世界,猛烈地摇撼着他们,那是另一种寂静,和下面广场上、街巷里的寂静一同轰响,和夜晚的寂静一同轰响,被偶然孕育,充盈了陌异,轰响着击碎了空间,扬弃了空间,但显然他们中止誓约的笑声——创世在钢针的刺痛之下崩毁,发出沉闷的雷鸣——还不能扬弃时间。
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一段消逝的记忆那掺杂了嘲讽的羞耻,而记忆变成了一段已死的虚假记忆的污秽。尘世间的任何火焰都无法唤醒天火,而天火沉寂了下来,失去了名字。城市中心的石板路沉寂了下来,和最外部的边界融为了一体,在虚无的风中冷却。现在那流动的共时性也僵滞了,永恒就歇息在其中:唉,他佯作在歧路上转过了身,骗过了那宏大的轮回,过去与未来在其中融成了永恒的此刻;唉,他的转身打破了誓约;唉,虚假的永恒,那就是所有迷醉的实质,为了持续不断地娱乐,必须一再让产物代替创生者,渴求着美,渴求着鲜血,也渴求着死亡。祭品被骗走了,被藏了起来,变成了用以享乐的欲望之迷醉。唉,一段记忆那不洁的虚荣,这段记忆从来就没有真实,仅仅能忆起那些纯粹的回忆。唉,存在颠倒了,誓约没有复苏,火焰不被煽动,这种儿戏必然会失败,也确实失败了,还想要这么多的美、这么多的鲜血和这么多的死亡,在时代的转折点,它起不到任何作用,而尘世的无穷也在那时崩塌。真的,只要祭品不能再次成为真正的祭品,不幸就是不可避免的,在暮光朦胧的睡眠中就不会有觉醒,而狂妄者会永远囚禁在不幸的圈子里,意识到他忽略了自己的誓约,因为他把内部与外部那诱人的平衡、把世界边界上美之涌沫的诱人景象、把这种诱惑当作了一种许可,允许他佯作转身,实际上回忆也佯作转身了,遗忘之迷醉也佯作转身了,都一样虚假——唉,痴迷者,他狂妄地苦守着伪誓,不知是否会被回忆漫过,他忘掉了自己的人类生涯,失去了他的存在那燃烧的核心,不再知道自己是在飞升还是下坠,是在向前看还是在向后看,他的轨迹漫无方向,但他还在来回转着脑袋,呆滞而可笑。死者无法唤醒,那个死去的女人无法唤醒,遗忘的空间像苍灰的湍流在她头上击碎,好像那条穷巷里的女人们知道,有一个没有看过自己生活的人,被带入了他最后的清醒和最后的遗忘。她们的嘲讽是不是有其道理?在虚无的边界之下,在整个地下,是否有人可耻地坠入了虚无,坠入了空洞表层的地带?哦,她们说的对,而他怀着震惊的羞愧,承受了她们讥讽的谩骂,因为使他从无罪变成有罪的那种不洁比暴民一如既往的无耻放荡还要堕落,因为自甘堕落的不洁使他蒙受了罪孽,仿佛是命中注定,他甘愿加入那些立下伪誓的迷失族群,毫无缘故地蹒跚走过虚无的石板路,像动物一样黯淡,像植物一样冰冷,像石头一样麻木,在众多灌丛与自己的灌丛中发疯,最终化为石头,与他人难分彼此。他受到了威胁,和他一起堕落的人都受到了威胁,他和那些隐匿者被一起藏匿了起来。而他所受到的威胁强大如同命运,源于超越了威胁的东西,任何笑声的雷鸣都无法阻挡它,它沉默而又躁动,在石化的、不可逃脱的水晶黑暗里凝滞了声音和光线,在夜晚溶解,又在夜晚凝冻,越来越强大。一切都受到了威胁,一切都不再安全了,甚至威胁本身也不再安全了,因为危险改变了,从行进的地带越到了苦守的地带。夜晚毫不动摇地苦守着,黑而透亮的金黄闪着冷光,绷在四下的人类居所上空,这些石质的居所立在僵滞的大地上,涂抹着干燥的月光,而僵滞的东西深深饮下了星辰的光芒,直到它最深处的火焰深渊变成了透明的石头,变成了大地那开敞的水晶深井里石头的透明的影子,变成了无声之物的水晶回声,织入了下面看不透的东西,织入了上面听得见的东西。这就是石化过程中抢夺呼吸的最后搏斗,已经奄奄一息,一声石头的喘息,祈求它存在的呼吸。甚至墙后那一如既往地坚守着、点数着时间的哨兵的脚步也加入了其中,上下翻涌,被阴影石化,使阴影石化,击响着与石头化为了一体,虚无那欢快的阴影脚步,涌出击响的石板,又钻了回去。这时,在越来越冷酷的光中,只有墙头一排尖利的、阴影尖锐的铁螺栓还清晰可见,依然在闪光,依然有清晰的阴影,围墙与房屋之间的竖井打开了,直到深处都流遍了星体那青银色的闪光,直到沙土与石砾的地面都在沉默的光线中石化、在光线中蒸干、在光线中击响,干燥的阴影里散落着灌木的残枝,几乎无法命名,被灌木那泛着银光的枝叶掩去了大半,木头的器具,抛出自己的阴影,欢快得令人惧怕,像石化的万籁俱寂中一个孤寂的、毫无尊严的回声,映照着危险,映照着复仇与威胁,因为虚无在虚无中映出了自己,透明之物在尘埃中映出了自己,二者上空都有毫不动摇的翅膀掠过,都因悲伤而变得无力,但在二者之中,死亡那听不见的喘息都在被人追猎,被人撕碎——
色雷斯,位于东南欧,包括今天的希腊北部、保加利亚南部和土耳其的欧洲部分。
赫布鲁斯河,即如今的马里查河,在巴尔干半岛东南部,源出保加利亚里拉山,注入爱琴海,是色雷斯地区的主要河流。
引自《农事诗》第4首,第520—527行。
——但色雷斯 的女人啊,他出于爱而蔑视她们,把她们看作死者,她们在众神的宴席上,在酒神的陶醉中把那个男人撕成了碎片,西方的众原野上散落着他的肢体;他的头也被从大理石的脖颈上扯了下来,只剩下他的声音,也已经被母亲河赫布鲁斯 的汹涌浊流抓攫,“欧律狄刻”,他以飘忽的气息喊道,“可怜的欧律狄刻”,河岸把“欧律狄刻”的喊声弹了回来 ——
原文此处为斜体,以示强调。为与原文一致,此处做了字体变化。后文同类情况不再另做说明。
——没有回声,这死去的回响在塔尔塔罗斯的荒山上没有回声,那些荒山耸向不变的终结。缄默的回声在悄悄枯竭的内部和外部,默默抢夺呼吸的、喘息的缄默回声在石化的干旱山谷与水晶竖井里。他是一颗无眼的颅骨,滚进了遗忘的阴影之滨的碎石,滚到了暮光之河的岸上干枯而密不透风的灌木下面,滚进了没有出路的虚无,甚至遗忘也在其中消亡,他只是一只凝视的盲眼,没有身形、没有声音、没有肺,失去了呼吸,是,他就这样被抛进了下界那没有空气的盲目:他的使命是使阴影消解,但他却创造了阴影,世界那宏大的盟约被托付给了他,但他早就打破了它;哦,他的使命是再一次推开墓石,让人性得以重生,让鲜活的创世成为法则,让这持续的共时性在所有时代绵延,以使此刻的献祭之火立刻唤醒那位上帝,让他回归自己创造的誓约,让誓约摇撼那位上帝、阻挡僵滞、煽动火焰。哦,这就是他的使命,他没有完成它,也不可以完成它。在他开始移动墓石、履行未知的誓约之前,是的,甚至在他触到墓石、举起手臂之前,他就已经感到了墓石的沉重,觉得它会压倒他,觉得它变得透明了,还在不断生长,石头的石化,长成了一道毫不动摇、难分彼此、干涸而透亮的石头激流,石化并使一切石化,从所有星体挤向中心,又退回了星体的边界,生者和逝者都吸吮着阴影的水晶,变成了唯一的一块石头,变成了万物的祭石,没有装饰、不被温暖、不可撼动、不可移动,变成了世界被剥夺了祭品的墓室,掩盖了不可把握的东西,自己就是不可把握的东西。哦,诗人的命数!强大的爱情的回忆迫使俄耳甫斯走进了地府,却同时禁止他下行到最深处,于是他迷失于记忆的下界,急需像先前一样转身,他在洁净中依然污秽,被不幸撕碎。但他却相反,他从一开始就不怀爱意,不能传递爱的记忆,不被任何回忆引领,他甚至从未抵达火神统治的第一道深渊,更不用说那些建立了法则的父辈的疆域了,更不用说更深处那孕育了世界、回忆和幸福的虚无了,他仍滞留在表层僵滞的虚空里。 无法征服的东西昙花一现,不放过任何似乎可以征服的东西,吸吮那耗尽了认识、耗尽了法则的沉默,巨大的无名沉默,现在,就连那燃烧又熄灭、运载着生活的巨大潮汐也噤口了。开端与终结的潮汐噤口了,那火光闪烁的、摇撼的潮汐,柔声窸响,使人平静,它们那不断交替、使一件事物变成另一件的创生也停止了,世界的整体不可挽回地丧失了它的呼吸、存在、进程和轨迹,在四下环抱的死寂中剥落,变成了沉默的目光,完全变成了可见又不可见的赤裸目光,剥落成了它们不变的、最终的“永不再现”,没有目光,却仍在凝视:上面石化的僵滞眼睛,下面石化的僵滞眼睛,哦,现在它来了,在长久的期待之后,依然心怀恐惧,它终于来了,现在他看到了它,现在他必须望入这无名的不可预知、望入这不可预知的无名,他为此颠沛流离了一生,为此不遗余力,要给他的生活准备一个结局。那不是夜晚的眼睛,因为夜晚在石化的过程中蒸发了,那不是惧怕,也不是惊恐,因为它比所有惧怕和惊恐都要强大,那是石化的虚空之眼,是撕裂的命运之眼,不再参与任何进程,不参与时间的流逝和时间的扬弃,不参与空间与非空间,不参与死亡和生活、创世和非创世,一只超然物外的眼睛,在它的目光里没有开端和终结,也没有共时性,它脱离了所有持存之物、所有依然持存之物,它和它们唯一的联系就是那威胁、那喧响的等待,是这仍在持续的等待的时间,在受到威胁的幸存之物中、在它惧怕威胁的目光中映照,威胁者与受威胁者都在这最后的时间里相依燃尽。不再有逃亡了,只有它气息全无的洁净,不再能前进了——不然还能去哪里?!——这种洁净就像目标后面奔跑的人,从未抵达目标,也永远不会抵达,因为在打破了誓约的非空间里,他一直都在被人追赶,还要继续被人追赶,他不知道目标是否可靠,因此它也一直就都是不可靠的。创世毫无目的,上帝毫无目的,人类也毫无目的,在这生成了非空间的、毫无法则的放逐中,创世、上帝和人类都没有回声。他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象征意味,成了非象征,不可映照,也不再映照自己,从中涌出了缺乏象征的悲哀,非空间的悲哀,做着梦沉入了所有非空间的空间造物和已经入睡的原初土壤,剥离了象征,却仍在体内保有所有象征的萌芽,脱离了梦境,却仍像那负载了时光的美的最后残片一样受制于空间。这就是梦之悲哀,栖息在所有眼底,栖息在动物、人类和上帝的眼底,对,甚至在那虚空的万物之眼中,它也像创世的最后气息一样闪烁,在创造完成之前的阴森折磨中感到了悲伤和亲切,好像非空间在悲哀中飞升了,同时悲哀也不断在非空间里飞升,好像在二者的共同体中,所有的创世原初的关联仍在萌芽,仍有不幸,从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的,威胁着人类和众神,仍然怀着二者对命运共同的惧怕、二者命中共同的惩戒,惧怕立下了注定要败露的伪誓,惧怕先前没有做出的实际行动,惧怕没有犯下的罪行那隐藏的罪孽,命运甚至可以凭借它统治众神,还有那些不可认识的法则注定要到来的惩罚,惩罚人们失去了认识,在必然盲目的日暮监牢里度过了凄冷的一生,那是不可认识的必然那非认识的凄冷:它越来越近了,被沉默而洁净、气息全无的不幸之悲哀追猎,尽管如此无动于衷,反应迟缓,迷失于悲哀和不幸,迷失于一种内容的虚空,这种虚空甚至吸纳了悲哀与不幸。凝视的虚空飞升了起来,从内部与外部的所有深井里升起,像石头、像铅块,威胁已经到来,飞升如风暴,从未遇见的东西愈加咄咄逼人,封闭的目光渐渐石化,像沉默的墙垣一样推进,在一片令人麻木的缄默中推进,自己的和所有星体的静默,身负重担,又一身轻松,压抑且越发压抑,恐怖那生长的目光,靠近了死亡的中心,而“我”就被这个中心围拢,被圈在其中,夹在目光的墙垣之间,挤入了难分彼此的内部与外部,窒息于加倍的悲哀,窒息于仍然持存的存在那无限的巨大悲哀,它扬弃了所有繁复的、加倍的东西,让它们显得多余,也一同扬弃了“我”,被无限之物和它悲哀的虚空、它恐怖预感中加倍的惊恐所吸吮、所压碎。这种加倍的惊恐被送到了这里,立刻就在自己体内消解了,“我”也一同消解了,又在四下威胁的目光中凝冻,被目光威胁的“我”,长久以来也只是一道僵化的目光,面临威胁的“我”,和自己实质的最后残片挤在一起,被消灭了,变成了它未完成的、无思想的非空间,变得面目全非,不能再被抛回正在认识的实质。虚空一动不动地吞食四下,哦,它被抛回去了,被扔回去了,被抛进了它自己的悔悟,被抛进了悔悟与非悔悟,被贬入了毫无出路的必然,贬入了它必然的悔悟,和那空虚的、纯粹的“永远不再”之物的悔悟。“我”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它那已所剩无多的人性,只剩下灵魂最赤裸的赤裸之罪。就算失去了“我”,也仍然坚不可摧的人类灵魂,现在却只是悔悟的、空虚的赤裸,被咄咄逼人的沉默之眼那不可映照的虚空所打落,所吸吮。悔悟不可映照,“我”和灵魂不可映照,熄灭的目光那放逐的力量也不可映照,自己也熄灭了;沉默、虚空和非空间,一片缄默,但在许多万籁俱寂的、黑暗的水晶墙垣后面,在无限之无限并不遥远的超远方,唯一的一个点震响了,模糊又清晰,像存在那荒凉的听觉图景,但已经抵达所有存在的彼岸了,纤薄、明亮、阴柔而可怖,极为细弱,星体中最偏僻的一个点震响了,唯一的一声窃笑响了起来,虚空那空虚的笑声,虚无那空虚的笑声。哦,何处还有救赎?!众神何在?!那是不是他们的强权最后的闪光,是不是他们的复仇,因为他们被人类放逐了,要报复那些被人类放逐也放逐了他人的人?!是不是女神因为人类的悔悟而感到高兴,发出了窃笑?!她们是否因为人性的迷失,因为世界的伪誓不可逃脱而感到高兴?!他谛听着这些难分彼此的声音,听不见答案,答案也没有到来,因为立下伪誓的人像动物一样,不能提出任何问题,而石头已经死了,死去了,未经回答的问题得不到回声,万物的石头迷宫死去了,深井也死去了,在它最深的井底是披挂着问题和答案的赤裸之“我”,将要被虚无毁灭。哦,回归!归于黑暗,归于梦境,归于睡眠与死亡!哦,回归,最后一次回归,哦,逃离,最后一次逃回到存在者之中!哦,逃亡!还要再逃亡吗?他到底有没有逃亡过?到底有没有想过逃亡?他不知道;也许他曾经知道,但现在他不知道了,他已经到达了所有知晓能力的彼岸,他身处一片知识的虚空,一片莫大的虚空,甚至把所有追猎者都抛在了彼岸,唉,悔悟者再也不能逃亡了:但现在,这个不能逃亡的人被伪誓打落了,好像打破了誓约的人自己也必须折断,好像他从来不会、永远也不可以笔直地站立,他感到自己跪了下来;他被盲目而不可动摇、无形而透明的世界虚空那庞大的重负深深压弯了腰,身体变得僵硬,没有逃亡的力气了。他负重的肩部向下弯曲,干枯而无生气的手指在墙上盲目地摸索,盲目的手指触到了月般明亮、月般干燥的墙面上盲目的手指的影子,他沿着墙面摸索,他那深深躬身的影子不离左右,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向身后摸索,毫无知觉地摸向了墙上的喷泉,像动物一样被水吸引,像动物一样渴望仍在尘世、仍有生机、仍在流动的东西。于是他垂下头,像动物一样,出于僵冷的干渴,蜷缩在了所有目标中最具原初兽性的目标——水的旁边,为了在最具原初兽性的必然之中,像动物一样深深俯向银光流溅的水,好舔上一口。
