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荒废感催生了觉醒:像在入睡的时候一样,这次他也只是隐约有所察觉,却极为紧迫地感到了有人站在他的床边,同时也感到了这个人正在催促他做什么事。他的感知又一次推动着他,让他迈过了知识的门槛,他知道他得在一大清早赶到海边,去烧毁《埃涅阿斯纪》,但现在已经太晚了。他刚刚逃回了睡眠,找回了天使,也许还在希望仍能感到那陌生的目光静静落到自己身上,那消失的天使的目光。他当然没有,他只是感到有一个陌生人站在他的身边,但他最后的希望仍在闪光,希望天使还在,他从睡梦中发问:“你是吕萨尼亚斯吗?”

他没有听懂对方的回答,对方的声音也是完全陌生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是吕萨尼亚斯……走吧。”

“先生……”那声音十分犹豫,几乎是在恳求。

“晚一点再来吧……”夜晚不该结束,他不想看到光亮。

“先生,你的朋友们来了……他们在等……”

他的话无济于事。光线刺痛了他。一阵咳嗽盘踞在他的胸腔里,即将迸发出来,说话是危险的:“我的朋友们?……哪些朋友……?”

“普洛修斯·图卡和卢修斯·瓦里乌斯从罗马赶来问候你……在被皇帝召见之前他们想先见见你。”

光线刺痛了他。九月太阳锐利的光轨从南边斜射到了外飘窗上,充满了温暖,一个九月清晨的光亮和温暖,尽管光线还没有抵达整个房间,但房间也已经在光中变得清醒,因为清早的暖意而显得丑恶:微微照亮的瓷砖地板显得脏污,巨大的烛台、上面凋谢的花朵和燃尽的蜡烛显出一副衰朽的样子。浴室就在那边的墙角里,他现在急需去浴室,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诱惑。一切都在刺痛着他,一切都开始变得疼痛。朋友们应该等一等:“我得先洗漱干净……帮帮我。”

他的双腿跨过了床沿,他俯下身,和一阵喉咙的刺痒搏斗着,强劲的疼痛再次袭击了他;发烧的轻微倦意也重返了,首先回到了垂在床边的腿上,然后向上攀爬,像轻柔的波浪在整个身躯里僵硬地扩散,终于吞没了他的头颅,他被疲倦笼罩,目光也渐渐变得疲倦,却目不转睛,久久地盯着赤裸的脚趾,好像在脚趾上能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甚至是高烧的源头,而脚趾不断机械地弯曲着,不愿停下——唉,器官与感官的个人生活又要开始了吗?尽管这个奴隶也无法给他任何可靠的回答,他询问的目光还是投向了他,几乎无欲无求,几乎是在抵抗他的疑问,显然很快也感到了失望,因为在用人那生着扁平鼻梁的东方面孔上,在他面具般无法看透、没有年龄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答案的东西,没有任何严肃的恭敬和恭敬的严肃,没有丝毫不耐烦,但也十分疏远,等着主人给他下命令,等着他自己站起来。只是,要他自己站起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一切都那么不协调,不只是他的肉体;世界也是不协调的,但没有世界的配合,他就无法活动肢体:一个想要站起身的人、想要赶到海边献祭的人不能容忍这种不协调与分裂。献祭者必须毫发无伤,祭品必须毫发无伤,这样祭祀才会实现它的全部价值,而他还不确定卷轴是不是都在箱子里,是不是可以把整部作品都烧掉,是不是有一卷在夜晚的流逝中逃逸了——谁能给出答案?当然,皮箱的盖子还紧紧地扣着,他满可以相信根本没有人打开过它——但谁敢触碰祭品,解开系带?他的肢体是那么不协调,世界是那么不协调——他们还能达成一致吗?他等着,奴隶也等着,两人都极有耐心。但这时,有人极其粗暴地打开了房门,普洛修斯·图卡和卢修斯·瓦里乌斯等得不耐烦了,显然是在外面听到他已经醒了,就径直闯进了房间。他把腿收回到了床上。

还没进门,普洛修斯就像往常一样,真挚而高亢地喊道:“有人告诉我们你生病了,躺在这里休息,我们就连夜赶来了,然后就发现你想偷偷溜下床;幸好我们发现了,你一向如此……那么,你到底感觉怎么样?感谢众神,你看起来很好。这十年来你都没怎么变样,像一块坚韧的皮革……现在你当然又有些咳嗽和发烧了,以前也常常有……如果你问问你的朋友,他们就不会允许你进行这次疯狂的旅行!我们是从贺拉斯那里得知的,你可以告诉他,因为你知道他不会阻拦你,对他来说只有他自己的诗才重要!你在该死的雅典到底写了什么?你当然要保密,因为让皇帝再来找你,再把你带回来是你的荣幸……奥古斯都一直都那么有智慧,而你,对,你一直都那么毫无顾忌……因为我们,你的朋友们要帮助你好起来!”他沉重的身形陷入了吱呀作响的沙发,弯着手臂,攥着拳头,像船夫或车夫一样坐在那里,肥胖而笨重,两颊垂着赘肉的红脸膛上闪耀着诚挚。

卢修斯却相反,他根本没有坐下,因为他必须使长袍背部的褶皱保持优雅和光滑,他以惯常的姿势站着,一只手撑在臀部,另一只手劝诱地举向右侧,瘦削而威严:“我们很担心你,维吉尔。”

尽管他已经下定了死亡的决心,对于疾病的恐惧却又苏醒了,没有人可以从中逃脱:“那么你们知道了我的什么情况?”他刚刚回了话,可怕的咳嗽就突然袭击了他,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

“咳一咳也没关系,”普洛修斯劝慰着他,揉了揉因为赶夜路而黯淡无神的眼睛,“在早晨都会咳嗽的。”

梅塞纳斯(前68—前8),奥古斯都的朋友和政治顾问,也是贺拉斯、维吉尔这代诗人的重要赞助人。

卢修斯的劝慰听上去更有道理:“我们上次听到你的消息已经是在一周以前了……奥古斯都给梅塞纳斯  写了信,他知道你病了,本来想来接你,但因为奥古斯都过生日,元老院今天要开会,梅塞纳斯不能来接你,我们很乐意接受他的委托来迎接奥古斯都,也趁这个机会见见你……就是这样。”

他的话听起来合理又可信,但还是普洛修斯的那句 “咳一咳也没关系”更令他安心。“嗐,”普洛修斯又说道,“我们一整夜都在赶路;没有睡好,每次换马我都要醒一次……我们的队伍里有至少四十辆马车,我们还不是唯一的车队,我估计从昨天开始至少有上百个车队赶了过来……”

普洛修斯是坐着农民的推车过来的吗?他生着一张老农民的面孔,和善而强健,他满可以认为,不,他不得不认为他是坐着农民的推车过来的,摇头晃脑,下巴垂到了胸前,几乎要开始打鼾了。“是,我听到你们的车声了……”

“而我们现在到了。”普洛修斯说道,恢复了船夫一样的姿态。

“有很多车……很多……”

“如果你想咳嗽,就不要说话。”卢修斯说道,整理着赶夜路时弄乱的长袍褶皱,“你不该说话的……你忘了吗?医生一直禁止你说话!”

墨伽拉,希腊古城,位于雅典西北偏西42千米。

是,他想起来了,卢修斯当然也是好意,虽然他还是保持着优雅的身姿,但也是一片诚挚,可是看起来那么自相矛盾!“没什么,如果皇帝不带我去墨伽拉  ,我根本就不会生病……我只是在庆典上受了暑热……”这段详细的解释引起了一阵新的咳嗽,他感到嘴里有血味。

“别说了。”普洛修斯说。

但他不想沉默,尤其是现在,他发现普洛修斯坐到了那个少年刚刚坐过的沙发上,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吕萨尼亚斯呢?”

“一个希腊名字,”卢修斯沉思着,“那是谁?你说谁?”他指向那个奴隶,奴隶现在退回了门边,站在那里等着,面容依然毫无波动。

“不……不是他……是那个少年……”

普洛修斯有了兴趣:“那么说你带了一个希腊少年过来……所以你的状况没有那么糟……你看看,一个希腊少年!”

那个少年——那个少年消失了。但酒杯还立在那边的桌子上,一只银铸的、象牙雕镂的酒杯,里面甚至还有一点残酒。“那个少年……他刚刚还在这里。”

“那他还会回来的……把他叫来,让我们看看他!”

如果他消失了,他怎么能把他唤回来?!他也根本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我必须和他去海边……”

“我们在干燥的海沙上歇息疲惫的身体,而睡意在肢体里潺湲,”卢修斯背诵道,显然是想要改变话题,“但你今天不能去,我的维吉尔,你应该养精蓄锐,这样才可以康复……”

“没错。”普洛修斯在墙角表示同意。

他们在说什么?一切都那么不协调;他几乎听不到他们的话。“吕萨尼亚斯在哪里?”

普洛修斯转向那个奴隶,命令道:“去把那个少年叫来。”

“先生,这里没有什么少年。”

好像是从那里,从门边,少年朦胧的声音在和他讲话,向他低语,幸亏奴隶站在那里,可以多少遮掩住那遥远而亲近的声音,他向那边招了招手:“过来;我要起来了。”“别动,”普洛修斯命令他,“医生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得卧床休息;这么胡闹只会损伤你自己的健康……你没必要急急忙忙地起来,不用怕我们看见你的少年。”

这个奴隶是少年的替身吗?少年是不是派了一个有力的同伴过来,帮他把祭品搬到海滩上?“拿上那个箱子。”他听到自己说,为自己的话感到惊恐,也瞥向了他的朋友们,想看看这句话有什么影响,或没有什么影响。

尽管身体笨拙,普洛修斯还是立刻站了起来,而卢修斯已经靠近了床榻,像医生一样给他摸脉:“你发烧了,我的维吉尔,安静点。”

普洛修斯开始给奴隶下命令:“去找医生……快点……”

“我不需要医生。”这句话也是违心的。

“这由不得你。”

“我要死了。”

四下陷入了寂静。他知道他说出了真相,他竟没有感到什么波动。他知道他很难活过今晚了,但他却感到从容而惬意,好像面前还有无穷的时日。他很高兴自己终于说了出来。

可能另外两个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看得出来。在一段可怕的静默之后,普洛修斯终于想出了回答:“别胡说,维吉尔,比起我们两个,你离死亡还有很远……我刚刚怎么说的,我这十年来老了很多,还中过风……”

卢修斯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他坐下的时候甚至忘了整理长袍,这一点触动了他。

“我要死了,也许不是在今天……但在死前,我要烧毁《埃涅阿斯纪》……”

“放肆!”一声真正的尖叫扑面击来,那是卢修斯的尖叫。

之后又是沉默。房间里充满了九月的寂静与明亮。外面有一位骑士策马驰过,可能是皇帝的信使。马蹄尖锐地敲击着石板,然后在远处城市的喧闹声中消失了。一个女人在什么地方喊叫;好像是在喊她孩子的名字。

然后普洛修斯开始在房中踱步,迈着沉重的大步,长袍的衣角拖在身后,突然他开了口:“如果你想死,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们不会阻拦你,但《埃涅阿斯纪》早就不是你自己的事了;你只是心血来潮……”他眯起来的眼睛闪露着凶光。

看到普洛修斯表现得这么凶狠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他们早就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共识,尽管二人都不完全相信它,就是关于农产与牛羊几小时的长谈比关于艺术与知识的话题更重要,比那些在卢修斯、梅塞纳斯和许多其他人面前,在属于这个圈子、组织了这个圈子的人面前谈论的话题更重要。现在普洛修斯赋予了《埃涅阿斯纪》的存在与非存在如此重大的意义,显然是违背了这个共识,显然是违背了普洛修斯·图卡那农人的身躯里潜藏的良知。他不能忍受:“世界不会因为一两句诗变得更富有或更贫困。这一点我们都同意,普洛修斯。”

卢修斯严肃地摇了摇头:“你不能把《埃涅阿斯纪》称作一两句诗。”

“那它是什么?”

普洛修斯笑了;完全是强颜欢笑,却依然在笑:“以谦虚换取恭维是诗人的惯用伎俩,维吉尔,只要你还在玩惯用的伎俩,就没什么可怕的。”

卢修斯补充道:“你真的想再听一次吗?难道你自己不是最清楚,罗马的伟大和你诗歌的伟大已经不可分割了!”

他心中升起了一种不悦,越来越沉重;两个人都不愿意去理解那个少年理解了的东西,但他最终下定了决心,坚定地说道:“不真实的东西不可以留存。”

他的话坚定而恰当,饱含着他的谆谆教诲,但卢修斯似乎没有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所以你的意思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也不真实了?哦,神圣的荷马!还有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这些都是不真实的?我还要给你举出多少名字、多少作品,它们都是永恒的真实?”

《梯厄斯忒斯》,卢修斯·瓦里乌斯最著名的代表作,是一部悲剧。

“比如某个卢修斯·瓦里乌斯的《梯厄斯忒斯》  和恺撒史诗。”普洛修斯打断了他,补充道,他的笑脸又变成了一个善良的胖子的笑容。

卢修斯被击中了软肋,酸涩地微笑着:“《梯厄斯忒斯》上演了十七场,这当然还不足以说明它的永恒价值,但是……”

《特洛伊女人》,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代表作。

“但是它会比《特洛伊女人》  上演得更久……你不觉得吗,维吉尔?……好,你笑了,我很高兴你又能笑出来了。”

是,他在笑;当然,他还不能放声大笑,因为他的胸口依然十分疼痛,他甚至为自己的笑声感到羞愧,羞愧于自己在拿卢修斯的软肋取乐,却不曾注意卢修斯是否真的想称赞《埃涅阿斯纪》的永恒价值,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因此他言归正传:“荷马是众神的通报者;他和他们的真实同在。”

卢修斯完全没有在意他刚刚的嘲笑,他反驳道:“而你是罗马的通报者,你和罗马的真实同在;只要罗马在,你就在……永远都在。”

永远?他感到了手上的戒指,感到了自己的肉体,感到了往事。“不,”他说,“尘世间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存在,包括罗马。”

“你亲自赋予了罗马神性。”

是这样,也不是这样。卢修斯在说什么?这不正像是梅塞纳斯的桌边谈话,和真实擦肩而过,几乎没有触及真实?这句话阴沉地环绕着他,于是他说:“尘世间没有神性;我装饰了罗马,我的行为不比梅塞纳斯花园里的雕像高级多少……图景的作品将会堕落,烧毁《埃涅阿斯纪》……”

普洛修斯已经笑不出来了,他站住了脚:“想想最近的艺术家都创造了一些什么艺术品,你也已经计划好了明年要清理的东西……烧掉什么,毁掉什么……这是一件艰巨的生活作品,就像你自己计划的那样。”

《世纪之歌》,公元前17年,贺拉斯奉奥古斯都之命,为罗马每隔110年举行的世纪庆典而作的颂诗。

想到大规模的清理工作,卢修斯立刻变得开心起来;他庄重的文人面孔上泛起了欢乐的皱纹,大规模焚书的场景让他振奋,几乎没法立刻接上话:“索西乌斯兄弟拿到了贺拉斯的《世纪之歌》  的版权;如果你想把他的书也烧掉,他们肯定会损失一大笔钱……当然,贺拉斯也不能例外……”

“我乘船去雅典的时候,贺拉斯送了我一首告别的诗。”

“那也一样,”普洛修斯愉快地赞同了卢修斯,好像是想盖过死亡的声音,“那也一样,那就是他的罪过,还有他的长短句、他的颂歌,简而言之,他写的所有东西都是犯罪,你必须相信……”

他登船的时候,贺拉斯到底为什么要送给他那首美丽的祝福诗篇?是想要以此平复他对《埃涅阿斯纪》的嫉妒吗?他是一位善妒的朋友,但也还是一位朋友。

但卢修斯说:“应该让我来做选择;我会保护贺拉斯的诗的;他真的很有天赋……但我会清理掉所有平庸之作,所有那些平庸之作……它们现在势头正旺,而且还在继续发展……这是一种堕落,哦,真的是堕落!不再有雄辩了,不再有戏剧了,也不再有艺术了……我们可能要后无来者了……因此必须清理,必须有一次可怕的清理!”他再次爆发出了笑声。

“他在死亡的天穹下放声大笑,变成岩石沉入了闪光的海。”

卢修斯托着腮。“这句诗很美,维吉尔;说下去,或者不如写下来。”

这句诗是从哪一个看不透的深渊里浮出来的?是从何而来的?他很喜欢这句诗,卢修斯的称赞也令他开心,尽管这句诗的美不足称道;不,美从来都不足称道,值得称赞的是其他东西,是某种更伟大的东西,在真理中得到了称赞、希求着称赞。哦,现在他明白了,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称赞所褒扬的永远只是诗歌提到的东西、诗歌背后的东西,那不可企及的完全真实,当一个词挤入了它的内部,而不是从它石化的光滑表面上弹了回来,它就会揭示出它的宝贵价值。谁称赞这样的诗,却不关心诗中提到的真实,谁就混淆了创生者和产物,谁就有意无意地犯下了罪行,打破了誓约,否认了真实,也消灭了真实。哦,真实那庞大的石头山峰,所有挤入它体内的东西都无法制服它,至多是触到了它;哦,真实那庞大的山岩,人类在上面无路可走,只能紧紧抓着光滑的岩壁,永远在坠落,永远有坠落的危险。卢修斯根本不知道他在坠落;他觉得表层已经是真实了。哦,真实的岩石之山,高高耸立,却陷入了所有深渊,它光滑的表面不可穿透,却敞向了存在,人类坠入了开敞的深谷。

普洛修斯甩着手臂,像船夫休息的时候一样。“好,那就把贺拉斯保护起来,让他继续写诗……而你也会继续写诗,就算你把你所有的诗都烧掉;你当然还会继续写诗……”

贺拉斯!对,他曾经以士兵的身份为罗马战斗,他把自己献祭给了罗马的真实,因此他的诗中才有那么惊人的、一再迸发的诚挚。普洛修斯一直都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诗人一定要做出实际行动来服务他人。“哦,普洛修斯,服务他人的实际行动,它的真实……没有它就没有诗歌。”

“《埃涅阿斯纪》。”卢修斯断然说道,普洛修斯只是点着头。

马拉松战役和萨拉米斯战役都是希波战争中的重要战役。

埃斯库罗斯曾以重步兵的身份在马拉松和萨拉米斯  战斗过;普布利乌斯·维吉利乌斯·马罗从来没有为什么而战斗过。

但普洛修斯诚挚地低语着,继续表达着他的思虑:“那首诗还要继续书写,因为你,对,在你烧掉《埃涅阿斯纪》之前,你必须把它写完……你不能烧毁没有写完的东西,只要几个月,对,只要几周你就能完成这项小小的工作了……别急着死,你还要再活下去。”

撒鲁斯特(约前86—前34),最早有完整作品存世的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喀提林阴谋》《朱古达战争》《历史》等。

李维(前59—后17,或前64—后12),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长达142卷的巨著《罗马自建城以来的历史》。

特伦提乌斯·瓦罗(前116—前27),古罗马博古学者,著有《论拉丁语》《农业志》等。

写完这首诗?还是说他已经写完了?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完成过什么。在那些真正的罗马历史面前,在撒鲁斯特  的著作面前,在那些只有李维  才能完成的巨著面前,《埃涅阿斯纪》又算得了什么?在那些真正的知识面前,在最博学的学者、可敬的特伦提乌斯·瓦罗  关于罗马农业的著作面前,《农事诗》又算得了什么?!在这些成就面前他一事无成;他一直想写的东西,他还将写下的东西都不可以完成!当然,盖乌斯·撒鲁斯特和提图斯·李维真的为罗马所有坚固的真实服务过,普布利乌斯·维吉利乌斯·马罗从来没有为什么服务过。

这时,普洛修斯下了断言:“哦,维吉尔,你还可以继续写《埃涅阿斯纪》,你的能力是足够的,但不要设想你已经了解了你的能力。你既不了解你的真正能力,也不了解维吉尔这个人;你只是听到了关于他和他的能力的传说。”他双手捧着腹部,坠回了床边的沙发上。

维吉尔这个人!是的,他就躺在这里,这就是他的真实,别无他般。他的真实就是他得到了梅塞纳斯、阿西尼乌斯·波里欧和奥古斯都的资助,一直都在养尊处优。他们为罗马而战,为罗马服务,他们所说的和他们所创造的事物一起构筑了罗马的真实,而且还在继续构筑,他们为他的作品里那浅薄的虚饰买单,一直不知道他们只是在为一堆垃圾买单。普布利乌斯·维吉利乌斯·马罗的真实就是这样。他说:

“我写不完《埃涅阿斯纪》了。”

这时卢修斯微笑了:“你想让别人给你续写吗?”

“不!”他失声喊道,他极度惧怕卢修斯会毛遂自荐。

现在卢修斯真的笑了:“我想也是……这样一来你也知道了,你对我们、你对艺术犯下了罪……”

犯罪?是!他曾经犯了罪,他依然有罪——下面穷巷里的人们已经知道他的罪孽了——是,他对自己的存在犯下了罪孽;而且,他的存在对他也别无所求了。他的目光够不到它。他只望到了面前的海洋,它在遥远的天边滑出了流动的岩石,闪着蓝光,负载着太阳,滑入了群山开敞的拱顶,滑入了它闪闪发光的巨大深渊,准备好接纳、孕育所有的真实,再吐出它们,日日夜夜都发出青铜般的轰鸣。他从这不断轰响的窸窣声中听出了真实的象征:“我写下的一切都会在真实中焚毁。”

“你现在为什么要把真实和真理区分开呢?”卢修斯接了话,向前倾了倾身,好像还想要继续解释,他在准备开展讨论之前一贯都是这样的:“伊壁鸠鲁说过……”

普洛修斯打断了他:“伊壁鸠鲁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们两个要说的是,《埃涅阿斯纪》不会在真实中焚毁。”

卢修斯没有理他:“美、真理和真实是一体的……”

“正是。”普洛修斯温和地赞同道。

上午的光线变得尖锐,窗外的天空变得更加湛蓝,烛台的根须与枝叶变得更加幽黑。普洛修斯没有起身,他坐在椅子上,往后蹭了蹭,从阳光照射的地方躲进了阴影清凉的角落。为什么这两个人不能理解真正的真实?为什么他三十年来的密友到了这里,却变得不可信了,变得陌生了?好像尖锐的光越来越尖锐,刺穿了存在的星体,好像存在的表层和存在的真实越来越泾渭分明,他难以理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渴望真正的真实。普洛修斯本可以给出答案,普洛修斯,这个回归了世界、在世上做着实事、极为重视这世界的成熟的人曾说出了那么多振聋发聩的话,像一个童年时就已开启、永远不会终结的秘密,像一个秘密内部的、尘世间那腐朽而柔和的暖意,在此岸捕获了一个人,不可反驳地流入了他那不可抗拒的、对康复的渴望。对,普洛修斯本可以给出答案,但他没有意识到:他胖大的身形有些漠然地坐在那里,拇指相抵,时而投来关切的目光——一如既往——在他和善的、日益发胖的脸上,几乎已经找不到往日少年的痕迹了。

卢克莱修(前98—前55),古罗马诗人、哲学家,著有长诗《物性论》。

但卢修斯的面孔依然俊美。“维吉尔,你和我们一样尊敬卢克莱修  ,他和你一样伟大,维吉尔,却不比你更伟大,他把握了真实的法则,因此他的诗成了美与真理。美永远不会在真实中碎裂,永远不会在真实中燃尽,不,在真实中消逝的、在真实中坠落的东西还会重返,只要它们认清了真实的法则,并把它通过美表现了出来,只有美会留存,作为唯一的真实留存下来。”

唉,他熟悉这些话,文学和哲学日薄西山时的说辞,这些僵滞的、还未降生就已经死去的话语,他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他当然相信它的含义,或者自以为他相信,现在这话在他看来却如此陌生,几乎不可理喻。法则?只有心的法则!真实?只有爱的真实!他该不该、是不是必须把这些高声喊出来?他该不该、是不是必须告诉他们,让他们领悟到这一点?!唉,他们不会领悟,他们根本就不想领悟,因此他只是说:“没有别人的认同,美就不能存活;真理却不需要认同。”

“几百年和几千年的认同不等于如今的认同,不等于极易着迷的大众那可鄙的认同……艺术品将会永生,艺术品已经得到了永生,变成了对真理的认识。”卢修斯匆匆回答道,“在永生的艺术品里,真理与美会合为一体,这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我的维吉尔。”

卢修斯所抵达的是尘世间的永生,不是永恒的永生,他至多可以抵达一段永恒时限的永生,但他却连这也没有抵达!因为在永恒的时限里,农神的原野无穷地铺展开来,在永恒的轮回中陷入了神圣的遗忘,而这里的一切却只关乎名声。对永生者来说,这是否就是最可怕的无能,不能死亡?!是不是一种诅咒?!谁觉得真理等同于永存的美,谁就扬弃了永恒的生活,扬弃了那声音中的幸福与仁爱!那样的话,荷马和埃斯库罗斯会变得骇人,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也会变得骇人,这些威严的老者,甚至早已长眠的卢克莱修也会变得骇人,永远在尘世之死中骇人地生活,这种死亡注定会持续下去,直到他们最后的诗行在人类的思想里死灭,直到没有一个人可以念诵他们的诗歌,表演他们的戏剧;他们注定要经历上千倍的死亡,一再被唤出地府,受召进入尘世间的永生那鬼魅般微笑的过渡地带。如果是这样——也确实有可能是这样——这些最能抵达永生的人是不是就该不惜代价地焚毁他们创造的作品,这样才能在神圣的原野上生活?哦,欧律狄刻,哦,普洛娣娅!是,正是这样。“阿波罗的箭矢消隐了,如同已经死亡;但它却无法死去。”

“正是,”普洛修斯说,“如果我每个月不放一次血,我早就和我的先祖长眠在一起了。”

卢修斯点头表示同意。“在阿波罗面前永远消失……如果消失的永生者想要依照伊壁鸠鲁的崇高榜样生活,他就只能保持均衡而庄严的姿态,”——他自己就保持着最高雅的姿势,跷着二郎腿,手肘支在上面,手掌摊开,像是要对他说的姿势做出解释——“因为如果美与均衡都具有高贵而纯正的形式,人类的生活无法超出他们的视觉、听觉和其他感觉,该怎么办?最高的美是可以听见、可以看见的,阿波罗会宽恕它,而那些被选中的、要神圣地表现这一切的艺术家,必须承担自己的命运……”

“你觉得这困难吗,卢修斯?”普洛修斯问道。

“我没有在说我自己。我说的是那一类艺术家,其中首屈一指的就是我们的维吉尔……他会承认遵从伊壁鸠鲁的原则不仅仅是一种必然的要求,根据柏拉图的观点,这也是在接近美,在我看来还不止于此,他们都没有考虑到的是……”

“我承认是这样。”也许卢修斯说的有道理,但那也无关紧要了。

但是,但是,尽管人类的生活无法超出美与均衡的视觉和听觉,尽管心脏跳动的时候不再发出清响,尽管照这么看,那种均衡在人类面前保持了最后的尊严和效力,具有命定的唯一形式,尽管如此,纯粹的审美所生成的一切还是注定要沦为空虚的虚无,注定要滞留在虚无之中,因为甚至在均衡的寒凉之中,这种均衡也陷入了迷醉,只有在道路扭转的地方,只有在没有抵达认识的最终想象里,才有众神居住。哦,在这金光灿灿的存在把握了审美的目光之上,依然笼罩着铅般的盲目!哦,被美充盈、被美装点的世界!罗马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了起来,充满了花园,充满了宫殿,这城市的图景,这高高耸立的图景渐渐靠近了,沉迷于自身,充斥了近旁的蓝天:奥古斯都和梅塞纳斯的房屋、不远处的埃斯奎利诺山上他自己的家宅、立柱装点的街道、雕塑装点的广场和公园;他看到了马戏团里和斗兽场上那野蛮而喧嚣的搏斗,看到了角斗士怎样为了美而殊死搏斗、野兽怎样追猎着人类,看到了人们怎样满怀着欲望欢呼,围拢到十字架前面,上面钉着痛苦地咆哮、痛苦地呻吟的反叛的奴隶——血的迷醉,死的迷醉,却仍是美的迷醉——他看到十字架不断增多、翻倍,被火炬环绕,被火焰环绕,火焰从木头的嘶鸣和人群的号叫声中升起,一片火海迎面扑向了罗马城,要把一切都烧成平地,只留下焦黑的废墟、炸毁的柱基、倒塌的雕像和寸草不生的焦土。他看到了这一切,知道这一切终将会发生,因为真实的法则将毫不动摇地报复人群,也必须报复人群,它比所有美的进程都强大,如果人们把它和美的进程混为一谈,并因此冒犯了它,它就会因为人们的不屑一顾而显露出轻蔑:在美的法则之上,在艺术家只贪图共鸣的法则之上,是真实的法则,是——柏拉图的神圣智慧——生命流逝中的爱神,是心的法则,唉,还有这世界,忘记了最后的真实。为什么他只能独自意识到这一点?难道别人比他还要盲目?为什么他的朋友从来也看不到,从来也领悟不到?为什么他这么无能、这么软弱、这么笨拙,不能让他们领悟到这一点?或者是因为他自己也如此盲目,才不能让他们领悟?他看到眼前有血,感到嘴里有血味,一声嘶哑的叹息挣脱了他的胸膛,在他的咽喉里吱呀作响,他必须躺回枕头上。

只有真理是不死的,在真理中,只有死亡是不死的。谁闭上了眼睛,谁就能预感到自己的观看是多么盲目,谁就能预感到命运将会征服他。

因为这种法则永远只能被他命中注定、亘古不变的形式所把握,这形式可以和它的命运一起躺在农神辖区那冰冷而亘古不变的监牢里,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在上界与下界共同的深渊里,找寻熊熊燃烧的火焰。冲破那纯形式的监牢,冲破永恒轮回的监牢,征服命运,征服形式,闯入统治一切的先祖那最后的深渊,真实的真理法则就歇息在它的手中。

而周围,在真实的最外缘,可怖的笑声与死亡融为了一体,以一种可怖的平衡,可怖地悬在所有黑暗与所有深渊上空,那是对生活的渴望与自我的毁灭之间摇摆的边界,此岸是大地上火山的呼啸,彼岸是黄昏在海上的微笑,铺展在世界上空,击溃了世界。但他已经听不见笑声了,已经感觉不到微笑了。普洛修斯严肃地说:“医生早就该过来了……我们现在去拜见奥古斯都,然后亲自去请医生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但他还想要他们留下,他必须要他们留下;他必须征服他们的盲目:他那么想要他们留下,想要他们理解这一点,他也那么想告诉他们,他们有什么东西没有领悟,而且根本也不想领悟。尽管他自己都没有完全领悟,他还是说道:“真实就是爱。”

他的话就是这样,在一瞬间,他好像领悟了它的意思。因为纯粹激情的疼痛平息了,众神把爱赐给了人类,得到爱的人就能看到真实。他不再只是个人意识的空间里的一个过客,一个囚禁在那个空间里的过客。他又说了一遍:“真实就是爱。”

提布卢斯(前54—前19),古罗马诗人,著有哀歌体的爱情诗两卷。

普罗佩提乌斯(约前50—约前15),古罗马诗人,著有诗集四卷,多为爱情诗。

“正是这样。”卢修斯赞同道,好像既没有被触动,也没有感到惊讶,“是的,这一点你已经教给我们了,当我观察提布卢斯  、普罗佩提乌斯  甚至是那个不修边幅的年轻的奥维德的时候,我就敢断言你已经把这一点透彻地教给了我们和他们了,因为他们是那么不成熟,他们本来可以效仿你,效仿你这个不可企及的目标,也许还能超过你,但现在他们除了爱根本不写别的主题,我得说我已经看腻了,我是不会向爱的主题低头的……你刚刚提到的那个希腊男孩在哪里?”