斯库拉,希腊神话里的海中女怪。据荷马在《奥德赛》中的描写,斯库拉有六颗头、十二条腿,食鱼为生,也会吞吃船上的人,而据后来传说,斯库拉原为美丽少女,后被情敌化为怪物。
海德拉,希腊神话中的九头蛇,其中一颗头要是被斩断,立刻又会生出两颗头来。
亚述,古代西亚奴隶制国家,起源于底格里斯河中游,后扩张至地中海沿岸。
唉,人类,蒙受了恩赐,却没有生长;唉,悔悟者,承担不起自己的悔悟;唉,生物的存在残余,不想杀死存在者,唉,也不能杀死存在者,因为消散的记忆依然存活于虚空;唉,人类,尽管悔悟了,却还是命中注定要沦为生物!他的身边又有笑声响起,这是恐怖的笑声,不再是男人或女人的笑声、众神灵或众女神的笑声,这是虚无那空虚的窃笑,是虚无中终有一死者那永不消逝的存在残余,窃笑着、爆发出大笑,他认出它就是虚无中的存在者,是存在者体内的虚无,是虚假存在与虚假死亡的合一体,是关于这种假死的存在几近笑声的知识,是虚空之中令人惧怕也负载了惧怕的知识残余,在它缄默的笑声中,被迷狂孕育、被迷狂引诱,不断膨胀,直到虚无在赤裸的恐惧中倾空。因为人类在自己的本性中发现了越多悔悟,悔悟就越会直接抓住人类身上属于生物的兽性,而人类就越不能直面这兽性的恐惧,惧怕被人追猎,惧怕被抛入他生物性的孤独,像一块崩裂的、迷失的人群断片,再也回不到人群之中。对所有生于人群的人来说,在一种超乎生物的死亡虚空的面前,这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嫁接而来的可怖恐惧,是——在恐惧最后的超越和最后的扩张之中,几乎已经抵达了死亡的彼岸——动物那缄默的恐怖,他感到了它略显孤独的无形强权,在漆黑的灌木下面颤抖着爬行,这样没有一只眼睛会看到它的死亡。唉,悔悟者,他的灵魂不能承受委任给他的小小孤独,他没有意识到它,而谦卑的恩赐变成了空虚的俯就。已经差了这么远吗?只要他还在思索,他的思想就在悔悟,只要他还在行动,他的实际行动就像动物,而那盲目的笑声已经听不见了。他突然不假思索地陷进了床上,他的咽喉弯曲着、紧绷着,可怜地贴在床上,他的四肢僵冷,毫无知觉地落到了那加了倍的、黑暗而无形的强权手中,它控制着悔悟与兽性;落到了恐怖彼岸、惧怕彼岸、惊吓彼岸和死亡彼岸,但又开始了新的恐怖、惧怕、惊吓和死亡,在不可感知的东西里感到了恐怖,在不可认识的东西里认识到了恐怖。他坠了下去,有一只手还在握着他,一直握着他,把他留在恐怖的虚空之中,哦,他被囚禁在了恐怖之中,也被恐怖充盈了:开端与结局的回忆彼此交融,二者都在生活的密林那封闭的孤独中迷了路,在声音、图景和回忆的密林中,开端从未销蚀,他仍然想要被这许多年月荫庇,溃散的群居动物的回忆从未销蚀,关于原初恐怖的回忆,唯一幸存的回忆,所有其他回忆都好像是这恐怖的唯一回忆的变体,它坐在回忆灌丛的所有枝丫上,嘲讽地窃笑着,讥笑迷路的人。他被锁在了密林里,无法挪动,不可救药地迷了路,自己就是封锁他的东西,自己就是密林,自己就是不可穿行的东西。回忆的航程静止了,这不息开端与不息结局的航程,穿行回忆的非空间,穿行静止之迷乱的非空间,穿行不可逃脱的虚假生活的非空间,这飒飒作响的航程静静地持续着,穿行了所有非空间的变体,难以逃出它们的陪伴与包裹,在非空间里佯作静止,佯作在移动,却永远身处恐怖的非空间,因为那是被不可逃脱、永远存在、从未消失的监牢所固化的虚假死亡,人类恐怖环生的虚假生活就在其中演绎——他被囚禁在了虚假死亡的非空间里。尽管他正一动不动地躺着,连手指也没有晃动一下,四周的房间也没有一点改变,他却觉得自己是在被送向前方,是,他被送向了前方,从他的前预感与前回忆、从不可见的东西被送向了不可见的东西,繁复的回忆从他体内飞出,好像是它吸引着他向前,好像这航程可以放慢,也应该放慢。他被送出了恐怖,他躺在那里的时候就是被那种恐怖包裹着;他被送向了恐怖的目标,它就立在开端之处。房间也和他一起摇摆,一成不变,却在航程中扭曲了,始终如一,却又在不断变化。那些小爱神从墙纸上僵硬地飞了下来,却还留在那里,叶片的花纹褪去了图案和颜料,变成了人的面孔,藤蔓长成了山鹰搏斗的利爪,在床边晃动,爪子一开一合,好像想试试从这么远的距离能不能抓到他,他觉得叶片的脸孔长出了胡须,又把胡须吞了回去,它们飘进了静止的东西,常常会彼此重叠,常常会像是在静止的旋涡里旋转,越变越多,比墙上的图案多出了许多,而墙上的图案也想要不断重生,飞离了颜料,飞离了赤裸的墙壁,飞离了无处,被虚无那冷冷地燃烧的火山吐出,四处飘散,在可见与不可见的事物中间,在内部与外部,它们是火山的岩浆,是还没有生成的和已经衰朽的气态碎屑,变得越来越繁复,越来越多,走出了它们那源于空虚也生成空虚的形式,一边飞舞,一边彼此融合、彼此分离。这些未经塑形也不可塑形的器具,叶片与蝴蝶的纷飞,许多呈箭状,许多有叉尾,许多拖着长长的鞭形尾巴,许多极为透明,只是像一声沉默而无形的惊呼,在四下默默飘飞,还有一些像无害、愚蠢而浅显的微笑,像阳光的微尘一样繁复,像蚊蚋一样冷漠而空虚地聚集在一起,绕着房屋中央的烛台起舞,啜饮熄灭的蜡烛,立刻又开始向前飘飞,继续飘过那些仍在汹涌、仍在呼啸、仍在起舞的东西,这没有形体的空虚群落,其中除了脸与非脸,除了双重形体的斯库拉 、奇特的海豹和怒发冲冠的海德拉 ,除了她那血腥地瑟响、血腥地环顾的头上飘散的、爬行的头发,还有各种各样的畸形人在嬉戏,各种各样的身躯和蹄脚在飒飒作响,还有略微扭曲或尚未成形的人马兽和人马兽的残片,有的有翅膀,有的没有翅膀。丑陋的贪欲在冥府吹响,蟾蜍、壁虎和狗爪一样的东西浮出了水面,腿脚数目不一的蛆虫,有的没有腿,有的一条腿,有的两条腿、三条腿、一百条腿,常常在无底的水中挣扎;常常伸长了木化的腿,僵直地划动着;常常紧密地挤在一起,好像想在飞行中交配,尽管它们都没有性别;常常像箭矢一样飞速穿透了彼此,好像它们是可以穿行的大气,好像它们是大气的造物,被大气孕育,被大气运载。真的,它们就是这样,一群吞食彼此、爬入彼此又跌入彼此的飞蝇,尽管它们互相掩饰着、遮蔽着,他却可以轻松地一眼望穿它们所布满的空间,望到最后的每一个个体。哦,这些生着大气鳞片和大气羽毛的大气子孙,来自万古的火山,时而飞升,时而沉坠,时而随波流去,一再削弱,一再蒸发,于是空间再一次倾空了,众星体变得空虚,全世界都一样空虚。只有一匹孤独的骏马还会跑过,鬃毛在空中高高飘扬,只有一具孤独的男人躯壳还会摇摆而过,他平板而透明的面孔朝向床榻,消耗成了一声空虚而嘲讽的镜中笑声,在它被重新涌来的恐怖害虫的洪流再次淹没之前——这些造物都没有呼吸,因为未降生的事物得不到空气。房间成了复仇女神的闺房,提供着空间,以使恐怖彻底展开,尽管恐怖还在继续生长,不可遏制:天花板不用再抬高了,尽管烛台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烛枝无限地延展,这阴影浓重的榆树生着原始的高耸枝丫,而门廊中是一片片树叶,许多闪闪发光的梦境坐在那里,像露水一样滴进了深处;墙壁也不用再扩展了,尽管世上的所有城市都已经躺在了墙壁中间,都在燃烧,那些最远的过去与最远的未来的城市,那些怒斥人类又折磨人类的城市,那些剥离了名字却依然熟悉的城市,埃及、亚述 、巴勒斯坦和印度的城市,那些被篡权的无力神灵的城市,它们神庙的柱子倒塌了,它们的墙垣崩碎了,塔楼断折了,街上的石板炸飞了。小小的房间足够装下整个庞大的世界了,尽管城市、原野、天空和森林都没有缩小,不如说所有东西,所有大大小小的东西都合为了一体,在榆树的枝叶下,展现出了一种几乎是压倒性的丰富意蕴与相同意蕴,叶片的阴影宛若高空飘飞的雨云,在这可怕的、无法尽收眼底的、最大也是最富于诅咒的庞大城市里构筑了自己,这一再毁灭的荒废的罗马,沾满了猎物碎屑的狼群抚遍它的街道,夺回它们的城市。房间环抱着地球,地球环抱着房间,城市环抱着彼此,一切都没有内外之分,都在飘荡,在高处飘荡,在火山上空、在石化物上空、在叶片上空飘荡。而在天空压抑的铅灰穹顶下,仇恨的鸟群静止的青铜翅膀愤怒地震响,和这些都毫无关联,像光的图景一样闪耀、瑟响,悄悄飞进了暴虐的众国度巨大的阴森领地,怯懦而阴郁,准备张开怒吼的双翼俯冲,把爪子拍向农人血腥的原野和滴血的心,挖出他们的内脏,吞吃他们的内脏,加入了床边的蝶群与狼群,和它们一起逃向了那些不被庇护、不被安慰的海滨,那些布满了火山口和恶龙之草的海滨,从未为人熟知,从未被人命名,却一直被人所知,那野性的蟒蛇之滨。哪一座创世之前的火山还必须开敞?它还将喷出哪一种新的非动物?难道一切不是已经袒露出了最后的赤裸?难道所有可以厘清的惊恐的最高准则不是已经深入了动物体内?这种透明的恐惧会不会指向一种新的、关于恐惧的知识,指向一种新的、还要更深的恐惧,指向一种新的、更深的原初层面上不可预感的东西?一切都开敞了,没有什么得以留存,没有什么可以留存,只是还在佯作向上飞行,只有冰冷而迷茫的朦胧灰光还在苦守,在光中没有远方和近处,没有上界和下界。他和这非动物的行列一起飞行,和它们一起穿过了冷光,穿过了这茫然的光,被它们夹在中间,被一只手握紧,被一只没有躯体的、飞行的植物之手握紧,它的手指自由不羁。他认出了这虚假的死亡,这灰暗的僵滞,他被送过了它的非空间:他身边流动的图景是冰冷的、没有象征的恐怖,长着尾巴却不是动物,张开血盆大口却不咬人,伸出利爪却不捕获,竖起羽毛却不俯冲,吐出毒液却从未击中,它的尾巴击打着、盘绕着,透明的尾巴,拍向了透明之物,只是默默地威胁着,却比所有嚎叫和所有袭击都可怕。恐怖自身也变得透明,恐怖实质的地表敞开了,在它最深的地下,
在它最深的井底躺着时代之蛇,首尾相接,冰冷地环绕着潺湲的虚无。是,那就是虚假死亡的呆滞恐怖,而这动物的面孔几乎已不再是面孔,只是透明的植物,藤蔓萌发,藤蔓交织,缠紧了尾巴的藤蔓,被长蛇的藤蔓束缚,从那不可度量、不可寻得的根源萌发,从那不可测量的整张根须之网之中萌发,它的下兽性融入了他的体内,动物的脸剥落成了无个性的恐怖,被中心的虚无吐出。在死亡面前,没有一种恐惧能比得上这种最为阴郁的恐怖,因为这是面临虚假死亡的恐怖,它周围是下兽性、后兽性的东西;在伤害、疼痛或窒息面前,没有一种恐惧能够比得上这种窒息的恐怖,它自己不可把握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保存下来,因为在尚未开始的创世中,在它的非空气中,在它呼吸的困境中什么也无法保存下来。那是尚未完成的、尚未开始的创世的呼吸困境,它纯然的透明体现在动物、植物和人类的身上,它们都是透明的,都如出一辙,因为它们无名的惊恐,因为它们与虚无那牢不可破的纽带而显得死气沉沉,却无比渴望和彼此分离,因为极度的相似与极度的敌意使它们都感到窒息,它们都满怀动物的惊恐,认出了自己的非存在中毫无个性的兽性,哦,万物窒息的恐惧!哦,难道它不是一直就存在的吗?他可曾真的被它释放?!难道这不是一直就只是对恐怖的风暴一种徒劳的抵御?!哦,它夜复一夜地走到自己面前,在年月与非年月之中,远离青春,靠近昨天,夜复一夜他怀着虚荣的自欺,误以为自己在倾听死亡,但他只是在抵御自己对虚假死亡的恐惧,抵御虚假死亡夜复一夜到来的图景,他并不想了解它们,他拒绝看它们,但它们却留了下来——
引自《埃涅阿斯纪》第8卷,第689—690行。
……哦,谁还想要睡觉,当特洛伊起火燃烧!一次又一次!船只相撞,划动的船桨激起了海流的浪沫,三岔的船头将浪沫切碎 ……
希腊神话中,命运女神共有姐妹三人,被想象成三位老太婆:克洛托,负责纺绩命运之线;拉刻西斯,负责分配命运之线的长短;阿特罗波斯,负责切断人的生命之线。
——那些图景留了下来,挥之不去,这恐怖夜复一夜地负载着他,带他穿过幽灵盘踞的火山口的沉默,穿过尚未创造出来的非回忆,穿过再次被放逐的存在的万古和远方,它堆积在最近的地方,穿过所有孤凄的、瘫痪的荒原,所有人与物都抛下了它们,而它们也放弃了创世。夜复一夜,他被引向了那不可动摇、冷冷胁迫的假象,引向了虚假的真实,所有神灵都出自其中,所有神灵都在其中存活,而他战胜了无力的众神,面对着命运女神,她们不详的三重身躯 等待着他,在她们的图景里,虚假死亡的所有形象都起了变化,他想在她们那瘫软又令人瘫软的、无力的强力面前闭上双眼,在一片迷乱中醉心于盲目,麻木地面对虚无那跳闪的、窃笑的嘲讽,无助的清醒者不能从中逃脱。他想要麻木地面对创世之前的命运那平淡的笑声,它告诉他,不可命名、不可分辨、不可塑造的东西永远也不可征服,并要求他悔悟。哦,就是这样,它暗自孕育着威胁,暗自对抗着他。许多年月都仿佛是唯一一夜,向前漂流,盲目地涌流,盲目地飞驰,盲目地被送入了静止的恐怖,而那夜复一夜预示自己的到来的东西、那些不会缺席也不会回避的东西已经不再抵抗了。这是一场虚假死亡抛出的恐怖战役,在这场战役中,他被棺木捕获,被坟墓捕获,进入了静止的航行,孤身一人,没有人陪伴着他,没有人为他说情,没有人给他以救助,也没有仁慈、没有光线、没有永恒,不可动摇的墓石环绕着他,它们绝不会再次开敞,让他重生。哦,墓穴!甚至它也在这间狭小的房中,甚至它也被榆树的枝丫触动,复仇女神也绕着它跳舞,复仇的嘲讽也遮蔽了它。哦,它自己就是嘲讽,它也在嘲讽他,嘲讽他还在自欺欺人,嘲讽他用以自欺的幼稚希望。寂静而亘古不变的那不勒斯海湾出现了,海上巨大而明亮的太阳升了起来,大海那深不可测的故乡之光浮现了出来,被死亡的风景轻轻吸纳,变成了从未有人吟唱、从来都不可吟唱的音乐,永远都在倾听生活,也永远都在被生活倾听,应能唤醒死亡。哦,嘲讽与非嘲讽,此刻,当一栋建筑立在无空间的无风景中,当身后没有什么开启,没有大海、海岸、旷野、山峦和岩石,连那不成形的原初黏土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那难以捉摸、不可把握的枯冷在虚无中存活,一座赤裸的嘲讽的建筑,只有一道猛烈的、摇摆的激流环绕着它,他在激流中和周围丑陋的造物一起漂流,一起向前漂流,被无呼吸也不可呼吸、不可饮用又使人干渴的大气光辉所裹挟,那不是空气,也不是水。他们被所有恐惧之火的透明烟霭、被创世之前的所有非呼吸所运载,它像干燥的潺湲在指间飘散,而在这可怕地充满了动物、孕育了动物、像动物一样窸响的大气元素里——它吸纳了所有堕入了兽性的东西——许多半鸟蜷在屋檐上,可怕的墓穴之鸟,瞪着鱼眼的假鸟,成群结队,这些灰鸟生着猫头鹰的头、鹅的尖喙和猪的腹部,双脚是人类的手,因为要划水而没有皮肤覆盖,这些蜷蹲的鸟来自没有风景的地方,也不会飞过什么风景。它们就这样坐在那边的恐怖枯枝上,挤在一起张望着,就这样站着,四周是墓穴,不管是仍在监牢里,还是已经出去了、抵达了最难以企及的遥远目标,都是一样的。一切都在互相堆叠,非天空的枯冷被监牢窗边的彩虹遮蔽了,二者都在墓穴上空拱起,都有非空间渗入,却都被群星密布的寰宇的黑丝绒照透了,世间的许多拱顶在生长,穿透了榆树,以难以度量的速度扩张,同时却也在难以度量地缩小。无风景穿透了风景,也被风景穿透,非空间穿透了空间,也被空间穿透,象征性地存于无象征的东西里,就像动物穿透了虚假的死亡,也被虚假的死亡穿透:生活的象征熄灭了,那些含义丰富的、天空的动物图景熄灭了,在它们所遮蔽的枯冷天空下冷却,但死亡的象征犹在,尽管只存在于创世之前不可表达、不可思索、不可预感的非象征里,却留在了绝对无法表达的丑陋动物身上,留在了这些虚假死亡所孵化的恐怖图景里,仿佛直接出自虚空,虚无在虚无之中映照,同时也被映照,图景与反图景合为了一体,因为最深刻的原初孤独销蚀了表达,它从来都不可把握,只是为人所知,被人惧怕,在众时代与兽性的万古深渊里飘摇。象征终止了,因为缺乏表达,因为失去了和其他东西的联系,终止于贯穿了众星体的未完成物,在空虚的万古之远方,它们堆砌成了隐约可见的、空虚的丑陋动物,好像原初孤独的知识图景被送出了所有图景那无穷的圈子,从镜像被送到了镜像,以便在所有终结的终结、在无图景的地方袒露出自己最后的赤裸。在这种袒露之中,在这默默轰响、穿过未完成物和它们的孤独的动作里,人们发现了不幸,它和所有恶意一起爆发,抹杀了那空虚的丑陋野兽的进攻欲望,使它的欲望无望地飘散,人们预感到它就在所有完成的与未完成的事物背后,在创世之前与所有遥远的孤独背后,人们忧心忡忡地预感到了,他们要闯入虚假死亡的不幸,他们依照预感解释道,所有翻转的道路,所有僵滞、游戏和迷醉的道路,都不可避免地通向兽性,所有美的道路都不可避免地终结于恐怖的丑陋。而在墓石上面,在想把死亡转化为美的墓顶上面,坐着一列不幸之鸟。四周,全世界的城市在无风景的风景中燃烧,它们的墙垣倒塌了,它们的石柱炸碎了,旷野上腐朽的尘雾冒着血腥的烟,对于献祭的渴望在四周沸腾,并不神圣,却渴望着神圣,虚假的祭品在献祭的迷醉中堆叠而起,献祭的愤怒在四周沸腾,要杀死身边的人,把自己虚假的死亡转嫁给他,要毁坏他人的房屋,点火燃烧,为了把上帝引向自己的家,不幸的愤怒与不幸的欢呼在四周沸腾,献祭、谋杀、火焰和毁坏都是在尊崇上帝,而上帝自己也想要这种尊崇。因为上帝必须压制住自己的恐惧、自己关于命运的知识,去渴望笑声、渴望毁灭、化解人们的纷争,那些迷醉的纷争、献祭的纷争。上帝渐渐无力掌控局面了,渐渐对这些事感到厌恶了,上帝与人类都被同一种毁灭的愤怒的恐惧所追猎,又没有被它追猎,惧怕在虚假的死亡那石般的孤独中石化,惧怕僵滞。火焰悄悄地追猎那些玩着谋杀游戏的熙攘神灵,追猎人类的谋杀游戏和灵魂虚无的火山,漂进了那漂流的非元素,并静静地留在其中。城市被烧得不留一点灰烬,火苗跳闪,像僵直的舌头,像立起的鞭子,没有跃出任何深渊,在它们那撕裂的、扯破的、为了让自己爆发而出而开敞的表层之下没有另一道表层,也没有任何深渊。火焰本身只是一道呆滞地翻开的表层,许多疲软的声音呆滞地咆哮着,在四周沸腾,它的尖叫只余下了一片捕食的影子,阴森地飞掠而过,中断了、崩溃了的创世感到了刺痛,发出沉闷的轰响,在四周沸腾:四下的废墟中,新的构筑呆滞地生长而出,冲入了惨淡的灰光和无光的非光,从虚空中生长出来,却一直都置身于虚空,自从它开始颂扬那持久的谋杀,开始延长、珍存不幸,它就陷入了无望。虚假生活的构筑,虚假死亡的构筑,它的基石以血浇铸,像石头一样沉重地压抑着生活,鲜血还不足以使不幸建立、不幸包围、不幸石化的东西嵌入法则与创世的进程,誓言也不足以击溃重新立誓的冰冷长蛇。创世前的东西依然比创世的力量强大,非造物依然保持着虚假的死亡,打断了创世,抵制着创世,想使自己体内、自己以外的非造物性永远持续下去,想为自己立起一座纪念碑,为自己掘出一座坟墓,它依然失语,意识到了自己的罪过,失去了空气,依然没有注意到它石质的纪念碑无法永久,无法持久,它——当它摆脱了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进入了坟墓,却没有复生。于是非空间的穹顶、非天空的穹顶变成了唯一的墓穴,嵌在天空内脏的长蛇回环中,嵌在创世前那众神蔑视、带有土壤的小肠里,命运在其中跳闪着,宣告自己的到来,对时代不屑一顾。他被送进了墓穴,好像是在回归,尽管他自己也被那长蛇贯穿,也冲破了天穹,他却仍躺在天空的内脏里。内部与外部彻底颠倒了!可怖地堆叠而起!在死者居住的大地上,四周墓穴的街道和墓穴的房屋在燃烧,四周人类的暴怒、人类胜利的欢呼、人类献祭的迷醉那石化的永恒僵滞了,四周冷冷地燃烧的尘世之火僵直地挺立,人类放弃了创世,上帝放弃了创世,创世已死,剥落了死亡,在自己死亡的辉映中石化——众神的决议在恐惧的纷争中迷失了,众神的意志注定了这一切。因为创世渴望永久的复活;只有在永久的复活中,创世才能够完成,而创世只要开始过,就算是昙花一现,也会再次复活。哦,只有可以命名造物的才是造物,只有一再下行、一再没入重生之火的才是造物,可以做出难以忽视的努力,以使不可征服的东西不再重新涌流,以使前母性的未完成物不再重新陷入石化的缄默。哦,造物是创世的产物,在下行的时候,它把自己变成了祭品,躁动难安,不需要翻转,不能转向任何复仇,也不能转向任何认识与重新认识,它磨灭掉了自己所有生物性的恐惧,甚至磨灭掉了它最后的、生物性的愿望。哦,我们仅仅是创世的造物,如果我们彻底掸净了自己的生物属性,如果我们甚至学会了把生物与非生物的认识赶出体内,如果我们振作了起来,谦卑地开始了我们最后的悔悟,如果我们可以摧毁我们自己的坟墓,该有多好!这个想法在他体内变得沉重,远离了梦境,好像他躺在一个梦中,好像一个声音从另一个梦中向第一个梦境低语,好像众神的恐惧、众神的复仇、众神的无力再一次告终了,好像众神再一次,也许是第一次展现出了温和的仁爱,好像那神秘的、无词的低语直接出自众神那再次终结了的恐惧,向他耳语着勇气,面对销蚀的勇气、面对渺小的勇气、面对交付的勇气和放弃悔悟的勇气,像一种超越了语言的语言,像一种更为狭窄的丰富意蕴,像那依然遥远
鸟身女妖,又称哈耳皮埃,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生物,为海女伊莱伽和海神陶玛斯所生,性格暴烈。维吉尔提到她们长期腹泻,飞行所及,恶臭刺鼻,凡近身者,都受戾气所污,头晕神昏,无力战斗。鸟妖象征着狂风肆虐的特质,故而来去迅捷如风。
的梦中传来的无词之道,好像来自另一个梦。一种更轻、更有穿透力的低语,不可把握,却召唤人们做出实际的行动,飞掠、击响,却是一道更冷酷的命令,不可回避。一切服务于虚假的生活、组成了虚假的生活的东西都必须立刻消失,因为它们从未存在过,这道命令把它们都扬弃了,抹杀了,使它们变成了从未发生的东西,坠入了虚无,与所有回忆诀别,与所有认识诀别,被迫坠入了所有存在过的人与物。哦,这道命令要求销毁所有完成的作品,烧掉他写的所有文章和诗歌,哦,他写的所有东西都必须烧掉,所有东西,也包括《埃涅阿斯纪》。于是在他从中魔的状态中走出来之前,在他仍在窗边凝视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些无声的虚假群鸟,它们一动不动地蜷在那里。这时,仿佛有一波难以察觉的巨浪从那些褪色的鸟羽上空掠过、流过,像大气一样飘散,一浪又一浪,突然间,像一注无声的水沫,鸟群喷入了不可见的高空,熟悉的屋檐一瞬间重新显露了出来,但只有这一座屋檐,因为附近的建筑都坍塌了,和鸟群飞离的振翅一样轻悄,和鸟群一样变成了气态,喷入了不可见的高处,喷入了那吮吸的虚无。当他感到了这一切,这种轻悄也开始改变了,变成了寂静:静止变成了平静,载送他的航行在尘世间静止了,这些幽灵——植物和动物的形体,最终变成了唯一一个生着火焰长发的女妖,生着透明又苍白的身躯和飘飞的发缕——不再伴随着他,而是从他身边飞掠而过,滑向了坟墓陷入的地方,尾随着坟墓陷了下去,一个接一个,沉入了那闪着空虚光芒的阴影火山口,他觉得它就像一只逼视的反向之眼,却也是他自己的眼睛,可怖地逼视着。这可怖的虚空最后一次威胁着他,当最后一只鸟身女妖 也在这火山口销融,火山自己便也面临着销融的危险,它吸吮的力量变成了承担一切的平静,变成了深渊,变成了尘世之夜的眼睛,变成了满溢着大气之泪的梦境之眼,像灰黑的丝绒歇息在他身上,轻盈地包围了他,在梦中抛弃了梦境,敞向了轮回。夜晚再次开启,在它目光的最深处重新燃起了小油灯那纤小昏黄的火焰,颤抖着跳闪——哦,近处的星辰——照亮了这月光渐暗、夜晚静息的房间,温和的睡意重返了,墙纸几乎不可辨认,墙面变得幽黑,还藏匿着俗世间那些可靠的家产,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这是回归,却还不是归乡,是熟悉的东西,却没有回忆,这是一种温和的重生,却也是一更温和的、逐渐开始的销蚀,这是释放,也是囚禁,二者在一种极其温和的湮灭中难以描述地流到了一起,奇特地吸纳了一切。墙上的喷泉轻轻潺湲,黑暗变成了轻柔的潮气,尽管四下已经没有什么在悸动,而缄默却不再缄默,僵滞不再僵滞,时间重新变得柔软而富有生机,虚假死亡的脆弱月光释放了出来,重新开始了悸动,重新开敞了,于是他也被僵滞释放了,慢慢地,尽管还伴随着最外在的疲惫,却可以重新直立起来了。他张开手指,撑在床垫上,头在高耸的两肩之间下陷了一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烧热的头颅微微下垂。他倾听这轻柔的声音,也倾听生活激流那轮回的、在高烧中也不曾扬弃的温和,倾听那几乎无法浮出、无法捕捉也不再能捕捉到的梦境之声,所有梦境低语的命令,让他销毁他所有作品,此刻他真的想要听从这命令,也必须听从这命令,这一定能让他得到救赎:他无法执行这道隐蔽的命令,他听得那么清楚,那么想要遵从它,却依然无法去执行,就算还没有变为无词的低语,这命令也不得不在这神秘而广大的、向他低语的不确定中交织,为了找回它的话语。沉默之墙依然环绕着他,却已经不再是威胁了。哦,惊恐依然持续,但已经不再恐怖了,已经是惊恐中的无恐怖了。哦,最外部和最内部的边界仍在融入彼此,但他感到了他的倾听怎样消解、维系了它们,他显然没有创造认识的秩序、人类的秩序、动物和事物的秩序,显然没有创造他曾在其中活动的世界秩序,世界秩序随着他的记忆销蚀了,不复存在,也不会再存在,几乎已经不再是美的整体了,不再是那闪着微光开敞的、世间之美的共同体了。不,它不是这些,它属于那些不可预感的、潺湲的众流之一,涌入夜晚,又涌出了夜晚,属于那些已经飘散的、关于静止的众回忆,不可圆满的事物在其中圆满,在不可言说、不可抵达的地方,与最后的原初孤独对创世的渴望结合在了一起,在不可预感的新记忆里,与极为庞大的纯正和洁净结合在了一起。而他听到的东西被渴望的激流裹挟,源自最外部的黑暗,同时也在耳朵的最深处、内心和灵魂的最深处震响,在他体内默默无言,在他四周默默无言,在这双倍低语的原初地表上,那索求的、窃笑的、依然强大的暴力握住了他,充盈了他,他越深地倾听它,它就越不再是低语,反而越像一种巨大的轰鸣,显然穿过了许多经验与不再是经验的东西的层面、许多记忆与非记忆的层面、许多阴森的层面而到来,极为细弱,甚至还不是低语。不,那不是低语,不,那是难以计量的声音的和弦,更是所有群体声音的和弦,从时光的所有空间与非空间震响,在隐蔽之物面前清亮地吟唱着、威胁着,因为温和而显得可怕,因为悲伤而充满安慰,因为渴望而难以企及,尽管离得那么远,却依然不可祈求、不可反驳、不可改变,越来越强硬,越来越诱人。而他的自我越卑微,他就越放弃了抵抗,越向着声响开敞了自己,越难以真正把握这声音的规模,也越知晓了自己是多么没有尊严。他也受到了先前的强权胁迫,受到了它的温柔胁迫,被迫臣服,也被迫渴望臣服,被迫惧怕那些他觉得应该撕毁的作品,被迫希望将要下达的宣判,被迫惧怕也被迫希望,被迫依照生活的意志销蚀,被迫销蚀了自我。他囚禁在他渺小的身躯里,又被释放了出来,在万物之声那无形却可见的强力下,知情又不知情。他终于得以捕捉那久已为人所知、久已被人所忍受、久已被人所听见的东西,而它们又挣脱了他,像宏大的万古不可表达的一种表达,极其微小,几乎不可理喻,从来都是不充分的,它们在一次呼吸、一声叹息、一句呼叫中挣脱了他:“烧毁《埃涅阿斯纪》!”