据说维吉尔因波里欧家的少年奴隶阿荔吉的美貌,而写出了其《牧歌》中的第二首。

卡图卢斯(约前84—约前54),古罗马抒情诗人,著有《阿提斯》等。

他理解错了。他们又滑进了虚饰和文学,从存在之真实的表面滑了过去,好像这说明了他自己也没有做得更好,他身处一个文学的无处,无边无际,连最外在的表层都没有抵达,触不到天空,也触不到大地的深渊,至多是触到了审美的空穴。因为他,这个在不幸的道路上转身的人;他,这个曾经只能沉迷于美、被美点燃的人;他,妄想靠宏大的外在遮蔽自己的无力;他,本不该在人心中寻求不变的东西,却被迫要唤醒星辰、原初的时间和众神的所有进程;他从来没有爱过别人,他觉得是爱的东西只是渴望,只是对那失落的风景的乡愁,过去的风景,哦,过去的、一再失落的风景,忘记了童年,忘记了彼岸,那对他来说也曾经是爱。他的诗中只有这些风景,他的唇上从来没有一首歌是献给普洛娣娅的,甚至在那时,当阿西尼乌斯把阿荔吉送给他的时候,他理解了这个少年的美,想要歌颂他,但那也不是一首情歌,只是一首向阿西尼乌斯·波里欧致谢的牧歌,根本不值一提,只是把握住了他所渴望的风景里的一点爱意。  不,卢修斯的想法是错误的,他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因此也从来没有写过一首真正的情诗,从来没有影响过那些年轻的情歌诗人,甚至从来没有成为他们精神上的祖先。他们没有效仿他,他们比他要真挚。“哦,卢修斯,他们有一个比我更好的榜样,就是卡图卢斯  ;他们没有效仿我,也不应该效仿我。”

“你没法摆脱掉他们,就算你不再放牧他们了,就像你在《牧歌》里写到的:‘我不再放歌,也不再放牧你们!’不,维吉尔,你就是他们的榜样,一直都是,当然,他们永远不可能拥有你的能力。”

“我很软弱,卢修斯,我一直就很软弱,在软弱这方面,我也许可以做他们的榜样,因为一直以来,他们和我……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的短寿……”

“据我所知,卡图卢斯和提布卢斯三十多岁就去世了,而你现在已经年过半百了。”普洛修斯说道。

唉,文人的软弱也在于自欺,觉得他也许渴望的童年风景就是无穷的农神原野,而他将在这里听到天地之深渊的声响,他觉得自己真正拥有的风景是一个纯粹的平面,他什么也听不到,至少没有听到死亡。“提布卢斯是什么时候过世的,普洛修斯?仅仅在几周以前……普罗佩提乌斯像我一样卧病在床……神灵显然不再能容忍我们的软弱了,他们现在不得不彻底抹去我们的意志……”

“我们的朋友普罗佩提乌斯还活着,这是他的幸运,也是我们的幸运,而你也是……二十年后他五十岁,你七十岁,尽管你们还像现在一样常年卧病,还会像今天一样接见那些年轻人,就像接见奥维德或者其他什么人……”

忒奥克里托斯(约前310—前250),古希腊诗人,留存作品以田园诗为主,对维吉尔及以后的欧洲田园诗影响很大。

“就是这样,他们会感谢你写出了《牧歌》和《农事诗》,”卢修斯继续说,又开始发表他那正统的文学观点,“感谢你为年轻人指出了一条道路,通向田园、通向牧歌和忒奥克里托斯  的道路,感谢你为他们开辟了一条新路……”

“我和忒奥克里托斯没什么关系,这个描述倒是更适合卡图卢斯,尽管这也有争议……”

卢修斯闷闷不乐地中断了他对于文学的预言:“不管怎么样,卡图卢斯是你的农民,维吉尔,共有的风景常常能引发共同的态度和共同的喜好……”

“不管什么卡图卢斯,”普洛修斯嘟哝着,“不管什么忒奥克里托斯,不管有什么后来者,你都是维吉尔,你就是你,就算再过二十年,如果那时我还活着,在我看来你也比他们都可敬,你真的比他们所有人都可敬;在我看来你和他们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普洛修斯拉出了一条尖锐的界线,他高估了他,低估了那些年轻人,令他高兴的是普洛修斯把他归入了成熟的作者,归入了那些有力的、不必早夭的人。但他必须纠正这种错误的判断:“不要对年轻人抱有偏见,普洛修斯;他们自有一种诚挚,也许比我以前更诚挚。”

卢修斯又接上了话:“谈起艺术的诚挚,我们就跑偏了。你可以说一个艺术家是诚挚的,如果他忠于艺术流传下来的永恒法则;你可以说一个艺术家虚伪,如果他把自我隐藏在了流行的趋势背后。难道我们想要模仿荷马的形式就是虚伪吗?难道年轻人想要效法维吉尔就是虚伪吗?或者要他们丧失品味,这样才更诚挚?”

“卢修斯,关于诚挚与虚伪的问题实际上已经不再是艺术的问题了;这事关人类生活最本质的东西,相比之下艺术只是次要的,它表达的永远是人类的生活。”

“你们在说什么?”普洛修斯问道,“我绝不会参与你们的狡辩。”

“维吉尔认为那些年轻人比他更诚挚,我们不能容忍这种说辞。”

“这我同意,”普洛修斯依然坚守着他正直而友善的盲目,“对我来说维吉尔已经足够诚挚了。”

“谢谢,普洛修斯……”

“我也很想感谢你,维吉尔……你还是给卢修斯一个台阶下吧;承认吧,你比那些年轻人更诚挚。”

“那样的话,我就是真的虚伪了……我觉得这些年轻人的情诗触及了某种起源,而我却没有……卢修斯不愿意承认诗中的真实,真实藏在这些他不喜欢的情诗的背后,那宏大的、起源时期的真实……真实就是诚挚……”

卢修斯似乎有一点不悦;他来回晃着手指,表示反对:“对艺术来说,这种廉价的诚挚是绝对不够的,维吉尔;只有你书写的那种崇高的爱,只有狄多与埃涅阿斯之间辉映的爱情,只有这种爱在艺术中才恰如其分,那些年轻人的诗中小小的风流韵事则不然。”

这时普洛修斯微微一笑:“我不写这种诗,但阅读它们令人愉快。”

“我们知道你的品味出众,卢修斯,我们也知道,你像我们一样对卡图卢斯的诗艺毫不质疑……还是说我得亲自向你证明,甚至奥维德也称得上一位真正的诗人?”

“真正的诗人?”——卢修斯激动了起来,威仪赫赫——“什么叫真正的诗人?只有天分还不够,很多人都有天分,天分一文不值,爱甚至更为低贱,通常只是一阵最外在的低贱嘟哝,就算那些年轻人已经尽力打磨他们的诗句了……我当然不会公开发表这种评论,不管好坏,我们毕竟都是作家;但在这里,在这个小圈子里我们不该有所隐瞒,就要实话实说……简而言之,我在这种淫荡的袒露之中看不到诚挚,只有真正的艺术和真正的诗才有诚挚……”

卢修斯说得对吗?这不可能是对的;卢修斯的话那么偏激,行家的话都那么偏激,但也仅仅局限于行家的圈子,卢修斯看不到有某种强力正在袭来,要击溃这个圈子。卡图卢斯注意到了,他最先指出了一条新的道路,他必须承认那是正确的:“真正的艺术要打破界限,跨入新的、迄今为止尚不为人知的领域,灵魂的领域、观看和表达的领域,进入起源,进入直接经验,进入真实……”

“很好,而你想要在一首极其诚挚的情诗里找到这一切……但《埃涅阿斯纪》的任何一行诗里都有更多真正的真实!”卢修斯真是不可救药。

“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一点,卢修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称赞我的诗就是在为你自己的诗辩护……我得说我的问题比你要轻,所以你只想谈我,只想谈《埃涅阿斯纪》。但我还是得说,新的艺术不能继续沿着我们的轨道行进了,它的信条是直接经验和起源,指向真实的原初根基……真的,就是这样,遵从这个信条的人必须回到原初的根基,回到真实的原初根基,必须再次去爱……”

现在普洛修斯站到了卢修斯那一边:“我确实很喜欢读那些东西,但至于你提到的起源,那些年轻人还是无力抵达;只有真正的少年才可以真正地爱别人。你刚刚说的毫无意义。”

“无力?是什么更需要生长的力量,是茂密牧场上柔嫩的青草,还是必须冲破石头生长而出的单薄草茎?看上去无力的东西却在萌发,却是青草……罗马就是石头,我们的城市就是石头,这几乎可以被称为奇迹,它看上去确实有些无力,但它是起源,是真实,是诗……”

普洛修斯笑了:“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一株青草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生长的空间,也许它们自己也更想在美丽的牧场上被牛吃掉;青草紧紧地束缚在石头上,每个年轻人都可以去那里寻找起源,起源就在人类播种它的地方生长。没有一个神灵强迫他们留在城市的石头里,除了他们自己的欲望和喜好,他们想要在罗马昏沉度日,把零散的吻塑造成零散的韵律。他们应该先学会给牛挤奶,学会驯马,学会拿镰刀。”

大城市的居民卢修斯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生来要做艺术家的人无论是做伟大的还是平庸的艺术家,都不是要做农民的;你不能把一切都归结为驯马的问题,普洛修斯。”

“我只是在反对维吉尔所说的青草之爱的直接经验;我就是这么理解他的话的……无力的东西还是那么无力。”

“而我反对你们把压抑着你们的那种正义传授给年轻人。”

卢修斯不断挥舞着手指,赞同普洛修斯的观点:“就是这样;他们那么无力,因此他们只会模仿……那已经不是不正义了!他们是忒奥克里托斯和卡图卢斯的门徒,极尽能事地模仿我们的维吉尔!”

唉,这两个人都那么顽固不化,都局限在自己思想和话语的圈子里,都在其中变得昏聩,无法冲破他们的圈子,无法摆脱过时的语言。一个人把那称为青草之爱,称为无力,另一个人称之为模仿,两人说的都对,但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都不想注意到的是,就连这种无力的青草之爱,这种在大城市的墙垣与石头之间潜行的青草之爱,就连这种弯曲而稀薄、常常淫荡地袒露的、尘世间个人的爱情,就连这种依然囿于人类存在宏大的奇迹法则的爱情也会被众神的影子触碰,而当它被触及,自我就能扩展成另一个自我,预感到它的恋人在自己体内,和对方融为了一体,永不消逝。是,这就是他在那些年轻人的诗中感受到的,这就是新的、人性的、真理的真实,从他们的诗中飘出声响,如果他们做了他的门徒,他们就永远不会写出这样的诗了。因为正是爱的真实把死亡包含在了体内,并以此扬弃了死亡,使死亡变成了真正的不死,正是这种真实,是他,是被高估的诗人维吉尔一生也没能抵达的。他歌颂的一切都如此空洞,甚至《埃涅阿斯纪》也是空洞的,诗和诗人都局限在自己冰冷的圈子里,而他也没有什么可以传授给别人的东西。甚至接受赛贝斯做自己的门徒,接受那个最温柔、最敬仰他的人,也只是因为他爱上了这个年轻人倒映出来的自己,想把他——唉,像是听从了魔鬼的指令——照自己的榜样塑造成一个冰冷的、为美痴狂的文人。卡图卢斯、提布卢斯和普罗佩提乌斯都可以去爱,他们在爱情中预感到了真实,这比任何一种均衡都强大,超出了尘世。只有出自这种预感的东西才能击响人类暮光朦胧的心灵,可以让他在响声中做好准备,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通报之声,准备像竖琴一样在风中吟唱。说话令他的呼吸感到疲倦,而他再次把呼吸聚合成言语,既是再次要求普洛修斯认识真正的真实,也是在感谢普洛修斯那正义而盲目的友谊:“只有心灵的纯净是不死的。”

尽管没有领悟他的意思,普洛修斯还是怀着愉快的善意表示了赞同:“我懂,我的维吉尔,因为你的纯净就是不死的。”

“如果不是这样,”卢修斯补充道,“他们就不会模仿你了。起源、直接经验和新事物,这些在你面前飘过的东西一直都是真理那纯净的均衡,你把这些展现给了后来者;谁追求它们,谁就要找寻同路人。因为‘所有新生的世代都重新迸发出崇高的秩序’,你这样通报过了,你放牧着新的一代人。”

爱的真实,死的真实,二者是一回事;年轻人知道这些,但这两个人却从未察觉到,死亡已经站在这个房间里了——还有可能让他们觉醒、让他们认识到真实吗?他必须让他们明白,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回答道:“是,卢修斯,我曾经这样写过……但相信我,我什么也没有通报,我只是触摸到了山岩……也许我滑了下去……我不知道。”

“你是在折磨自己,你想留下一个谜团;这对人们来说可不好,”普洛修斯说,“黑暗是不好的。”他紧紧裹着长袍,好像觉得冷。

“很难说,普洛修斯,也许这不只是我的软弱,也许最后的真实根本就不可言说……我写过诗,那些仓促之辞……我以为那就是真实,但那是美……诗起源于暮色……我们所做的、所创造的一切都起源于暮色……但通报真实的声音需要更深的盲目,就像寒冷的阴影之境……更深、更高,是的,真理还要更黑暗,但也更明亮。”

这时卢修斯说道:“只有真理是没有用的;甚至疯人也在谈论真理,也可以通报最赤裸的真理……真理必须有限,这样才会有用,它必须保持均衡。许多人说诗人是在妄想,”——他抬头瞥向正在点头的普洛修斯——“但诗人也是人,他只是能够约束、能够驾驭自己的疯狂。”

“真理……它可怕的疯狂……真理中的不幸。”女人们的声音如此赤裸,像真理一样赤裸,不得不宣告真理,却是不幸。

“不,”卢修斯坚持,“有限的真理就不是疯狂,更不是不幸。”

盲目中的真理,那没有善恶、没有深渊也没有空穴的平面真理,农神疆域的永恒轮回中那赤裸的真理,却无关真实。“哦,卢修斯,是这样……但这首诗不可以通报最纯正的真实之真理……诗歌没有区分的力量……我也没有……我只是尝试了一下,只是吞吐着……”——烧热又漫上来了,现在蜷在他的胸口,他的声音发不出来,卡在咽喉里——“连第一步也没有迈出……只是吞吞吐吐地尝试,这绝不是……不是纯净……”

“你可以说这是吞吐和尝试,”——卢修斯的声音变得极为轻柔,带有罕见的暖意——“但它依然保持着均衡,因此它就是最纯净的通报。”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医生,”普洛修斯断言道,“时间不多了;我们去找他,然后再回来找你。”

黑暗,沉重,无声的窸响。恐惧重返了。他们还没有领悟他的话就想要走了。他们还要回来——那样的话会不会太晚了?必须先说服他们,必须让他们知道——哦,在人类灵魂微光闪现的沉睡之中,是他们所有人的不幸——他与咳嗽的冲动搏斗着,发出了几句几乎听不清的嘶哑呼喊:“你们是我的朋友……我必须保持双手干净……在结局和开端都要干净……而《埃涅阿斯纪》不重要……没有真理……只是美……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们要把它烧掉……你们要为了我烧掉《埃涅阿斯纪》……你们保证……”

他紧盯着普洛修斯的脸,那张脸依然沉重而缄默。脸上充满了爱与愤怒。这在潮红的脸颊和乌青的胡须之间清晰可见;爱意可以用眼睛看见,像希望一样。但他的双唇依然保持着缄默。

“普洛修斯……你保证……”

普洛修斯又开始在房中踱步。他来回迈着均匀的大步,便便大腹撑开了长袍的褶皱,光亮的秃顶周围的一圈灰发微微竖起,手臂像所有肥胖的人一样微微弯曲,轻轻攥着拳头:他已经年过六十,火气却依然旺盛。

好像他想匆匆抛出一个多余的回答,他又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从容地回答。“听着,维吉尔。”他以他所有成熟的坚定说道,像是在下命令,“听着,你还有充裕的时间……我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着急……”

他的坚定、他向他做担保的样子都不容反驳;他的命令一如既往地震慑到了他,让他不得不再次遵从他的命令,觉得自己可以痊愈。他在这个命令的面前屈服了,他很乐意屈服,也没有别的选择,他感到平静,他的话也变得平静而轻松了:“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普洛修斯,希望你和卢修斯立刻烧毁《埃涅阿斯纪》……你们不能拒绝我……”

“哦,我的维吉尔,我还要再说多少次,你和我们都有充裕的时间!你肯定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你的计划……但请你注意,”——尽管他命令的姿态已经变得从容,却仍带有紧迫的焦躁,已经要抬手按铃了——“一个拿种子喂牲口的农民什么也种不活。”

卢修斯显然也被他惊到了,他不敢反驳也不敢赞同,只是和普洛修斯一起走出了房间;房门有些粗鲁地关上了,脚步声在门外渐行渐远。

这既是恩赐,也是掠夺,对,他们就这样抛下了他,抛下了他一个人:这两个恼怒却心怀好意的朋友给了他平静,消除了他的恐惧。但除了恐惧,他们也带走了什么别的东西,好像带走了他自我的一部分,好像普洛修斯把他从成人的行列挤回到了孩子中间,把他抛回了一种正在酝酿的不成熟,他年少的时候、他在米兰的时候就是这么不成熟,只有普洛修斯知道该怎么摆脱这种不成熟。哦,他觉得自己被抛回了未完成的东西,好像他的朋友把《埃涅阿斯纪》和恐惧一并扛到了自己强健的肩上。但箱子依然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紧紧地关着,还是说这只是幻觉?最好不要去证实,他平静的虚弱阻碍着他,他的羞愧显然也在妨碍他。他感到羞愧,因为他的自我在吕萨尼亚斯的面前缩小了,因为吕萨尼亚斯正坐在——如此惊人,却也是意料之中——沙发上,好像整个晚上都坐在那里。这张沙发上有可能同时坐两个人吗?普洛修斯刚刚也坐在上面。真的,他更希望的,甚至也更确切的情况是,普洛修斯从来就没有踏进过房间。阳光明媚的海洋在远处窸响,温柔如遗忘,少年倚在沙发上,解脱了痛苦,也使人解脱痛苦。如果仔细看,他就能看到昨天那张年轻农民朴拙而矫健的面孔,但如果更细地端详,他就能看到他脸上充满了迷梦,极为俊美。少年前夜读过的手稿躺在他膝上。

好像终于等到了命令,少年读道:

“梦有两道出口:如果是一个真正的梦,

它真正的图景就会走出那扇牛角的大门;

但亡灵有时会表演虚假的戏法,

虚假的脸就飘出那扇闪光的象牙大门。

安喀塞斯领着他的儿子,和西比尔一起走到了门前;

在象牙的闪光中与他们诀别。

埃涅阿斯匆匆赶往船队,和他的同伴一起

像箭一样笔直地穿过激流,驶向卡耶塔的港口;

铁锚在船首作响;船骨停泊在海滩上了。”

他确实写过这样的诗,为了赞美卡耶塔;他记得那一段:“是这样写的……卡耶塔就是这样,奶娘卡耶塔,因为现在埃涅阿斯从地府回来了……回来了,成长了……一个重生者……”他的声音异乎寻常地轻盈,好像根本不需要空气。

“难道埃涅阿斯的道路,维吉尔,不是你的道路?你也曾深入黑暗,为了回归海流之上,在颤抖的光中航行……”

“我被赶进了黑暗,但不是出于我的意志,我被赶了进去,被赶进了子宫,却没有潜到深处。那道空穴石化了,没有任何水浪可以漫过它,在夜晚僵滞之眼的深渊里,有一片无人发现的海域……我看到了普洛娣娅,却找不到我的父亲,现在她也消失了……我没有重生,没有人引领我;但我还是听到了那声音,现在它那么明亮……”

“……而你自己变成了向导。”

“被驱赶,被命运驱赶,我连自己都不能引领,更不用说引领他人了。”

“你被赶向了哪里,哪里就有道路,你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在夜晚嚎叫的街巷里,难道我是那个找到路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一直以来只有你是向导,你也将一直都是向导;我会一直陪伴着你,跑在你面前,只有你能看见,我常常在你眼前消失,但现在我又回来了,在时间那永恒的流逝中听到了你的呼唤,你是这个时代使人平静的向导。”

他抑制不住地微笑了:做人类的向导、统帅、神父和君王曾经是他少年时的梦想,现在被那个少年说了出来。难道普洛修斯真的变成了那个少年?

但吕萨尼亚斯继续说道:“统帅不能引领人们,君王不能引领人们,是,甚至诗歌都不再能引领人们穿过永生强力的众时代;永远存在、不断引领人们的,是纯净的、沉思的意志的实际行动。”

房中变得明亮,空气轻轻地摇晃,神圣的呼吸变得明朗。一切都变得更加亲切,像已经寻得、已经实现的梦想一样亲切,闪耀的太阳海岸,不可穿行的树林,在永远吟唱的口中,在太阳之歌里吟唱,太阳的女儿闪烁。

“吕萨尼亚斯,你看到那只眼睛了吗,青紫蓝天里金光灿灿的眼睛?正午张开了它的眼睛,把最内在的目光投向了闪光的夜晚。”

“你引领人们去往的目标是阿波罗,目标融入了太阳,是与你同在的大地,现在是与你同在的白日。”

“阿波罗那金色的目光,他那咄咄逼人的银亮拱桥,他的认识闪闪发光,它带来的死亡也闪闪发光:阿波罗神圣的道、阿波罗神圣的箭矢闪着光芒,融为了一个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也闪着光芒,回到了那神圣的起源。哦,它是不可捉摸的,目光源泉的夜晚,静息在上帝的目光之中,只有被箭矢射中的人,只有被光线刺穿的人才能撕碎这黑暗的纱幕,才能张开他已经失明,却仍在张望的眼睛,望穿整个原初的穹顶,看透开端和结局,这原初的穹顶,他源自其中,恰如夜晚,也恰如光亮。”

“不可征服的太阳。”——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却是出自那个奴隶的口中,他又出现了。

“不可征服,却顺从于父亲,顺从于一再吹响的白日之父,宙斯,众神的命运握在他闪电燃烧的有力手中,他既赋予命运,也驱逐命运,宙斯,被夺权的宙斯永远逃不出克洛诺斯的掌心。”

“但逃亡结束了,不再向着不断得到、不断剥夺的霸权逃亡了。”——奴隶说道——“当众神世代的链条上出现了一个生下圣母的人:他是第一个不反抗他自己的人;他走入了父亲体内,他的父亲也走入了他体内,他们合为了一种精魂,永远三位一体。”

“你是叙利亚人吗?你是波斯人吗?”

“我是被人从亚洲带来的,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他的回答干涩而礼貌,他的脸依然敞向太阳,脸上又现出了那种看不透的奴性。这可能吗?他突然意识到吕萨尼亚斯不在房间里了,好像被人卖掉了,呼吸变得沉重:“你是谁?”

“我是一个家奴,先生,众神庇护的奥古斯都高贵的家中的家奴。”

“你的信仰是谁教给你的?”

“奴隶崇拜他主人的神灵。”

“你父亲的信仰呢?”

“我父亲像奴隶一样钉在十字架上死去了,我和我母亲分开了。”

一种可怕的痛苦在泪水中升起:哦,蒙蔽了双眼、疼痛地挤压胸口的是泪水,不可度量的深海泪水,人类在这片海中不断复生。但奴隶的面孔无动于衷;赤裸而封闭,悬在深渊之上。

又过了片刻。“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先生,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我赞美我的命运,我什么也不需要。”

“但你来了。”

“因为我得到了命令。”

这个奴隶真的只是一件工具吗?人们叫他在客人面前隐瞒自己的面目,因为客人不可以知道这些?他到底隐瞒了什么?这个孤儿的举止难以看透;他的灵魂裹在一件冰冷的大氅里,惊恐之光遮蔽着惊恐之光,这个奴隶惊恐地成了孤儿。他被派到这里,是要来夺走《埃涅阿斯纪》和那个少年吗?是要让吕萨尼亚斯也成为孤儿吗?外飘窗前的沙发空了,他向消失的少年伸出手,什么也没有碰到,他必须防止那个少年也沦为孤儿!于是他惊呼:“你把他卖掉了!”