“吕萨尼亚斯”是一个希腊名字,意为“救赎者”。
他真的组织出了这句话吗?他不确定,他不知道,但当他听到了回响的时候,他却没有感到震惊,那几乎是一个回答:“你在喊吗?!”声音轻柔而亲切,几乎带有他的乡音,来自某个无处,来自难以预感的近处,来自难以预感的远方。这声音在难辨彼此的混沌之中摇摆,尽管它还没有抵达无穷,还没有进入那众声企盼的空间,但在一瞬间,他觉得那是普洛娣娅,觉得他听到了她声音中飘荡的黑暗,好像他可以在这个再度获释、再度濡湿、再度团聚的夜晚等待她,甚至必须等待她。但当然,他立刻认了出来,这当然是那个少年的声音,没什么可惊讶的,他又回来了,在尘世的两岸之间,平静的水流将他送向前方,几乎是漠不关心,不关心他是欢愉还是失望,将他送入了轻盈的尘世,他担心只要投去一道目光或转一转头,他就会打断这种流动;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然后他重新组织好了语言,说道:“你为什么又回来了?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他既不知道他的声音够不够大,也不知道少年是不是真的在房间里,是不是正在期待一个回答。一种飘忽不定的等待,好像某处有一把七弦琴响了起来,在歌声响起之前,再次在身边响起,自然而然地切近,却又那么遥远,好像来自海上,吹散了月光,闪着极其轻柔的光芒:“别赶我走。”——“但是,”他反对道,“你妨碍了我的道路,我想听其他的声音,你只是虚假的声音,我必须找寻其他的声音。”——“我过去是你的道路,我现在也是你的道路,”少年说,“我就是你的共鸣,从一开始就是,历经所有死亡,永远如此。”这像是一种蛊惑,充满了甜蜜的引诱,充满了同一性与梦幻,一声梦的呼唤,他没法再转回身去面对它,这来自孩童国度的回声。轻盈的少年声音带着遥远又亲近的乡音,继续说道:“你诗歌的回响是永恒的。”然后他说:“不,我不想再听到我声音的回响了;我期待的是我以外的声音。”——“你不能让心中的共鸣沉默。你的回响就在你身边,像你的影子一样不可改变。”这是一种蛊惑,有什么在命令他拒绝它:“我不想再做我自己了。我想在我内心最深处的无影地带与最深的孤独中消隐,我的诗必须超出我自己。”没有回答,他的声音像无形的梦一样飘散,像梦一样漫长,像梦一样短促,终于他听到:“希望想要和希望相伴,甚至你心中的孤独也是你的开端那单方面的希望。”——“可能吧,”他承认道,“但我还是希望一种声音,它会在我死亡的孤独中站在我身边。如果它拒绝我,我就得不到鼓励,也永远得不到慰藉。”得到回答又等了很长时间,他说不清到底有多久:“你从来都不曾孤独,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因为发源于你的东西比你更伟大,比你的孤独更强大,你已经不能毁掉它了。哦,维吉尔,在你孤独的歌中有所有声音,有所有世界,它们和它们的回响就在你身边,永远在打破你的孤独,永远在织入所有未来,因为你的声音,维吉尔,从一开始就是上帝的声音。”唉,他就像过去梦到的那样,在某个没有过去的时分,当他转身回去,面对着一种前预兆,他一度看到了它,现在它似乎实现了,他自然而然地挣脱了痛苦,因希望而愉悦,还有那忧伤的希望,少年和孩子游戏般的希望,在自欺中蒸发的希望。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吕萨尼亚斯 。”少年回答道,难以察觉地靠近了一点,他刚刚肯定是站在门口的。“吕萨尼亚斯?”他重复着,好像没有太理解,好像他实际上期待的是另一个名字,“吕萨尼亚斯……”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低语着这个名字,感到惊诧,因为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推进了,不只是因为这个名字极其不协调,也因为他问起了少年的名字:当少年向他走来的时候,难道他不想让他夜间小小的同伴留在他飘摇的无名状态里?难道他没有因此把他送回无名?他继续惊奇地问道:“我确实让你走了……你为什么没走?”——“我也确实走了。”少年略带乡气的声音响了起来,现在已经离他很近了,带着亲切的欢愉,谦逊之下滑稽地隐藏着一点农人的狡猾,暗暗期待着下一个问题。他没有在意这一点,继续说道:“那么,你刚刚走了……但你现在却在这里。”——“你没有禁止我在你门前等着……刚刚你喊了一声。”这是真的,也不是真的,谎言飘闪而过,就算只是一个小小的天真谎言,也像一种巨大的回声,贯穿了他自己的生活,所有狡诈的、比狡诈还要狡诈的虚假真实的回声,这种虚假的真实抓攫了道,与真正的真实从来都不相符,虚假的真实,他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演练它,唉,从儿时就开始了,因为那时他已经开始妄想要骗过死亡了。真理和谎言、呼唤与没有呼唤、近处与远方都流到了一起,流入了彼此,像那时一样。难以理解的是,孩子应该是一直在门后看着的,而同时,下面有某种骇人的事情发生了,好像注定了那就是永恒,恶魔在那里蹒跚走过。唉,难以理解的是,一切依然如故,像一种曾经存在、还想要继续存在的共时性一样难以捉摸,像另一种真实,没有进程,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却也因此延入了重生的尘世,几乎像一种披着假名字的虚假真实,在彼岸什么也没有赢得,却失去了一切。而他必将一再证明,对于命运进程之谜的担忧、对于那边击溃了命运的笑声的担忧、对于无名与询问名字的必要性的担忧都是偶然的、错误的。哦,担心重新认识那谜团,转而抵制共时性,从存在过、进行过的事物中逃走,向着此刻的终结、向着直接与肉体相关的东西逃亡,他闭上了眼睛。那边,床边的墙上仍有几缕漫游的月光,阴影锁闭了房间,他的头颅开始了茫然的转动,并不总是没有用的,于是当然,在阴暗的门缝前——他眨着眼睛,斜瞥着门口——就出现了少年那柔和的、极为朦胧的形体。一切都在飘荡,奇特地飘荡,世间的此刻奇特地变轻,抛弃了所有共时性,在此时此刻抛弃了过去,抛弃了未来,没有名字的无名尘世:少年把他领到了这里——现在他要把他领回去吗,因为他不请自来,带着他奇特的异乡名字不请自来?尘世间的领路已经结束了,没有任何人能把他领入没有未来的尘世,就算还有人给他领路,那也已经不是这个少年的任务了,他只是听到了呼唤就来帮助他,而不能求助的人也就不能得到帮助。当少年的形体在阴暗的门前开始消融,他再一次表示了拒绝,像是在强调:“我没有叫你帮忙……你弄错了,我没有叫你……”他又轻声补充道,“吕萨尼亚斯。”少年却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感到动摇,他踏出了小油灯的寂静光圈黑暗的背景;他叫到少年的名字的时候,少年梦境般朦胧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明亮而充满信任的微笑:“帮你?帮助救助者?你给他人以救助,甚至在你想得到帮助的时候……我来给你倒酒吧。”少年已经在桌边忙了起来。这少年对于救助又知道什么?他对于一生中助人的能力又知道什么?他对于无助者那可怖的清醒,从来都无法求助,因此也永远被回绝的人的清醒又知道什么?或者,他可知道不愿救助的伪誓和销蚀所带来的罪孽?可想要重新转过身去,命中注定地佯作转向那不可逃脱的迷醉?他再次感到了惊恐,不顾自己高烧的干咳,突然做了一个威吓的手势以示拒绝:“不要酒,不,不,不要酒!”少年的回答又一次奇特地、又一次真的使他感到了震惊;尽管少年一瞬间也受到了他的回绝的影响,放下了酒壶,但立刻又拿了起来,用双手晃着,以满足而平静、极度使人平静的神情说道:“献祭的酒还有很多呢。”哦,献祭!他刚刚说到了!是,是献祭,是献祭!这是重新建立的、需要献祭的整体,是重新建立的、映照整体的象征,献祭的迷醉、血的迷醉和酒的迷醉再次征服了,这是自我销蚀的世界之献祭,存在过、创造过的东西要为了创世而销蚀。在献祭之中,他既是祭品也是祭司,既是父亲也是孩子,既是人类也是作品,他自己就应该变成祈祷,回归父亲那圆满的警醒和孩子那圆满的稚嫩,救助渴望救助的人,在完满的销蚀之中,像交织的阴影一样织入阴影,在尘世众多图景的永灭之中,在黑暗深渊最后的窸响之中翻倍,升入动物与植物,血在酒中映照,酒在血中映照,遥远的万古不可预感的东西像回声一样闪光,变得看不透了:这就是献祭所带来的再次净化,而他,这就是他的使命,若他要尝试在这复仇女神盘踞的房中写完这洁净的情节,他就还是无法逃出恐惧,只能在这里饮下几滴酒,这种可怖的酒就会变为更为可怖的鲜血,而献祭依然是不纯净的,销毁他的作品也只是毫无意义地烧毁一些手稿。不,祭坛必须保持洁净,祭品和祭司必须保持洁净,洁净锁闭在洁净之中,纯正的酒耗尽了,在正在消隐的晨星光芒之下的咸涩海流里献祭,清早天空的珠母贝颤抖着打开了,献祭应该在海边进行,那首诗要被颤抖的火焰吞食——但是,难道他的计划要使那平滑的、充满言辞与神秘的审美游戏腐朽地重生,要打破生活的誓约吗?海岸、晨光与献祭火焰的指令不也是那梦游般的游戏,世界在它孕育着鲜血与谋杀的不洁中活动,为了献身于美?这不也是那僵滞的、谋杀般的虚假献祭,因为众神的命令、因为自己的命令还会复活,这不也是歌中的虚假真实那不可逃脱的虚假生活,不也是诗歌那不可逃脱的、虚假真实的过渡地带?不是这样,也正是这样,他必须立刻献祭,就算没有献祭的指令、烈酒的浇灌和审美的仪式。他一刻也不能荒废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等到日出了,不,现在他必须动手,他绝望地把自己撑了起来:他要马上去外面,去任何一个有火燃烧的地方,他要摆脱手稿箱的负担,他的诗作应该在这繁星之夜的某处燃烧成灰;太阳不应该见到《埃涅阿斯纪》。这就是他的使命。他的目光紧盯着手稿箱——但是:箱子怎么了?它好像突然被推到了很远的地方,变得极其微小,一只侏儒的
法拉库斯,维吉尔的弟弟,童年早夭。
箱子,在渐渐变小的家具中遗失,尽管它还放在同样的位置,他却够不到、抓不住它了。而且少年也挡在他和箱子中间,一切都在收缩,他却保持不变,端着盛满的酒杯。这时少年说道:“喝一口吧,就当作睡前安眠用的。”他怀着最热切的担忧说道,像一个出乎意料地懂了事、有了责任心的儿子在和父亲说话,当然还有些稚嫩,却是感人的稚嫩,因为责任的意志和责任的能力正在于一个孩子那低估一切、饶有趣味的自负之中:他觉得他拿来的是一杯安眠的酒,好像这不是觉醒的恐惧、再次战胜了上帝和人类的恐惧,好像这不是现在最必需也最紧迫的警醒,可以再次创世!或者这孩子的低估也有其道理?《埃涅阿斯纪》缩小了,除了那个少年,一切都缩小了,难道这不是一种征兆,显示了少年的自负有其道理?难道他的低估不是一种更高的、源自彼岸的低估的征兆,显示了献祭根本就不可以举行?人们不也一直都在向他解释,做祭司是不值得的吗?他是不是注定要被锁在自己的梦里——不能下行,不能回归,不能远离那扇象牙大门、最终穿过那扇牛角的大门?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他还心怀希望,哦,尽管如此,他这个迷途者还有可能被引向洁净的恩赐!当然,尽管他如此痛苦,他的堕落还是没有赎清,但虚假死亡的前穴已经释放了他,也许那个少年会觉醒,会变成真正的向导,也许他一直就是真正的向导,会把他这个病弱的人带过仁慈的大门!哦,少年举起了酒杯,像举起一只闪亮的光之器皿,他向它伸出了手。只是,他还没有握住这闪光的杯盏,少年形象中的所有清醒就都消退了;不是周围缩小的东西恢复了之前的大小,就是——他依然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身边的少年现在也缩成了侏儒:少年的形体真的不能再生长了吗?他真的要变成侏儒吗?他被孤零零地抛在了那里,四顾无援,没有向导,一直到最后都要独自承担决断的责任,他不能喝下这杯酒:“安眠的酒?不……我睡够了,睡得太久了。是该起来了,是时候起来了……”一切又变得那么疲倦,那么尘俗;少年不想再生长了,不想再帮他了,不想再支持他了,无论是扶他起来还是帮他献祭,更不用说之后的——哦,幻灭,哦,恐惧,哦,他在恳求救助!但他现在只能沉回枕头里,发出一阵失望而疲惫的静默低语,掠夺了呼吸:“不能再睡了。”但现在,少年的回答第三次使他感到震惊,仿佛一种救助:“没有人比你更清醒,我的父亲,现在休息吧。你需要休息,我的父亲,哦,睡吧。”“父亲”的称呼使他轻轻闭上了眼睛,这称呼仿佛一种礼物,报偿他的销蚀,报偿他的清醒,它终于到来了,真正到来了,自从他准备好了要一刻不停地悔悟,这种关于过去与未来的清醒工作就变成了一种自由谦卑的非进程,变成了对此刻的担保:这是恒久的新开端那仁慈的报偿,像罪孽一样无穷,站在所有诞生之前,站在所有实际行动的彼岸。因为献祭与恩赐是一回事,二者的关系不是彼此伴随,而是源于彼此。现在他也当得起“父亲”这个称呼了,他这个有福下行、进入阴影深渊的人,在下行的路上把自己变成了祭品,接受了祭司的授职,承担献祭的职务,并因此置身于那可敬的、无穷的父亲行列,从这里阴影环绕、统治一切的先祖,一直通向了那可敬的、难以企及的庄严,因销蚀而强大,包含了无穷新开端的强大力量,包含了人类的存在那永远的极乐。先祖赐予人们极乐,在僵滞的彼岸,他们是城市的创建者,是命名者和立法者,他们没有开端,没有终结,也没有诞生,永远也不会消逝。他是不是真的被选中了,要走到那张可敬的面孔前面?一个少年,这个少年,能不能真正挣出那扇大门?他对自己感到了怀疑,同时也在召唤这个少年,这两件事奇特地联系在了一起,这是一种无关时间的怀疑。而他怀着疑问,重新打量着少年年轻的面孔,怀着疑问,打着恳请的手势,接过杯子喝了下去:“你是谁?”放下杯子以后,他再次问道,他如此坚定地反复拷问,这也再次使他自己感到惊奇:“你是谁?我见过你……在很久以前。”——“说出那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少年回答道。他震惊地沉思着,他只知道这个少年自称吕萨尼亚斯,他刚刚才知道,这一切都飘忽不定;如此飘忽不定,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名字了,他找不到任何名字,甚至找不到过去他母亲称呼他的名字了。但突然,好像母亲刚刚又呼唤了他,好像她刚刚从消逝的、不可寻得的世界向他抛来了呼唤,呼唤他回到无名,那居于母亲体内和所有母亲的彼岸的无名。唉,在母亲看来孩子都是无名的,母亲想使孩子永远都没有名字,不只希望他没有错误的、带来不幸的偶然之名,也许更希望他没有真正的名字,那抛弃了偶然的、留存在无尽的先祖行列中的名字。因为只有无名地下行的人才能选出这个名字,在所有实质的根须之星中举办属于父亲的祭司授职仪式,这个名字被锁在献祭之中,又把献祭锁在它体内:但母亲囿于诞生的创世献祭,被重生的献祭吓退了,为她的孩子感到畏惧,畏惧重新创世,畏惧那未被征服、不可征服也不可抵达的事物,在深渊中,在一个名字那不可预感的真理之光中,她预感到了它,她畏惧名字里的重生,像畏惧某种不洁的东西,她宁可在无名的状态下了解她的孩子。存在变得无名,母亲呼唤的地方变得无名,觉醒前的无名颤抖着蔓延,他在无名的关爱中呼吸,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名字。”——“你,我的父亲,你知道所有名字,你给万物命名;它们都在你的诗里。”许多名字,人的名字,原野的名字,风景、城市和所有造物的名字,家乡的名字,受逼迫的慰藉的名字,事物的名字,和事物一起被创造出来、在众神之前被创造出来的名字,以道之神圣再次复活的名字,一再被真正的清醒者、觉醒者和创神者所寻到的名字!诗人永远不会奢求这种盛名,就算诗歌最终也是最实际的使命就是选出万物的名字,是,就算诗歌那宏大的目光瞥向了永不僵滞的语言,在它深渊的光下,万物之道洁净而平静地摇摆,那是万物的世界的地表上名字的洁净,它可以使诗中之道的创世加倍,却不能再把加倍的东西归为一体,它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它缩小了,因为它的预感和它的美,因为所有让它成了诗、把它变成了诗的东西都只能在加倍的世界里存在,语言的世界和事物的世界依旧是割裂的。道的故乡加倍了,人类的故乡加倍了,实质的深渊加倍了,存在的洁净也加倍了,变成了不洁,像一种没有诞生的重生,饮尽了所有美与预感,体内含有萌芽和击溃世界的力量,那就是母亲所惧怕的、存在那原初的不洁。诗的外衣是不洁的,诗永远也不会建立什么,永远也不会从自己预感的游戏中醒来,永远也不会变成祈祷,变成献祭的真理之祈祷,变成潜藏在万物真正的名字深处的祈祷,对于锁闭在献祭之道中的祈祷者来说,加倍的世界又合拢了,对他来说,仅仅对他来说,物与道又合为了一体——哦,祈祷如此洁净,诗无法抵达这种洁净,但不,哦,不,诗也可以抵达这种洁净,只要它献祭了自己,只要它被人征服,被人销毁。一声叹息、一声呼叫又从他体内挣脱而出:“烧毁《埃涅阿斯纪》!”——“我的父亲!”他感到这声呼叫中回响着深深的惊恐,坚决反对他的计划;他不悦地反驳道:“别叫我父亲;奥古斯都在看着,奥古斯都在看守整个罗马,叫他父亲,别叫我父亲……别叫我父亲……诗人不是守夜者。”——“你就是罗马。”——“每个少年都做这样的梦,也许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我只用那些罗马的名字。”少年沉默了;但之后他又做了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他摇晃着身体,流露出年轻的农民那种笨拙的灵巧,好像从榆树的枝头、从烛台举起的枝丫上掉下了一块蜡烛的残片,以油灯纤小的火焰点燃了他——他想表达什么?在他找到一个解释之前,少年就把那块滴落的残蜡放到了一个烛盘上,跪到了箱子面前:“你想要你的诗吗?我可以给你拿过去……”跪在那里的难道不是少年维吉尔?或者是弟弟法拉库斯 ?他们常常一起跪在地上,有时是在花园里的榆树下,有时是在玩具箱前面——这个少年是谁?这时,箱子的系带猛地弹了回去,皮盖弹开了,发出轻柔的摩擦空气的声响,一朵稿纸与皮革气味的气息之云,一朵久已飘过的气息之云,轻轻刮擦的书写声音,像惨淡的乡音从打开的房间里飘了出来。箱子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手稿卷轴的末端清晰可见,一卷又一卷手稿、一首又一首诗齐整地排列着,他看到了他的作品,感到熟悉,在它们的引诱之下平静了下来。少年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几卷手稿,把它们放在床上。“读一读吧。”他乞求着,把烛台向他挪近了一点,让他那里更亮一点。难道他不是在父亲的家里?难道那不是他的弟弟?如果法拉库斯还活着,为什么母亲不在了?为什么她必须要和弟弟一起病死?难道那不是昔日阴暗的房间里桌子上燃烧的蜡烛,难道外面不是阿尔卑斯山环绕的曼托瓦原野,在黄昏时分下起了灰暗的小雨?他应该读的——唉,读吧!他还可以读吗?他是不是根本就不能阅读?他是不是就没有学过阅读,没有学过拼写?他犹豫着,几乎是心怀恐惧地打开了一卷,犹豫着,几乎是恐惧地瞥向了打开的卷轴的末端,他感到纸页在颤抖,他干枯的字迹颤抖得更厉害。他的手指从上面滑过,怀着对不可触碰的祭品的所有畏惧,几乎是怀着负疚,因为这就像一种重新认识,对自己的字迹和自己字迹过去的欲望小小的重新认识,从中却生出了一种巨大的、几乎不够确切的重新认识,在所有回忆与所有遗忘的背后,他重新把握了它,那里不再有学习,不再有执行和计划、希望和愿望。不是他的眼睛在读,只是他的指尖在读,忽略拼写,忽略单词,读着一种无词的语言,读着词语之诗背后那无语言的诗,他读的东西不是由字行组成的,而