“哦,先生,如果我卖掉了什么,不管是该受惩罚的还是可以原谅的,都不是出于自己的目的。我的使命就是帮助你,遵从你的命令。”

但他的猜疑仍未散去:“你是他的化身吗?是你让他消失了吗?你继承了他的名字吗?”

“奴隶什么也无法拥有,先生,奴隶没有名字,他赤身裸体地戴着枷锁。你叫我什么,我就叫什么。”

“吕萨尼亚斯?”

这是一个问句。但像是被名字的魔咒召唤了,吕萨尼亚斯又回来了;他倚在外飘窗前面,是他而不是那个奴隶快速地做出了回答:“你一直在寻求你自己,为了找到我,你找到了你自己,也就找到了我。”

寻求,哦,寻求——哦,起源!哦,迷失的人又出现了,哦,喷泉的一道道深渊开启了,回忆的空间,过去无限的深渊,像长蛇一样环绕着世界,充满了从未发生的事件。在长蛇阴森的圈子里,第一位泰坦神从未迷失,人们始终记得他,克洛诺斯,轰响的脚步第一个踏上了大地,

——而在回忆的喧响里,传来了那个奴隶的回答:“选择自己的名字的人是在反抗自己的命运……”

——寻求,哦,寻求——泰坦神被打倒了,英雄的世代与人类的世代都在服侍众神,一代又一代无穷的行列,长成了责任,长成了死亡,在泰坦神的血液重新涌起之前,这些世代已经忘掉了它,而他的孙子生下来就是泰坦神,庞大而可怖,他创世的原野就像他先祖那时一样,他再次开始了游荡,怀着对过去的无为那尖锐的记忆仰天长啸,受到了记忆的重创,想要诛杀他体内的祖父,惊恐地复仇;蒙骗光明之神,推翻统治的圣父,向上攀爬,他将会抵达目标,从神灵的眼中夺出闪烁的火光,而宙斯将再一次征服,把泰坦神抛回去,把他打入岩石的地下:责任将继续统治,太阳之手在上面驾着火焰马车,坚固的闪光天柱再次撑起了天空之帐,日照中天,日复一日——

——奴隶在光亮中继续说道:“你从来没有呼唤过我,就算你想要呼唤我;我只是强加给你的;我是你的责任,因为我服侍……”

——寻求,哦,寻求——泰坦神逃离了;在这徒劳的逃亡之后,繁星密布的众星体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连泰坦神也无法抵达那神圣的天穹,连他也不能对抗他的父亲,不能使自己成为先祖,使时间平静下来,因此降生者挣脱了时代的胁迫,他自己的名字已经不再是责任,永远不死,负载着他。哦,但降生者也没有做到这一点,在密布的星辰之间,星体变得温和,在群星的法则之中,责任、胁迫和死亡变得柔和——

——这时少年说道:“我是吕萨尼亚斯,维吉尔,当你的生命伊始,无忧无虑,被童真庇护,当母亲无忧无虑地抱着你,你在她的怀中露出无名的微笑……”

——奴隶接着说:“我没有名字,维吉尔,不管你叫我什么,无名者如此宏大,赤裸地在你身边飘荡,永远遮蔽着你……”

——寻求,哦,寻求——哦,归乡——结局嵌入了开端,开端嵌入了结局,众神在统治,他们依然在统治,责任依然在统治。这就是那位挥霍了光亮的上帝的命令:在生活中理解死亡,以死亡照亮生活。只有走向开端的人——哦,上帝的记忆在钻研——只有忆起了也没有忆起那根须地带的前开端的人,才能使终结变成他的开端,才能忆起所有潜藏在过去深渊里的未来;只有保留了流逝之物的人才能在流逝中克服死亡。过去的深渊无限而无名。缪斯服务于死亡,服务于祭司般守护的生活,阿波罗的金光。

眼前是少年的面孔、奴隶的面孔,迷失的东西开启了,生活庄严地藏匿了死亡,知晓了真理的认识,知晓了爱中之爱,拒绝疯狂的真理那挣脱了疯狂的意义,再次走出虚无,千变万化,却保持不变。奇迹宏大如真实。哦,归乡!

是那个奴隶,还是那个少年?他们中的一个人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我现在走向你,你永远包藏着我,对你来说我永远是服侍的救助,永远是胁迫。”

然后少年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不可见的东西惧怕你,变成了服侍你的东西,现在你到达了,它也不再领路了。你寻求它,你也找到了它,它的寻求就是你的寻求。”

这句话得到的回应更加严苛,却依然使人安慰:“尘世间没有给注定只能服侍的人留下什么,他自己什么也不能拥有,他被迫回到了童年,连命运也没有。但他越受剥削,就有越多直接的经历;只有赤裸地背负锁链的人,才会觉得质朴的思索是谦卑的恩赐,只有他能重新学会哭泣,而奇迹为他留存,他变回了孩子,第一个看到了光亮。”这就是那唯一声音的回声,此外众声俱寂,少年的声音在回声之网中清亮地响起:“出口与入口是同一处,童年的开端与终结是同一处,像孩子一样逃向了爱。”

但奴隶的话仿佛泪水的回声,来自笼罩了这星体的苦难:“服着最苦的劳役,没有父亲呼唤,没有母亲爱护,没有任何过去,也不能踏入任何未来,一个个锁在一起的孤儿,我们这群人都是奴仆,连成了无穷的行列,我们的命运都被剥夺了,我们那蒙受了神恩的命运,在兄弟中间了解了兄弟。”

“人类永远都是赤裸的,他的开端和结局是赤裸的,责任的枷锁磨伤了他赤裸的肌肤;泰坦神也是赤裸的,赤裸就是他的英雄气概,他无遮无拦地反抗他的父亲,他的双手赤裸地燃烧,他手中是行将燃尽的撕裂之火。”

奴隶补充着,与少年的话奇特地吻合,好像它们呼应着彼此,好像它们就等同于彼此:“武器杀死了先祖,谋杀还在一再上演,人类在武器轰响的暴力中堕落了,人消灭了人类,变成了奴隶,人类变成了武器的奴隶,终止了创世,燃成了冰冷的僵滞。放下武器的人才是英雄。”

“你歌颂的当然是武器,维吉尔,但你爱的不是残暴的阿喀琉斯,而是虔诚的埃涅阿斯。”

“我们这些奴隶没有武器,我们被迫放下了武器,但墓穴充满生机地开敞了,为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期待者而开敞,僵化的事物在我们眼前消融了,石头心甘情愿地俯向了我们的手。”

“人类在终结的面前是手无寸铁的,人类在重生的开端面前是手无寸铁的,从夜晚的石头里,温和上帝走向了他的巅峰,而创世变得天真。”

“因为你看到了我们,维吉尔,你看到了锁链,因为你的目光哭泣了,所以你看到了开端,它注定要承担我们的泪水。”奴隶说道,又变回了——看不透的——奴仆模样,只是站在一旁帮忙。

“你看到了那开端,维吉尔,自己却还不是那开端;你听到了那声音,维吉尔,自己却还不是那声音;你感到了创世的心灵,自己却还不是那颗心;你是永恒的向导,自己却还没有抵达目标:你将是不死的,作为向导而不死,还不是却已经是了,你的命数在这时代的所有转折点。”

“你和我们一起负担着锁链,但你,哦,维吉尔,你已经轻轻地卸下了它。”

众声沉寂,他们一同倾听。三人一同倾听铺展的光线。这光线仿佛一阵窸响,像麦穗的窸响,太阳那窸响的金雨,温柔而强大,不言自明,这通报的声音不曾迷失,也不会迷失。白日之歌,在幽暗之上飘荡,闪闪发光。

然后少年抬起了手,说道:“看看星辰,看看那些指路的明灯。”

一颗晚星站在青紫的太阳天空的正中间,闪着柔光飘向东方。

奴隶又跪下了,开始祈祷,他的脸垂向地面,先是平静地等待着,然后高高举起了手臂,挺直了身子,跪在那里轻轻地前后摇晃。奴隶祈祷着:

“最陌生者、最不可见者、最不可说者,你在无穷之中登基,以你的眼通报了你自己,你俯视着万物,令人目眩,闪着过于强烈的光芒,却依然只是你那隐蔽存在的阴影,是你黑暗中的一道光亮,一道过往的光可以投向你的光,不是要在你体内歇息,而是要痛苦地回到预感之中。雄狮与公牛倒伏在你脚下,苍鹰在你头上飞旋。你的眼睛就是你的声音,你的眉弯行雷霆之怒。没有谁能够取代你,取来火种的人不行,征服公牛的人不行,自己变成了先祖的人也不行,没有谁能够取代你。你把幸福赐给了从不反抗自己的人。在你运送他们的光芒中,天真的星辰从你的光中剥落,又回到了你的命令之中,回到了你曾经逗留,还将继续和曙光一起逗留的地方。你创造了我,从生到死的我,我是你的形体。只因为你创造了我,你这最不可见的世界里的最不可见者,你就同时也创造了归途。当繁星沉落,当你,最无名事物中的最无名者,当你呼唤你所负载的名字,为了降临到尘世,为了在尘世死去,尘世的东西可以看到你的另一种形体,你在其中再次升起,回到自己的光中,星辰会再次长成太阳,那唯一的眼睛。那么让我,你的无名最后的阴影,奴隶的奴隶,让我分享你的名字、你的面孔、你的光亮,哦,最陌生者、最不可见者、最不可说者,我今天、我永远属于你,我今天、我永远赞美你。”

正午的风吹了起来,生活那热情的空气之吻,难以察觉地从南方吹来,一道轻轻涌来的波浪,世间呼吸的海洋,每天都踏上它的海岸,那自我圆满的气息,从未圆满的时代,星辰在其中变迁:成熟大地的气息,橄榄、酒窖和原野的气息,关爱和质朴的气息,马厩与踩碎的水果的气息,和他人同在的气息,平静的气息,国家与非国家、耕地与非耕地的气息,充满爱意、服侍他人的工作的气息,正午的气息;哦,最神圣的伟大正午,歇息在世界与众世界之上,好像太阳马车的车轮依然神圣地歇息在巅峰。吊灯在这气息中轻轻摇摆,链条闪着银光。

人的一生是不够的。做什么都不够。哦,回忆,哦,归乡!

而在最陌生、最不可见、最不可说的东西里,在最缺乏神性的东西里,仍有谁的阴影之光在统治,永远都被人预感到,从来都不被人认识,那不可命名、最为隐蔽的人。难道那不是民众所崇敬的人,是在卡皮托利诺山狂喜的原初霜冻中所想望的人?他没有看到什么图景,也不会看到什么图景,他就是他自己的象征,在声音的象征中通报了自己。哦,睁眼看看爱情吧!在正午之歌的气息之上,在这平静而温暖的汹涌气息之上,充满了人类对大地关切的爱,充满了大地对人类阴郁的爱。那颗漫游的晚星从上空飘过,它也是象征,是一种不可命名的爱之象征,想要升起,想把尘世举到太阳的高度。正午就在上界与下界的气息中歇息,火焰的车轴飞驰,车轮飞驰,太阳飞驰。

他所感到的是幸福吗?他不知道,也不太想要知道。这肯定是一种希望,一种极为强大的希望,像一道极为强烈的光线,像一声极为响亮、简直难以承受的声响,是,当寂静突然中断了,他感到了一种纯粹的解脱。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持续了多久。但当寂静结束了,当正午重新开始悸动,当闪光的车轮重新开始旋转,当它轨道上的横木再次铺好,那颗多变的星就又在空中消隐了。房门打开了,少年敏捷地溜走了,好像是他把房门打开的,但实际上是一个有点肥胖、满脸胡须的人打开了房门,他的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好像马上就要发出欢呼,他站在门框里,抬手向他致意,没有注意到少年从自己身边溜了过去:无疑这个人就是他们之前请的医生了;他的夸张的动作和样貌,甚至修短的、金光中已有银丝闪现的学者式胡须都有点像艺术家,那几缕银丝提醒着人们他的年纪;如果说他还心有疑虑,那么当他看到他身后更加庄严的拿器具的随从,他的怀疑也会消散。医生带着职业性的老练,友善地向他致意,双唇上带着微笑,圆滑地奉承道:

“我作为一个治愈者来这里,却见到了一个已经痊愈的人。”

“事实上,是这样。”他迅速回答,满怀着信心,比自己料想的更有信心、更迅速。

出自维吉尔《牧歌》第三首。

“没有什么比证实自己的诊断更让医生开心的了,尤其是对一位如此伟大的诗人的诊断……除非你说自己已经康复了只是为了把医生打发走……你的梅纳伽怎么说的来着:‘今天你绝对无法从我手中逃脱,无论你向何方呼唤,我都会出现!’ ”

这位御医的老练令人难堪,在他神秘的医者魔力面前,没有一个病人可以逃遁;甚至一个乡村郎中都会让他觉得更舒服——他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但现在他必须听天由命,不管他是不是觉得舒服:“我没法从你手中逃脱……而且,忘掉那首诗吧。”

科斯岛,希腊佐泽卡尼索斯群岛第三大岛,位于爱琴海东南。

“忘掉那首诗?你看上去这么好,却说这种话,我得说你已经烧得说胡话了,维吉尔!不,你没法从我手中逃脱,我也不会忘掉那首诗,忒奥克里托斯和希波克拉底都不会这么做,他们和我们两个的先祖都有亲缘关系,他们都来自科斯岛  ,所以我也很荣幸能和你攀上亲戚……”

“你的亲戚问候你。”

“我是来自科斯岛的卡戎达斯。”他强调道,庄重的语气与他的赫赫大名相符。

“哦,你是卡戎达斯……那么说你不在那边授课了,真是可惜。”

这不是责备,至多是震惊于他授课的目标永远那么高远,实际上却不可企及。但这位御医的良知却受到了触动,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不是因为愿意遵从奥古斯都的命令才来的;我是为了钱而来的,我本可以继续照顾我那些数量众多、状况良好的病人,但要是想挣钱,就得直接服务于神圣的奥古斯都!此外我也觉得我在国家领导的中心位置可以促成某些知识、某些人民福乐的萌芽,尽管我现在发挥的作用微不足道,不如我执教的时候发挥的作用大……我们将在亚洲和非洲建造城市,这当然也需要医生的帮助,这只是一个例子……当然,我最痛心的还是放弃了我的教学生涯;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那时候有四百个学生……”——他半是直爽、半是坦率地和他闲聊着,一个朋友,一个毛遂自荐的朋友,他坐在了床边,靠沙漏的帮助点数他的脉搏,沙漏正像幸福的救助一样放在墙角——“……那么,安静下来,我们很快就会看出……”

玻璃中的沙子稀薄而平滑地流下,没有声音,那么神秘,同时又那么缓慢。

“脉搏没有意义。”

“等等,你刚刚说话了……”——沙子快要漏完了——“……但我不觉得脉搏没有意义……”

“当然,希波克拉底教导过我们脉搏的重要性!”

“那个伟大的亚历山大人,如果他是在科斯岛的学校毕业的,他本可以取得更高的成就;现在,在这里……我觉得你的脉搏已经十分微弱了,你的脉搏很不稳定,从整体情况上看本应该更好的。”

“这没什么可说的……我因为发烧有点虚弱,脉搏也受了影响……我很镇静;我还记得一点医学知识,我没有把它们都忘掉……”

“最糟糕的病人就是同行,我现在是站在诗人的床边,不只是一个病人的床边……你还咳嗽吗?有没有痰?”

“痰中带血……但不会有事的;那种轻柔的感觉又恢复了。”

“可敬的希波克拉底啊……你已经忘了医学与诗艺之间的联系吗?”

“是的,应该忘掉诗艺;我本该做医生的。”

“只要你恢复了健康,我很乐意和你交换身份。”

“我很健康,我现在就起来。”又是这样,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他体内发声,一个真正健康的人。

现在医生不再油嘴滑舌了,他满不在乎的老练也不再能使人难堪了;他光滑而肥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那双闪着金光的黑眼睛变得极其尖锐,充满了审视,几乎是充满了担忧,但他那略带欢快的语调却和目光不怎么相符:“我真的很高兴,你觉得自己完全恢复健康了,但奥古斯都肯定会让你慢慢来的……在康复的路上你也得一步一步来,至于你到底走到了哪一步,是你的医生说了算……”

他探寻的目光和欢乐的话语都令他感到不安:“你是说我在康复的路上迈出了太大一步……你是说我觉得自己完全康复了……你是说回光返照吗?”

“唉,维吉尔,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能拥有一段极其漫长的回光返照。”

“这不是回光返照。我很健康;我要去下面的海滩上。”

“好吧,我是不会让你去海边的,相反,不久以后我就会让你去山里……如果我和奥古斯都一起去了雅典,你一到埃皮达鲁斯我就会让你康复的;我保证,我确定……现在我们在这里必须互相配合,一起使你康复……如果医生和病人都怀有痊愈的意志,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吃早餐了吗?你觉得饿吗?”

“我想要保持清醒。”

“这就更好了……那个家奴呢?我们先来喝点热牛奶……家奴可以去一下厨房……”

奴隶无动于衷地接受了命令,跑去了厨房。

“别叫他去,不……别叫他去……他得准备给我洗澡。”

“今天不能洗澡……虽然我们以后也可以试试浴疗;两百年前克利奥芬多教给我们的浴疗的方法在今天也适用……人类的天性没有变,过去发现的真理依然是真理,不管我们现在有幸发现了什么新药……”

“如果我没有记错,甚至连老阿斯克莱皮斯在这一点上也赞同克利奥芬多。”

比提尼亚,小亚细亚西北地区,曾是罗马帝国行省。

医生的反驳中带了意料之中,甚至是期待之中的愤怒,却依然十分克制:“是,那个来自比提尼亚  的老狐狸,他是这么说的,好像他是靠水、空气和阳光制服了他的魔鬼……我年轻的时候,阿斯克莱皮斯的名声还没有传得这么远,浴疗和卧床静养就已经卓有成效了……我当然很尊敬他,但也不排除他那时风闻了我的治疗效果。我的立场一直是,我们医生就是为了治愈病人而存在的,绝对不该去争抢医疗成果是谁首创的,那只是无足轻重的同行相妒……医生应该精进自己的医术,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成果吵吵闹闹,虽然许多人都习惯这样……我三十年前就可以写一本关于浴疗效果的书了,但我没有写……老阿斯克莱皮斯关于红酒疗法的文章造成了多少伤害!我可以大胆地推测,他需要浴疗只是要平复红酒疗法造成的伤害……”说话声在一阵明亮、平滑的笑声中淹没了;好像笑声那平滑的镜子一面一面地堆叠而起,一小块碎片从上面滑过。

“所以你永远也不会写关于红酒疗法的文章?”

“以合理的方式?为什么不呢?我只是不想让我的病人都变成醉鬼……阿斯克莱皮斯听到这句话肯定会生气……好了,不管了,你不能喝酒,也不能洗澡,而是要喝热牛奶……”

“牛奶?这是药?”

“你可以说这是早餐,也可以说是药,都是一回事,你要觉得是别的东西也无所谓。”

医生要像对待孩子一样给他灌牛奶;医生要让他沦为孩子。他必须拒绝他;他有必要拒绝他:“晚上我过得不太好,太热了……”——他干枯而烧热的手指机械地摆动着,表现着他对于水的渴求——“我需要洗澡……”

但他的拒绝没有用。奴隶匆匆回来了,没有注意到他的抗议。这个奴隶要背叛他了?哦,桌上的酒杯消失了,那个少年当然也溜走了。发生了什么?他的手指依然不受控制地、机械地摆动着,戒指压着他的手指,好像是它太紧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们不让他和少年单独待在一起?为什么他们总是一再把他推入这种熙攘的孤独?他们甚至不让他洗澡。

“我得把自己收拾干净,我需要洗澡。”

“你当然得把自己收拾干净,不只是你,这个房间也要收拾干净,因为奥古斯都让我告诉你,他要来看你,很快你就要见到他本人了……我会用温热的醋给你清洗……”

他放弃了抵抗:“奥古斯都要来看我……你们都安排好了。”

“是的,我的维吉尔;但还是要先给你吃药。”医生递给他一杯澄澈的液体。

这杯液体看上去不太可怕。“这是什么?”

“石榴籽熬成的汁。”

“这没什么害处。”

“绝对没有。只是让你的肠胃恢复消化的能力。在终于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以后,我觉得你需要喝点它。”

杯中的汁液带有纯净的苦涩。“客随主便,我也得服从你;残缺的人必须服从。”

“生病的人必须心甘情愿地服从;这是医生对你最大的期待。”

“当然,每种疾病都是一种残缺。”

“自然的残缺。”

“病人的残缺……自然什么也不缺。”

“幸好你不觉得是医生的残缺。”

“医生在救助病人的过程中成了共犯;医生只是幸福那虚假的使者。”

“我可要对号入座了,哦,维吉尔,但你还说你自己还想做医生呢。”

“我这么说了吗?”

“你就是这么说的。”

“我这一生都在生病;幸福那虚假的使者一直都坐在我的体内……我一直都是残缺的。”

“你应该好好读一读我们的朋友阿斯克莱皮斯的著作,我的维吉尔。”

“为什么?”

“嗯,他认为所有疾病都可以靠正确的生活方式规避,这和你认为疾病是一种残缺的观点有点相似……不管这个观点多么受推崇,我敢说这是一派胡言,几乎会发展成巫医……关于原子的观点还要更荒谬,阿斯克莱皮斯觉得这些东西在人的体内漫游……”

“你这么反对巫术吗,卡戎达斯?到底有没有不包括巫术的幸福?我觉得几乎没有,只是我们学会了正确的巫术。”

“但我只相信你的女巫的爱情巫术,它可以把达芙涅带回来,哦,维吉尔。”

遗忘惊人地涌了上来。达芙涅!女巫的牧歌!他那时是不是已经预感到了,爱情恰恰发源于巫术?所有不幸、所有缺憾都是爱的缺失?不能深爱的人会被疾病打垮,只有再次醒来去爱的人才能康复。“哦,卡戎达斯,所有医生都拥有真正的、治愈的巫术,可以弥补病人们的残缺,你做得就很好,但你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我根本也不想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不觉得病人是残缺的……动物和孩子也会生病,他们当然没有残缺……虽然阿斯克莱皮斯提出了那些观点,但他也承认这一点。”

沦为孩子,沦为动物,因疾病而沉沦,因疾病而逃往更深的地方,逃向比动物和孩童的边界更深的边界:“哦,卡戎达斯,动物也会因疾病而感到羞愧,躲藏起来。”

“但我不是兽医,维吉尔;而且,我认识的多数病人都为他们的疾病感到自豪。”医生只是要随口聊聊,日常的梳洗还得继续,因为皇帝稍后要来探访,御医要在他的面前保持整洁。于是医生从长袍上解下了一面镜子和一把梳子,侧过身去,在阳光下专心地梳理着他金黄的学者式胡须。医生一边梳理胡须,一边绷紧皮肤,轻轻蠕动着下唇,向他解释:“只有医生治病的虚荣心能超过病人患病的虚荣心。”

医生说得很对;没有一种患病的羞耻心能挤掉患病的虚荣心,一种傲慢的、献祭的虚荣心,觉得自己做出了什么成就,因为疾病磨灭掉了人群的熙攘,因为所有渴望与值得渴望的东西都从病人的脸上消磨了,庸人自扰的虚荣心。正因为此,尽管如此,他说道:“给我镜子。”

“等等,我们先要给你梳洗一番;现在你看上去有点颓废。”

“别管什么患病的虚荣心了;给我镜子。”

当他拿到镜子,面对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的时候,面对着这漠然回绝又不断索求的面孔,这橄榄色的、胡子拉碴的皮肤下面多层的脸孔,这黑暗的、暗影荫蔽的眼中多义的脸孔和这变得单薄、戒除了亲吻的唇上那多重沉默的脸孔,当他凝望着这张凝望的空洞面孔,这张谦卑的、同时容纳了所有生活面孔的面孔,这道过往的面孔深渊,一张脸在其中坠入了另一张脸,却永远留在另一张脸里面,母亲的脸倒映在孩子的脸上,而孩子的脸却不想背负母亲明亮的眼睛。哦,当他凝视这一串面孔的链条,他就看到了那张最后的面孔,他所希望的面孔,因为生病,他想要变成那张面孔,那是父亲死去的面孔,是那死去的陶匠的面孔,他那塑形的手曾经抚过少年的头顶,那是呼唤他名字的面孔;从这张面孔里飘出了一种奇特的平静,吹散了身后的其他面孔,不管是走上了这条路还是那条路,不管这疾病是不是正确的道路,对他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事了,几乎无足轻重:“你是治愈我的医生,你让我可以死去。”

“没有人是全能的,你自己也这样写过,维吉尔;我只能治愈你,让你活下去,我将靠医神的帮助治愈你。”

“我已经准备好了给他的祭品。”

“让他把你带入不朽?哦,维吉尔,你在死前就可以达到不朽,我们现在更想要给你清洗一下,刮刮胡子,以免吓到皇帝;时间已经很紧了。”

“还得把我的头发剪短一点。”

“把镜子还给我,维吉尔,不然你的虚荣就要扩展得无边无际了。尽管之前没有宫廷理发师来给你理发,但我觉得你的头发现在还没有必要修剪。”

“剪短祭品的额发;这是规矩。”

“你又开始发烧了吗?或者你只是觉得医术是一种巫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很高兴我的治疗不是单方面的;我得说这就是治疗的效力……你满可以把自己当作祭品,修剪你的头发,但不能这么着急。”

他的语气像是在平息孩子的愿望。此外,不管献祭的念头是不是有点疯狂,那都只是一种自我满足。他无欲无求地顺从着医生的安排。医生熟练地把他扶了起来,带进了浴室,医生看他的样子就像在照顾一个幼童。“好的,”他说道,“现在我们去晒晒太阳,这样你就有胃口喝牛奶了。”

于是他就盖着被子,坐在阳光照耀的沙发上吞着热牛奶,牛奶轻微的热浪流进了他干渴的身体。奴隶站在他身边,等着把杯子拿回去。但奴隶的目光投向了窗外,严肃而坚定,充满了回绝,却那么谦恭。

“你看见那个跛子了吗?”

“没有,先生,我没看见什么跛子。”

房间里一片忙碌的景象;挂在烛台上的鲜花被拿走了,它疲惫的、甜蜜的凋敝气息还在烛台上萦绕,蜡烛换了新的,地面擦干净了,床罩被拿了出去。医生又拿起镜子和梳子,走了过来:“什么跛子?”

“晚上经过的跛子。”

医生极度忧虑地寻找着解释,继续问道:“哦,你是说那座火山,你在《埃特纳火山之歌》中歌颂的火山?”