是由一个充满了无数方向的、无穷的巨大空间所组成,里面的句子不是彼此衔接,而是在无穷的交错中彼此遮掩,不再是句子,而是不可表达的穹顶,生活的穹顶,世界的创世之穹顶,在他知晓之前就已经注定了:他读着不可表达的东西,读着不可表达的风景、不可表达的进程,读着命运那中止了创世的世界,创世的世界像一种偶然嵌在其中,在这个创造完成的世上,在这个他想要仿造、必须仿造的世上,在此刻显现,发展成了一种表达,在所有句子的波浪和句子的疆域所踏过的地方,于是纷争与血祭出现了,要求发动战争;于是死气沉沉的僵滞战争出现了,而交战的人类已经死了;于是众神开始了争端,不再神圣了;于是无名的谋杀在无名中出现了,在仅仅是名字的幻影中进行,在命运使众神着迷的使命中进行,在语言中进行,穿过语言,在语言最无穷的使命中,众神统治的不可表达永远选择了那一种命运,走向了终结。他打了个冷战。尽管他没有用眼睛在读,他却把目光从纸页上转开了,好像不想再读下去了。“毁灭语言,毁灭名字,为了再次得到慈悲,”一阵低语从他的唇间飘出,“母亲就希望这样……无语言的慈悲,没有命运……”——“众神把这些名字赐给了你,你又把这些名字还给了他们……读一读这首诗吧,读一读这些名字,读一读它们吧……”少年再一次请求道,急迫得让他想笑;是,少年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这让他觉得很有趣,也许少年根本就不可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读?因为喝了安眠酒,稍微润了润喉咙吗?……不,没有时间了;开始吧,来帮我……”但少年——奇怪的是,这次他也做了正确的事——没有做出要帮他的动作,他没有帮他,就说明他根本不认为他应该帮他:时间也仿佛静止了,界限也仿佛合拢了,燃烧的事物仿佛和熄灭的事物合为了一体,而孩子在母亲的关怀面前的臣服也仿佛融入了那谦卑的臣服,所有圆满的东西都仿佛永远只留存于计划里,甚至他也觉得自己永远,哦,永远都不曾学会说话,所有这些引领和救助都没有领他迈出那最初的圈子。少年的声音变成了回声,已经得到了回答,却只是一个纯粹的回声,一声不可理解的前回声,源自觉醒之前的世界,是一面闪耀的镜子,映照着那无比巨大的、万众期待的消解,那是一种声音的预告,它使道失去了言辞,使从未说出的东西和不会再说出的东西合为了一体,不可表达,在所有语言空间的深渊里闪亮。这种语言不可习得、不可阅读,也不可倾听。“拿上这些卷轴。”他命令道,这次少年顺从了,尽管不怎么情愿,带着稚嫩而失望的违逆和小小的踟蹰,把手稿放到了桌子上,而不是箱子里。这也让他觉得有点有趣。当他再一次观察孩子的面孔,好像这是最后一次,望进他明亮的、永不翳暗的眼睛,尽管这双眼睛还在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他却觉得这张熟悉的面孔竟然变得陌生了,这是他意料之外的,而他怀着温和的柔情,像告别一样,又说了一次:“吕萨尼亚斯。”一点也不焦躁。桌上的烛光像蛛网一样窃响、跳闪,一种属于彼岸未来的、明亮的、轰鸣的回声之光与前回声,在繁星下等待,期待着祭品,期待着消解的火焰,但墙上喷泉的潺湲像阴影一样呢喃。少年半俯向桌子,半站立着,半阅读着稿子,半追寻着开阔的记忆,用小拳头在桌上敲打着节拍,开始——这是他对他最后的引诱吗?——朗读诗篇,罗马名字的诗篇,而诗篇滑入了夜晚和夜间呢喃的水声:
“他身边的一切都吸引着他的心灵和目光,
这地方充满过往,充满了昔日的功绩。
伊范德,又译厄万德罗斯,罗马神话中墨丘利与宁芙卡门塔的儿子,阿卡狄亚王。在特洛伊陷落之前他就到台伯河畔建立了帕兰蒂阿姆城,该城后来与罗马城结合到了一起。
于是埃涅阿斯倾听伊范德 王,
这罗马城的创建者静静地讲述。
潘神和宁芙——据说——曾住在这片土地上,
还有林中的民族,他们生于树皮,
以偶得的林中果实和出没无常的猎物维生,
多结如橡树,这是一个野蛮的民族,不了解耕种,
也不会建造沟渠,不了解如何驯服公牛,
自己也野蛮不羁。向着他们,向着这片蛮荒,农神
拉丁姆,原文为Latium,原意为“潜藏”,指罗马以南的沿海地区,居民为拉丁人。
最先逃进了他们风景的领地;他称它为‘拉丁姆’ ,
因为这些人在暴怒的宙斯面前把他掩藏起来,当宙斯掠夺了
他的天空、世界和王权。然后这里由农神统治,
他设立了法则,人们开始安居,
在黄金时代,和平而幸福,在黄金的安宁中。
但时代没有平静下来。时代退化了,
释放了更低的欲望,贪欲、贪得无厌和战争,
农神的土壤被陌生人征服,
奥索尼亚人最初指生活在意大利中部和南部的各民族,后来泛指意大利人。
西坎尼人是在腓尼基和古希腊殖民者到达西西里之前生活在那里的史前民族。
拉丁语的名字变成了奥索尼亚 语,然后是西坎尼 语;
阿尔巴河,台伯河的古称。意大利第三长河,源出亚平宁山脉,向南穿过一系列山峡和宽谷,流经罗马,于奥斯蒂亚附近注入地中海的第勒尼安海。
甚至阿尔巴河 ,那激流,人们也忘记了它的名字,
台伯瑞斯,意大利古代君主,著名的强盗。
变成了台伯河,以纪念台伯瑞斯 ,那残暴的蛮人
耸立在许多陌生的新地区之中。
卡门塔,罗马神话中的预言和生育女神,相传是她发明了拉丁字母表。
而我,伊范德,宁芙卡门塔 的儿子,
走在他们最后,又成了可怜的流放者,
直到命运的强力给我带来了幸福,
坚决而不可逆转地,把我从最远的海畔赶来,
逼迫那些搜寻者在这片土地上定居,
这是我母亲的命令,是阿波罗的箴言。
伊范德这样讲述,和客人一起走着,
指给他看大门和祭坛,那是为了纪念卡门塔而修建,
罗马人至今还在纪念这位宁芙母亲,
因为她预言了埃涅阿斯宗族的光耀,
帕兰蒂阿姆,伊范德定居的地点,位于罗马的帕拉蒂诺山。
和帕兰蒂阿姆 的伟大。然后他们继续
罗慕路斯,古罗马首任国王,传说中的罗马人祖先和罗马城的创建者。
走进那茂盛的树林,罗慕路斯 选中这里为庇护所,
卢珀卡尔,位于罗马帕拉蒂诺山下的洞穴,喂养罗马两个奠基人的母狼传说中就住在这里。
然后他们走向卢珀卡尔 ,它在岩石的阴影中冷酷如石,
阿卡狄亚,希腊南部山区,伊范德曾带领部分阿卡狄亚人迁居至意大利。
人们依照阿卡狄亚 的传说将它命名为“狼神之洞”;
阿吉勒坦,意思是“阿吉斯之死”。
现在伊范德指向那颤抖的森林,那就是阿吉勒坦 ,
阿吉斯,伊范德的客人,阴谋害死主人,结果被主人杀死。
他过去的宾客和朋友阿吉斯 曾在那里被杀,
塔佩亚,侍奉女灶神的少女。罗慕路斯在位时,她父亲镇守罗马内堡。在与萨宾人的战争中,她接受萨宾人贿赂而让他们进堡,结果萨宾人进堡后将她打死。
卡皮托利诺山,罗马城的七座山丘之一。
他领他去塔佩亚 之岩,去卡皮托利诺山 ,
那里现在金光闪闪,过去却荆棘丛生。——
一贯如此——他说——那地方骇人的恐怖潜入了
农人心中,他们看到森林和岩石就不寒而栗;
因为在枝繁叶茂的峰顶,在树林里住着一位神明,
不为人知,也将一直不为人知;阿卡狄亚人觉得
乙己斯盾,宙斯所用的神盾或胸甲,能令敌人惊恐而瘫痪。
他们看到了朱庇特本人,以乙己斯盾 遮蔽了天空,
呼唤雷暴。那边你可以看到两座城堡
坍塌的墙垣,那是古人的遗迹和纪念物;
一座城堡属于雅努斯,另一座是农神所建,
有名字为证:雅努拉姆堡和农神堡。
他们说着话,终于抵达了伊范德
那简朴的居所,看到畜群在四下吼叫,
克瑞内区,共和政体末年起罗马的上流社会生活区。
像是在罗马的公会所,和华贵的克瑞内区 一样。
这门槛——伊范德进门时说——胜利者
赫拉克勒斯已经迈过;这皇宫也欢迎他。
我的客人,你要敢于与天神为伍,
要敢于轻视财富,不要因饥馑而感到羞愧。——
说完后,他陪着伟大的埃涅阿斯
走到了这崇高居所的房顶下,走向他的床,
在古希腊,利比亚是埃及以西北非地区的统称。其东部是希腊人建立的昔兰尼,而西部海岸线(的黎波里)则属于迦太基的势力范围。的黎波里在公元前46年成为罗马帝国的一部分,后来又成为拜占庭帝国的一部分。
它由叶片堆成,上面铺着利比亚 母熊的皮毛。
选自《埃涅阿斯纪》第8卷,第310—369行。
夜晚升起,它棕褐的翅膀遮蔽大地。 ”
夜晚升起,夜晚升起……朗读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然后完全平息了。诗篇还在继续吗?还在声音之外继续吗?或者它也完全消失了,为了保护他臆想中的睡眠?也许他是真的睡着了,没有注意到少年已经走远了:他闭上眼,好像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他等着,一个像埃涅阿斯一样倾听的客人,等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但四下一片寂静。最后的几行诗句仍在耳中回响,继续回响,不断改头换面,更确切地说,这几行诗加厚了,几乎变成了一幅感官的图景,实际上却不是图景,恰如这月光照亮的窗口,尽管它的图景依然悬在眼帘后面,却已开始在形式和光影之中飘散,变成了一种声音。那是耳中的回响、眼中的残象,二者都带有非肉欲的感官特质,交织成了一个整体,变得看不透也听不见了,只能被可感的东西把握,而那声音像少年的微笑汇入了其中,奇特地彼此相属,也奇特地融为了一个整体,好像要永远留在那里。农神会不会夺回曾经赐予他的名字?诗的风景、大地的风景和灵魂的风景变得无名,他越是长久地闭着眼、深入农神的原野,越是感受着、体察着这种非肉欲的感官显像,他就越深地感受到、体察到了他自己,就越希望退回完全的真实。他越是渴望这朗读的少年能够回归,就越希望能和他一起回归,好像一切都消失了,因为少年对他的引诱解除了他的痛苦,不只是捕获了他,不只是像终结的预告和预先的前回声一样为他响起,也扭转了他的道路,使他通向那最终的声音,不只是为他打开了那通往不可预见的事物的大门,也为他砌起了墙垣。那响亮地低语、轻柔地轰响的声音,那统领万物、遥远又切近、不可预感的万物之声,他所从属却听不清的万物之声,不也藏在后面?比所有尘世的东西藏得都深,却仍在尘世,声音诞生的坟墓就藏在后面,那是开端的墓穴,是正在酝酿的终结那源流的空间,众声音在所有可以看见、可以听见的事物下面聚集,包含了所有声音,声音从中走出,又回到其中,它们的地点是听不见的,它们的关联与和弦、它们的齐声作响是听不见的,其中有一个最强大、最独特的声音,包含了其他所有声音,却唯独不包含它本身。把所有生活包含在自己体内,又置身于所有生活之外——这是否已经是死亡的声音了?是不是死亡的声音,或者还有什么隐藏的东西,比死亡的声音更强大?他倾听着听不见的东西,竭尽全力,怀着所有赤诚倾听,他的意志可以做到这一点,但还有一缕微弱的气息,飘过了沉默的海洋,飘过了原初的声响那隐蔽的风景,在原初的开端与原初的终结里飘忽,从原初的认识那默默作响的天空下飘过,被遗忘锁闭,也锁闭了已经遗忘的事物,那是最温柔的露水,飘出了无色地震响的透明草地,飘出了默默地震响的透明原野。那是那个少年声音的图景,只有它还在,只有它还袒露着,当然很快也要再次掩藏起来,那是一声尘世的回响,不再是道,不再是诗句,不再是有色和无色的东西,不再是透明的东西,只是一个微笑,是一幅过往的图景,是一个微笑的图景。名字?诗句?那是一首诗吗,那是《埃涅阿斯纪》吗?它又开始在名字里闪烁,渐渐消失——《埃涅阿斯纪》?——好像这个名字曾经预感到了那强大的、最终的命令,预感到了那已经永远消失的命令,它曾经存在,但已经再也找不到了:所有祈祷、所有造物、存在的广大海流和它所有的内容,一切都游离了,一切都逃开了,他在他搜寻的记忆中找不到年月,找不到日子,也找不到时间,他找不到他过去所熟知的任何东西。他倾听他的回忆,却只是像一张易碎的网一样捕捉着声音,这张网尽管仍在尘世,却已经脱离了尘世的时间,抛弃了尘世的回忆,从没有时限的东西里生长而出,从没有时限的东西里扩展开来,一张易碎的、发烧的、歌唱的形式之网,他的记忆越是追寻着《埃涅阿斯纪》,它就越迅速、越不留痕迹地溶解,一首又一首诗歌,在交织的、作响的光芒中响起:这是要回到诗歌源头的家吗?回忆的内容消逝了;诗歌反复传诵的东西,海上的航行与太阳之岸,战争与打斗的喧嚣,众神的缺失与星轨的潮汐,这些东西和许多其他东西,被写下的和还没有被写下的东西都凋落了、拂掉了,诗抛弃了它们,像抛弃了一件无用的衣服,回到了它诞生前无遮无拦的赤裸,回到了作响的、不可见的事物中间,所有诗都起源于它。诗恢复了它纯净的形式,他在其中找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回声,像灵魂在自己的水晶房中回响。多余的东西被抛弃了,却依然存在,在不可磨灭的形式中变得持久而纯洁,不容许遗忘,甚至给最飘忽易逝的东西赋予了个性。诗和语言不复存在了,但它们共同的灵魂还在,存在于水晶之镜中;人类的灵魂死灭了,失去了所有回忆,但他灵魂的语言还活着,存在于它的形式那吟唱的澄明之中;灵魂和语言彼此割裂,却又彼此交织、彼此映照——它们有没有接纳那道镜面的光亮,那道来自不可预感的深渊、来自所有出口与所有归路的深渊的光亮?它们封闭着自我,有没有被一起封锁在家乡的声音里,这声音一再挣脱每一道边界,因为它在所有边界的彼岸响起,预言了一个目标,预言了一种信心、一种陪伴和慰藉?哦,往日的声音,成形又消逝,柔和的摇篮之声,摇篮之夜的群星之声,曾经响起,掩藏又揭露了世界,柔声共鸣的整体!“我孤身一人,”他说,“没有人为我而死,没有人和我一起死;我期待救助,我争取救助,我也恳求救助,却得不到救助。”——“还没有得到,却已经得到了。”这梦般轻盈的回答仿佛出自他自己的胸膛,仿佛已经不再是少年的声音,更像是这个夜晚与所有夜晚的声音、这个银色房间的声音,它本身就是夜晚的孤独,是夜之穹顶的声音,被无数人看到,却从未被人看透,他无数次触摸它的墙垣,现在它也变成了声音。“还没有得到,却已经得到了。”近旁响起的道,近旁响起的灵魂,温和而专横,引诱而负责,在夜晚闪耀着,却又深藏不露,语言与人类形成了一个整体,像是同尘世间所有没有年月的年轻过去割裂开来,向无欲无求的家乡问好,甚至石头也变得透明,墓石也变得那么透明,宛若水晶和大气。他就这样走了过去,不,他没有迈步,他突然间就站在了梦境穹顶的中间,那里除了闪光的确凿一无所有。他站在没有地板、没有墙壁,也没有天花板的闪光世界里,站在闪光的透明穹顶里,观看着看不见的东西,他看不到他自己,他自己也变得透明了。他没有迈出一步,甚至不能做出些微的尝试,他依然在向前移动,却没有穿越这穹顶;环绕他的依然是真实的前院,他依然没有离开尘世,这依然是尘世间的梦境,他知道这是一场梦中之梦,他经历了它的梦幻;这是梦境边界上的梦境。因为尽管在这闪亮的、透明的、不断增强的光中,除了过去事物的喧哗,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尽管他看不到任何事物、人类和动物,是,甚至连回忆也没有了,一切都被听不见的沉默海浪的喧响盖过了,但他却知道,他依然身处那喧响的、没有出路的纠葛之中,只有那些声音、事物和生物,那些植物、动物和人类,他们都变成了最难以把握的实质,变成了澄明之物,他们的名字仍像星辰一样在其中闪烁,又立刻消隐了:他身处的区域只有尘世的数字、秩序和关联,还有从所有存在的造物和它们过去的形体中走出的认识,进程、认识、视野和话语都得到了一种唯一的、闪光的认可,那就是创世之繁复不可把握的赤裸,没有内容,却已经完备,是所有事件的进程和它的可能性的集合,离散成了万千个体,却难分彼此,内容的无内容化为了纯净的形式,化为了赤裸的形式,仅仅是水晶的光亮,仅仅是一道不可穿透的透明闪光,在存在者中间形影无存,没有源头。这是一个完全无穷的区域。上百万年的街道像无数漫无方向的光束,把无穷带到了这里,把有限带入了最外在的永恒,完成的和未完成的造物一样重要,善与恶在所谓的光芒力量的穿透中交织,而梦境观望的盲目和倾听的聋聩毫无出路,梦境的穹顶和梦境的闪光毫无出路,这闪光不想做出决定,不放过一条通往善的路,像一条激流,没有海滨,也没有河岸。而梦中光亮那银色的闪光——击中了灵魂,击中了上帝?哦,如果梦境依然属于尘世,他就也到达了尘世之人的彼岸,做梦的人就也失去了他人性的诞生、他人性的生殖,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父母:他身处纯净的命运那前母性的穹庐,身处最难以逃脱的穹庐。没有人在梦中发笑,没有人在没有出路的绝境里发笑,梦境是不可挣脱的。哦,当所有反抗都沉寂了,谁还敢发笑!没有人反抗梦境,只是忍耐着,与梦境交织在了一起,织入了梦的进程。他也织入了光亮的灌丛,织入了梦境那枝杈丛生的内部和外部,织入了梦境的每一个点,织入了万千透明之物每一束水晶的光亮;他自己也变得透明,他自己也失去了故乡和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做梦的孤儿;他自己也既是过程,又是知识,自己也在梦中行进,在自己体内了解了梦境;他自己就是梦境。他讲话,从已经不再是胸膛的胸膛里讲话,从已经不再是嘴的嘴里讲话,呼吸着已经不再是气息的气息,讲着已经不再是话语的话语,他说道:
命运,你走在所有神灵前面,
准备好迎接每次创世,
你是原初的赤裸,只忠于
你自己,穿透一切的冰冷形式。
既是创世也是创世者,
既是进程也是知识与阐释,
你的纯粹穿透了上帝和人类,
号令造出的事物。
当你下令,上帝溶解了
自己的非存在,变成了父亲,
光的名字从沉默中呼唤,
从原始的、原始之夜的母亲子宫里,
难分彼此的事物,呼唤可以命名的事物——
呼唤有形与无形之物。
于是原初的沉默变成了语言,原初的喧嚣
以你的道歌唱星体。
但在梦中,哦,命运,你再次夺回
你的命运,沉默地退回赤裸,
以你的赤裸可怖地遮掩着,
而上帝以水晶的雪花飘落
在梦境空荡的穹顶之下分解光线。
梦境的穹顶接纳它们,一动不动地照耀,默默地映照,这些缄默的话语,把它们带入最后的光之回声,好像它们自己就是光芒的回声。然后他继续说道:
沉醉于梦境的、梦境般冰冷的命运,你
在梦中显露,把梦境变成伟大的
过去,真实歇息在其中,把梦境
变成创世的容器,因你而发挥作用,和你一起
永恒;因为你不了解此前和此后,
你就是真实。——
你汹涌地飘荡,哦,原初的形式,飘荡
分散,在沉默而有力的闪电云团之间
孕育着本质,在夜晚与光亮之间
因你的命令而成为创世的创世;但你
和你飘荡途中的、吞咽的激流
变化,从一个变成另一个;你想向着
那光亮涌流——你能抵达吗?——但在
你繁复的激流盘踞的目的地,
激流彼此相依,只有静息的你生长,
世界之真理的事物和名字,合为了一体,
受召成为一个整体,映照着你;
存在的原初形式打下了命运的烙印,
真理那原初的形式。
梦的形式源自梦的形式,交错,扩展,
在梦中你就是我,是我的认识,是
和我一起降生的、未降生的天使,
在偶然的彼岸,实质与秩序
闪耀的所有形体认识到了变化,
我自己的形体,我的知识。
它那抛弃众神、毁灭众神的命运,
无尽的真实,我和你无尽地同在,
一个终有一死者,在梦中诛杀了众神,当我
进到了你体内,在你的光芒中消逝,
我是那锁住了童年的众神之空间。
那是最后的空间吗?是最后的安宁吗?一切仍在悸动吗?他不能推进这种平静吗?他尝试着迈出一步,尝试着举高手臂,加入他曾是的光亮空间,尝试着付出巨大的意志和努力,尽管那脆弱的透明销蚀了他自己的实质,不让他挪动一步:一阵梦般渺远的战栗贯穿了他,哦,那几乎还不是对颤抖的预感,哦,几乎还不是关于这种预感的知识,只有,只是在——好像还有其他可能性——和梦的穹顶一起摇颤,涌进又涌出,好像这阵战栗贯穿了许多无动于衷、径直延伸的光亮街道,穿过了这些交织的街道,穿过了有方向和没有方向的街道,穿过了它们闪光的、可说与不可说的东西,好像这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摇撼,几乎无法察觉,却可以预感到,一阵微暗的气息,几乎没有气息,却是对尘世的回忆。然后他继续说道:
不可逃脱之物!我是攀上了你
还是坠入了你的深渊?
形式的深渊,
上界和下界的深渊,梦境的深渊!
没有人可以在梦中大笑,也没有人
可以在梦中死去;看,笑声离死亡
那么近,看,两者离命运
都那么远,命运最纯粹的形式
没有学会死亡和发笑——
命运,你的自欺。
但我,终有一死者,我,居于死亡,
死亡强迫我发笑,我反抗自己,
并不相信你。我无视梦境又知晓梦境,
我知晓你的死,知晓边界,那是你的
法则,梦的边界,与你合为一体。
你自己知道吗?你自己想要吗?
你的进程是否因你的命令停滞?或顺从于
更强大的意志?站在你后面,比你高大,
依然不可逃脱,不可看透,
一种不同的命运和其他、其他,
命运与命运相连,空洞的形式与空洞的形式相连,
永远不可抵达的虚无,孕育中的死亡,
只有偶然与它们相符?
所有法则变成了偶然,坠入了深渊,
你也变成了偶然,哦,命运,被结局的偶然
一并撕碎,在你的领域里暴怒;
生长突然停滞,还有一根根冒出的
认识的枝丫,突然坠入
被毁灭的语言,在事物中离群,
在道中离群,秩序毁灭了,
真理毁灭了,共同体和同一性
在半完成的东西里僵滞,在存在那虚假的
真实的灌木中僵滞。
你把不圆满的东西带来,忍受着偶然,
你必须忍受不幸,半完成的东西,幻觉,你自己
变得不真实,僵滞的形式
永无止境,命运之命运,你死于
不幸,在水晶中仍与我同在。
不是他在说话,是梦境在说话,不是他在思考,是梦境在思考,不是他在做梦,是闪闪发光的命运穹顶在梦中做梦,是不可企及的东西、是不可跨越的僵滞光芒的拱顶在做梦,他那不可企及的灵魂拱顶,因不幸而僵滞,令不幸僵滞,毫不动摇地涌进光芒的水晶瀑布。光芒气息全无,孕育不幸的不幸寰宇气息全无,气息也气息全无。
而梦境气息全无地继续说道:
形式,甚至是原初的形式,于易逝者也转瞬即逝,
于那位上帝也转瞬即逝,死于虚假,
死于人群虚假的整体。
不可救药!半完成的东西也可能谎称是共同体,
也可能逃回过去的原初之夜
母亲的子宫,也可能
呼唤,妄自成为
共同体,拥有呼唤的父亲的尊严,
没有什么拯救你,命运,不让你归于虚无;
你沉醉于自己的命运,徒劳地转身,
而世界,它那不可跨越、不可阻挡的
徒劳的圈子,被你饮下,
被死亡饮下,
因为创世不仅是形式,造物是区分,
是区分善恶,哦,只有区分的力量
是真正不死的。
你,只是形式,你曾呼唤上帝和人类
寻找真理,是他们而不是你的
可靠的区分度填满了世界的形式:
因此你委任我,在创世中与我结合?
你难以企及,像邪恶的工具。
你创造了不幸,自己就是你承受的不幸;
哦,上帝疲倦了,人类从未
变强——两者,你的作品,是你更大的
命运中的偶然,而被呼唤的人,
和你一样还只是形式,失去了名字,他
不可企及,他没有转身,在消逝的
梦中他听不见呼唤。
是的,他听不见呼唤;沉默环绕着他自身的沉默;没有什么还在和他讲话,他也不再能讲出什么了;没有什么在呼唤他,他也不再能唤来什么了。但梦境的声音闪着不可穿透、不可动摇、不可预见的光亮,在他身边铺展开来,闪烁着那征服了众神的不幸,不可逃脱,扬弃了每一次创世,善与恶彼此交织,它们有无数交集的地方,有无尽的光亮街道,超出了尘世,却依然可数,却是有尽的、世俗的,注定要死灭——这个梦会消逝吗?梦者也会和梦境一起消逝吗?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一切都是回忆,沉入了无影的审美之光,它不幸地充满了不幸,不能区分万物;沉入了那不可跨越的边界空间的光亮,深深沉入了回忆,沉入了命运那闪光的、不可动摇的边界上的游戏。但他可以跨越它的边界,也必须跨越,只要游戏创造了出来,他就会测出它的繁复最外层的深度,数清它离群而去和交织进去的东西。善与恶的共同体耗尽了,哦,不幸耗尽了,命运的形式蚀空了,在死灭的回忆中慢慢死去,连回忆也不再记得自己。哦,回忆,哦,火光与星体之歌消散了,哦,世界无尽地延展,命运的回环在尘世间熄灭,又重新点燃,一次次尝试创世,但还不算是尝试,不断重复,被迫重复,直到恶意坠出了光亮,把未完成的僵滞之物和自行完成的东西区分开来,为了——最终是重新隆起的天穹——再次成为终结,闪闪发光,把人类的面孔举到星体的边界,举入冰冷地石化的天空那石头的面孔。好像光亮在内部与外部消逝的星图巨光面前陷入了静默,在静默中仍有一丝呼吸的残余,好像那些不可唤来的星图仍保有一丝最黑暗的光明力量,好像空中和心中的七弦琴还没有奏响,它整体的平衡还没有产生,万物的天平还没有完全端平。因此还有知识,还可以有知识,关于自己、未来与终结的知识,关于永远存在却永远无法抵达的东西的知识,从万物最隐蔽的回忆里展露出银子的音色,在梦境的水晶语言中平息,那是未来声响的前回声,也在最后的沉默中说道:
何时,哦,何时?
何时是挣脱了形式的创世,
哦,它会在何时挣脱命运?哦,它曾在,曾经
无梦,没有醒着,也没有在睡,
只是一瞬间,一首歌,曾经的
声音,一声不可呼唤的微笑的呼唤——
曾经是那个少年;
曾经是创世,曾经将要存在,
那废黜了偶然的奇迹。
天穹的寰宇会不会再次在梦的穹顶之上闪光,把交错的星辰带入夜晚那闪烁的中心,被光亮的盾牌运载?新的创世行动想不想在真实的闪光里再次开展?当它作为一种期待,通告了自己的到来,期待已经开始,但创世的行动还没有开始。因为有一种更深的沉默在梦境那沉默的光之声音上空奇异地展开了,变成了等待,沉默而奇特,等待着自己,这是另一种等待,像赤裸的命运再次开始平静地闪光,它的形式还有另一种更为丰富的形式,好像等待已经意味着财富的增长了。尽管还要有一种更强大的扩张,一道更强大的光亮,甚至也许是另一种更强大的无穷,必须等待它的神性重新闪光,再次闪光,永远等待,并扬弃不幸。这是一种漫无方向的等待,像光亮一样漫无方向,却指向了等待者自身,指向了做梦者,像是对他的一种要求,要他再做出最后一次努力,最后一次创世的努力,以逃脱梦境、命运、偶然和形式,也逃脱他自己。这充满期待的要求从何而来?这无方向的整体从怎样的外界,从怎样的无方向中坠入了整个梦境的穹顶?它自己也像梦境一样强大,因为它不是一种呼唤,也不是从某处到来、从某处抵达了他,它只是突然充盈了他,像光芒坠入了光芒,透明融入了透明,它没有呼唤梦境回到真实之中,没有呼唤繁复的方向归于一致,它根本就不是回归,不是终止创世,也不是要重新变得狭窄,不,尽管它征服了梦境,也必须征服梦境,它却依然留在梦中,也声称自己留在了梦中,它是一种要求,要求梦中的知识抵达新的知识。在默默闪亮的回忆中,他从来也没有看见它,尽管他重新认识了它,在梦境的命令中理解了它。而他被囚禁在了梦里,也把梦囚禁在了自己体内,他的透明与梦境的透明交织,他站起身,加入了上帝那伟大的追求,当梦境的边界最终爆炸,当所有图景与话语最终爆炸,梦境和他一起生长,超出了他自身。他的思想变得比思想的形式更强大,当它变大,它也就变成了关于这星体的知识,比命运强大,比偶然强大,变成了另一种无穷,把第一种无穷锁在了自己体内,也被它锁闭。它变成了水晶里生长的法则,变成了音乐的法则,在水晶里说出,在音乐里说出,但又超出了水晶的音乐。这是另一种回忆,世界时间的回忆和所有经历,没有记忆,鸟瞰着世界,鸟瞰着形式,溶解成了另一种形式;这是人类的另一种语言,早已注定了要永存,但还不是永恒本身,而是某种再次寻得的、不可复得的东西。天空再次开敞,再次拱起,星辰再次开始在里面环绕,在它们存在的法则中环绕,在它们飘忽却坚实的世界里环绕,像永存的奇迹,摆脱了偶然,像夜晚不死的清凉音乐,从月亮那温和而冷酷的呼吸中轻轻拂落,平静地拖向了前方,平静地被银河漫过,这击响的银色空间,被极其难以把握的东西锁闭,但每个人最难以把握的东西都锁在自己的体内,归乡,梦境的另一种归乡——
——哦,归乡!哦,那些不必再做客的人归乡了!我们一度嵌入的微笑不可复得,微笑的拥抱、觉醒者和尚未觉醒的人那存在的共同体不可复得,被光线照亮,却依然黑暗,那种温和也不可复得,它埋葬了我们的面孔,使事件的进程不会沦为偶然。哦,一切都是我们的,一切都重新赐给了我们,在我们看来没有什么是偶然的,没有什么是飘忽的,因为世界的时间永远持续,不会消逝,哦,世界的时间,孩子缄默的眼睛在其中不再缄默,一切都是新的创世——
——哦,归乡,哦,内在和外在的音乐!它沉入了我们体内,作为过去的知识留在了我们体内,以它更宏大的存在举起了我们,而我们也沉入了它体内,它比我们本身更强大,我们在偶然的彼岸找到了它。哦,内部和外部的音乐!只有隐蔽在自我之中的东西比我们强大,于我们看来是不死的,抛弃了偶然,和星体之道一同吟唱,但我们觉得我们体内没有的东西就是偶然,一直都是偶然,我们觉得它们终有一死,绝不会比我们更强大,绝不会把我们锁在它的体内——
——哦,归乡!一切都锁在了孩子的体内,一切都变成了他的音乐,都是不死的,都是庞大的整体,永远用它的微笑遮蔽着、充盈着孩子,孩子可以逃入它的拥抱,一只眼睛沉入另一只眼睛,那就是万物。哦,我们的孩子不可复得,因为空虚地生长的一切都不可复得!我们还想要生长,那么想,我们的手臂像河流一样分叉,我们的躯干在大地和海洋之上展开,直到世界的边界,月亮在我们的发间,我们自己就是空间,我们自己就是夜晚的繁星颅顶,那闪光的梦境穹庐,无穷无尽,无穷无尽,一道唯一的光,我们在自己体外,我们被赶了出去,没有夜晚环抱我们,也不会有清晨环抱我们,因为我们彻底中魔了,不能逃亡,也没有逃亡的目标,不能献身,因为我们的手臂从我们的心中什么也取不出来——
——哦,归乡!归于最难于把握的东西,它应该沉入我们体内,因为我们又可以逃向它了。哦,最难于把握的东西,我们仍在梦中寻求它,因为甚至是命运,甚至是我们的命运也会在梦中被我们梦幻地把握,梦境消逝了,命运消逝了,二者都是偶然,所以我们仍在梦中,深深地中了魔,因消逝的东西而中魔,因偶然而中魔,因死亡而中魔,尽管还在试图逃出梦境,却仍在惧怕逃亡,对,我们被逃亡吓退了,被不可抵达的东西剥夺了勇气。哦,偶然的东西在我们看来都是终有一死的,无法被我们锁闭在体内,也不能锁闭我们,我们只能把握住它们的死亡。在偶然中,只有死亡真的向我们袒露了出来,但我们却不能被它锁闭,也不能把它锁在自己体内、承担死亡,我们只能与它相伴,它作为一种偶然站在我们身边——
——哦,归乡!归于神性,归于人性!我们觉得他人是终有一死的,我们不能承担他的命运,我们不能救助他,不能救助无人爱过的人,我们不能把他锁在体内,因此也不能捕获他那锁闭的存在。哦,我们觉得他是不神圣的,我们和他一样不神圣,像一种偶然和另一种偶然一样相似,因为我们几乎不知道,作为生者在我们眼前浮出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和下一个街角从我们身边蹒跚走过的人,是不是命运的造物,像每个人一样,像我们一样,是不是早已死去,或者还没有出生——
——哦,归乡!哦,普洛娣娅!——
——哦,归乡!哦,不可复得的归乡旅途。我们和终有一死者一样终有一死,我们自己也终有一死,我们,我们不能承担任何命运,我们,我们把自己变成了偶然。我们的进程、存在和认识都无法逃脱,囿于命运那纯粹的形式,在不死的世界里我们终有一死,在星辰的音乐之下我们终有一死,因负罪而终有一死,在声音的灌丛里迷了路,被犹豫不决的沉默光亮包围,坠入了梦境之死,沉入了生长的残暴的一种死亡,这种死亡体内只潜藏着不死——
——哦,归乡!在无尽延展的农神原野上静息、倾听,在世界与灵魂的农神风景里,在永恒的尘世家乡般的黄金平静里,免于雅努斯的伤害,尽管这是一种双倍的倾听,向上、向下,倾听天之深渊和地之深渊里被农神高举的事物之名,与双倍的平静双倍地结合,不受争吵与战争的伤害,不被消灭,尽管倾听同时也是一种遗忘,遗忘了名字,因为那些名字来自故乡而遗忘——
——哦,归乡!可以归乡的人回归了创世,回到了开端与结局那流动的边界后面,回到了所有可以把握和不可把握的事物的彼岸,他感到了最后的法则,逃出了难分彼此的事物,善与恶在其中僵滞成了单纯的命运形式,他怀着最难于把握的信任把脸埋在了手里,从中飘出了一个极其柔和的声音,和那塑造命运、先于命运的判决,存在再次消解了形式,分崩离析——
——哦,归乡!哦,苦难消解于苦难,不死的奇迹!哦,我们可以触碰它,也许只能持续一次心跳那么久,心接受了奇迹,怀着预感,永远把握了难于把握的东西,当我们那被锁闭起来又锁闭我们的命运承担了他人的命运,在献身之中变大、变宽,流入了他人的命运,藏在他人的命运里,当另一种自我的奇迹、我们负载着穿过火焰的奇迹为我们选中了另一种童年,让我们起了变化,回归了父亲,认识,认识与被认识,偶然,变成了奇迹,他掌控了所有认识、所有进程和所有存在,征服了命运,还没有完成却已经完成,哦,奇迹,哦,内部和外部一再觉醒的音乐,星体那开敞的面孔,哦,爱情——
——哦,回家!因为爱是一种区分!哦,永远回到家中!因为爱是创世的决心——
——:而区分也是一种认识,被梦境孕育,又孕育着自己,从可见与不可见的事物中平静地涌向他,一种无语言也无词的认识,是那唤醒了自己、认出了自己边界的梦境的最后一次努力,是梦境向着自己的诞生那永恒的归家,锁闭在梦境诞生的黑暗里,却又闪着强光,包围了黑暗。这种认识不在他体内,而是像水晶一样来自不可见的水晶之物;这是梦的水晶。那些天才是不是认识到了这些,那些天使是不是认识到了这些,当他们,当这些倾听的使者出生在正在创世的世上,而不是出生在创世已经变得飘忽的时代,并听到了神谕?他是不是正在和他们一起在梦的边界之外飘荡,和他们一起在梦中飘荡,和他们一起在回忆里飘荡?他们没有退缩,仍在继续那伟大的尝试,试图击碎梦境、击碎命运,越来越紧迫,越来越目标明确,越来越针对认识。他们越努力,梦境就越清晰,它难以预见的光亮就越和回忆起来的、回忆之前的知识那凡俗的存在交织在一起,无论形式怎么变化,都可以被人认识,像另一个梦耸进了第一个梦的穹顶,倚在穹顶上不断增加,图景融入了图景,风景在风景之上展开。在这里,像这里曾经的童年那清早的梦幻,因深邃的记忆而显得透明,被水域和花冠所包围,头上那不可看透的天空铺展开来,闪着层层星辰,缄默与音乐合为了水晶,永远在经历,却从来都不被忆起,永远可以感知,却从来都不可把握。而他浸入了图景的进程,听到了梦境的心,起初很轻,然后越来越清晰,他听到了梦境的心跳。因为在向他升起或向他坠落的回忆里,他分不清那静止的进程到底向着什么方向,在这涌流的、吸吮的光中,在这最静止的彼此冲撞中,也一样静止如画,他在语言中和诗中搜寻的东西又因为认识而消解了,每种语言都消灭了,每首诗都消灭了,因此只有梦境最后的根须深渊还在闪烁,像不可逃脱的繁复形式中命运那最后的形式,像闪亮而不可逃脱的地方所有形式的形式,交织、吞噬、流动、僵滞,但在所有形式里,在所有形体里都无穷无尽,不可预见,在梦境光亮的原野上延伸,梦一般地敞向他的根须深渊里梦境的诞生:哦,它,它就是深渊,向着那颗心浮游而上,心也飘进了深渊,二者都照亮了对方,照亮了语言最难以把握的认识,这深渊就是梦境的心,搏动着流入了人们心中的整块水晶,流入了这水晶的结局,他觉得在他沉入其中、向他升起、颤抖不息的光亮的敲击中,命运一定又起了变化,他觉得在这最后的根须深渊里,形式一定正在变成永恒的内容:觉醒。哦,梦中觉醒的觉醒之痛,这也是命中注定的,被梦境的边界环绕,这种梦在认识中也能继续下去,但它已跨过了梦境的边界,已经分崩了,因为心突然开始了搏动,要求永远开敞,准备面对真实,直到边界开始摇颤,开始叩门——