医生的忧虑触动了他,但他努力找到的解释又那么好笑:“哦,忘了那首诗吧,我的卡戎达斯;不要让我的诗给你的记忆增加负担,至少忘掉这些不完美的早年拙作吧,我还得加以完善。”

“你想完善《埃特纳火山之歌》,却想烧毁《埃涅阿斯纪》?”医生现在充满忧虑的不解也显得好笑。但也许他真的应该再修改一下关于埃特纳火山的那首诗,怀着比过去更多的威严、肃穆和透察,谛听那摆脱了恶魔的青铜深渊里一瘸一拐的锻造声音,它因下界俗艳的光而变得盲目,却因这种盲目——哦,歌者的盲目——在所有高处都感到了光亮:普罗米修斯化身为火山,不幸中的大幸。

“不,我的卡戎达斯,我只是希望你忘掉那首诗,像希望你忘掉其他诗一样。”

埃夫罗塔斯河,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主要河流之一。

看到医生的面孔焕发出光芒,他又感到了一些触动,因为现在终于架起了一道理解的桥梁。“哦,维吉尔,也许渴望不可能的事也是诗人的特权,我的记忆可不能被这个命令欺骗……哦,维吉尔,曾经歌唱阿波罗、幸福地倾听埃夫罗塔斯河  的一切诗歌,曾经歌唱那……”

“而群山把回声带入天空。”一个回声般渺远的声音轻轻补充道,它自己就是一个回声,映照着那个少年逝去的声音。

这声音上升成了天空的回声;白日的喧响上升,上千个工场、房屋和店铺的喧响上升,彼此交织、彼此燃烧的城市喧响,和所有城市的喧响交织在一起,一起燃烧,白日声音那摇摆的灌丛升上了天空,像鸽子与麻雀的啁啾一样彼此交融,没有包含多少恐惧。带有黑色条纹或全黑的砖瓦屋顶上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颤抖的炊烟,时不时闪着古铜或青铅的光芒,在渐渐黯淡下来的晨星之下闪着铜色的光芒,在正午的阳光之下,蓝天也渐渐失色了;尽管晴朗无云,却失去了尖锐的湛蓝,在正午颤抖的世界上空铺展。

他该不该再次让医生平静下来,向他问起那消失于不可见的透明天穹的星辰?那颗并未消逝,却也无从感知的星飘向了东方,穿过了天穹,躲在了所有穹顶后面,沉入了所有海洋的明镜,在它的深渊里,天空与非天空的回声永远合为了一体。那颗漫游之星,连接了众星体!不可复得,穿过了所有语言,触到了下面光芒的根须,不可复得,穿过了所有语言,触到了上面目光的枝丫,但也带着穿透一切的光亮,无穷无尽地穿透了我们,眼与非眼穿透了我们,我们必须回到我们最深的深渊里,我们在那里抵达了海洋回声的深渊,我们的目光闪了回去,变成了天空与非天空,变成了上帝的眼睛。我们的使命就是必须向大地俯身,谦卑地俯身,已经感到了深渊,这是不是已经是一种充满感知的努力了,想找到更高的图景?我们面向大地的使命会不会抵达那最无穷的深渊,深藏在所有下界之下的深渊,那同时也是最高的天空?我们是不是必须等待,直到上帝以最后一道光、以最后的致命光线致命地闯入我们体内,以夺回我们神性的存在中他自己的回音,落向万古的君王阶梯,落向开敞的平面?那颗游荡的指路明星在哪里?!

他靠在沙发上,眨着眼仰望燃烧的无色太阳,小心翼翼,好像这是不允许的。他感到痛苦,却毫不间断地眨着眼,这既是一种行动,也是一种进程,图景有时会浮出水面,奇特地扭曲,但边缘又十分清晰——是在这里,是在哪里?——像在手镜里呈现的那样,坚定地回绝,有许多层次,但并不完满,光芒之光,像影子一样浮出了最深平面的镜面,浮出了它的深渊最黑暗、最遥远的光亮地底。真的,它没有攀上万古的阶梯,更像是穿过了背景中最谦卑的、最小的一扇门,愧疚地向上空眨着眼睛,唉,但没有真的照透。

然后奴隶接过了杯子,把它放到了一边,并说道:“先生,保护好眼睛,阳光太强烈了。”

“我来照顾他吧,”医生从帮忙收拾的人群里转过身来,说道,“醋水加热好了吗?”

“好了,先生。”昏暗的房间里传来了回答。

看到医生的示意,奴隶又退回了阴影,开始铺床。他的目光依然紧盯着窗外的一角天空,无法抗拒地被光亮吸引,自说自话:“谁从井底的深渊望向白日的天空,谁就觉得白日昏黑,可以看到星辰。”

这时医生站到了身边:“你的视力受了影响吗,维吉尔?你不用那么紧张,没什么奇怪的……”

“不,我的视力没受影响。”这个御医是多么盲目,他不知道一个盲目的人、一个希望自己更加盲目的人的视力不会受到影响。

“你说到了星辰。”

“星辰?是的……我想要再一次看到星辰。”

“你还想要看到……但我不让你看到,我,来自科斯岛的卡戎达斯。”

“真的吗,卡戎达斯?一个病人的愿望真的无法满足了。”

“哦,别那么伤感;我可以向你许诺很多东西……比如说,我保证你在几天之内,是的,甚至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觉得自己康复了,因为你显然经历了一次危机,经历了最激烈的一个晚上,在这之后你会明显感到自己有所好转……我们医生实际上最希望见到的就是这种危机,在这一点上我和整个学派都有分歧,我的理由很充分,尽管我的观点是个例,但根据不同情况,甚至可以人为地制造这种危机……”

“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完全康复了。”

“真是令人开心,令人开心,我的维吉尔。”

是的,他觉得自己完全康复了:为了给他止咳,人们给他垫了一个枕头,他背靠着枕头,赤裸地躺在床上,用温热的醋仔细地清洗过了,用热毛巾擦干了,这温和的梳洗游戏持续得越久,他就越觉得烧热的疲惫在他的身体里消失了。他的头仰在枕头边缘,把下颔和颈部都露了出来,让理发师给他剃须,刀片柔软而安稳地滑过他紧绷的皮肤,这种满足感渐渐变成了一种解脱,扫地的人扫着飞溅的胡茬——这已经不是解脱了,已经成了惩罚——有人给他刮干净的面孔敷上时冷时热的纱布。之后,理发师还想给他理发,而他打断了他:“先把我的额发修短一点。”

“听您的吩咐,先生。”

剪刀清凉地抵着额头,清凉地游走,伴着短促的响动移向太阳穴,在空气之外作响,因为理发师每剪一下都会发出一声技艺非凡的震音,因为理发的艺术追求的是平衡的美感,所以也要对颅顶和脑后的头发进行修剪。然后,理发师在他的颈下放了一个盥洗盆,先用冷水反复冲洗,再用油和石盐清洗。当人们有条不紊地为他清洁着身体,幸福的救助就注入了他的肢体,从脚趾开始,小心翼翼地揉遍了他的全身,几乎像一种艺术。

洗完头以后,理发师问道:“您想要百合、玫瑰还是木樨草味的发油?或者您更喜欢麝香味的?”

“都不要。给我梳头,但不要抹发油。”

“西塞罗说,没有味道的女人味道最好,”医生说,“他说的这些鬼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木樨草很适合你,可以安神。”

“但是,卡戎达斯,我宁可不用。”

麻雀在外面叽喳,一只灰蓝色的鸽子点着头,咕咕地吹嘘着,明亮的天空辉映着它们,开敞的天光裹挟着它们。

医生微微一笑:“如果我不让你用发油,你就想用了;你这种喜欢反抗的病人我们见多了,我们得学着对付他们,不瞒你说,我已经经验丰富了……你看,我先耍个花招,反而会赢得这场游戏。但这一次你有权选择,因为你确实不需要安神,你更需要的是焕发生活的意志,我在想我该不该给你吃一剂强力春药。是,我没有在开玩笑,你这种情况我很建议这么做,因为我们生活的意愿、意志和生命力不仅没有告终,反而依然强烈,甚至可以断定,它们比我们希望的或预感到的更强烈,我们的中枢决定了我们的肌体,有时我们的肌体会因我们的中枢而感到振奋,我们医生认为这就是催生康复意志的关键……好,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我只是想说,再多一点生活的意志和痊愈的意志,对你肯定没有害处……”

“我生活的意志不需要春药,我觉得它已经足够强大了。”

“你得到生活回报给你的爱了吗?那你还是爱得不够!”

“我不会为此抱怨,卡戎达斯。”

不,要焕发生活的意志并不需要春药。谁献身于爱,谁就闭上了眼睛,谁就觉得有一只陌生而熟悉的手握住了他,他被这只手合拢在手心,躺下来准备迎接死亡。但谁想要生活,谁就会站起来生活,谁就会向着天空、向着开敞的天光睁开双眼,怀着所有生活的希望、所有生活的意愿而诞生:哦,可以一再看到蓝天,明天、后天、许多年,不必终日卧床,闭着盲目的眼睛,黏土般棕褐的僵硬面孔已经踏进了棺材,看不到外面绷紧的明亮蓝天,渐渐听不到鸽子咕咕的叫声。那天就是这样,明亮而湛蓝,父亲下葬的那天就是这样。哦,让我生活吧!

理发师拿着镜子走了过来,欣赏着自己幸福的作品:“先生,您觉得满意吗?”

“很好……我信任你,连看都不用看。”

“你现在看上去很威严,”卡戎达斯一脸陶醉地称赞道,右手的一根手指轻轻叩击着肥胖的左手心,以示赞美,“极其威严,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再振作一点。要想恢复血液和脉搏,没有什么比彻底、谨慎而专业的全身按摩更有效的了。你很快就会觉得自己好转了,是的,我发现你已经好转了!”

外面的蓝天上,没有星辰的开阔天光在闪烁。哦,让我一直望着蓝天吧!就算要永远在病中,永远这么疲惫!哦,让我看着天空吧!多嘴的卡戎达斯还想要什么样的回答!尽管他其实已经说过了,他是真的感到了振奋,当然那只是一种振奋的疲惫,却依然是一种振奋。摆脱了恐惧。他疲惫的肢体感到振奋,它们的个人生活摆脱了恐惧;在按摩的过程中渐渐有了意识,甩脱了旧日的恐惧,好像按摩不再是一种被动的进程,而是一种关于进程的知识,好像只存在于镜像里,不在他自己的肉体里。但镜像就是肉体本身,而肉体既是镜像也是镜面,不只映照着进程,也映照着知识,然后可以毫无恐惧地遗忘知识,但知识依然留存在肉体的近旁,从未断裂,一种新的、肉体性的知识,从未断裂,他已经不再知道它了,他想在每个远处失去它,也确实失去了它。一切都变得轻柔,世界轻轻搏动,内在与外在都在搏动,昼夜的潮汐在搏动,那宏大的、轻柔却从未噤声的存在秩序也在搏动,甚至潮汐也因这种秩序而流到了一起,沉默了下来,夜晚的钟鸣和白日的太阳激流融为了一体,呼吸者轻轻搏动,呼吸轻盈而平静地在胸中起起落落,一只轻柔的、看不见的手的按摩使它平息,引导着它:肉体的重生,解除了痛苦,又赋予他痛苦,解除了知识,又赋予他知识,织入了一片同样属于镜像的寂静,平滑而缄默,好像房中忙碌的人都置身于镜像之中,被医生渐渐消隐的声音所操纵;奴隶们无声地跑进跑出,装有干净床品的篮子像羽毛一样轻盈地抬了进来,有人把他轻轻地抬了起来,干净的床单突然铺在了他的身躯下面,一件干净的长袍裹住了他,烛台上挂上了新的花环,花香和醋味掺杂在一起,潮湿而明快地吹拂着,一阵潺湲的香气,被墙上喷泉那潮湿的潺湲所载送,灵魂那滴落的水滴呢喃着。隐蔽之物奇异地铺展开来。当然,他的肉体,人们精心照料的这具肉体是一具衰朽的肉体,是,一具彻底衰朽的肉体,但关于自己镜像的知识让他可以保留自己的形体,那松散、摇摆的形体,在过去与未来之间隐秘地摇摆,显然也织入了过去与未来,自己就是镜子,自己就是平静,自己就是大气般的现在,永远被呼吸运载,望着开敞的蓝天。尽管如此,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好像所有这些安静的关照都笼罩在一种纯然的透明之中,好像某种明亮的、空气般嬉戏的支撑物因此建立了起来,一副空空如也的骨架,好像它就是轻盈本身,它也确实是;好像是某种过于庞大、幽灵般的隐蔽之物解离了,耗费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隐藏,本来也没有什么能藏在它体内;好像是一种已经游离、已经流去的东西;好像某种虚无的镜像,从中飘出的也是它自己;好像某种游离的、流去的镜像;好像几乎无法捕捉的放逐者,尽管自己也放弃了,却奇迹一般地在最后的目光中、在崩散之前得救了,免于朽坏,保留了自己的样子;好像有一种知识接纳了形式和形体,尽管自己只是镜中的知识,却足以拥有尘世的强力,想悄悄藏匿不可捕捉的东西,在隐蔽中再次形成真实:因为那满怀爱意、服务他人的实际行动,即便在它最后的余晖里,也依然是构筑了真实的强权,就算它在这里只是儿戏般的镜像,像一种幸福的游戏,已经不再是幸福,儿戏般地走到了死亡的门前;就算这样它也是不可见的世界内涵,是创世那拥有意识的知识,藏匿一切的东西变成了隐蔽之物,坚信它封锁的力量可以把一切锁在体内,如此剧烈地回到尘世间的创世,使这创世的世界——那些极为确凿的、寻常或不同寻常的在场之物都注定要到来——变成自己的镜像,同时也是人类的镜像,既是内在也是外在的镜像。他所感到的还是自己的镜像吗?存在者的真实何在,那平静地充满了他、就是他自己的真实何在?没有答案,没有人给出答案,但没有给出的答案和周围的一切都让他这个存在者感到平静,肉体和非肉体的平静,在唯一的呼吸、唯一的脉搏中,在原初的图景与映象之间摇摆,没有触到它们,而是触到了它们的象征,在可以忆起和可以看见的东西间摇摆,平静地织入了二者的镜面,大气般的现在,在镜面里,在平静的地面上,深深沉入了现在与真实。在白日光亮遥远而昏暗的深渊里,有星辰闪耀。

帕西法厄,克里特国王米诺斯之妻,因被波塞冬诅咒而爱上公牛。

提屠鲁,维吉尔《牧歌》中的牧人。

阿里翁,古希腊诗人,据说因遭海盗绑架而落入海中,后被海豚所救。

为什么不能就这样下去,永远就这样下去?为什么要结束这轻松的幸福?这幸福不会再有了。他甚至觉得房间里的人们尽管仍在忙碌,却没有任何改变。尽管房间里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忙乱。存在那平静的呼吸充满了花香和醋味,依然如故,却在生长,世界的秩序变成了一声温煦而清新的低语;那就是圆满,惊人的是它过去从未圆满,从未有达到圆满的可能。现在一切都得到了恰如其分的位置,永远在他身边存续。房间与风景没有缄默下来,却轻柔地融为了一体,原野中的鲜花仍在窸窣作响,仍然高昂着,长得比所有房屋都高,冲进了树冠,被枝丫环抱。广场上聚集了一群人,滞留在自己的阴影里,倚在藤蔓上,同时也笼罩在不可名状的透明之中,对,笼罩在明朗之中。甚至依然站在窗边的卡戎达斯也仿佛被仙女的轮舞包围了,他依然带着礼貌而深思熟虑的神情,金黄的胡须在肥胖的脸上闪着光,他举着镜子,映照着一切:苔藓般的泉源,来自更温柔的睡眠;青绿的草莓树,单薄的树影在潮湿的苔藓上颤抖着勾画,在正午的阳光下发热、干枯;一切就这样映照了出来,刺柏和挂满带刺果实的栗树映照了出来,在挂满莓果的成熟子宫里,映照也被映照——哦,镜子是多么切近,镜子是多么轻盈,哦,变为其中的一件事物、成为其中的一件事物是多么切近、多么轻易的事,和那些人一起放牧,一起在石头叶片的穹顶下榨取葡萄酒。哦,透明之物掠过了透明之物,但自己的存在犹存。人们的肤色与衣装难分彼此,人们的灵魂融入了最外在的表层,好像融入了那最不可见又清晰可见的人心,随着它无穷的搏动向外眺望。无数人在这里相遇,无忧无虑,永远也不会分离。月桂的香气、鲜花的香气笼罩在河流之上,从树林飘向树林,运载着那些快活的、彼此理解的轻盈呼唤,而城市的渺远灯火闪着微光,抹去了它的名字,像空气一样轻柔地颤动。那个奴隶是否还端着牛奶,想向肉欲之神的金像献祭?红热的金光潜入了牛奶,浮在牛奶的镜面上,在流水环绕的、赫拉克勒斯受召的白杨丛中,在酒神的葡萄园、太阳神的月桂林和美神所珍藏的香桃树中,但榆树都俯向水面,叶片的尖端濡湿了,普洛娣娅从一棵树干中走了出来,跨过了许多桥梁。她迈着轻捷的脚步靠近了,蝴蝶和轻鸣的群鸟在她周围翩跹,她穿过了手镜的平面,穿过了那张开又在她身后合拢的光滑平面,穿过了金光灼目的彩虹拱门和象牙色的牛奶小径,她站在那里,离他还有一段距离,而他在烛台的榆树枝叶下面倚着床榻。“普洛娣娅·希丽娅。”他满怀希望地说道,因为他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她。她站住了,点了点头,像是在问候他,她的秀发闪烁如繁星密布的夜空,尽管他们之间还隔得很远,他们还是向对方伸出了双手,极为诚挚,于是二人生活的激流在他们之间涌来涌去。但这可能只是幻象,他必须加以确认:“你是偶然间走上了这条路吗?”——“不,”她回答,“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两人的手相触了,合为了一体,他的手在她的手中,她的手在他的手中,哦,简直难以区分哪一只手是他的,哪一只手是她的,但他不断晃动的手指还能握住鲜花和果实,好像他自己就是那烛台,枝叶繁茂,一个不充分的答案从鲜花中萌发,他必须继续追问:“但你是从另一棵树里走出来的,你走了很远的路,才到了这里。”——“我穿过了镜子。”她说。这个解释令人满意;是,她穿过镜子到了这里,她穿过了使光线翻倍的镜子,穿透了光线双重的根须,下行抵达了他们共同命运的起源,在那里,有什么重新开始了搏动,变成了新的同一之多样、新的多样之同一,开始了新的创世。哦,大地那美丽的表层!环绕他们的既是正午也是黄昏,畜群在那里缓缓踱步,水牛垂着头站在潺湲的水塘边,嘴和舌头滴着水,他们想在那里散步,在牧场茂密的灌木丛中,在清凉的泉边,手挽着手:“来吧,普洛娣娅,你还想听那首诗吗?”现在普洛娣娅微笑了,十分缓慢地微笑了:笑意首先出现在眼睛里,然后滑向了柔光闪烁的太阳穴,好想要抓住皮肤下纤柔的血管,十分缓慢、十分难以察觉地漫上了双唇,而双唇颤抖着,好像在亲吻,然后那笑意才绽成了微笑,剥出了牙齿的边缘,剥出了逝者白骨的边缘,人世间那凡俗的、象牙山岩的边缘。这微笑就停在了脸上,这尘世之岸的微笑,永恒之岸的微笑,太阳之海那银亮的无穷粼光在那里微笑着变成了话语:“我想永远留在你身边,永无尽头。”——“留在我身边吧,普洛娣娅,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永远保护着你。”那是请求的誓约,是心的誓约,同时也实现了他的请求和誓约,因为普洛娣娅并没有迈出一步,就已经靠近了一些,茂盛的榆树最外端的枝条已经触到了她的肩头。“在这里歇息吧,普洛娣娅,在我的影子里歇息。”——这句话是在他口中酝酿成形、在他口中说出的,却像是由枝条说出的,好像枝条触到了这个女人,中魔一般地学会了说话。而她把脸埋进了那根繁茂的枝条,低语着回答那枝条,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你就是我的家乡,你的影子就是我的家乡,平静地环抱着我。”——“你就是我的家乡,普洛娣娅,我感到我的体内有你的平静,因此我永远静息在你的体内。”她坐在了皮箱上,在她轻飘的身姿下面,皮箱的盖子一点也没有起皱,她的手和他的手的血肉交会到了一起,当她像那个少年一样,把脸埋进了手心,他的手指就幸福地感到了她柔软的面庞。她就这样坐着,阴影笼罩了她,他们共同的存在从他们的手中长出,长成了某种亘古不变的东西,它极度丰盈,却只能靠呼吸和预感才能察觉到。但他们的交融依然还只是肉体性的,他们的呼吸与血液互相交融,他们的存在互相交融,而那个奴隶自如地穿过了他们共同的存在,好像他,好像他们两人的怀抱只是大气——他想要分开他们吗?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他们的手伸入了、织入了、长入了彼此的手,永远合为了一体,甚至普洛娣娅手指上的戒指也成了这只难分彼此、合二为一的手共同的宝藏。他们必须赶走那个奴隶,而普洛娣娅的形象又被那个奴隶挡住了。“离远点,”她说,“离我们远点;没有任何死亡可以分开我们。”但那个奴隶没有听从,他没有从路上闪开,而是对着他倾听的耳朵俯下了身:“你不可以转身;你会吓到那些动物!”什么动物?是泉水边漫步的畜群?是忧郁的帕西法厄  那雪白的公牛,那母牛群中流连的公牛?或者是那些奔跑的、交媾的山羊?潘神正午的寂静无声地笼罩着开满鲜花的树林,但现在已经是黄昏了,潘神们跳起了轮舞,跺着蹄子,高举着沉重的生殖器。在他们起舞的地方,遥远天空的歌声明亮如黄昏,飘到了这里,青苔般的流水在岩洞里潺潺流过,冰冷地石化,在那边的入口处,灌木笼罩在阴影里,忘掉了黄昏,被鸽子的啼叫包围,变得更大、更黑暗;黄昏,在甜美而危险、甜美而崇高的单调氛围中显得美好而痛苦。这就是回头了吗?就是回归了吗?他又听到了普洛娣娅的回答:“我从来都不在你的记忆里,哦,我的维吉尔,就算你认识我,你每次看到我也都是第一次。”——“哦,你就是归乡,没有归路的归乡。”——“你只是找到了归乡的目标,维吉尔,你还要继续跋涉,”奴隶打断了他,递给他一根美丽而多节的铜手杖,“你身边没有什么驻留,你心中也不再有记忆,拿上你的手杖,握紧它,开始跋涉吧!”奴隶的要求宛若一种祈祷,好像如果他遵从他的命令,握紧这根手杖,他就能抵达那幽暗的山谷,在山谷的蛮荒中有金黄的稻米萌发。真的,奴隶像是在强迫他,好像他必须无条件地顺从,好像手杖仍在普洛娣娅那温柔的手中也没什么奇怪的,奴隶够不到那根手杖,一切都像过去那无记忆的认识引发的迷醉,像过去他通过这个女人所认识到的一切:“哦,普洛娣娅,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你在你的命运里认识了我。”——“那是幻象,”奴隶严肃地说,像阴影一样闪了过去,把手杖从她手里夺了回来,“那是幻象;那个女人的命运是过去,而你的命运,维吉尔,是未来,囚禁于过去的人不能使你解脱。”他的警告如此严厉,与那明快的、绽放的花朵针锋相对,却陷入了他内心的最深处:男人未来的命运,女人过去的命运——虽然怀有对幸福的渴望,他依然觉得二人永远不可能合为一体,现在这个念头又成了他和普洛娣娅间的障碍。真实何在?在奴隶那一边,还是在普洛娣娅那一边?普洛娣娅说:“接受我的命运吧,维吉尔,塑造过去,它会在你体内变成我们的未来。”——“那是幻象,”奴隶重复道,“你是女人;也许就是那个跟在跛子身后的女人。”——“唉。”普洛娣娅叹了口气,被他残暴的严肃征服了,趁着她这一瞬间的柔弱无力,奴隶举起了手杖,击碎了树冠,正午的阳光严酷地倾泻而下,刺痛了双眼。显然他也赶走了那些猴子,它们刚刚还坐在树上,玩弄着自我满足的巨大镜子,现在都伴着微弱的尖呼声逃走了,白日的明朗重返了。房中的一切都在嘲笑上面那些受到惊吓的猴子,当它们从空中掠过,医生就把手镜转向它们,好像他想要用吓退它们的光线再一次捕捉它们,至少是嘲笑它们,他引用道:“现在好像有一只狼,在睡眠面前逃遁,坚硬的橡树结出金苹果,水仙绽放,赤杨放光;琥珀渗出沼泽的灌木,而提屠鲁  和俄耳甫斯吟唱着穿行树林,像海豚中间的阿里翁  。”而普洛娣娅也抑制住了自己的软弱;她的手更亲切地按进了他的手中,她的目光转向了头上敞开的光亮:“我和光亮一起听你读你的诗,维吉尔。”——“我的诗?我的诗也已经属于过去了。”——“我在听你从未吟诵过的诗歌。”——“哦,普洛娣娅,你能听到绝望的东西吗?没有吟诵过、没有完成的东西都是绝望的,只是一种寻求,没有希望也没有目标,而我歌唱的也只是它有多么徒

法玛,罗马人对希腊神话中的传闻女神俄萨的称呼。

萨梯,希腊神话中低级的森林诸神。

劳。”——“你寻求你体内的黑暗,它的光亮塑造了你,这种希望永远不会离你而去,当你站在我身边,它就在不断地实现。”永存的未来始料不及地掠过,镜面的光芒始料不及地浸入镜面的光芒。他的手放到了她胸前,她高挺的乳房在他的触摸之下变得坚硬——是她在引领着他的手吗?——和她身体的温柔合为了一体,他听到她说:“你体内有诗歌无法抵达、从未吟诵的东西,正在成形的东西比已经成形的东西更广大,它塑造了你,你觉得它遥不可及,因为你自己就是它,但在我身边的时候,你离你自己很近,你抵达了它。”不只有她的面孔、她的乳房在他手中成形,不,还有她那无形的心灵,在亲昵的拥抱中和他彼此依偎。他问道:“你是我所变成的形式吗?你是我正在酝酿的形式吗?”——“我在你体内,但你闯入了我体内;你的命运在我体内生长,因此我在从未有人吟诵的未来认出了你。”——“哦,普洛娣娅,你就是那难以企及的目标。”——“我是黑暗,我是空穴,我把你吸入了光明。”——“你就是家乡,不可复得的家乡。”——“我拥有关于你存在的知识,它期待着你;来吧,你找到我了。”——“你的知识里静息着不可寻得的东西,静息着未来。”——“我平静地背负着你的命运;在我的知识里有你的目标。”——“那么把你未来的命运也交给我,我和你一起背负它。”——“我没有命运。”——“普洛娣娅,哦,普洛娣娅,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在不可复得的东西里,我该去哪里找你?!”——“不要找寻我的未来,承受我的开端吧;了解它,它会变成我们此刻真实里永存的未来。”哦,声音,哦,语言!她还在说话吗?她还在低语吗?还是说他们的对话已经沉寂了,只能靠束缚在一起的透明肉体和透明灵魂互相理解?哦,灵魂,仅仅靠没有吟诵、没有完成的东西存活,仅仅靠未来的、塑造了命运的形式存活!哦,灵魂,渴望把自己塑造成不死之物,并因此期待着危险,期待着认识自己体内的目标!哦,归乡,哦,共同的存在那无尽的永恒,握在彼此交织的手中!水流轻声潺湲,喷泉轻声潺湲,在他的灵魂里,在他的心中、他的呼吸里轻声低语,极轻地在他体内向外界低语:“我爱你。”——“我爱你。”她的回答寂静无声,好像她只是握了握他的手。他们的双手交织在一起,他们的灵魂交织在一起,他倚着树枝,她坐在箱子上,两人都没有动,都没有前进一步,却靠近了彼此,因为一种飘荡的力量缩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而榆树的枝条把摇摇欲坠的叶片又吸了回来,让叶片在他们头上拱起,形成了一个金绿色的明亮空穴,很快就不再能容下其他人了:像岩穴裂隙中的叶片,为了狄多和埃涅阿斯而缩小,并因此带来了幸福。唉,这透明的金绿叶片也是假的吗?也是幻象吗?它闪着金光,却没有附在任何一根金枝上,灌木中也没有金子的声响。唉,那对英雄眷侣只享受了片刻真实的幸福,只有一瞬间,狄多过去的命运和埃涅阿斯未来的命运合为了一体,吹散了她少年时的恋人、早逝的苏塞俄斯的过去图景,吹散了众神所选中的意大利统治者的未来图景,两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结合在一起,塑造了它们永存的此刻,它们的真实,尽管只存在了一瞬间,尽管已经被法玛  巨大的形体遮蔽,她有许多眼睛、许多舌头、许多嘴、许多翅膀,飞掠夜晚,残酷地把恋人赶出彼此的体内,赶进羞愧。哦,这种事还会在这里发生吗?他们还要重新经历这样的命运吗?这种事还可以发生吗?他们是不是已经水乳交融,形成了最终的真实?普洛娣娅那浩渺的微笑在大地上展开,带着明朗的平静,几乎是忧伤的,而那微笑的风景渐渐变得透明,渐渐揭露了过去的深渊,准备孕育未来,诞生与孕育。叶片、花蕾、果实、树皮和大地都触到了他的手指,而他触到的永远是普洛娣娅,永远是她的灵魂,微笑着穿过风景的无数层次。但树冠中传来的却是吕萨尼亚斯的声音:“回归开端的微笑吧,回归微笑的拥抱吧,你曾藏匿在那怀抱之中!”——“不要转身。”奴隶的声音又在警告他。医生沉重而使人平静的声音回应着他:“安静点;他已经不能再转身了。”尽管风景有一点翳暗了,却依然保持着透明,普洛娣娅的微笑也没有丝毫翳暗,她说每一个音节的时候都在微笑,她在这片风景中说道:“我从一开始就是你的目标,从来就不需要转身,你在我眼中是无名的,因为我爱你;你在我眼中像孩子一样无名,你这成形中的灵魂。”——“哦,普洛娣娅,你在你的名字里变成了我,因为我爱你,我选择了你的存在。”——“逃亡吧。”奴隶的声音最后一次警告他,充满令人恐惧的紧迫。而枝条已经被葡萄藤紧密地环绕了起来,锁在了荫翳的岩穴里,逃亡似乎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想逃亡,他本不该再次折断那根金枝,那个奴隶本可以告诉他:他可以多么宁静地爱着普洛娣娅,多么宁静地靠近她女人的赤裸,多么宁静地让目光越过枝条,延向林木环绕的原野和鲜花盛开的树林,那里没有孤狼伏击畜群,没有苍鹰扑向幼鹿,潘神和牧人、宁芙和树精都陶醉于这欢乐的喜悦,而小奶牛惧怕着公牛,不断找寻着,毫无渴望地歇息在那潺湲的溪畔。他没有感到一点充满恐惧、流溢着恐惧的东西;甚至在那闪着绿光的树干周围盘踞的蛇头也是那么温柔,它的眼睛闪着金光,发出极其轻柔的颤音,充满信任地嘶响着。寰宇中的万物都织入了这亲切的暮光——谁还想要逃亡!不,他不想逃亡,不,他下定了决心,他的决心就是爱,他的决心比被爱者更强大,不只是把握了、理解了被爱者体内可见的东西,也理解了其中不可见的东西:“我绝不会逃离,绝不会从你身边逃开,普洛娣娅,哦,我绝不会离开你。”普洛娣娅靠得更近了,她的呼吸如此冰冷:“你离我很近,你曾经是、你依然是那决心,我期待着你。”是,那决心,他的手指突然清晰而确凿地感到了普洛娣娅的戒指,也许是它自己跑到了他手上,也许是她悄悄戴到他手上的,为了和他相连,为了与他合一,为了那永无止境的甜蜜。因为过去和未来在戒指里都汇成了永不终结的此刻,汇成了一再重生的命运知识和一再重新开始的重生:“你是我归乡的决心,普洛娣娅;你来了,这就是我们永存的此刻,家乡的此刻。”——“你回到我身边了吗,我的恋人?”——“你就是我的家乡,我回到了家乡。”——“是,”——她的声音宛若气息——“是,你应该渴求我。”她这么直接地说出了这一点,他先是感到了惊异,然后又觉得这也没有错,肯定没有错,因为在这充满渴求的此刻,过去和未来的天平达到了平衡,因为在这近乎僵滞的寂静中,爱情那宏大的微笑没有面孔,亘古不变的进程形成了透明的澄澈,因为有一种胁迫,几乎是甜蜜地胁迫着他,胁迫他直接给事物命名。这一进程注定包含了最寻常和最不寻常的东西,二者都受到了召唤,走出它们的掩饰,进入一种无遮无拦的表达,他也这样说道:“你存在的激流涌向了我,普洛娣娅,无尽而永恒,而我渴求你。”她却像纱幕一样后退了一点,更确切地说,她从他身边飘走了:“那么把阿荔吉打发走。”阿荔吉?真的!阿荔吉就站在窗边,站在风景中间,萨梯  绕着他起舞,他的鬈发金黄,颈项洁白,裹着短袍站在那里,梦想着游离而去的东西,他的梦境飘到了遥远的山间,群山的峰顶在地平线的太阳之雾中航行,花枝泛红的气息笼罩了他。“把他打发走,”普洛娣娅命令道,“把他打发走,别再看他了;你一直盯着他。”把他打发走?他可以这么做吗,如果他承担了他的命运,哦,未来的命运,那么就连温柔的赛贝斯,连那个想做诗人的赛贝斯也要被打发走——他可以这么做吗?这样一来,人类的命运不就沦为了偶然吗?当然,在这直接的、真实的赤裸之中不能有踌躇和思索,普洛娣娅就径直闯入了这种赤裸和透明:“难道比起我的乳房,你更渴求那个少年的背影?”听到这句判决,阿荔吉并没有挪动,医生讽刺的声音也没有触动他:“可爱的少年,别那么信任你的玫瑰色。”而那个少年没有流露出任何听到了、理解了这些话的迹象,他依然梦想着外面的风景,梦想着正午热气中鲜花盛开的树林,梦想着树影婆娑的山谷,橡树石化的枝条投下了神圣的阴影,黄昏的冷风变得柔和,这少年梦想着那明朗的、静止的透明;但普洛娣娅却仿佛受到了一种深切却温和的惊吓,呼唤着那渴求她的灵魂、渴求她的肉体的恋人:“维吉尔!”——尽管那么轻柔,却既是恐惧的呼唤,也是胜利的呼唤——因为少年的形体消失了,好像是被太阳吸走了、溶解了、变成了大气,而普洛娣娅微笑着,发出了一声解脱的叹息,微笑着抬起了头:“别再犹豫了,我的恋人。”——“哦,普洛娣娅,哦,恋人。”好像是听到了她的命令,枝叶变成了无法穿透、无法看透的密林,而他——被她的手牵引着跪下——跪了下来,他的手在她的手中,他亲吻她的乳峰。他们一同飘荡着,被一种飘荡的权力所扬弃,他们对视着,在这灼灼的目光之中飘荡,飘到了空中,又轻轻飘向了床榻,落了上去,尽管他们没有脱去衣服,却赤裸地躺在了那里,肌肤相融,灵魂相抵,倚偎着躺在一起,满怀着躁动的渴念,在沉重的星辰中间,他们什么也听不见,但那越来越明亮的太阳雷霆已在寰宇中震响。过去与未来的回忆融解成了无记忆的洁净。他们躁动地躺着,嘴唇与嘴唇相吻,舌头僵硬地摇摆,像风中的树枝。他们就这样躺着,然后她的嘴唇对着他的嘴唇颤抖,低语道:“我们还不可以;医生在看着我们。”那么这密林的屏障也遮不住他们!怎么可能?怎么会有目光穿透这片密林?!但是,但是,确实有目光透了进来!暗绿的叶片一点也没有变亮,但床榻已经被推了出去,放逐到了所有目光之中,那些目光不可阻挡;那些讥讽地伸出的手指不可阻挡,从四面伸来,包围了床褥;那些猴子也不可阻

挡,发出了越来越狂野的欢乐窃笑,抛下了许多坚果;那些愉快地咩咩叫着走来的山羊也不可阻挡,而一只田鼠强大的阴影大笑着延伸开来;哦,法玛的阴影不可阻挡,她可怕的、令人羞愧的巨大形体的阴影不可阻挡,她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可怕笑声,通报着进行的与不在进行的事情:“他们不可以上床,他们不可以上床;只有皇帝可以!”哦,喧嚣不可阻挡,光亮的轰鸣不可阻挡,混杂的许多光亮也不可阻挡,在他找到一个回答之前,在他迎上普洛娣娅的目光之前,在他的双唇和她的双唇分开之前,她就已经变成了笑声,像石头那冷漠的笑声,像象牙一样光滑地从他身边滑过,像光芒之风托举的叶片一样消失,然后又坐到了箱子上。她是想以此克服那喧嚣声所通报的胁迫吗?她没有成功——以放弃作为祭品是远远不够的——光线的叛乱一点也没有平息,雷声一点也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狂暴了,盈满了四下清晰可见的旷野,盈满了树林与群山、房间与水域,变得强大而躁动,让人们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呆滞地站立,甚至排成了有序的行列,好像在这轰响的、充满预感的强力面前一切都难分彼此——哦,预感中的紧张变得可怕而强大,无穷无尽;哦,通往风景的众门无穷无尽地开敞,用人站到两侧守候着,在他们中间,响起了那可敬而具有人性、庄严而轻柔的脚步声,奥古斯都走进了房间。

静默迎接圣者,渐渐沉寂的风景里只有群鸟还在啁啾,只有鸽子还在窗台上竖着羽毛啄食,无忧无虑地咕咕叫着,在外面,在远处,在刚才人群起舞的地方,有一个人还在继续吹奏,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同伴丢下了他;显然,他的笛声也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了。雷雨已经停歇,世界却没有恢复原色,因为在世界和世界的缄默之上,在众多色彩均保持缄默的平静之中,依然悬着微光闪烁的黑白云彩,仿佛雷雨僵滞的残余,不可动摇。一阵冰冷的穿堂风从昏暗的石头走廊里吹来,灯焰一瞬间又重新开始了摇晃,因为这时房门突然被拉开了,然后连灯焰的晃动也平息了,所有人都在等奥古斯都发话。

“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用人们退了下去,在统治者的权威,也是在死亡的权威面前毕恭毕敬地躬下了身,依次退出了房间,风景也倾空了,好像也跟人们一样产生了崇敬,把所有生物都赶出了它的疆域。风景黯然失色,尽管还保留着自己基本的特征,却在越来越强烈的停滞中消失了,最终只剩下一些暗示,像一幅羽毛画,以羽毛的笔迹在万物中刻画。树木、树林、鲜花和岩洞都简化成了羽毛的笔迹,轻描淡写的桥梁在渐渐难以察觉的两岸之间摇晃,剥落了色彩、阴影和光线,连朦胧的云层都变成了纸上腐烂的白色,几乎不成形状,而那睁得大大的、没有颜色的天空之眼也是一片空虚,只是空虚的梦之悲伤。房间变得触手可及,因为墙壁、家具、地板、烛台和灯都重新变得确凿了,普洛娣娅在这触手可及的房间里消失了:在所有真实的重压之下,她的轻盈只能飘散,尽管她来到这里是为了永存,她不属于这里的其他东西,因此也当然没有远离它们,她一定还在房间里,一如既往,只是他看不见她。

但他无疑看得见奥古斯都,他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十分熟悉的、比他稍矮一些的身影,几乎可以说是矮小,却依然庄严,他的面容依然稚气未脱,但头上的短发已经泛出了灰白。他说:“既然你不肯费力去找我,那么我就来找你,我在意大利的土地上问候你。”

奇怪的是,对话该有的顺序颠倒了,周围触手可及的东西再次催生了病痛,却使讲话变得容易了:“你强迫我顺从于你那糟糕的医生,屋大维·奥古斯都,但因为你来了,我也觉得这是值得的。”

“从上岸到现在,我刚刚才得空,我很高兴能陪着你。布林迪西姆一直能给我和我的朋友带来好运。”

“你从阿波罗尼亚来布林迪西姆的时候只有十九岁,来继承你神圣的父亲的遗产,你在布林迪西姆和敌对势力签订了条约,为你那神圣的统治开辟了道路;这之间只隔了五年,我记得。”

“你的《小蝇》和《牧歌》之间也隔了五年;你把第一首诗题献给了我,把第二首题献给了阿西尼乌斯·波里欧,那时他远比我有实力,但他也配得上这首诗,后来你把《农事诗》题献给了梅塞纳斯,他也配得上,因为没有这两个人,就没法签订布林迪西姆条约。”

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轻盈的微笑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要提起献诗的事?皇帝从来不会说没有含义、没有目的的话;最好把他的注意力从那些诗上面引开:“你从布林迪西姆动身前去和希腊的安东尼作战;如果我们早两周回来,你就可以在你开始的地方庆祝亚克兴战役的纪念日了。”

“在亚克兴的海滩上举办特洛伊的赛会。你在《埃涅阿斯纪》里写了类似的话。对不对?”

“正是,你的记性真让人叹为观止。”

“很少有什么东西对我的记忆来说如此珍贵。是不是我刚从埃及回到家里,你就把这部史诗的第一稿给了我?”

“你说得对。”

“在那首诗的中间,也就是诗的核心和高潮部分,你把亚克兴战役的场景放到了诸神赐予埃涅阿斯的盾牌中央。”

“我是这么写的。因为亚克兴战役的那一天是罗马精神的胜利,罗马的德行战胜了东方阴郁的蛮力,战胜了所有几乎征服了罗马的阴暗秘密。这是你的胜利,奥古斯都。”

“你能把那一段背出来吗?”

“我当然不行!我的记性可不如你。”

哦,他不能再蒙混了:奥古斯都的目光精确投向了手稿箱;他紧紧盯着它,哦,不能再蒙混了,他来这里是为了把这首诗拿走!

奥古斯都微笑着,望向满脸惊恐的他:“怎么,你对自己的作品这么不熟悉?”

“我不记得这一段了。”

“那么我只好再努力发动我的记性了;希望我还记得。”

“我相信你的记性。”

“那么我们来看看:而在盾牌中央站着皇帝奥古斯都,率领意大利人民打起海战,那……”

“抱歉,皇帝,不是这样的;那句诗是以装甲战舰开始的。”

阿格里帕(约前63—前12),奥古斯都的朋友和女婿,曾率军取得过多次胜利,包括亚克兴战役。

“以阿格里帕  的装甲战舰?”皇帝明显有点恼火了,“总之,装甲战舰是个伟大的发明,还有阿格里帕出色的统帅,是他决定了战局……我的记性确实不行了;现在我想起来了……”

“既然你被画在了盾牌中央,你人也要出现在诗句的中央,这样才对。”

“给我朗读一下那一节诗。”

朗读?把手稿拿出来,展开它们?皇帝在手稿箱边踱着步,真的和他玩起了那残酷的游戏。在这样的重击面前,他该怎么保护他的手稿?普洛娣娅会这样做吗?他绝对不能打开箱子:“我想试试把那节诗背诵出来。”

尽管皇帝好像猜出了他的想法,微笑却没有从他俊美的脸上消失,那不是微笑,那是某种恶意和残暴。皇帝仍以他独有的从容姿态站在床边,没有坐下来,他猜不出皇帝下一步要做什么,然后他突然有了一个猜测,皇帝要把普洛娣娅从手稿中抹去。也许这只是发烧时常有的幻觉,当然这只是幻觉,因为这里的一切都真实而稳固,带有鲜艳的色彩,几乎不需要去看窗外的风景图画,只要看得更仔细,就会发现纸上的白光,尽管有些地方也笼罩着灰暗的阴影,一直延伸到了这空间可以把握的东西中间,挤入了所有在场之物,赋予了它们一种不真实的苍白标记。轻描淡写的恶意像一种美丽的诱惑,刻画在事物之中,甚至刻画在了花环的色彩里,轻描淡写地立在奥古斯都两眼中间的一道皱纹里。他只说道:“开始吧,我的维吉尔,我听着。”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坐到我身边,我必须躺着背诵,你的医生不让我起来。”

幸好奥古斯都愿意遵从他的要求;他没有坐到箱子上,而是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好像他正好也想坐下来:他劈着腿坐着,把椅子挪到了他的臀下,一点也不像皇帝应有的姿势,他微微叹着气,放松下来,根本不顾及他伟大的先祖埃涅阿斯的风度,埃涅阿斯坐下来的动作显然要更加威严。埃涅阿斯的孙儿就这样坐在那里,已经渐渐松懈了,有些轻微的疲惫,这已经暗示着衰老将近了,给他增添了一点动人而温和的色彩;他倾斜头颅、交叉手臂、准备倾听的动作也极为温和:“好了,让我听听。”

这节诗是这样的:

“在盾牌的中心可以看到亚克兴海战的场景,许多

装有沉重铜甲的战舰,在留卡特岛的海岸后面;

阳光明媚的海流上激战正酣。

且看奥古斯都率领意大利人作战;

他与人民的精神同在,与家神和天神同在,

且看他站在金光闪耀的甲板上,两鬓起火,

他父亲的星辉照耀着众人的头顶。

而侧翼的舰队被神风鼓舞,

阿格里帕乘风破浪,额上戴着一只

船头形状的金冠,那是海战功勋卓著的标志。

面对着他的,在野蛮激战的风口浪尖的

是披挂华丽的安东尼,东方的征服者,

大夏,中亚古国,地在今兴都库什山和阿姆河上游之间。

他偕东方的子嗣,偕埃及人和大夏  的人民作战,

他身边——真可耻——是他埃及的娇妻……”

皇帝沉默着,好像还想继续听下去。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明天是我的生日。”

“普天同庆的日子,全罗马欢庆的日子;愿众神赐予你永恒的青春。”

“对,我的朋友,三个星期后,当我们庆祝你的生日的时候,我也会这样祝福你。让我们一起永葆青春!那时你就五十一岁了,但你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没有人敢相信你比我大了七岁。当然,因为旅途的不适,今晚你狠狠捉弄了我一把;我马上就要动身了,至少明天要出席罗马的晚宴,我本来希望能带你一起去。”

“这就是告别了,屋大维,你知道。”

回答是一个不情愿的手势:“当然是告别,至多是告别三个星期;等你过生日的时候,你应该早就到罗马了,如果你可以给我朗诵一段《埃涅阿斯纪》,该多么美好啊,比那些国家的庆典美好得多。后天我还要安排更盛大的表演。”

皇帝是来和他告别的,尽管带走《埃涅阿斯纪》对他来说更重要,他把他的目的尽力藏匿在这许多言辞之下。这是那条真实征服了虚假的道路吗?或者是虚假战胜了真实?哦,甚至皇帝也活在虚假之中,而天光——太阳已经走得这么远了吗?——暗了下去。“你的生活是一种责任,皇帝,但你期待着的罗马的恋人,也是给你的补偿。”

皇帝一贯肃穆的面孔突然变得十分轻松了:“莉薇娅在等我,而且和朋友重聚也很愉快。”

“更幸福的是,你爱你的妻子!”——普洛娣娅从某个轻盈的无处飘来。

“而这样的庆典独独缺了你一个,维吉尔,我们都会很痛心。”

谁可以真正地爱一个女人,谁就可以做别人的朋友,可以陪伴别人,屋大维就是这样。“谁能拥有你的友谊,屋大维,谁就是幸福的。”

“友谊使人幸福,我的维吉尔。”

皇帝的话又变得坦率而温暖,他几乎可以希望,皇帝不要再和他抢夺手稿箱了。“我很感激你,屋大维。”

“你这就言过了,维吉尔,友谊不是靠感激产生的。”

“你一直都是施予的一方,其他人也没法表达感激。”

“众神赐给我常常能够帮助朋友的幸运,但我更希望他们的恩惠是让我找到朋友。”

“因此感激你才更是一种责任。”

“你一直都尽了礼尚往来的责任,以你的存在,以你极其重要的作用……为什么你要改变自己的心意?为什么提起这空洞的感激,却显然不愿承认你负有任何责任?”

“我的心意没有变,哦,皇帝,我只是无法承认我的成就足以报答你的恩赐。”

“你一直都过于谦虚了,维吉尔,虽然谦虚没有错;但我很清楚,你故意贬低你的作品,是为了在最终把它们藏到我们的背后。”

现在他说穿了,唉,现在他说穿了——皇帝坚定地追逐着他的目标,没有什么能迷惑他,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夺走手稿箱。“屋大维,把那首诗留给我吧!”

“很好,维吉尔,就是这样……卢修斯·瓦里乌斯和普洛修斯·图卡已经告诉我你那可怕的计划了,我刚刚还不相信他们……你真的想毁掉你的作品吗?”

沉默在房中扩散。这紧张的沉默,苍白而轻描淡写地出现在皇帝那思虑的、紧绷的面容中心。一声极轻的声响在某个无处响起,像奥古斯都两眼间的皱纹一样轻浅、笔直,奥古斯都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你不说话,”皇帝说,“这也许意味着你确实想收回你的赠礼……你想想,维吉尔,这可是《埃涅阿斯纪》!你的朋友们都会很伤心的,包括我,你知道,我也算你的朋友。”

普洛娣娅的哀叹又飘来了;她的话语无声地飘来,轻轻浅浅,语字相连:“毁掉那首诗,把你的命运交付给我;我们必须爱彼此。”

毁掉那首诗,爱普洛娣娅,像朋友一样对待他的朋友,诱惑一个接一个,从未如此有说服力,但那不是普洛娣娅,她不能干涉这件事。“哦,奥古斯都,这是为了我们的友谊而写的,别逼迫我。”

“友谊?……你这话的意思像是在说,你的朋友们不配保留你的礼物。”

皇帝的嘴唇几乎没有颤动,不断地说着话,尽管他有权力夺走,也想要直接夺走手稿箱。普洛娣娅也沉默了,好像她期待着他们的对话能给她一条出路:存在的形式不可击溃,冷酷而生硬地立在周围,现在只能遵照奥古斯都的意志了,这也已经被注定了。

“哦,奥古斯都,是我的诗、是我配不上我的朋友。请你不要再说我谦虚了,并不是这样;我知道这是一首伟大的诗,尽管比起荷马史诗,它简直微不足道。”

“既然你承认这一点,你就无法否认,毁掉它的计划是很可耻的。”

“遵从神命就不是犯罪。”

“你在逃避,维吉尔;犯罪的人总是在怪罪众神的意志;但我从没听说过,是众神命令你毁掉这份公开的宝藏。”

“我很荣幸,皇帝,你把我的作品抬高成了公开的宝藏,但我得说,我不只是为了读者,而首先是为了我自己才写了这首诗,这才是它最内在的必然,这是我的作品,我必须遵从,也有权利遵从众神为我注定的必然。”

“我可以为了我自己而放弃埃及吗?我可以让军队洗劫日耳曼尼亚吗?我可以把边境交还给大夏吗?我可以再次放弃罗马的和平吗?我可以这样做吗?不,我不可以,就算我得到了神谕,我也不能遵从,尽管这是我为之拼搏的和平,我的作品……”

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因为胜利是皇帝和所有罗马人民、所有罗马军队的共同作品,而诗歌是一种孤独的行动。但这个比喻是否矛盾并不重要,因为皇帝是不会自相矛盾的。

“你的作品由你对国家做的贡献衡量,我的作品由艺术上的完美衡量。”

艺术的完美,创作那温和的必然不容许选择,高于所有人类、所有凡俗!

“我没看出区别;艺术品也要服务于大众的利益,从而服务于国家,国家本身也是建立国家的人所创造的艺术品。”

皇帝流露出了一种确切而痛苦的疲倦。对皇帝来说,艺术的问题并不重要,他这样苦苦坚持是不明智的。“如果国家是艺术品,那么它也是一件不断运动、不断完善的艺术品,但诗一旦写就,就在自己体内静息,在它达到完美之前,创作它的那只手不可以停止工作;必须调整,必须剔除不够格的地方,必须这么做,即便有使整部作品功亏一篑的危险。在这里只有一种衡量的尺度,就是作品的目的。只有作品的目的可以衡量作品,什么是值得留下的,什么是应当销毁的,真的,只有这个目的可以衡量作品,这和作品的完成度,和艺术家都……”

奥古斯都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有人指责艺术家完善不够格的部分,或者干脆删除那些部分,但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整部作品是不够格的……”

“它就是不够格。”

“听着,维吉尔,你早就没有权利做出这个判决了。十多年前你告诉我你想要创作《埃涅阿斯纪》,那时我们都真心感到喜悦,都想参与其中,都赞同你和你的计划。之后几年你把它一节一节地读给我们听,你在构架诗篇的繁重压力面前——这也确实经常发生——感到气馁,但又因为我们的赞叹,不,因为所有罗马人民的赞叹而重新站了起来。你想想,这部作品的一大部分已经广为人知了,罗马人民已经知道了你写完的部分,他们对此交口称赞,从来没有一首诗可以到达这样的高度,把完成的作品赠给他们是有利于人民的,绝对是有利于人民的。这已经不是你的作品了,这是我们所有人的作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参与了创作,这部作品应该属于罗马人民和他们的伟大。”

光线变得更惨淡了;可以猜出来,阳光变得更阴郁了。

“向人民呈现没有完成的作品是因为我的软弱,是因为艺术家飘忽的虚荣心。但促使我这样做的,屋大维,还有我对你的爱。”

皇帝的眼中闪现出一种熟悉的信任;带着点稚气,几乎透着狡诈:“你说你的诗是不够格的?是不完美的?你本可以或者本应该写得更好?”

“正是你说的这样。”

“我为之前错误的背诵而感到羞愧;现在请允许我挽回我的荣誉……我想给你再背诵几句你自己的诗。”

他怀着些微的、友好而天真的幸灾乐祸,希望皇帝的背诵再次出错,但皇帝也激起了他那——唉,诗人的虚荣心!——极度渴望夸赞的好奇心:“是哪一段诗,屋大维?”

罗马的统治者、地球的统治者抬起手指打着拍子,轻盈地按着节拍,背诵着诗句:

“其他人里,有些人能锻造更栩栩如生的青铜像,

有些人能用大理石雕出更生动的面孔,

有些人在法庭上更为善变,有些人擅长绘制星轨,

用量尺作画,预言星宿的流转:

但是你,罗马人,想想如何统治万民,

这是你的专长,确立和平的德行,

对遵从的人要温和,对违逆的人要征战。”

皇帝那敲打的手指仍停留在空中,像是在提醒,像是要提炼、保留诗中的教诲:“怎么了,维吉尔?被自己的罗网捕获了?”

他当然是在暗示纯粹的艺术品多么低级,这是一种完全透明的暗示,暗示在罗马真正的使命面前,这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是多么低级,但这还是太平庸了;不需要深入的品评。“是这样,奥古斯都,正是这样,你背得一字不差;这是安喀塞斯的话。”

“难道这不是你写的?”

“我没法反驳。”

“这段诗完美无瑕。”

“就算是这样,它也不是整首诗!”

“那不重要。我也不知道其余的诗行哪里不够格,但你自己也承认了,罗马精神是建立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形式缺憾上的,它不能应付其他形式……罗马精神是你的诗,不是艺术,因此……是,你的诗就是罗马精神,它是伟大的。”

奥古斯都对真正的缺憾又能预感到什么?!他对于笼罩了所有生活、所有艺术的深刻不协调又知道些什么?!他会把什么东西称为艺术?!他怎么理解世间万物?!当皇帝说那首诗是伟大的,当皇帝以此谄媚作者——唉,没有人能完全回绝这种称赞!——他期待着称赞,因为看不出明显缺憾的人也不了解诗歌内在的伟大!“不完满的地方,哦,奥古斯都,别人是预感不到的。”

皇帝没有理会他的打断。“你的作品就是罗马,因此它是罗马人民和罗马帝国的财产,你服务于国家,我们也都服务于国家……只有未完成的东西属于我们,也许只有错误和失败;因为真正的成品属于所有人,属于世界。”

“皇帝,我的作品没有完成;远远还没有完成,但没有人相信我!”