——因为爱是心怀期待的决心,因为爱的一切都是充满耐心的期待,因为爱是创世的决心:还不是却已经是了,爱站在门槛上,站在真实的前院,那里应该有一扇大门开启,然后可以跨过终有一死者那开敞的边界,走向觉醒,走向重生,走向那曾经重生、正在重生的复活之语言。从未有人听到它,但人们一直都在盼望它,它在最后的、消解万物的终结时分,敞向最终的宣判,它会在所有梦境之外、世界之外、空间之外和时间之外震响,哦,在新的创世的面前它是爱,依然暮色环抱,依然在倾听,但救助已经觉醒,觉醒已经开始——
——而梦境穹顶的闪光超出了自身,像心跳一样颤抖,穹顶本身也在颤抖,在那填充了整个闪光穹顶的无数声音里,在它的离群、合一与吞咽之中,在它的光亮轨道与光明之路不可预见的地方,星辰的拱顶也在一起颤抖。梦的共同体,吸入又呼出了自己,呼吸在等待,梦境在等待,在他心灵的深渊里等待,在星体的水晶之碗里等待。这新的语言、新的道、新的声音能不能挣脱这呼吸?会不会通往时代的开端与终结处的声音之源,发现所有道路的目标在那无尽的梦之深渊里的交会点?哦,世界的共同体、世界的秩序和世间万物的认识那不息的回声和弦会不会在梦中震响,会不会成为世界的使命最后的出路,被所有声音环绕,也环绕了所有声音?那仅仅是一种预感,几乎已经不再是预感了,梦的根须在这种预感中扬弃了心灵,但也把心灵举入了最远的梦之远方,以行进的、颤抖的光之气息围拢声音、消解声音。他的心跳依然那么世俗,在他等待的时候已经超越了俗世,却仍像命运的强力梦中的工具一样世俗。这强力毫发无伤地裹挟着不幸、恶意、偶然和死亡,却决心顺从于这道命令,决心觉醒,并因此超越了俗世。这种觉醒的决心的确比任何东西都脱俗,甚至比以死亡和尘世束缚在一起的死亡决心都要脱俗,它沉迷于对自我的渴求与对名誉的渴求,沉迷于迷醉与仇恨,其实更像是死亡的舒张,而不是他自己死亡的决心。他在它强大而不可抵挡的统治下过完了一生,幻想通过他的自我献祭、通过他的死亡归乡,能够征服边界、倾听边界的声音,甚至模仿这种声音,并因此战胜它。但他不能模仿它,也不能战胜它那觉醒的呼唤,这声音不可模仿,也不可战胜。因为它是众声之声,超出了所有语言,比所有语言都要强大,甚至比所有音乐、所有歌谣都要强大,它是一次心跳,一次唯一的心跳,因为只有以心跳的疾速、以目光的疾速,它才能捕捉存在的所有认识。它,一种不可把握的声音,表达着不可把握的事物,自己就是不可把握的事物,人类的语言、尘世的象征都无法触及它,它是最难以触及的,却又近在手边。它是所有声音与象征的原初图景,可以充满不可设想的边界,正因此它才能超越所有凡俗,如果不是这样,它就和尘世之物没有丝毫不同了。它不可能和尘世之声、尘世之道、尘世之语有任何共同点,也不可能是尘世的象征,只有当它在尘世间直接映出了原初的图景,它才能揭露它,直指它那非尘世的原初图景:一幅幅图景,所有尘世的象征之链都直接通向尘世,通向一种尘世的进程,但也必须——这是人类所面临的最外在的强迫——超出它们,必须为属于它们的所有直接的尘世和彼岸更高的尘世找到边界,必须把尘世的进程抬出此岸,再次抬升成象征。不管象征之链是不是总在边界上摇摇欲碎,在超尘的边界上几乎折断,在不可抵达的反抗中几乎消逝、永不复原、永远断裂,危险都会被驱散,会永远驱散,象征之链会永远合拢,只要不可企及的东西一而再地变得可以企及,下行,抵达尘世,使自己变厚、变小、变得可见,加入尘世间的进程,完成尘世间的实际行动。因为这是一种自我意蕴的扩充,它扬弃了边界,使表达之链可以升降自如,围成一个圈子,围出真理的圈子和永恒象征的圈子,在它的图景里显得如此真实,在开敞的边界那平衡的圈子里显得如此真实,在人类与上帝的行动那永恒的交替中显得如此真实,在二者的象征与彼此映象的象征中显得如此真实。真实,是因为一再开始创世,走进法则,走进那不断重生的法则,那征服了偶然、僵滞和死亡的法则。尘世间没有任何死亡的决心可以唤起这超凡又世俗的行动,即便它依照自己的预感,模仿那神圣的献祭。在这里,只有那怀着期待的觉醒的决心是真正有用的,而梦者像命运一样被梦境束缚,像命运一样不可磨灭,对死亡不屑一顾,不了解任何死亡的决心。他的梦中只藏匿着觉醒的决心,他只知道这些,在他梦境的知识里,他没有被欺骗,在他那不可欺骗的知识里,在他关于觉醒和它最后的终结的知识里,梦境在他看不透的深渊里、在他的声音深渊里敞向了这种终结,他在他的光明竖井那光线幽暗的根须深渊里知晓了这一切,他的心也知晓了这一切,颤抖着敞向那声音,那声音已经不再是声音,它已经是一种实际行动了,它沉到下面去撷取那个名字,带着命运赋予他的名字转过身来,受召回归,受召归乡——
——哦,归乡,回到行动之中,行动就是爱,因为只有献身的、救助的行动,只有给人以名字、填满了空虚的命运形式的行动比命运更强大——
——还不是却已经是了!那是关于难以捉摸的、柔情的远方之心的知识,沉入了梦境之心的最深处;那是相似之物汇流而成的知识,此岸之心与彼岸之心,一同搏动、一同跳跃,上帝的象征在人类的象征中燃成了一种共同的语言,上帝与人类盟约的语言,在祈祷与非祈祷中持续的创世的语言,在创世的图景里起落沉浮;那是关于一种解脱之行动的语言的知识,关于一种爱之牺牲的语言,高于所有人类的牺牲,像在所有声音中,彼岸的声音高高飘在尘世众声的上空,像所有认识的彼岸之爱飘在所有爱的上空,一个又一个人类实践着它。上帝与人类的心灵都锁闭在上帝体内,锁闭在人类体内,也锁闭了上帝和人类。但这也是关于那个——因为尘世间所有可以听到的声音都需要有人一直通报——从双重的起源时期就注定要承担这项工作的人的知识,他经过超凡的创生而在尘世间诞生,因为只有从起源时期就被偶然抛弃的人,才能使偶然和奇迹再次结合成最后的法则,而甚至这种法则的权力也会臣服于命运;只有自己就起源于超乎命运的东西并舀空了最后的命运之不幸的人才能使不幸再次化为幸福,只有他才能成为幸福的使者。哦,他,只有他,上帝生下的人形英雄留存了下来,扛着父亲穿过不幸的火海,他必须把生下他的父亲扛在肩上,把他扛到船上,开始归乡的逃亡,逃向预言中的新国度,那里永远是父辈的家乡。还不是却已经是了!在父亲命名的、命令般的呼唤声中,这片国土亘在他面前,在那使人类与上帝的肉身合为一体、人类与上帝的精神合为一体的呼唤声中,在光芒与反光中亘在他面前,在关于幸福的使者的知识里,在幸福使者的知识里,充满了人性。它就这样亘在他的面前,而不幸的火海似乎变成了纯净的献祭之火,击溃了僵化的东西,举起了中心的墓石,善与恶分离了,经过了提纯,上帝与人类一同重新开始创世。在未来,父亲的名字祝福未来,儿子的名字祝福未来,他们的精神许给了未来——还不是却已经是了,这就是预言中提到的一切。他看到的东西是不是已经是认识了?是不是梦境的认识?是不是已经是觉醒了?哦,它还在边界的此岸,梦境还在边界上颤抖,无法穿过边界。他看到的东西是不可把握的,不是认识,只是知识,梦的知识,梦的回忆,对于过去从未听过、从未响起的声音的遥远回忆,永远在边界此岸的土地上游荡,遥远而庞大,遥远而渺小,那起源,那河口,像回忆一样强大,无限靠近边界,却依然不能跨越边界,只是颤抖着,只是叩击着、等待着、倾听着。而正因为此,正因为这观望的知识,正因为这最透明的、没有认识的盲目,一道透明的绷带缠在他的眼前,像认识的形式;是,正因为此,尽管他陷入了不断向上生长的梦境原野,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极高山峰的顶峰,受命望过边界,他,一个观望者,却不是通报者,被一只坚硬而温柔的手放了上去,被它紧紧握着,举入了一种未来、一种不可忽视的过去,一颗心在他四周叩击着,锁在他体内,又像一种更宏大的东西包围了他,呼吸着真实。叩击的声音在他体内搏动,他可以释放怀里水晶的透明,向上伸出手臂,伸向光亮的拱顶,群星在其中闪耀,巨大的太阳已经开始在其中旋转,一颗星悬在所有天体上空:他鸟瞰梦境的原野,鸟瞰众国的原野,那里早已注定要成为实际行动的舞台,他观看这舞台,不能触到它,也不能涉足它,但它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一部分。他鸟瞰着,被牢牢地束缚在了这里,被梦境束缚着,不能与自己的梦境分割,不能远离自己的梦境。他鸟瞰着他无法触碰也无法涉足的风景,让自己梦境的光束、自己梦境的光芒延向那里;他鸟瞰着梦境和风景,看到了它们的重合之处,看到了所有水晶原野的风景的中心,梦境的所有光之立方体、光之圆环、光之金字塔与光之束,看到了做梦的光轨在有限而不可预见的梦中嵌入了风景,像回忆一样丰盈,像回忆一样透明,像回忆一样迷人。是,这片风景和它所有昼的时代、所有夜的时代一起嵌入了梦境,明暗交替,在清早与黄昏的双重微光中起起落落,充满了各种尘世存在的形象、所有实质的群体、所有尘世的声音,充满了迷醉、磨难与渴望,充满了已经完成和正在酝酿的创世,充满了岸上、颤抖的原野上和正在消逝的群山里的寂静。高山承受着孤独,平原承受着城市,充满了和平与战争,充满了人类居所的柔光,却也充满了不幸火海的沙沙响动,无穷无尽,无穷无尽,无穷无尽,他可以走遍各处,他一处也不能涉足,梦境与风景嵌入了彼此、辉映着彼此、荫翳了彼此,它们一起等待、一起渴望、一起下定了觉醒的决心,苦守着,准备迎接那跨越了它们、带来觉醒之声的人。他也在等待,高举着双臂,和梦境与风景一起等待。他鸟瞰平静的牧场,牛在那里安静地吃草,他感到静静燃烧的火海如此缄默,没有一只鸟可以飞过这大气的帐幔;火苗静静地腾空,众声繁复的喧响在不可打破的沉默中膨胀,他的渴望越来越深,太阳静静地悬在空中,心灵越来越沉重地叩击着内部和外部无限的墙壁——哦,何时才是终结?何处才是终结?不幸何时才能倾空?这渐渐增强的沉默有没有最低的一级?他觉得他已经抵达了最后一级沉默。因为他看到人们充满惊恐地向彼此张开嘴,口干舌燥,发不出声响,没有人可以理解另一个人。他们因为意识到了罪孽而失语,也因为失语而意识到了罪孽;这是尘世间沉默的最后一级,是人类最后的沉默,它在观望,它也想张口发出沉默的惊呼。但它仍在观望,他还来不及看它,它就已经消失了。因为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可见之物都消失了,梦境的光亮消失了,风景、火海、人群和众口都消失了,这是夜晚,无时间、无世界也无声响,是空虚的黑暗,是没有形式也没有内容的空虚夜晚。等待又成了一件空虚而黑暗的事,甚至叩击的声音也沉寂了,被空虚吸走了。所有存在都已经倾空。他站在边界前面,站在命运和偶然的边界前面,不再等待,也已经失去了他的听觉、目光和知识,但这种空虚与损耗令他知道了,边界将会开敞。边界极其轻柔地开敞了,好像是怕吓到他。首先是他曾经听到过的低语,在他耳朵的最深处、在他灵魂和心灵的最深处开始了,同时也包围了他,挤入了他体内,它发源于最外在的黑暗,涌入了夜晚,涌出了夜晚。这就是声音那平静的强力,他曾经心怀悔悟,臣服于它,它像那时一样震响,充盈了他,裹挟了他,却已经不再是众声的和弦了,也不再是所有人群声音的和弦、不再是众声繁复的和弦了,更像是一种唯一的、不断变得孤独的声音,一种莫大的孤独之声,像那唯一的星,在黑暗中闪着光,但人们却看不到它,它在不可看透的黑暗中闪烁,而那呼唤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可能也被这无尽而不可看透、听不见也无法倾听的黑暗吸收了,对,也被吸收了:它被吸收了,看不见也听不见,在夜间强有力的光亮中脱离了所有象征,在没有实质的东西中被吸走,却被所有实质的形体所把握;哦,像一种平衡,在那完全不可感知的平衡秩序中被吸走,那秩序赋予一切以意义、内容、形式和名字,它掌控了所有的存在和所有的回忆,掌控了海洋青铜的轰鸣和秋日银色的窸响、星辰的击鼓和人群温暖的呼吸、月亮的笛声和童年的阳光树篱上的露水,它观望着无法看透的东西,谛听着无法听清的东西。而黑暗在他身边涌流,在世界的繁复与世界的同一之平衡的四周涌流,在平衡那仅仅是真实、扬弃了偶然的法则中,在所有象征无图景的无象征中,在耗尽了美的审美中,他听到了,不,他没有听到,他看到了那激荡的声音,它不属于世上的声音,不属于那些挤进了世间万物的声音,它们的话语使彼此变成了象征;它不是世间的真理,既不是世间的一种真理,也不是世间的全部真理。不,它不在世上,人们听不见它,也看不见它,它在世界之外,它生成了世界之外的真理、世界之外的平衡,它是纯粹的外部,带来了外部的所有力量与所有宽广,带来了它自己,它围拢了内部,也被内部围拢,它就是那海纳百川的星体之碗。他感到了这声音,以观望的耳朵听到了它,以倾听的眼睛看到了它,这声音在他的词场中永远意味着安宁和故乡,这是永恒的声音,是永恒创世的声音,是开端与结局那宣判的声音,是梦境之外那平衡的声音,是隐匿的声音,是青铜、水晶与笛音的合一,是雷鸣与沉默的强权,是一切也是唯一的声响,强硬又温和,宽宥一切又区分万物,一道唯一的闪电,哦,一道不可言说的温柔强光,静静地宣告了终结,哦,它揭露了自己的面目,既是仁慈,也是誓约,却不是道,不是语言,而是道的象征,是所有语言与所有声音的象征,是它们原初的图景,是父亲那幸福的呼唤,征服了命运,在通报之行动的声响中揭露了自己的面目:“睁开向爱的眼睛吧!”