皇帝封闭的面孔上又闪现出了熟悉的信任,这次还多了几分深思熟虑。“我们都知道你容易气馁和失望,维吉尔,尤其是今天你卧病在床,更容易受到这些情绪的影响;你想用这些情绪来蒙蔽别人,但至少我还没有被你昏聩的意图所蒙蔽……”

“这不是气馁,不是你所想象的、你多次把我从中拯救出来的气馁,屋大维,这不是因为没有征服和不能征服而感到的气馁……不,我回顾我的生活,看到的都是未完成的东西。”

“这你得适应……所有人的生活、所有人的作品都有无法完成的一部分;这是我们都要承担的命数。”皇帝的话听上去很悲伤。

“你的作品还可以不断完满;你的后来者都会遵从你的意志,但我后继无人。”

“我本想让阿格里帕接班的……但他太老了;不然他就是最佳的人选。”皇帝好像突然被一阵担忧抓攫住了,起身走到了窗边,好像远方的风景能给他什么慰藉。

人们一个个走过,他们终有一死的肉体一个接着一个,只有认识在继续流淌,流进了过于遥远的远方,人们在那里无言地相遇。

“阿格里帕很快就要来了。”奥古斯都说,望了望下面,阿格里帕肯定会从那里过来。

马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他严肃而智慧的军人面孔,他强健而简单的身躯;这些都清晰地呈现在一种突如其来的知识里,好像有一种声音,也许是奴隶的声音在低语,说这具强健身躯的生活很快就会把自己消耗殆尽,甚至是在奥古斯都之前。但奥古斯都肯定不愿意听到这些;他希望听到一些别的话。“你这么年轻,屋大维,你也有孩子,也许还会有更多孩子;你的血脉会延续下去。”

一个疲惫的手势就是回答。

然后一切又变得寂静而沉默。奥古斯都站在窗边,身形纤长,极度瘦削,一个终有一死者那终有一死的肉体,肢体裹在长袍里,被洒落的光线勾勒成剪影,长袍凌乱的褶皱里一个瘦削的凡人背影,尽管正面仍是一张充满了目光、闪烁着目光的面孔,以前就很少有人知道,以后将更少有人知道,他到底在看哪里。站在那里的不就是阿荔吉本人吗?是,确实是,他曾是阿荔吉,带有童稚的纤瘦和几乎是感人的美貌,几乎像他的儿子。他想要承担他的命运、他的成长,想要照顾他,不只是像父亲一样,不,他想像母亲一样照顾他,也像父亲一样让他长成自己的样子。阿荔吉站在那里,转过了脸,好像觉得被他欺骗了,依然承受着命运的伤害,却没有在意,仍在入梦的风景里做着梦,在梦中催动花开的阳光下,在梦中月桂飘香的平和气氛里,为了他、为了这美丽的少年,原上饮醉的牧神沉迷于笛声的节奏,翩翩起舞,风景为他而开启,在内心的最深处起舞,连橡树也随着节奏猛烈地摇晃着树冠。一切都为了这个少年而发生,造物唯一的欲望之舞一直跳到了所有边界,在看不见的世界里也清晰可见,这转过脸的人清晰可见,怀着涌流不息的渴望,织入了这唯一可见的人,这种渴望充满了认知,它颤抖的流体裹挟了所有可以看透和不可看透的东西,并以此铸造成为人所知的形体:对,被认知的渴望裹挟,渴望着自己,阿荔吉站在那里,当他赢得了形体,他周围的一切也都具有了形体,形成了一个为人所知的共同体,因此正午和黄昏也可以汇成唯一一种光亮的存在,这里的一切都消失了,甚至在无穷的、比远方更远的地方,静息的夜晚山脉也消融了,化为了虚空,被遍布的风景虚空吸收了,而风景的虚空只是缄默而稀疏的乱线,线条坚硬,在腐朽的、褐色的惨淡光线里绘入了渐渐增强的太阳的阴暗。花朵的色彩越来越沉闷,皇帝的朱紫长袍变成了黑紫色,笼罩它们的光线干燥得像烧焦的纸张,这一切都毫无联系,完全没有彼此消耗,没有看到彼此,因此站在窗边的瘦削形体那单方面的严苛也没有消耗,他的严苛、冷酷和尖锐都没有消耗,他所起到的表面作用尽管触手可及,却那么不真实,就连人类,唉,就连人类之间的联系也坠入了这种单方面的情感那自由飘荡的神秘表面,而表面之下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掩盖。因为有一种强大的、几乎是严苛的联系,极度不理智,极度无欲无求,也极度清醒,连接了他与那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瘦削人形,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联,无关联的关联,极度稳固。没有什么还在活动,甚至连群鸟的叽喳也在这幽暗而惨淡的光中死灭了;唉,那个梦永远也不会重返了。但普洛娣娅从梦中探了出来,触手可及,他已经预感到了她的呼吸,呼吸着通报了神秘:“别为他伤心,我会在无人歌颂的未来认出你。过去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了,回到我身边吧,我的恋人——”她就这样低语着,像梦中平和的温柔生机,在所有听觉之外低语,进入了一个触手可及的世界,世界也变得生气全无,变得惨淡,她就这样对着世上僵滞的东西低语,然后,她轻悄的低语沉寂了,好像她那柔弱的力量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只有寂静长存,皇帝依然站在窗边眺望,没有回头,那个以众神的名义统治世界的人,那个瘦削而凡俗的上帝的化身,他没有回头,眺望着屋顶与线条荫翳的、还在不断陷入荫翳的风景。一切都寂静而平和,但已经不是此前轻轻飘荡的梦之平和了,这是奥古斯都那坚韧不屈的平和,只有月桂的香气像梦境一样呼吸,一如既往地飘过了房间,仍在这里苦守,却只是对那鲜活之花的回忆了,在回忆那几乎可以听到残酷之事的边界上,曾经站立着月桂,现在站立着月桂。

意料之外的是,奥古斯都突然又转过了头,怀着反常的热切问道:“说正事,维吉尔……你为什么想要毁掉《埃涅阿斯纪》?”

他始料不及,一瞬间竟无法作答。

“你说它是不够格的;你是这么觉得的,但我不信,没有连维吉尔都无法补救的艺术缺憾……你显然是在搪塞我。”

“我没有达到我的目标。”

“我不明白你的回答……你的目标是什么?”

这个问题如此尖锐,又如此直接;奥古斯都又走到了床边,像父亲一样严厉地审视着他,带着赫赫的威严,但这种威严对他的影响却极为奇特,不仅仅是由于他们年龄的差距,更是因为所有认识奥古斯都的人都对他一贯的尖锐诘问习以为常了,不再感到惊恐。他的赫赫威严显然不可避免,向他索求一个答案;而他已经被震慑到了,不知如何作答。他的目标是什么?他找不到它,它也在这一瞬间触手可及的沉重中蒸发!唉,目标在何处?哦,普洛娣娅!哦,西比尔的声音!他有什么目标?!

普洛娣娅发话了,像一种回忆:“我背负着你的命运;你的目标在我的知识里。”

而奥古斯都——如果他一定要问出什么,就连这他也愿意盘问出来——改变了语调,他觉得他变得亲切了:“有很多目标,维吉尔;我自己就有很多目标,其中之一就是你的友谊,这个目标显然也很重要,因为做维吉尔的朋友是我的荣耀……那么,现在告诉我,是什么可怕的目标推动着你,让你下定了那难以理解的决心……”

他又烧起来了;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变得灼烫,戒指挤压着手指。但他必须回答:“我的目标?……知识……真理……万物的目标……认识……”

“这就是你觉得你没有实现的目标。”

“没有人能够实现。”

“那么……既然你自己也承认没有人能够实现,那你还这么折磨自己,就有些不可理喻了;……终有一死的人不是全能的。”

“但我还没有向认识迈出第一步……真是谬误,一切都是谬误。”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自己都不相信;就这样吧。”奥古斯都的声音变得气恼;他有些不悦。

“就是这样。”

“我的维吉尔……”

“哦,屋大维……”

吊灯轻轻地摇晃着,尽管没有一丝风;吊灯的银链轻轻地击响;幽暗的太阳下面是否正积蓄着一场地震?他没有感到惊恐。他的身体像轻舟一样微微摇动,像一叶准备出航的轻舟,而奥古斯都在岸边伸出了友善的援手。外面,海洋的镜面不起波纹,整个海面都在一起波动,水面上闪着惨淡的光。

奥古斯都友善地开了口,他也没有注意这场地震:“听我说,维吉尔,听我说,我是你的朋友,也了解你的作品:你的诗充满了最崇高的认识。整个罗马都在其中,你的诗包罗了罗马的众神、它的战士和农民、它的荣光与虔诚,包罗了整个罗马的空间、罗马的时间,从它的起源时代一直到它强盛的特洛伊先祖,你保存了一切……这些认识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保存?保存……哦,保存……对,我曾经想把一切都保存下来,发生的一切,发生过的一切……所以我没有成功。”

“你已经成功了,我的维吉尔。”

“我追求认识的时候太过焦躁……因为我想把一切都书写下来……因为那就是诗;唉,诗焦躁地追求着认知,认知是它的愿望,它不能实现它的愿望……”

“我同意你,维吉尔,那就是诗;它包罗了一切生活,因此它是神圣的。”

皇帝不理解这一点,没有人能理解真理,没有人知道审美的神性只流于表面,只是前神性的神圣假象。

“认识生活不需要诗歌,哦,皇帝……至于你说的罗马的空间、罗马的时间,我觉得撒鲁斯特和李维的著作比我的诗歌更相称,如果我也是一个农民,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本可以做一个农民,如果我要认识农业,可敬的瓦罗的著作远比《农事诗》重要得多……我们诗人和他们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不想贬低我的同行,但只靠美化是什么也做不到的,至少无法得到认识。”

“每个人的存在都在为生活的认识做出贡献,每件完成的作品也是,包括我的作品;只是你的伟大著作是诗歌的认识,因此也是你的伟大,维吉尔,所有生活,我敢说,都在一次注视里,在唯一的一部作品里,只需一瞥就可以把握。”

他写下了内在与外在发生的一切,尽管如此,他却一无所获。“唉,奥古斯都,我过去也想要这样,我觉得这,觉得这恰恰就是诗艺的认识使命……但我的诗却成了对认识的一种寻求,不会成为认识,不是认识……”

“那我就得再问你一次了,维吉尔,如果你写诗的目的不是对生活的认识,那是什么?”

“对死亡的认识。”

一片静默;存在那地震般的轻摇持续着,但皇帝还是没有留意,他似乎被他听到的东西震慑到了。过了许久,他说道:“死亡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认识了生活的人也能认识死亡。”

是这样吗?这听起来好像是一种真理,却不是真的,或者不再是真的了。“在我的一生中,屋大维,没有一刻我不想要保存下来,但也没有一刻我不在求死。”

皇帝显然深感震惊,却还是强迫自己亲切地说道:“你求死的愿望迄今都没有实现,维吉尔,这只能说是一种幸运;这一次,你的愿望就让你生了病。你求生的愿望会在众神的救助之下再次变得强大。”

“可能是……我当然贪恋生活,是,我承认我贪恋生活;我没有厌倦生活,那是因为我极度渴求死亡……我对死亡还一无所知……”

“死亡即是虚无;谈论死亡是多余的。”

“你目睹过许多死亡,屋大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比别人更了解生活。”

“也许我目睹过太多的死亡了,但真的,我的朋友,生活就像死亡一样贫乏。生活通向死亡,二者都是虚无。”

如果奥古斯都不是随随便便、极为疲倦地说出了这句话,他将感到极度震惊,因为这完全不符合皇帝一贯的作风。但奥古斯都显然没太当真:“这不符合斯多葛学派的观点,而你一直说你是斯多葛学派的门徒。”

“只要我还负有行善的责任,我就会赞同斯多葛学派的观点。但这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不太重要,不关乎本质。”

奥古斯都坐了下来,他那不怎么英武的姿态又显出了疲惫。他闭目休息了片刻,手在空中摸索着一个支撑点,终于搭在了挂着花环的烛台上,他的手指玩弄着一片月桂叶,揉碎了它。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他的目光如此倦怠,显得有些空虚。

哦,他本该把这一切也都保存下来,书写下来,像这许多年来其他流逝的、未经书写的事情一样,像所有那些几乎不可追忆的人类故事,一片模糊的颅骨与脸庞的海洋,村民、市民的颅骨与脸庞,长着头发,覆盖着皮肤,或起了皱纹,或依然光滑,或长了丘疹,一片模糊的形体海洋,那些路过的、溜过的、一瘸一拐地经过的永远多样的人类。奥古斯都,这上帝在尘世间的化身当然也属于他们,他也像整个不可穿透、不可计数、不可塑形的鲜活造物的海洋一样不可追忆;像里面的每个个体一样不可追忆;甚至像纯粹的生物一样不可追忆,那栖在他们所有人体内的生物,吞吃、入睡,体内填满了多余的半固体;像血肉下的骨架一样不可追忆,他们都靠它活动;像人类一样不可追忆,哦,人类,尽管如此,他的微笑中却栖息着所有神性,他在微笑中认识到了他人的灵魂和他人都是神圣的——人性的理解、人类的语言都诞生于微笑。他无法保存这些,只保存了一个幸运的、前荷马图景的仿品,一种空虚的虚无,充满了荷马式的众神和英雄,甚至疲倦的孙辈也在反抗他们的虚假,孙辈坐在这里,还有力气:因为甚至连皇帝脸上最疲倦的微笑也是神圣的,但在诗中,亚克兴的征服者却没有一张脸,没有一种微笑,只有一副盔甲和一顶头盔。在那首诗里没有真理,英雄埃涅阿斯离真理那么遥远,埃涅阿斯的孙儿离真理那么遥远;在那首诗里没有深刻的认识,它没有真正地保存下来什么,它什么也不能保存下来,因为只有在认识中,光影才能成形:那首诗仍然带有无影的惨白。这时,一个声音发了话,不是普洛娣娅的声音,不,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不,是那个奴隶的声音,极其陌生,因为他在这里什么也不寻求,他说道:“你不应该再保留什么了。”——“为什么是你来给我建议?为什么不是普洛娣娅?”现在回答的真的是普洛娣娅了,她轻柔的气息一如既往:“听他的吧,你不该再书写什么了。”因为她,不再书写成了一种责任,但普洛娣娅也可能只是因为惧怕这个奴隶才这样附和的,她惧怕他,她本可以跻身于那不可逃脱的本质;但这也还是一种责任。为什么要这样命令他,要他履行责任?为什么?!因为甚至现在,对,甚至现在他也必须尝试唤回荒废的时光,这样的话那首诗还有救,这也是最后的一瞬间了,做任何努力都太晚了。但他必须成功,如果他能保留这一刻,保留此时此地唯一的一刻,保留周围触手可及的存在者,那石化的坚固墙壁、地板、房屋、城市、静止之物中的奔流之物,保留所有穿透性的、地震般的摇撼,人们从上面滑过,像小舟滑过如镜的水面,映在渐趋惨白的正午阳光里——哦,如果他能保留这些,保留皇帝冷酷而温柔的表皮下属于尘世的疲惫,保留谈话的一些残片,这谈话像一根无形的链条延向了他,两人之间的对话,两人都坠入了潮湿的人海,他们之间的理解、他们目光神圣的接触是不可把握的。哦,如果他能保留这些,如果他可以保留这些,如果他还需要这样做,那么这也许会是对生活的真正的认识,是它最初与最后的闪光。是这样吗?“你在尘世间一直在这样做,此岸对你来说已经不够了。”奴隶说,这句话让他醍醐灌顶,根本不需要普洛娣娅来确认。因为认识的精神还能深深挤入存在者体内,他还能分裂成原初的元素,把平静的受难从躁动的东西里区分出来,他认清了二者,一个像水和大地,另一个像火和大气,他能溶解成许多片段,钻进原子神秘的旋涡,他也能发现人类最内在的本质,能看透一个又一个人类的断片,看透对上帝的预感、人类的行动和语言的自欺,能剥出人性最深、最后的赤裸,把血肉从骨架上剥下,把表皮从骨头上吹掉,粉碎人的思想,除了分崩的、神圣地悔悟的、不可把握的自我什么也不留下,而认识的精神使一切圆满。他想要一步一步地钻研,想要保留一切,但目前看来他还没有迈出一步,认识仍留在此岸,仍囿于尘世,仍是对生活的认识,而不是对死亡的认识:一片片举出开端那夜色朦胧的混乱,一个个连成了真理的链条,无穷无尽的链条,无穷无尽的真理本身,像生活一样无尽,显然也像生活一样毫无意义,囿于无意义,在生活认识它之前,死亡就认识了它,也仍在认识它。不死之死的光亮开启了,那是人类存在最朴素的意义,创世的过程,所有的真理。哦,对生活的认识与俗世束缚在一起,从未脱离认清的东西,给了他一种同一性,永存的同一的意义,因此生活也成了一种创世,在永存的事物之中,永远被人忆起。

只有那些意识到自己关于死亡的知识是无穷无尽的人,才能把创世的过程保存下来,这创世中的个体,好像创世的过程就在个体之内。因为个体不能保存在自己体内,只有在关联中,只有在和法则的关联中,它才能保存下来。而被所有存在者的关联运载的无穷之物、被法则和法则的形式运载的无穷之物就是命运本身:无穷之物那无尽隐匿的存在,也是人类的灵魂。

奥古斯都不为所动地坐在那里:他的手指揉碎了月桂的叶片,好像在期待他的赞同,至少是一个回应。

“哦,奥古斯都,你讲到了本质……这不像你的作风,你好像没有意识到,生和死都不是虚无,这不像你的作风,你好像也没意识到,你的认识可以把这句话颠倒过来,就好像你还在继续说话……真的,只有认识死亡的人,才能认识生活……”

皇帝漫不经心地微笑了,这显示出他根本不在意这句题外话,他依然保持着平和:“可能是这样……”

“是,没错,是这样,只有当死亡的意义达到圆满,生活那不可度量的意义才会诞生。”

“我可以把你说的这些理解为你诗歌的目的吗?”

“这不只是我的行动的目的,也是真正的诗歌的目的,这是所有真正的诗歌的目的;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所有思想、所有想象都必须竭力试探死亡,如果没有这种巨大的胁迫,没有这种死亡将近的胁迫,就没有悲剧诗人,就没有埃斯库罗斯!”

“但人民觉得诗歌还有其他的目的。有人在诗中寻求美,有人寻求智慧。”

“这些都是副产品,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几乎是廉价的副产品;当然,人们可能只想寻求这些东西,但在后面,真正的目的呼之欲出,因为它才是本质,因为在它内部只藏匿着生活本身的目的。”

“而你没有达到这个目的?”

“我没有达到。”

奥古斯都揉了揉额头,拨弄着他的头发,好像大梦初醒,必须努力集中精力,他说道:“我了解《埃涅阿斯纪》,因此你的书写不可能是错误的。那里面有死亡的所有变体,不仅如此,你甚至追随着死亡走到了下界的阴影里。”

皇帝好像永远也不会明白,诗的献祭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必然;他根本没注意到太阳光变暗了,海平面也在摇晃,没有预感到大地上的不幸火海,它在万物中真切、强劲而清晰地通报了自己;他没有预感到创世将要开始了,也永远都不会承认献祭——不只是《埃涅阿斯纪》的献祭——必须进行,只有这样,太阳和星辰才能不再停滞在它们日夜轮回的轨道上,不再翳暗世界,只有这样,创世才能继续,死亡才能变成重生,变成重生的创世。

埃涅阿斯追随着死亡走入了下界的阴影,他两手空空地归返,他自己就是一种空虚的比喻,没有幸福,没有真理,没有真实的真理,他的冒险就和不幸的俄耳甫斯的冒险一样徒劳,尽管他还没有下到俄耳甫斯为其所爱之人所下的一半深的地方,只是抵达了那些建立了法则的先祖——不,他的力量还不够,还不足以下到更深的地方,而现在他要完成献祭,现在他要和所有诗歌一起抵达虚无,死亡的真实期待着它,击溃了这空虚的比喻。“我只是以比喻展现了死亡,奥古斯都。但死亡比诗歌的象征更狡诈,死亡逃出了这些象征……比喻不是认识,不,比喻紧跟着认识,但有时会跑到认识前面,像一种不被允许、不曾圆满的预感,只有言辞才需要比喻,然后比喻会取代认识,站在认识前面,像一块幽暗的屏风遮挡着认识……”

“我觉得所有艺术都需要比喻,对埃斯库罗斯来说也是这样;所以艺术都是象征……不是这样吗,维吉尔?”

皇帝显然找到了正确的切入点来反驳他:“要表达自己,我们也确实没有别的手段。艺术只有比喻……”

“而死亡会从比喻中逃脱,这是你说的。”

“是这样……所有语言都是比喻,所有艺术都是比喻,甚至连实际行动都是比喻……认识的比喻,应该是这样,可能是这样……”

“很好,这样我就理解了,这对于我也成立,对于埃斯库罗斯也是,”——奥古斯都微笑了——“这么说我们都同意统治是一种艺术,是属于罗马人的艺术。”

要跟上奥古斯都那跳跃性的狡辩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皇帝坐在他的床边,这个事实比皇帝说的话更好理解,当皇帝提到罗马帝国,提到他所创立的太平盛世——他的真实何在?国家在外面轻描淡写地建立了起来,在风景中,在风景之间,在人群中,在人们之间,那里有边界,那里有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无形却触手可及,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在所有这些空间里感受到它:“你的作品,奥古斯都……当然,是,是一个比喻……这是你的国家……是罗马精神的象征……”

赫洛斯图塔斯,公元前4世纪希腊人,为追求名声而焚毁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

“但在这个充满了象征的世界里,在这个充满了创造了我们生活的比喻的世界里,你创造的比喻就那么差吗,就必须毁掉吗?我希望我创造的一切都能留存下来……在这一点上我很像埃斯库罗斯,他也没有毁掉他的作品……你想做一个例外吗?还是你不满足于自己挣得的名声,还要把赫洛斯塔图斯  的名声也归到你的名下?”

皇帝是那么渴望名声,他不停地说着名声,也不停地追逐着名声,所以他不能告诉他,名声可以持续到死后,却不能扬弃死亡,因为名声之路是一条世俗之路,是此岸没有认知的道路,是一条表面之路,是颠倒和迷醉之路,也是一条不幸之路:“名声是众神的恩赐,但不是诗歌的目的;只有鄙陋的诗人才以之为目的。”

“你当然不属于他们的行列……那么为什么你的象征就不能留存呢?你的诗和荷马的诗不相上下,如果说你不如埃斯库罗斯,那也很荒谬。但你却声称你只是掩盖了认识,而非发现了认识,不能以此接近认识;如果你是这样,那么埃斯库罗斯也是这样。”

奥古斯都还在坚持,刁钻而可恶,他明显有些焦躁了,但他却不能立刻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给他一个他想要的答案:“埃斯库罗斯的诗从一开始就是认识,而我想在诗中找寻认识……他的象征源自最内在的认识,既是内在也是外在,像伟大的古希腊艺术的所有图景一样,跨入了持存的东西;生于认识,变成了持存的真理。”

“你也该享此盛名。”

“我不行……我只是带来了外在的图景,它们囿于尘世,因此肯定比它们原初的图景要小;它们不能成为认识,不能成为真理,既不在内在也不在外在,只是单纯的表层……我也是这样。”

“维吉尔,”皇帝的步伐加快了,又带了少年的感觉,“维吉尔,你这是在旧调重弹,只是换了一种更好的说法。但我也可以重复我的话,继续指责你针对自己作品的昏聩指责,指责你说自己失去了目的或失去了认识,实际上那只是一些形式塑造的缺陷,除了你没有人能发现,除了你没有人会觉得你的诗不够动人。对自己作品是否成功的怀疑折磨着所有艺术家,而它在你身上已经发展成了一种狂热,也许是因为你是所有诗人里最伟大的吧。”

“这不是事实,奥古斯都。”

“不然呢?”

“你还要赶路,我不该再发表长篇大论了,我想要向你证明,《埃涅阿斯纪》仍然是不完善的,尽管它拥有一件完美艺术品的所有特征。”

“你在玩文字游戏,维吉尔,你说你只是在表层活动,你现在就是。”

“唉,屋大维,相信我吧。”皇帝站在那里,远得不可度量,没有任何话语可以抵达他。

“长篇大论的证明总想揭露什么,尤其是当它们想建立在哲学的论点上面,现在显然就是这样。”

“这不是哲学,屋大维。”

“但这是你想对《埃涅阿斯纪》做出的评注。”

“是,可以这么看。”

“维吉尔对自己作品的评注!这个怎么能错过!我们得告诉梅塞纳斯,他一定会兴高采烈地参与其中的。等你到了罗马,你要好好给我们讲讲,还得找个奴隶做笔录,把你的话记下来……”

“在罗马……?!”——他再也见不到罗马了,这种感觉多么奇特!而且,罗马在哪里?他自己在哪里?他躺在哪里?这是布林迪西姆吗,这城市的街道在哪里?难道它们不是通向无处的吗,不是彼此盘绕、交错在一起的吗,和罗马的、雅典的以及世界上所有其他城市的街道盘绕、交错在一起的吗?许多门、许多窗户、许多墙垣,都改换了站立的地方,都不断地变幻着位置,眺望的目光和逃离的出路都不知通向何处,唯一的风景就是无影的大地,就是这唯一的城市,它无法转向天空;没有人知道哪里是东方。

“当然,我的维吉尔,罗马期待着我们的到来,”皇帝说,“我该动身了,几天后你就会恢复健康,会在我之后安然无恙地前往罗马……但在这之前你不要考虑康复和手稿的问题。你和手稿都必须毫发无伤,我们需要你们,这一点我要请你向我发誓,你应该也不会觉得这是件很困难的事。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的手稿……你到底把它藏在哪里了?是在这里面吗?”皇帝指向了手稿箱,准备走过去,他好像是顺手一指,但实际上却是蓄谋已久的。

哦,这是勒索,纯粹的勒索,他显然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要向你发誓?!”

“这首诗的许多地方还没有誊写下来……在你意气用事之前,我得把这首诗救下来,得把你拦下来。可能你会说服我,会说服其他人你的评论是多么正确。但你不能着急,我们都得先听听你的评论。如果你不想发这个誓,我就把箱子拿走,替你好好保管,等你到罗马再还给你。”

“屋大维……我不能把我的手稿给你。”

“看到你这么烦闷,我的维吉尔,我也很难过,但我向你保证,你这都是心血来潮。你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感到烦乱,也根本没有理由烧毁你的作品……”现在他站到了床前,温和地鼓励着他。

“哦,屋大维……我要死了,但我对死亡还一无所知。”

普洛娣娅从远处说道:“对孤独的人来说,死亡就是终结;对于两个人来说,那就是关于死亡的知识。”

奥古斯都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这都是悲伤而无用的杂念,我的维吉尔。”

“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也不能摆脱它们。”

“你还有充裕的时间,众神会帮助你,给你更多关于死亡的知识……”

许多东西在四周摇晃,许多东西掠过了彼此,奥古斯都的五根手指握在他的手里,自我俯向了自我,但这不是普洛娣娅的手。在死亡面前没有漫长或短暂的时间,但死亡那带来认识的最后一瞬肯定比他经历过的一生都要漫长。普洛娣娅说道:“我们合为一体,没有时限,我们的知识没有时限。”

“那首诗……”

“好,我的维吉尔……”还是那种温和的激励。

“那首诗……我必须抵达知识……那首诗站在知识面前,它挡住了我的路。”

奥古斯都把手收了回去,他的脸色变得严峻:“这无关本质。”

手上的压力消失了;他再次感到了他的戒指,感到了他在发烧,皇帝的声音陷入了不可理解的远方。“你说到了本质,奥古斯都……那就是死亡……是对死亡的认识……”

“这一切在责任面前都不是本质……你在你的诗里也那么倾心于死,如你所说,以比喻展现……”

他的话在飘飞,他必须尽力把它唤回来:“唉……把生活保留下来,是为了在生活中找寻死亡的比喻……”

“可能是吧,是,可能是……没有人会问一个战场上的士兵有没有找到死亡的象征,有没有找到死亡的知识;如果有一支箭射中了他,他就一定会死。他不会顾忌到自己知晓了什么,不知晓什么,他履行了自己的责任……愿众神阻挡你的死亡,我的维吉尔,他们会阻挡你的死亡,但我不能忍受你这样玩弄死亡,你的死亡,不管你知晓了或者不知晓什么,都和你对全人类的责任没有半点关系……如果你不改变你的想法,我就要强行把你的诗拿走了。”

皇帝表现得十分焦躁,已经怒火万丈了,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认识不是一个个体的事情,哦,皇帝。认识是全人类的事情。”

他的认识无法抵达任何深渊,只能留在表层,留在那暴民横行的石化表层。他对死亡的认识没有超脱尘世,仅仅知道尘世间那石化骨架的死亡,也就是一无所知,忧伤而无助,无力施加任何救助。因此皇帝不能理解他,他不解而愤怒,在他说话之前就拒绝了理解。

“那么说,你想靠毁掉你的作品来造福全人类?你是当真的吗?你的责任呢?你对责任的意识呢?我求你,我真的求求你,别再迷惑我了。”

有什么东西沉入了这个愤怒的人的眼睛,他的怒火不再那么严厉,他的善意还在;如果他能诱发这种善意,事情就还有救。“我没有逃避什么责任或义务,奥古斯都,这一点你清楚;但只有当我真正地达到了认识,我才能真正地服务于大众和国家,因为我有责任帮助别人,没有认识,我就做不到这一点。”

皇帝的怒火果然平息了:“那么我们想要把《埃涅阿斯纪》作为一个暂时的认识妥善保管起来……虽然你错认了它,觉得它还不是死亡的象征,但它也是罗马精神和罗马人民的象征,是他们的共同财产,你和你所说的错误的比喻就是你对你的人民最好的帮助,也将一直都是。”

“皇帝,你的作品、你的国家是罗马精神完美的比喻,《埃涅阿斯纪》不是,因此你的作品会长存,而《埃涅阿斯纪》注定会被遗忘,注定要没落。”

“世界上难道容不下两种完美的象征吗?难道真是这样吗?我当然愿意承认罗马帝国是一个更完美的象征,但难道使你的作品服务于这个包容万象的象征,不才是你理所当然的责任吗?”——怒火又一次在他紧张的脸上闪现,现在还包含了一种愤怒的不信任——“但你,你根本不关心这一点。你出于骄傲推卸你的责任;让艺术,也就是让你的艺术服务于国家并不能满足你的骄傲,你还没有让它们为国家服务,就想要完全销毁它们……”

“屋大维,你觉得我是个傲慢的人吗?”

“到现在为止还不是,但你似乎已经成为那样的人了。”

“好吧,奥古斯都,我知道人应该努力保持谦虚,我也希望我一直都保持着谦虚;但相反,在艺术方面,如果你愿意这么说,我就是傲慢的。我清楚一个人所有的责任,因为人类本来就是责任的履行者,但我也知道人们不能把责任强加在艺术之上,不管是服务国家还是别的什么责任;这样只能让艺术不再是艺术,而当人类的责任渗入了艺术,就像今天这样,人们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出于对艺术的尊敬,人们必须放弃艺术……这个时代要求的恰恰是个体的极度谦卑,心中怀着极度的谦卑,还要隐姓埋名地为国家服务,像国家里许多无名小卒中的一员,像一个士兵或者其他什么人,但诗歌不是这样,诗歌不能存在,它更像是极度傲慢的非艺术,肯定是非艺术,只要它试图以它多余的存在造福国家……”

克里斯提尼(约前570—约前508),古希腊雅典政治家,前509年当选为雅典首席执政官后对雅典政治机构和法律制度进行了大规模改革。

“埃斯库罗斯那多余的诗作嵌入了克里斯提尼  的国家架构,因此雅典城邦留存了下来……我只希望我的作品可以像《埃涅阿斯纪》一样持久。”

他说得很直接,但必须注意,这种亲切只是皇帝和朋友说话时所采用的委婉的反对。

“埃斯库罗斯的情况,我的皇帝,对我来说已经不适用了;时代不同了。”

“当然,维吉尔,已经过去五百年了;但你没法否认,事情还是这样。”

“你说到了责任,奥古斯都,救助他人的责任当然不会随时代而改变,但人们所需要的救助方式不同了,如今艺术已经不能再提供救助了……责任还在,只是它的使命会随时代变迁……只有在无责任的世界里,时代才不会变化。”

“艺术不囿于任何时代,这五百年恰恰证明了诗是永存的。”

“时间所证明的是真正艺术品的永恒价值,仅此而已,屋大维……埃斯库罗斯可以创造出永恒的作品,是因为他完成了自己时代的使命,因此他的艺术也是认识……时代规定了使命的方向,逆向而行的人注定会失败……在时代方向之外的艺术完成不了任何使命,它既不是认识,也不是救助,简而言之,它已经不再是艺术了,不能存活下去。”

皇帝在摇晃的海面上来回踱步,在每次波浪沉落的时候转身,这样他一直都在向上行走——也许他感到了海洋的躁动——他抓住了烛台。“你现在的话也是无法证实的。”

“我们的艺术是在照搬希腊的形式;而你治国理政的时候走的却是全新的道路。你完成了时代交给你的使命,我没有。”

“这证明不了什么。我的新道路仍有争议,而永恒的形式将永远是永恒的形式。”

“唉,奥古斯都,你只是不想看见,只是不想承认,已经不再有诗歌的使命了。”

“已经不再有了?不再有了?你说得好像我们正站在一个终点……”

“也许更确切的说法是:尚未!有朝一日还会再出现艺术的使命的……我们满可以这样猜测。”

“不再和尚未,”——皇帝被触动了,不安地衡量着这些话——“中间裂开了一个空虚的空间……”

是的,不再和尚未;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迷失于虚无,这梦境走失的过渡地带——但是,之前难道没有其他的说法吗,类似的却不一样的说法?少年的声音又传来了,少年吕萨尼亚斯的声音,他说道:“还不是却已经是了;就是这样,将会是这样。”

“时代之间空虚的空间,”——皇帝继续说道,这句话好像是浑然不觉地从他体内飘出的,像是在自说自话——“空虚的虚无,突然开裂的虚无,对它来说,一切都太晚或者太早了,那时代之下、众时代之下的深渊,空虚的虚无深渊,那惊恐的、发缕稀疏的时代,一瞬接着一瞬,它想要跨越而过,而那石化的、使万物石化的深渊已经看不见了。哦,未成行的时间深渊,永远不会有人看到它,永远也不会开裂,永远也不会有人闯入;它必须继续涌流,不受打扰,在那些既是开端也是终结的每一刻,已经成形的时间……”

这些话真的是奥古斯都说的吗?或者这是他最隐秘的恐惧之辞?时间神秘地流逝,这空虚的、没有水岸的激流,流向死亡,永远被此刻分流,永远不可捕捉地溅上了此刻。“我们站在两个时代中间,奥古斯都;称之为期待吧,而不是空虚。”

“两个时代之间就是没有时间的空虚,不可塑形,不可以诗歌表达;你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你仅仅在一息之间称赞这时代,称赞我不遗余力缔造的我们的时代是人类存在的实现,是诗歌的实现,是,是一个真正的繁荣时代。我提醒你,你在《牧歌》里已经预言过了,这个时代会使那福乐的纪元实现。”

“它快要实现了,我们现在只是几乎实现了它。我们的时代只是充满期待的等待,只是关于实现的知识,我们等待,我们有福等待,有福觉醒,我们自己就是这种期待,期待着它的实现。”

时代之间的等待,也是时间那无形的两岸之间的等待,是难以企及的生活的两岸之间的等待!我们站在桥上,站在连接了无形之物的桥上,自己就是那种紧张,尽管如此,却也被激流裹挟;普洛娣娅想要阻挡这神秘而不可阻挡的激流,也许她本可以阻挡住它,也许她还将再一次阻挡住它。哦,普洛娣娅——

皇帝摇了摇头:“实现是一种形体,不只是一种期待。”

“哦,奥古斯都,只要我们后退,我们就会坠入无形之物,坠入虚无;你是建造桥梁的人,你把时代救出了最深的堕落。”

皇帝点了点头,好像对他的称赞感到满意:“是这样,时代完全堕落了。”

“堕落的征兆就是这些时代失去了认识和上帝,死亡就是后果;几十年来都只有最赤裸、最血腥、最无耻的对权力的欲望,只有内战,只有不断的生灵涂炭……”

“是这样,但我重建了秩序。”

“因此这秩序就是你的作品,它已经成了罗马精神唯一的完美比喻……在你到来并拯救了我们之前,我们的恐惧之杯几乎已经满溢了;因为那个时代深深陷入了无情,充满了鲜血,而现在你使那不幸的权力噤声了,这一切绝不是徒劳的……哦,绝不可能是徒劳的,从最深的谎言中,新的真理一定会闪着光芒升起,死亡最荒芜的地带将会成为一种救赎,扬弃死亡……”

“正因为此,你才觉得今天艺术已经完成不了什么使命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么请你记住,斯巴达与雅典的战争比我们的内战持续得要久得多,只有更大的不幸才能使它中断,那是不可避免的新的不幸,因为那时的雅典受到了波斯军队的蹂躏。你也要记住,在那时,在埃斯库罗斯的时代,诗人的家乡埃琉西斯,甚至连雅典都被付之一炬了,但那时他却不顾这种恐怖,摘得了雅典第一次戏剧比赛的桂冠,好像要以此宣告希腊即将复兴……世界一直都没有改变,那时诗歌就在,现在也依然可以存在。”

“我知道世上的暴力是永无止境的;我知道人们因为权力斗争而分帮结派,却永远比邻而居。”

公元前479年的普拉蒂亚战役是希波战争中的重要战役,希腊人在此后由防御转入进攻。

“也请你记住那时的萨拉米斯和普拉蒂亚  ……”

“我记得。”

“你歌颂的亚克兴就是我们的萨拉米斯,亚历山大就是我们的普拉蒂亚……我们同样有奥林匹斯的诸神伴随,虽然我们经历过上帝的丧失,但我们同样以众神的名义,像希腊一样,重新战胜了东方的黑暗强权。”

东方的强权,沦入了尘世,沉沦已久,直到净化了自己,摆脱了时代的激流,摆脱了一切,升到空中,一颗照耀群星的星,不会翳暗的天空。

伯里克利(约前495—前429),古希腊雅典政治家,曾连续15年当选为将军,其执政时期被誉为希腊的“黄金时代”。因染瘟疫而病逝。

“一切都没有改变。当有一个人创造了和平,明智而令人敬佩地统治着雅典,所有艺术都在神圣地发展,这仍是一个伟大的范例,这就是伯里克利  的和平。”

“是这样,奥古斯都。”

“扬弃死亡?这是不可能的;在这世界上,只有名声比死亡更持久。甚至是战争和恐怖造就的名声,但我当然不希望得到那种名声;我追求的是和平的名声。”

名声!又是名声!无论统治者还是文人,都在追求名声,追求名声那可笑的、对死亡的扬弃。是的,他们为名声而活,名声是他们唯一看重的价值,是他们的本质,但令人安慰,也令人惊异的是,名声的征兆可能比名声本身更接近本质。

“超尘的扬弃死亡在尘世间的象征就是和平;你禁绝了死亡在尘世间横行,你建立了你和平的秩序。”

“你说的象征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奥古斯都刚刚还打着夸张的手势,像是在元老院里慷慨陈词,现在他突然把手放到了椅子的扶手上,提了个唐突的问题,“你就是这个意思吗?你觉得雅典人民反抗伯里克利,是因为他虽然开创了和平,却没有阻止死亡?因为瘟疫成了征兆?你觉得人民渴望这样的象征?”

“人民很了解象征。”

奥古斯都没有理会这句话:“现在我们还没有遇到瘟疫,我有幸能放下武器,治理幸福的、统一的罗马。如果众神继续帮助我,这种和平就会不囿于罗马的内部,它还会扩展,很快我们就会给各地以和平,以此推进帝国的疆界。”

“众神一定会继续帮助你的,皇帝。”

皇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然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几乎是稚气的微笑。“那么以众神的名义,我也不能在我的国家里放弃艺术;艺术需要我带来的和平,就像伯里克利建造了直冲云霄的、美丽的雅典卫城。”

皇帝成功地把话题引回到了《埃涅阿斯纪》上面。“真的,奥古斯都,你没有让我的生活变得轻松,真的,你……”生活?难道他不是因为死亡才有权这样称呼它吗?在某处,有某种可怖的东西开裂了,不可捕捉,不可通行,拥塞在自己的体内;时间神秘地流去,他却觉得它从未流去。

“你想说什么,我的维吉尔?”

奴隶的声音替他回答了:“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再谈艺术了;艺术无计可施,不能扬弃死亡。因为我的力量更强大。”他还没说完,普洛娣娅就补充道:“时间的变迁废黜了所有变迁,时间会静静地立在不变的世界里,你在那里变成了我……握住我的手吧,你还有时间。”她默默地说道,她的手伸了过来,在时光的寒凉中显得极为寒冷,在不可见的事物中清晰可见,像羽毛一样轻盈地握住了他的手。

皇帝的目光望了过去,望到了那只纹章戒指,不,他望到了普洛娣娅那气息般温柔而无形的手指,他还在微笑。“难道我建立的和平时代不如伯里克利的时代吗?这是我的和平,是我们的时代,我们和平的时代。”

“唉,奥古斯都,你真的没有让人的生活变得更轻松,尤其是当人们想起你装饰罗马的建筑,那当然可以和伯里克利的卫城相提并论。”

“木头的城市变成了大理石的城市。”

“正是,哦,奥古斯都,建筑的艺术繁荣昌盛,富丽堂皇,甚至有一点过于富丽了;不管怎么说,它还是充满了力量,像你建立的国家一样占据着空间,是秩序的一种比喻,我们秩序的一种比喻。”

“所以你觉得建筑艺术可以例外?”

“秩序静息在时间的变迁里,空间静息在尘世之间,哦,奥古斯都,在大地上成功地建立起了秩序的地方,在建立起了人类存在的真正秩序的地方,也会有人不可避免地想要建立空间中可见的秩序的比喻……雅典卫城就是秩序的比喻,金字塔和耶路撒冷的神庙都是秩序的比喻……它们都是空间中的秩序企图扬弃时间的见证……”

维特鲁威,古罗马建筑师、军械师,所著《建筑十书》是欧洲中世纪以前遗留下来的唯一的建筑学著作。

“现在,好……你终于让步了,你承认建筑是个例外,但令人开心,也很重要的是,就比如维特鲁威  ,总有人不停地问我能不能拆掉他的建筑……严肃地说,我不想拿建筑艺术和诗歌做比较,也不想拿维特鲁威和维吉尔做比较,尽管如果我没记错,维特鲁威曾把他的建筑著作献给我,维吉尔却想从我手中夺走《埃涅阿斯纪》。我最想提醒你的是,你刚刚说的建筑艺术的例外也适用于所有艺术。艺术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你承认建筑有生存的权利,那么诗歌当然也有,这样我就可以说,我不用呼唤伯里克利,就可以从你的意义上证明,没有一个国家全面繁荣的时代不能让所有艺术同时繁荣,也包括诗歌。”

“毫无疑问,奥古斯都,艺术是一个高贵的整体。”

“你这么快就赞同了,这很危险,维吉尔;你赞同得越快,就代表你越快地找到了反驳的理由。”

“不,我是真的赞同……不管艺术通过什么手段表达,不管它伸出什么枝丫,不管是建筑还是音乐,都服务于认识,都表达着认识;认知的整体就是艺术的整体,它们形同手足,都源自阿波罗。”

“什么认识?对生活的还是对死亡的?”

“都是。两者唇亡齿寒,好像具有同一个形体。”

“那么又是对死亡的认识?!承认吧,你否认了自己刚刚的让步。”

“但艺术认识的责任只有在诗的领域里才受到如此强制、如此极端的规定,因为诗就是语言,语言就是认识。”

“所以呢?”

“你之前还那么崇敬我,你引用了安喀塞斯的诗节……”

“我崇敬你,维吉尔,但现在不那么崇敬了,因为你又在试图转移话题。但我引用那句话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你这么吹毛求疵,这么追求最无瑕的完美是不应该的,你这儿戏般的行为对于你自己,对于罗马艺术的庄重和尊严都是不应该的……”

“尽管如此,这修改和润色的游戏还要一直持续下去……”——哦,他还要再次开始这游戏,那是多么诱人。箱子立在那里,所有整整齐齐地书写过的卷轴、所有手稿都在里面,好像他看到了一行行字迹,看到了它们的音节、韵律和吟唱的旋律,哦,多么诱人,多么、多么诱人!但那个奴隶现在靠近了,几乎是紧贴着床沿,轻声说道:“别想了。如果你这么做,你就会感到厌恶。”普洛娣娅的双手又飘走了。

但皇帝站在幽暗的太阳那沉寂而惨淡的光中,说道:“你的安喀塞斯就是这么说的,但也不能证明你这样使艺术沦为儿戏就是合理的;你不能让你的观点挺立在世上,也不能压制住它。”

“安喀塞斯的话……”安喀塞斯站在阴影中,他的话依然在;不只是光线如此惨淡,不,时间也像阴影一样惨淡。

“安喀塞斯的话,也是你自己的话,维吉尔。”

“现在,当它们从阴影中浮现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想以此表达更多东西……”

“那么……”

“你的解释还是太浅了,奥古斯都。”

“既然我解释得太浅,你就得纠正我。我为我的肤浅感到遗憾。”皇帝放开了烛台,用双手把自己从椅背上撑了起来,两眼之间又现出了一道尖锐而不悦的皱纹,他的脚急促而沉重地敲着水磨石地板;一直都是这样,小小的反击就能激起如此突然、如此出乎意料的怒火。

“你的解释不是肤浅,只是不够确切……许多东西一开始只是预感到的意义,会随着时间拥有真正的意义。”

“给我讲讲。”

“在统治的艺术面前,在治国理政与和平的艺术面前,在这些本质性的罗马艺术与使命面前,所有其他的艺术表达都会黯然失色,不只是那些艺术的美妙儿戏,是的,实际上,所有负载幸福、被幸福负载的崇高艺术都会失色,只是纯装饰性的非艺术,是生活的虚饰,永远在不断涌现……是的,就连这种崇高也会失色。这就是我想要借安喀塞斯的话表达的,我在称赞你的作品、你的国家、你罗马精神的比喻是唯一超过了所有艺术的作用的艺术品的时候,也在一直重复这一观点……”

“而我已经反对过你了……艺术还会持存,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

如此神秘,一条空虚的激流,时间在涌流。

“请允许我说出你想要的结论,奥古斯都,最尖锐的结论。”

“说吧。”

“就算最伟大的、知晓了它认识使命的艺术也知道,我们经历了认识的丧失和上帝的丧失;被死亡蹂躏的恐怖永远站在它的面前……”

“我已经提醒过你波斯战争的事了。”

“……因此它也知道,在你创造的新秩序里,一定会有新的认识绽放,从我们丧失了认识的深渊里生长而出,它陷得多深,就长得多高,不然就连新的秩序也会失去目的,我们从你那里得到的救赎也是徒劳的……”

“这就是全部?”——皇帝看上去很满意——“这就是你的最终结论吗?”

“就是这样……一种艺术,首先是诗歌,它越是意识到了认识,就越清楚靠它那比喻的力量是不能抵达新的认识的;它知道这种认识将要到来,但它也清楚自己无法涉足这更强大的比喻。”

“好,我不反对新的认识,我只是觉得,你把自己的目的扩展成了艺术普遍的认识使命……”

“那就是艺术精神的核心。”

“但你故意忽视了,精神的整体会延伸到艺术里……”

“新的认识在艺术之外,在它比喻的权力范围之外;那甚至就是本质。”

“你故意忽视了,所有国家的繁荣期都是艺术的繁荣期,都是认识的繁荣期;你故意忽视了在伟大的雅典时代,不仅是所有艺术,而且哲学也繁荣昌盛,你忽视了这一点,你坚持对这一点视而不见,因为哲学不能契合你那不可理喻的、扬弃死亡的认识目的。但愿你能看出你有多么不公正;而我要暂时求助于哲学了,它会找到你渴望的认识。”

“哲学已经不再能找到它了。”这句话脱口而出;完全不假思索,直接从眼睛和舌头里冒了出来,因为在话语的构筑背后——在这阴影惨淡的房间里?或者是在外面羽毛笔绘出的风景里?不,还要更远,奇特地从众时代里升起——雅典出现了,渴望的城市,柏拉图的城市,禁止一切保存下来的城市,命运禁止它们保存下来,现在命运也还悬在城市的上空,像一片死亡的阴云,但在惨淡的光中却没有投下任何阴影。

“已经不再能了……”奥古斯都重复着,“不再能了,不再能了!先是艺术,现在是哲学,维吉尔!难道哲学也出现得太早或者太晚了?难道哲学也不再能做到这一点了?!”

那边,城市在话语那无空间的空间里升起,自己就是话语的构筑,是空洞的无影闲聊,潺潺流去,不能持久,没有象征,失去了象征,陷入了停滞。他的命运真的控制了他,好像他不再能留在那里了:“时间不够了,奥古斯都;思想已经到了极限。”

“人类可以构想出众神,人类应该对此感到满足。”

“哦,人类的智力是无穷的,但当它触碰到了无穷,它就会被抛回来……它没有认识……死亡的蹂躏踏上了大地,大洪水,武器的喧闹,可怕的血流成河……”

“哲学和内战没有关系。”

“但是时候了……该重新拿起犁耙了。”

“每天都可以说是时候做某件事了。”

“没有共同的认识根基,没有基本的条件就没有理解,没有解释,没有证明,也没有坚信;人们的目光一同望向无限,这是所有理解的根基,没有它,连最简单的共识都无法达成。”

“好,维吉尔,你终于要告诉我什么东西了,但我们理解的根基没有那么可怜;对我来说它已经足够了。”

唉,皇帝是对的——这到底有什么意义?皇帝为什么要和他争论?他感到疲惫,几乎是受到了胁迫,好像事关《埃涅阿斯纪》的命运。“哲学是一门科学,是理解的真理;哲学一定要证明它需要认识的根基,而认识……”某处传来了笑声,沉闷而自负。

是那个奴隶吗?或者是恶魔以笑声通报了自己的重返?

“为什么你不继续说了,维吉尔?”

雅典又出现了,又是那奇特的幻象,那曾是雅典。哪里有人在笑?是在雅典吗?

“认识的根基先于所有理解,先于所有哲学……它是最初的先决条件,既是内在也是外在……你把我从雅典带了回来,屋大维?是这样吗?”

天空的珠母贝在亚得里亚海上开启,船只摇晃,波塞冬的白马从水面探出头来。客房里可以听到大笑和喧嚣。在渐渐变得惨白的光中,一个歌奴站在船头歌唱,一个少年孤独的声音。

“我把你从雅典带回来是很正确的选择,这有利于你的康复,我的维吉尔……或者你想说,哲学现在也抛弃了它的责任,因为我没有把你抛在那座哲学之城里,让你经受他们草率的照料?”

皇帝是对的,因为他在另一艘船上,他不在这里。“哲学失去了认识的根基,它沉得那么深……在海底深处……它必须生长出来,必须触到无穷,它的根须已经不再向上生长了,就算它已经钻进了无穷……我本不该和你一起回家的,屋大维……根须不再钻入的地方是无影的虚空……认识的根基漂远了,船上有太多空洞的闲谈。你没有像我一样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你晕船了,你的双眼不再明亮……哲学曾有认识的根基,它可以建立在其上……我和你都不愿意看到哲学失去了它的根基……我去了雅典,对,我去了那里……但如今哲学最终失去了它扎根的肥沃土壤……思想变得软弱了。”

是的,就是这样,没有人可以嘲笑这句话。甚至那位认识了虚无、渴望着虚无的上帝也不可以。实际上,放肆的笑声已经平息了。而普洛娣娅说道:“理解的过程是沉默的,不需要任何证明。回到那默默开敞的贻贝里吧。”他静静听着,觉得船只的航行放缓了,流水也变得平缓;船夫的划桨声几乎听不到了,船桅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响动了,只有锁链还在不时击响。

皇帝倚在烛台的桅杆上,一只手又放到了月桂的船帆上,向前行驶着,一个热恋中的丈夫,气宇轩昂地回家去找他的妻子,去找期待着他的莉薇娅,时间在航行中流逝。无法计算过了多久,皇帝接了话;他终于说道:“如果哲学失去了认识的根基,那么它现在的责任就是重建它的根基。”

皇帝一定是在另一艘船上,在他听不清的地方,在根须无法触及的地方。也许他可以说些更实在的东西,皇帝就会理解:“榆树不适合做船桅;它必须笔直地站立,长出许多羽状的斜枝……”

“你累了吗,维吉尔?你想把医生叫回来吗?”屋大维急忙把椅子拉了过来,俯向床榻,他的脸近在咫尺。

他的脸近在咫尺,恰如之前普洛娣娅的脸。浓雾撕裂了。“我感觉很好,屋大维……非常好,但也有可能一时失控……”

“你的话有点晦涩……当然你以前也常常说这种话;有智慧的人都是这样的。”

“智慧?我?我从来就没有过智慧!……现在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只是在找一个恰当的例子来回答,但我没有找到……但你,我知道,你谈到了哲学认识的根基。”

“当然,维吉尔,我们不必再为这件事伤神了。”

“哲学没法生成自己认识的根基……”

“你没解释清楚……”——奥古斯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也不重要,维吉尔。”

地震一般的摇晃还在继续,但所有其他事物都显得明晰而寻常,像窗外那逐渐消逝的、羽毛笔绘出的风景一样明晰而自然,像榆树的烛台一样明晰而自然,床榻不再是一艘大船,它缩小成了一叶简朴的小舟,明晰而自然,他舒服地躺在上面,漂流而去。而皇帝登船的身姿尽管那么熟悉,却既不明晰也不自然,至少目前还不是,他还要继续努力说服他,把他唤回真实:“理解力不能创造自己的先决条件,哲学也不能;没有人可以成为自己的祖先,”——那笑声!难道那笑声一直都出自他自己的咽喉、他自己的胸膛?现在他感到了笑声在那里,痛得惊人——“祖先与原初的先祖都不能自行生成,先决条件也不能自行生成,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人拥有普罗米修斯的权力,能跨越自己的界限,没有什么东西和人能跨越……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有什么在低语,说出了这句话,从无处低语,他不知道是那个奴隶还是普洛娣娅在低语,这更像是普洛娣娅的低语,因为这声音继续说道:“爱一直在突破自己的边界。”——“你的爱也是吗,普洛娣娅?哦,是吗?”——“我的爱曾经是这样,也仍然是这样;深爱的人在自己边界的彼岸。”——“哦,普洛娣娅!”——“你感受到我了吗?我爱你,我如此强烈地感到了你。”——“普洛娣娅,我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知道你在。”——“是的,维吉尔,是的。”——他们身体的边界彼此交织,灵魂的边界彼此流汇,身体与灵魂生长,越过了边界,认识着彼此,也被彼此认识。

奥古斯都惊异地问:“什么不是这样,维吉尔?”

“跨越自己的边界。”

“这对我来说很新鲜,你之前做出的让步又是怎么回事?”

“跨越边界……”

“是哲学?还是诗歌?是什么跨越了边界?”

“柏拉图在某种程度上让哲学也变成了诗歌……诗歌的顶峰就是跨越边界……”

奥古斯都突然友善地点了点头,有些漫不经心,也有些仓促:“你作为艺术家的谦虚一直以来都在贬低你的智慧,但你的艺术野心却一直在关注着它,至少是在艺术方面……”

“这不是智慧,屋大维……智者不会成为诗人,诗人只是受到了智慧的感召……不,那是一种预感中的爱情,有时可以跨越边界……”

“我很满意,至少你觉得你受到了智慧的感召……我们不要再讨论哲学了,如果它真的不能创造自己的先决条件,那我们就回过头谈谈诗歌吧。我们想要哲学从艺术里取得自己认识的基础,如你所说,在聚集了所有智慧的艺术之美中。”

“我只承认极少的、极严苛的艺术品才能做到这一点,只有极遥远的过去的几部作品。”

过去突然又站到了此刻面前,充满神秘,它的后果如此神秘,它的起源如此神秘,二者都宛若命定。“我不得不再让你失望一次,奥古斯都,我得重复,我得顽固不化地重复说,艺术比喻的力量是由冷酷无情的时代决定的,对新的认识来说,它已经不够了。艺术有时会预感到认识的基础,但要塑造它,要重塑它,这已经超出了艺术的能力。”

“那不是什么重塑,只是再创造,它不受时代影响,一直都在进行,也许有时会变得隐秘,比如在今天。人类的本质没有变,你所说的认识的根基也没有变,永远不变,对,永远不变,有了它你就能够拥有所有认识,也可以拥有所有认识。根本的条件没有改变,它不能改变,也从未改变。”

“哦,奥古斯都,众神曾经环绕着终有一死者,众神认识了他们,也被他们认识。”

“你是说在埃斯库罗斯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也是这样。”

“众神没有消失,而且真的,你的话恰恰是对我说过的话最好的证明,真的,我的朋友。正因为奥林匹斯的众神曾经不受质疑、不受制约地统治过,我们才必须回归父辈的信仰,才必须使艺术和哲学找回它们认识的根基,我们的人民一直就站在这个基础上面,正因此,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

永远是新的话语,永远需要新的回答——这种胁迫太折磨人了。“父辈的信仰……那时人们还不会坠入认识的深渊……”

“那已经被征服了。”

“它是被征服了,那只是因为你来了。在父辈的时代却相反,人们不需要唤醒信仰,信仰是鲜活的,它和人类内在与外在的生活是一体的。”

“如今的信仰也是鲜活的,而众神以最鲜活的形体穿行了你的诗篇,维吉尔。”

“他们是从外部走进了诗中,我必须感知他们更遥远和最遥远的过去。”

“你感到了他们的起源,感到了他们认识根基的起源,因此你一劳永逸地把众神的真实,把对众神真正真实的认识再次赐给了人民。维吉尔,你描绘的图景就是最鲜活的真实,它们是你的人民的真实!”