一种行动,在他看来已经完成。他绝不能睁开眼睛,有一种温和在他身边开启。他绝不能呼吸,这种温和呼吸着他。它曾经是象征,但在它的图景中,夜晚再次交出了自己,在这声音的象征中,沉默又回归了寂静,好像只有寂静才能再次填满这空虚的形式。因为寂静填充了形式,方向繁多的梦境又涌回了尘世的空间,从非空间涌进了空间,变成了奔流的夜晚,自己就变成了空间,再次被夜晚的时间穿流而过。除了寂静,他什么也没有感到,他什么也感不到了,他没有感到体内的东西,也没有感到体外的东西;这饮醉了夜晚的寂静漫过了他,环绕了夜晚。甚至连油灯的微弱火苗也熄灭了,渐渐被这昏暗的温柔所吸吮,以使这充盈万物的寂静不会再被这微小而尖锐的灯光所打破、所惊扰。梦境响亮的叩击声也在消隐,在不断减弱,在银色的潺湲中消逝,潺湲声在无处响起,又在无处流失,但还是来源于墙上的喷泉。寂静在四下洗濯,过去与未来之间不可捕捉的东西又变成了此刻强大的现在,时间的天平轻轻晃动,它秤盘上的银链轻轻击响,秤盘也轻轻沉落、轻轻抬起,衡量着真理,接纳又释放了一个又一个象征,权衡又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象征;它们彼此联系,在再次充满的存在那温柔的激流中击响。充满无图景的寂静,却填满了图景。而那运载寂静的夜晚在他睁大的眼睛前流逝,再次敲响了它寂静而温柔的钟声,他的眼睛再次睁开,他的身躯再次舒展开来,夜晚也再次舒展开来,因为寂静而显得神秘、盲目,孕育着阴影,宏大而亲切,被送入了它失而复得的自然,也再一次把他送了进去,把他托举在它的枝叶间、肢体里、怀抱中、呼吸里和心头上。他躺着。他躺着,歇息着,他可以再一次歇息。只有在歇息的时候他才知道,对别人来说,夜晚这寂静的进程只是序幕,还必须走向它的终结:因为再次从非空间中汹涌流出的不只是空间,他觉得自己的肉体也又从那边冲了过来,他的肉体躺在床上,他的感觉越来越肉体化,他的肉体在歇息,在歇息的时候感到自己退了烧,恢复了健康,每晚告终时那清凉、寂静的波浪也变得轻盈、令人愉悦,只要他还能回忆起自己。退烧的这一刻那么肉体化、那么世俗,而这一晚也变成了这一时刻的延续,在夜晚的边缘加快了速度,变成了一个尘世间继续填充的时刻,变成了尘世间继续前进的形体——尘世之夜。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夜晚的黑暗持续着,只有寂静淡化了,失去了它的浓墨重彩,失去了它清晰的轮廓,变得极度飘忽,只有极其敏锐的耳朵才能听见它,似乎正在它最外部的边界上翻动、吹响;黑暗环流的创世温柔地酝酿着,一只温柔的手充满爱意地描画着它那寂静的非进程。一个又一个名字立在夜晚轻柔的呼唤之下,和记忆融为了一体,变得像回忆一样坚固,加入了回忆中的创世。远处有一只公鸡在啼叫?那边有一群狗在吠叫?——哨兵的脚步又开始像先前一样绕着宫殿转圈,好像非空间又把这脚步声交还了回来,墙上喷泉的潺湲声越来越清晰,好像水流变大了,窗框也重新被繁星填满,起誓之蛇的头颅在中间闪着光亮。寂静唤醒了呼吸,夜晚填满了呼吸,呼吸的世界睡眠永远在场,从夜晚与寂静之中生长而出。黑暗深深呼吸着,越来越具有人形,越来越鲜活,越来越世俗,越来越繁星密布。起初还没有形体,几乎不可辨认,就像一些喧响的小点,它们的声音撕碎了、离散了,但之后又变厚了、聚拢成了一种听觉的形式,接近了生物的听觉!那是一阵吱呀和倾轧的呻吟,是农民推车的声音,他们的行列渐渐变得密集,要把蔬果运到早市上去卖;他们昏昏欲睡、慢慢前进,车轮在石板路上倾轧,呻吟的声音吱吱呀呀,轮缘碰到了路沿石就吱嘎作响,车链与盆碗相击,有时也会传来公牛轰响的鼻息,或一声尖利的呼叫,有时公牛沉重又轻柔的脚步声也会汇成一种节拍,像一次呼吸的进军。这些呼吸的生物穿行了夜晚的呼吸,田野、花园与靠近的队列一起漫游,一起呼吸,万物的呼吸开敞了,准备迎接这些生物,敞向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怀着爱意迎接了这些个体。因为爱始于呼吸,随着呼吸升入了不死之境。农民们在下面行进,睡意昏沉,摇头晃脑,推着运菜的推车,上面高高堆着卷心菜头和白菜头,有一个人的下颔一直垂到了胸口,像牛一样打着鼾。人类的睡眠变得像植物和动物一样,这农民的面孔死后就像坚硬的陶土。这农民的道路从无命运中来,到无命运中去,几乎不再听命于偶然,紧紧走在命运的边缘,走在睡眠的边缘。他的祈祷如此幸福,抛弃了偶然,因此大地、植物和动物对他来说都没有命运,当他前往市场或不得不在夜间为母牛接生的时候,他也想要仰望星辰,也想立刻坠回他日日夜夜无梦的光亮睡眠,他依然满怀爱意地握紧那些命运所抛弃的东西,他让光滑的金黄谷粒从他指间流过,轻轻抚摸着动物的毛皮,在丰收的大地上采下果实,如此心怀爱意,如此充满认识。哦,掌管着大地、动物和果实,他自己也被这只充满爱意与认识的手握住、捕捉、藏匿,被它静静地握着,这只手把他握在掌心,又随着年月的潮汐张开了,他紧紧地依偎在这手心里,依偎在它的潮汐和它静息的温暖里,他所有静息的存在都被它接纳,甚至可以歇息在未来关于它的凛冽的知识里,在这凛冽之中,他将在起源时期那没有命运的安睡子宫里被捏碎。这农人会被埋在地下,但他的呼吸会挣脱尘世,打破枷锁,升入外部,升入那不可见的声音,升入神性!农民在下面行进着,来来往往,一个接一个,有一个人蹲在那里睡着了,摇着头,打着鼾,几乎不再有命运,几乎不再有偶然,一个身处生物之夜的人。他们就这样行进着,有的年老,有的年轻,有的长髯浓密,有的蓄着短须,有的脸颊光滑,他们就这样行进着,像他们的父亲、祖父与先祖一样,怀着征服命运的平静耐心,昏昏欲睡,不去思考他们头上飘荡的声音,那是他们暮光朦胧的渴望,它确实存在,但他们几乎不去注意,因为他们一代一代永恒的行进是没有期限的,因为无论是父亲、祖父还是最远的先祖,他们所完成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他们被一种比他们更庞大的行为所囊括,他们也怀着谨慎的爱把它锁在自己体内,谨慎地穿过黑暗,走向夜晚的边缘,他们可以安睡。他曾经也属于他们,他,曾经也是个农民,现在却躺在这里,与他们割离,与大地、植物和动物割离,仅仅还保有他的命运,躺在这里,一个夜间的观察者:哦,每个人的灵魂都有一种行动沉入了其中,极度难以企及,一种比他自己更强大、比他的灵魂更强大的行动,只有抵达了自我的人才能抵达这最后的死亡决心,才能抵达他自己的行动,才能清醒地守护这终有一死的世界的睡眠。哦,归乡,哦,守夜!家乡在哪里?!是谁在看守世界,是谁在看守这些昏昏沉沉地穿行于黑暗中的人?是那个声音吗?是他吗,是他这个蒙受了恩赐、可以听到这声音的人吗?他是不是被选作了守夜人?绝不可能!他绝不可能胜任,他无力救助,也不愿服侍,他只是一个空谈家,必须销毁自己的作品,因为他曾经对人类、人类的行动和人类对救助的渴望都不屑一顾,他无法心怀爱意地把它们保留下来,甚至无法写关于它们的诗歌,这些他都没有书写,只是在无用的提纯和美化中把它们变成了美;在真正的守夜人和声音的通报者出现之前,觉得自己应该守夜是何等的狂妄!难道这还只是一场梦吗?难道他真的觉得这声音是真实的?那它为什么又沉默了?它在何处?它在何处?!他追问,他追问,他追问!他仍在追问它,还没有却已经问了——他不再问了!他仍在追捕它,还没有却已经捕捉到了——他的寻求已不再是寻求!因为那些开敞的东西、那些他不再相信的东西遍布了四处,他听到它们遍布了四处;他在推车的呻吟中听到了它,在动物轻盈的脚步声中、昏沉而惊恐的农人面庞上,在它们的呼吸中、在黑暗的呼吸中、在夜晚的呼吸中听到了它。而所有事物,那些没有命运、背负命运的事物,那些世间和人间的事物都进入了他体内,进入了他的行动,这也是他的命运,这正是他的命运,尽管从未书写下来,尽管永远都不会被写入诗篇,却被赐予了某种不可磨灭的预兆,他所交还的无穷爱情中一种交还的无穷预兆,因极度温柔而永远留存,像泪水一样沉重,倾听着夜晚的消逝。睡眠与非睡眠合为了一体,开端与结局变得相同,清泉与源流、根须与树冠合为了一体,星体上那飞升的茂密树木,人类就栖在它的枝丫上,它得到了命运,却又抛弃了命运。就是这样,已经是了,却还不是。而他和这个整体紧紧联系在一起,被它的命运环绕,把它的命运负载在体内,他也歇息了,幸福地感到了他与整体有所联系,他的所有纤维、他所有不再受高烧折磨的存在都感到了它,他的肉体感到了它,他幸福地感到了凉意越来越紧密地缠进了他的床罩,幸福地感到了时间织入了再次开启的夜晚世界,伴着凉意的延伸,他幸福地感到了他的呼吸渐渐变得轻盈,嵌入了世上所有喷泉那潺湲的黑暗呼吸,他感到了世界的低语,感到了自然。这潺湲的声音越发清凉,星辰、房间和房间里能听到的声响都越发清凉。下面推车的队列逐渐散开了,不断行进的车辆聒噪着拉开了距离,后面只剩下几个来晚的人,零零散散。车辆喧嚣的间歇越长,就越是被什么声音充盈,那是一种窸响,闪着广大的银光,在宏大的黑暗中交织,人们期待着它,而它也充满期待,它是波涛潺湲的海洋,在夜晚窸响,听到了降临的黎明的呼唤。也许,哦,也许是他听错了——他几乎感到惊恐——也许是他的听觉欺骗了他,也许他又在自欺欺人了,也许这只是渴望,只是内心的渴望,海洋的渴望,渴望幸福的声音也在这片声响中窸响,这样他就可以和它交谈了,这样它就拥有了声响
的力量,不可反驳,它的通报在自然的形象中不可反驳——但不,哦,不,那是海洋,是海神那不可度量的真实,而这声音不可言说、不可谛听地开敞的行动织入了月光银亮的喧哗,织入了波浪数不胜数的沉坠,织入了下面挣脱的东西和上面获释的东西,织入了黑暗和光幕,夜晚开始在这光幕中消逝,织入了渐暗的星辰,不,还有,还有:水上充满了这声音,水在倾听,大海和星辰在倾听,黑暗和众人在倾听,入睡的人和觉醒的人都在倾听,众世界在倾听,在填充了他们的万物中倾听自己。自然与自然的元素结合,融为了爱。还有没有邪恶?区分的判决是不是已经宣告了,已经割离了邪恶?这声音织入了万物,没有给出答案,好像只有天亮的时候才能给出答案,好像一切都在期待,期待着晨星,好像除了期待,什么也做不了。夜晚全力以赴地针对自己的目标,黑暗渐渐剥落成苍白;外面的星辰之火开始在一片青绿中嬉戏。昏暗中,空气的颜色保持不变,一件件物体静静地跨出了阴影,窗前的一道道屏障变回了一个个房间,墙壁变回了墙壁。烛台幽黑地耸立在窗口,在最后几颗星的辉映之下,像一棵叶片落尽的树,枝头还挂着夜晚的余烬。而在角落里的沙发上,那个少年的身影依然模糊,却已经可以隐约看见了,他睡着了!他的腿蜷在身子下面,脸埋在手里,乌黑的头发是一片阴影,明亮的眼睛看不见了,藏在了紧闭的眼睑的阴影下面,但可以看出他在倾听,倾听睡梦中向他通报的东西;使人痛苦又消解痛苦,孤立无助又施加救助,充满渴求却不贪婪,满怀爱意却没有贪欲;那是已在尘世诞生的人类体内尚未诞生的天使,是沉睡的人。哦,渐渐消逝的夜晚,直到它奄奄一息,它都在运载着入睡的人不断向前,在它的枝叶间、肢体里、怀抱中和心头上,无穷无尽地运载。夜晚巨大的弧形又在他面前张开了,伴着地狱泛红的烟尘和众声的嘈杂,在窗前升起,升入了所有死亡的火山口,伴着死亡所有的丑恶和刺耳的尖叫,坠入了最为悔恨的虚无之空虚,却再次被通报的声音接纳,那强硬而温柔的、呼唤名字的声音,于是,此刻敲响的钟声渗入了清早那渗透的光亮,汇入了那道光线,和它一起汇流成了朦胧的曙光,曙光朦胧的合流。这还是那扇窗吗,光线在它面前汇流,曾在它面前汇流?已逝的东西震响、平息、收缩、展开,变得稳固,而他面前升起的白昼转瞬即逝,他早已不再注视它。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纱幔,尽管依然睁着,却蒙上了一层无泪的泪水纱幔,他透过它看到了陌生的、正在酝酿的白日,看到了曙光,他清晰地看到了它苍白的色彩怎样变得温和,一层一层地落到外面的屋顶上,他看到了这些,他不再看这些了,他不是在观看,而是在体察,他以此感到了白昼的诞生,白昼和着它崭新的光亮,变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清早在生长,和它生长的纯净气息,和它极为清晰、灰光闪现的澄明一起飘向了他,它没有和这种澄明混为一体,只是靠它驱散了最初的炊烟那略带酸涩的丝缕烟霭;朝霞在早晨明朗的清晰中飘向了他,带着银亮而咸涩的大海气息,从远处轻柔的银色窸响中升起,微微闪着银光,从沙石清爽、清凉潮湿的海岸最初的光芒中升起,被早晨的银浪洗濯,准备好接受早晨的祭品;朝霞飘向了他,不断展开,仿佛这自然的清早也加入了重新开始的创世,接纳了创世的结果,也被创世的结果所接纳,他感到自己被它潺湲的行动运载,流动着,却又不在流动,融入了它窸窣的气息,像插上了清凉的翅膀,像身处宏大的呼吸,却已经在尘世间诞生,像在月桂灌木阴影的呼吸中静息,在雨后呼吸,像雨水一样昏暗,像露水一样清亮而生机勃发。他就这样被载送着,越来越远,在航行告终的地方,轻轻登上了金黄的田野那丰收的巨浪,那里麦穗飘舞,鸽子栖在荆棘丛中,水牛卧在狮子身边,那里有一位天使站在他面前,不是一位天使,而是一个少年,但还是一位天使,被九月早晨清凉的翅膀遮蔽,鬈发乌黑,双眼明亮。他的声音并没有像某种宣告行为那样以象征的方式充满整个宇宙,不,它更像是远远飘来的象征原初图景的遥远回声,话音极其轻柔,但依然有着横亘万古的坚硬的阴影:“来吧,参与创世吧,它曾经出现,现在又会再次来临;但你将要取名维吉尔,你的时代来了!”天使这样说,因为温和而令人恐惧,因为悲伤而使人安慰,因为渴望而不可企及。他从天使的口中听到了这句话,听到了尘世间所有单纯的语言内部的语言,他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便受召和他的名字合为了一体,他再次看到了田野上的麦浪,从海岸延伸到海岸,丰收的波浪无穷无尽,海浪无穷无尽,二者都被清早斜射的清凉光线涂抹,近处闪着清凉的光,远处闪着清凉的光,随之而来的是认识一切与一无所识的甜蜜,知晓一切与一无所知的甜蜜,觉察一切与一无所觉的甜蜜,然后是遗忘了一切的甜蜜,然后是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