皇帝的话听上去十分诱人,使他感到幸福,皇帝是真心相信这一点。尽管如此,那也只是一句空话,皇帝称赞《埃涅阿斯纪》也只是要为他自己的作品辩护;或许皇帝也会因为自己的作品而放弃《埃涅阿斯纪》。“哦,皇帝,我说过了,我描绘的图景只是表层!”

“它们不能让你满意,因为你想要靠它们认识死亡,扬弃死亡,尘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做到这一点……你对我的作品也提出了这项苛求!”

“我描绘的图景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它们……”

“你词穷了……维吉尔,你也知道你说的没有道理。”

“时代,奥古斯都……时代神秘地拘捕了我们,它神秘地流去……一条空虚的激流……表层的激流,我们不知道它流向何方,也不知道它有多深……它必须走完自己的循环。”

“那你怎么能断言,艺术就没有顺着时代使命的方向发展?哪个肠卜师向你透露了这一点?维吉尔,这些都不对!时间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你也不需要什么肠卜师。”

时代有什么神秘之处?这空洞的激流空洞地流向死亡,一旦它抵达了它的目标,时代和激流就都会消失。如果扬弃了死亡,这一时代也会被扬弃吗?梦中的声音聚合如梦境,它说道:“时代那长蛇的圆环……天空的内脏。”

“你想把这称为你认识的根基?这简直是肠卜师认识的根基!你在隐藏什么,维吉尔?”

“我们都囿于这个时代,我们都是,甚至认识也是。”

奇怪的是,皇帝明显地变得不安了:“你觉得时代要为人类的行为负责,甚至要为人类丧失了认识而负责……这样你就使人类,当然也使你自己卸下了所有责任;这很危险……我宁可要人们对自己生活的时代负责。”

时代是什么?它到底是不是一条奔流而去、永不停息的激流?是不是更像一种激荡的运动,有时像一片近乎死寂的湖面,一片沼泽的水面,静息在曙光中,静息在那黑白分明的云层下面,然后又像一道倾泻的瀑布,溅着闪光的七色水沫,永远会漫过一切,呼啸,奔流?

“皇帝,人类的责任依然很重要。一个人可以或好或坏地履行自己的责任,但他所能完成的使命也是由时代规定的,他没法影响时代给他规定的使命,但他所负有的责任不会改变,人类对于责任的责任不会改变,不受使命范围的变化所影响。”

“而我绝不容许责任的范围随着时代变化……人要承担责任与使命,把它当作自己行为的目的。人类要把它建立在所有时代、所有大众和国家之上,如果不这么做,时代就失去了形状。但人类塑造了时代,人类在国家里塑造了时代,国家从一开始就是人类的最高责任。”

时代的神秘,空虚的神秘!人类责任的范围为何会随着时代而改变?农神的原野无尽地穿过时间,亘古不变地穿过所有时代,但灵魂局限于时代。在时代表层的彼岸,在天空的深渊和大地之上静息着认识,那是人类的目的。

“认识永远是责任,永远是人类那神圣的使命。”

“而认识在国家之中。”奥古斯都投来了挑衅的目光,却依然带有忧虑的不安。

时代是什么?在时代的命运之下,人类使命的范围又会如何变化?内部那变幻无常的东西,那神秘地自行生成的东西又是什么——那变幻无常、必须回归自身的东西是什么?

这旅程要去往何处?轻舟摇晃。“正在认知的人……囿于时代……”

“正相反,维吉尔,他把时代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哦,此刻改变的正是认识,时而犹豫不决,时而停滞不前,等待之后像瀑布一样疾速倾泻。存在者的认识,笼罩了所有存在者,世界那认识的罗网,规定了人类必须相信的东西。人类被这奔流的行军所裹挟,却还在不停地织着这张网,以使它包罗万象,永不撕裂:它与存在神秘地合一,和存在一起扩张,一起变迁,使存在者神秘地变成了认识者,认识就这样前进,出于创世的意志,出于时代的意志而必须前进,创世的过程随着时代而实现,因为时代也只是认识的变化。

“人类必须创世,他手中有创世的力量……哦,奥古斯都,这就是那个时代,却还不是那个时代;人类会怀着这样的认识塑造时代。”

“我绝不承认时代比人更强大……”

比时代更强大的是命运,在命运中藏着时代最后的秘密。因为命运甚至可以使创世的力量死灭,使众神死灭,但命运那使人重生的命令也永远端着天平,禁止人类和上帝撕碎认识的罗网,它不断纺着线,在认识中认识一切,也被人们认识,永远保存了众神创世的作品,甚至神性本身。上帝与人结成了认识的誓约。

“认识的改变就是时代,仅此而已,奥古斯都,谁得到了新的认识,谁就奠定了之后的时代流转的方向。”

奥古斯都没有理会他:“我也绝不承认我们的时代不如埃斯库罗斯的时代;哦,绝不,甚至在很多方面,我们都是无以匹敌的,我敢宣称我也出了一份力。我们在许多领域都比希腊人先进,我们的知识也在不断扩展……”

“哦,奥古斯都,我们说的显然是两码事……可能认识的表层是扩展了,认识的核心却萎缩了……”

“所以我的工作也仅仅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表面的比喻?”——奥古斯都的忧虑一定已经变成了激怒的抗拒——“你就想告诉我这个?”

时代的秘密!认识那农神般的秘密!命运带来的秘密!誓约的秘密!光明与黑暗,融成了黑白交错的曙光,尘世间的创世铺展出七种色彩,但当存在的变迁超越了万物的认识,它的整体保持不变,时代就静止了,却没有淤塞,不是一片湖,而是永存的一瞬间,众流在这一瞬间汇合,在这真实之中,最年轻的日子的七种色彩最后融为了一体,发出了最年轻的白日那明亮象牙的光芒,在所有尘世的光亮面前变得惨淡。所有尘世的真实都被一种阐释所遮蔽,仅仅是尸布的游戏。

“时代会载送你的作品,皇帝;它完成了它的使命,它遵从了命运的命令,提供了新的认识,这个认识将会再次促成创世,产生创世的神性。”

奥古斯都一副受到了侮慢的样子,流露出了拒绝和失望:“只是抵达了认识,还不是认识。”

“你的作品就是和平。”

“但如果我相信你的话,那么和平就是以比喻扬弃了死亡。如果我下定了决心,立刻关上了雅努斯神庙,这对你来说也只是个比喻,远远还没有扬弃死亡。”

“罗马就是你创造的比喻,罗马就是你创造的象征,皇帝。”

“罗马要归功于先人的实际行动,而它创造的真实已经远远超出了象征。”

“罗马也归功于你的实际行动,奥古斯都,在罗马帝国里有罗马的秩序。”

“那也只是我比喻的国家,像你说的那样;但在罗马帝国里,除了认识那无内容的比喻还有别的东西。”奥古斯都屈辱的回绝已经爆发成了一种反抗;皇帝马上就要爆发了,他好像已经把《埃涅阿斯纪》忘到了脑后。

“你在尘世间重建了秩序,使它变成了现实,它就是你的认识。”

“那为什么它还只是一种比喻?你为什么坚持这一点?”

比喻,认识,真实——皇帝是那么骄傲,他怎么能接受这些都是比喻,既然他从来没有学会认识的谦卑?既然他从来都不想要看一看深渊?既然真实对他来说永远都只是表层?但认识已经浮出了深渊,谦卑地浮出了谦卑的忏悔,变成了一种新的谦卑,真实从虚无中归乡了,为了重生必须归乡:认识,那生于比喻的黑暗回归,真实的重生,在深渊中变幻,却永远不变。

“你在超凡的事物中认识到了众神规定的秩序,并在罗马精神里再次认识了它,使它在你的国家里成为现实,变成了可见的形体,罗马精神那完美的象征,超凡的认识秩序那完美的象征……”

“这些话也可以用来评价《埃涅阿斯纪》。”

“绝不!”

话语从他们潮湿的嘴里喊出,两张注定要吃喝、咳嗽、吐痰、在这里争论的嘴巴,观点与回应不断交替,不洁而毫无意义;因此他们互不理解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一切都渴望沉默的洁净。

“绝不?”——奇怪的是,奥古斯都这次没有急于反驳,而是稍微让了让步——“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呢?”

“实际行动才是时代的使命,话语不是,艺术也不是;只有认识的实际行动才是。”

“那我还得问你,维吉尔:那为什么它还只是一种比喻呢?”

讲话让他的精神极度紧张,唉,思考让他更紧张了:“哦,奥古斯都,在尘世中认识到超凡的事物,因为认识了它,而把它塑造成尘世的形体,成形的作品、成形的文字或成形的实际行动,这就是真正象征的本质。它原初的图景烙在了象征的内在和外在,既环抱了它,也被它环抱,就像你的国家充满了罗马精神,但同时也嵌在罗马精神里,也被塑造了它的那一种无穷所运载,不仅如此,它还进入了那种无穷的内部,成了一个永存的比喻,和它的时限一起生长,长成了扬弃死亡的真理,那从一开始就是它的象征……”

“所以真正的比喻就是这样……”——皇帝似乎正在沉思,但他的神情显示出他并没有理解——“这种比喻比表层的比喻要丰富得多……”

“是的,真正的比喻会持续下去,真正的艺术,真正的国家……比喻中持存的真理。”

“我没法检验你说的条件是否可信……它们太复杂了。”

皇帝什么也不需要检验;一个人不需要检验自己不理解的东西;就算他是皇帝。“你缔造了和平与秩序。你的实际行动在大地上扩展,在未来会发展成扬弃死亡的、认识的实际行动,而你的作品现在已经是它的象征了,正在向着它生长……这还不能让你满意吗,奥古斯都陛下?”

皇帝已经转身要走了,却又若有所思地微笑了。“这些都太复杂了……已经不属于你的评注了,我们不能把这些留给梅塞纳斯吗?”

“也许……我不知道……”——皇帝确实已经想走了,但他为什么又不走了?是的,这一切都太复杂、太令人疲倦、太令人紧张了,真的,应该等梅塞纳斯在场的时候再说,应该再等一等。也许要等上很久。墙上的喷泉轻声潺湲,水流的回声在四下潺湲,在深渊里潺湲,向着大海潺湲,向着大海夜晚的波浪潺湲,它自己就已经是波浪了,在黑暗中举着洁白的头颅,和普洛娣娅潺潺交谈,而她缄默的无声之声晃过了潺湲的水声,以银光照亮了夜晚,等待皇帝离开,期待着夜晚的孤寂。现在是夜晚吗?哦,再次睁眼是多么艰难。再等一等,入夜吧!

但皇帝不顾自己马上就要动身,他突然不再着急了;他关切地坐了下来;虽然不能久留,却也不愿离开。皇帝轻轻向椅子的边缘欠了欠身,手臂在扶手上晃着,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可能是这样……可能你说的都对,但人们不能生活在一团比喻里。”

“生活……?”是它吗?是生活吗?在四下轻柔而诱人地潺湲——生活,哦,活下去是为了死亡。

是谁决定了这些?谁的声音会给他启示?普洛娣娅沉默着。

但奥古斯都说:“别忘了还有真实,我们自己也可能囿于真实,它只能以比喻表达,被比喻塑形……我们在生活,这就是真实,质朴的真实。”

现在生活被比喻把握了,比喻只能通过比喻表达。比喻的链条无穷无尽,只有死亡在它之外:比喻之链延向了死亡,好像死亡是它的最后一环,却还在它之外——好像所有比喻都只是为了死亡,但也是为了把握非比喻的死亡,是,好像只有面对死亡,语言才能赢回它原初的质朴,好像死亡是尘世间质朴语言的发源地,是那最尘俗也最神圣的象征之语言的发源地:死亡在人类所有的语言里微笑。这时普洛娣娅说道:“真实是缄默的,我们活在它的缄默之中;踏入真实吧,我跟着你。”

“穿过比喻之链,行至增长的永恒……比喻进入了比喻,变成了真实,变成了不死之死……”

这时皇帝微笑了。“是的,这就是极其复杂的真实……你真的觉得,真实需要如此复杂的条件吗?在这些条件和你给出的象征的条件之间,我没看出什么区别……”

奥古斯都坐得那么近,他的声音却像是从不可度量的远方飘来的,像是从他的背后飘来的:“真实的比喻和比喻的真实……哦,最后它们会融为一体……”

“我相信的是更简单的真实,我的维吉尔,比如我们日常生活中确切的真实……对,维吉尔,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质朴的真实……”甚至在最质朴的意义上,人类的话语也源于死亡,源于那孕育了真实的虚无天顶,它在死亡的二重大门后面开启,不可度量。人类的话语源于不可度量的东西,对于听者来说,说话的人已经不是他本身了;说话的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因为他融入了不可度量的东西。

“祖先与最早的先祖的质朴,维吉尔,你的埃涅阿斯的质朴;在他们日常的质朴中,罗马帝国建立了起来。”

天上的太阳那么昏暗,它微弱的光芒是狮鬃的颜色,波塞冬的白马奋起疾驰,月神的狮子已经看不到了——天宇是否已经松开了缰绳,让它们忘记了神灵的驯养,回到了水上的马群中间?哦,路西法升了起来,在海浪中洗濯干净,维纳斯选中了它,要让它追随自己,成为一颗明星,哦,它向东方抬起了它神圣的头颅,它抬起目光,驱散了暮色——这就是埃涅阿斯的真实吗?他可以把质朴的尘世远远抛在身后吗?他真的挤进了那个区域吗?他见过它吗?“哦,奥古斯都,荷马所写的都是质朴的真实……是他的认识。”

“当然,你只是确认了我的论断。对祖先来说是真实的东西,依旧是真实,依旧藏在所有艺术里……”

“哦,奥古斯都,大地在摇撼,不是荷马和他构筑的大地……是埃涅阿斯的大地……”

“你是在说真实还是在说艺术?”

“都在。”

“如果两者都是,那么你要知道,罗马和你的诗是一体的,因为你的诗中有罗马质朴的真实……没有什么在摇撼;你的真实和意大利的土地一样稳固。”

甚至是明耀的月球,甚至是火炽的太阳也被这种精神滋养,灵魂流遍了世界的肢体,与它们合为一体,合为了万物的肢体——认识着人们,也被人们认识,那颗星会飘向东方吗?“哦,奥古斯都,所有真实都是正在生长的认识。”

“罗马曾是我们祖先的认识:罗马曾是埃涅阿斯的认识,你比所有人都清楚,维吉尔。”

那颗星会在地球上空漫步,不是在国家上空;奥古斯都不想知道这一点。尽管如此,他却不能隐瞒:“祖先给了我们认识的核心,因为他们创造了罗马的秩序……”

“我不想再听你说它只是一个比喻了……我不想再听你说罗马的真实、已经创造出来和有待创造的真实、我的作品的真实只是一个比喻了……”

“罗马建立在认识的比喻之上;它包含着真理,会发展成真实,越来越多……只有在生长和酝酿的过程中才有真实。”

“所以你不关心当下?”

“罗马帝国生于认识,会不断生长,会超越它自己;它的秩序会变成知识的国度。”

达契亚,古代喀尔巴阡山脉和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现为罗马尼亚中部偏北和西部地区。

“这个国度已经不需要再生长了。我们会借神灵的帮助把日耳曼人的边境推到易北河,在大洋和死海之间建立一道最短的防线,这样国度的疆域就到达了极限,还要防范北方的不列颠和达契亚  ……”

“哦,皇帝,你的国度还会更大……”

“不能再扩大了;不然意大利的后人就没法在全境推行罗马的风俗和秩序了。”

“在你的帮助之下,真实的国度将会成形,它不仅仅意味着军人的扩张和护卫。”

“真的,你根本不在乎已经完成的行动……因为你不在乎,你才把它们贬低为不符合真实的比喻。”

呼吸是如此费力,讲话是如此费力,更何况还要和皇帝一直警醒的猜疑与敏感的自信做斗争:“你在国家内部建立的和平不需要武器,哦,皇帝,不需要武器就能掌控全世界。”

“是的……”——皇帝看来对他的解释很满意——“我也在努力通过条约而非武力缔造和平;但条约的背后一定要有武力,这样条约才不会被破坏。”

“在认识的国度里,武力是多余的。”

皇帝几乎是惊诧地抬起了头。“那你想要怎么维护条约与誓约?没有军团你怎么能做到这一点?黄金时代还没有开始呢。”

在黄金时代,青铜会变回黄金,在寂静无声的农神时代,亘古不变的事物听不到时代永恒的变换——但那倾听既是大地也是天空的深渊的人会预感到彼岸的农神国度,会预感到神性与人性在未来合为了一体。“只有真正的认识会履行誓约。”

奥古斯都露出了微笑。“可能吧,但如果有军团的护卫,誓约会履行得更好。”

“要维护意大利内部的和平,你早就不需要军队了……”

“没错,维吉尔,我当然也不需要卫队了……”——皇帝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狡诈的坦率,眼中流露出了好友才懂的暗示——“层层包围着元老院和议事厅的卫队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真实。”

“你很不信任元老院。”

伊利里亚,古地区名,在今巴尔干半岛西北部,亚得里亚海东岸。

“人没有变好,但也没有变得更坏,二十五年前,使我神圣的父亲尤利乌斯·恺撒蒙辱的恶语直到今天还在元老院的会议中风行。就算我在任免元老上面有了更大的权力,那些先生还是要在知道我可以把高卢和伊利里亚  的军团随时调回意大利的情况下才值得信任;我很担心他们是否知道这一点。”

“你统治的支柱是人民,奥古斯都,不是元老院……”

“是这样……保民官是我最重要的职务。”他的脸上又现出了那狡诈的坦率,皇帝在暗示,保民官对他来说这么重要,并不是因为有人民的支持,而是因为能否决元老院的决议。

“对人民来说,你是和平的象征,所以人民爱你……黄金时代还没有开始,但你的和平已经预言了它。”

“和平?战争?”——皇帝脸上的狡诈几乎变成了痛苦——“对人民来说都没有区别……我和安东尼打过仗,结过盟,我消灭了他,而人民对这些变化都毫无察觉。他们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意愿,我们只能防备着第二个安东尼出现……人民为胜利而欢呼。他们爱的是胜利,不是胜利者。”

“这句话可能符合那些被城市引诱而来的汹汹人流,奥古斯都,却不符合那些农民。农民爱和平,爱带来和平的人。农民爱你这个人。农民才是真正的人民。”

在一瞬间,在一次心跳之间,唉,在消隐的昏暗太阳一次痛苦的换气之间,惨淡的光和亚麻的风景、那静静摇摆的风景消失了,却没有真的消失,依然环绕着曼托瓦平原广场上的图景,原野被微光闪现的群山环抱,充满孩子的低语,在阳光下延伸,穿过所有季节,穿过生活的所有时代。

皇帝好像不急着动身了,他又挪回到了沙发上。“我不能把城市从大地上根除,维吉尔,相反我还得建立城市,因为是城市支撑着罗马的秩序,一向都是这样……我们是建造城市的人民,我们首先建造了罗马城……”

“不要建立商人和放贷者的城市。他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被铸造成了硬币。”

“你这就不太公正了;商人是罗马和平时期的士兵,我希望商人存在,我当然也希望银行业发展起来……这些都属于国家的财富。”

“我很公正,我在街巷里看到了贪婪的人潮,看到了他们的不虔敬。只有农民还拥有罗马人民的虔敬,尽管他们也很危险了,马上就要沦为贪婪的人群。”

“这一点你说得没错,我们急需发展教育。我们必须让城市里的人群意识到自己的公民权,成为统一的罗马人民。”

“他们会在一种认识里成为罗马人民,他们渴求这一点。”

“他们更渴求斗兽表演……这当然没有削弱我们的使命,没有减缓它的紧迫性。”

“斗兽表演!他们那么丑恶地渴望着表演……那条颠倒之路!”

“那是什么道路?”

“谁没有认识,谁就必定会在他的空虚中、在迷醉中崩散,就算那是胜利的迷醉,就算他只是旁观了胜利……也一样血腥。”

“我一直在观察实际的情况,思考怎样才能使人群形成一个整体,我不能忽略这一点。在胜利的情绪中,人群会联合成一起流血的人民,在胜利的情绪中,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踏入他们的国家。”

“农民作战是为了国家那神圣的平静,”——哦,曼托瓦的平原在那里铺展开来——“农民永远在人民的整体里生活,在田野上他属于人民,在市场上他属于人民,在节庆的日子里他属于人民……”

“我一直想要农民的支持;我削减了赋税,我分割了领主的田产,我建造了四通八达的道路。但在老兵殖民地的悲惨经历已经清楚地说明了,我们国家的经济形势改变了……罗马是靠农民起家的,但当今,埃及的粮食产量已经超过意大利和西西里的粮食产量了。我们不能只依靠农民的支持,更不能让那些人变回农民,我们必须和他们一起建设国家的经济,建设国家本身……”

“但你所庇护的罗马的自由,可一直都是由农民维系的。”

“自由?当然,当然,我给罗马人民创造了自由;没有人敢于尝试这一点,不管是安东尼还是什么人。这就是罗马帝国的使命,必须创造自由。这样国家就使人民成了推动国家发展的力量,让他们拥有了他们所追求的自由的感觉,因为追求自由是人类的天性。而自由只能诞生于国家的富足。现在人人都过得十分富足,甚至是奴隶,因此富足不仅仅是你所说的自由的土壤,还是自由那神圣的秩序!是的,维吉尔,就是这样。此外都是不真实的梦想,只是关于黄金时代的梦想,那个时代没有秩序也没有责任。在农神节的时候,在这种无序的自由之梦里自我陶醉一下已经足够了。如果我们每天都庆祝农神节,国家就无法存在了。农神节是一个比喻,但国家是真正的真实。我不能建立一个黄金时代,也没有受到它的感召,我建立的东西属于我,我的时代会成为我的国家的时代。”

这时奴隶说道:“自由属于我们;国家是可笑而世俗的。”

皇帝却没有回到这个话题上。他站了起来,极度冷漠,极度不可动摇,但他的内心却好像受到了触动,开始了激奋的长篇大论:“只要自由还是国家的福利,我们就必须把它当作一种真实来谈论,而不仅仅是表面的真实,因为自由也不仅仅是一个比喻;只是有人经常把它贬低为一个比喻,元老院自己就是这么做的。那些裹着朱紫长袍的先生一直都在呼唤这种虚假的自由,欺骗人民,挑唆他们发动内战!当然,元老院的大门永远都是开敞的,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去旁听元老院的会议;但这是人民能得到的唯一一种自由了,他们失去了所有属于人民的自由,却有权旁听那些压榨人民、毫无良知的法律是如何制定的!不管是不是比喻,这些法规使真实颠倒成了虚假的真实,使自由颠倒成了虚假的自由,给所有罪行提供了最佳的土壤。我得把这些法规废除掉。对,在你提到的古老的农业国度,那些法规都有积极的意义,那时公民还有机会参政,公民会议还掌握着真正的、自由的实权。但今天我们有四百万罗马公民,我们今天要面对的是极其庞大的盲目人群,他们毫无判断力,谁穿上了虚假的自由那闪闪发光的长袍,他们就追随谁,而那个人把自己藏在长袍的褶缝里,巧妙地瞒天过海,长袍用残留下来的、无以言表的丑陋可怜地连缀、缝补而成。人民群众的自由就是这样,别无他般,而且真的,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们知道,他们的肉体和灵魂都生活在一种深刻的不稳固之中,他们知道这一点,却不知道他们周围始终有一种新的真实,他们既不能把握它,也不能引导它;他们只知道自己被交付给了一些从未中断的强力,它们的覆盖面是不可预感的,有时可以用饥荒和瘟疫、非洲的歉收和蛮族的入侵来命名,但对于这些强力来说,名称只是一种表达,它们背后站着更深刻、更不可打破、更不可预感的威胁。真的,群众知道个人的自由有多么危险,他们知道这种虚假的自由会让他们成为惊弓之鸟、无首群龙。考虑到这种深刻的危险,考虑到人民群众所遭受的内在与外在的所有威胁,我要重申,我必须重申,只有在罗马的秩序里,只有在所有人的福利中,简而言之只有在国家里才有真正的自由。国家是我那神圣的父亲所渴望的,是我努力在他的遗产之上建立起来的,这个国家本身就是自由,它不会消逝,极其真实,是罗马精神那真实的自由。”

“在精神的国度里,你创立的国家的真实将会实现。”

“精神的国度已经有了;那就是国家,是罗马这个国家,是罗马帝国的整个疆域。国家与精神是一体的。”

回答在他的口中成形,但也是从远方传来的:“自由之国……人类与人性之国……”

“罗马帝国,维吉尔!希腊的自由、希腊的精神在罗马复兴了。没有人比你做出的贡献更大!希腊是预兆,罗马帝国是预兆的实现。”

奴隶说道:“那国度将会永生,在那里没有死亡。”

皇帝又开始说话了吗?很难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话。话语静静地立在房中,像皇帝内心深处的思索:“人们失去了肉体和灵魂层面的稳固,国家把它再次赋予了人民,国家给人们创造了持久的和平,保护他们的众神,出于共同福利的需要而给他们自由。这就是人性的国家,只有这样才是人性的国家,也许这是唯一可能的人性了,当然也是最高的人性,虽然它有时也会反人性,不能顾及个别人或个别群体。只要我们追求共同的福利,个体的权利就必须让位于整体的权利,个体的自由必须让位于罗马共同的自由,邻国的和平必须让位于罗马的和平。诚然,国家给人们的是一种冷酷的人性,而如果国家要服务于共同的福利,实现共同的福利,它还会更残酷,还会要求个体完全服从于国家权力的秩序,国家有权收回或毁灭那些依靠它的权力而生存的个体,只要这有利于整体的稳定和安全。国家追求的是一种充满信心的人性,我们通过国家追求的也正是这一点,一种真实的人性,充满信心,毫不退缩,服从于真实的法则,罗马那冷酷的人性,罗马因人性而伟大……”

哦,曼托瓦的风景,哦,童年的风景,人性那温柔的风景,不可磨灭,父辈的风景——他已经看不到外面的风景了;它在无雨的干旱中黯然失色。那个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的存在者已经不再是屋大维了,而是一幅温柔而严苛,同时又极为冷酷的图景,几乎是在人性的彼岸,城市巨大的尸布在他四周像幽灵一样旋转。

“哦,皇帝,也许你现在还必须维持国家的边界,但你的国度将会变得无穷无尽。也许你现在还觉得需要把伟大的和卑小的权利区分开来,但公正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在所有个体的身上都是易碎的,整体的权利要维护个体的权利。也许你现在还想挤压人们的自由,不给奴隶留下什么自由,只给罗马人民留下很少的自由,以便维护整体的自由,但在自由的国度里,人类的自由是无限的,这种自由将会到来,在这种包揽一切的自由之上,世界的自由可以建立起来。因为你的国度会绽放成为认识的国度,真正认识的国度,而不是人民群众的国度,是的,甚至不是人民的国度,而是人类的共同体,被人类的个体灵魂所负载,被它的尊严和自由所负载,被它似神的相貌所负载。”

“我们的认识产生于我们谦卑的解脱。”奴隶的声音总结道。

公元前73年,角斗士斯巴达克率奴隶起义,活动几乎遍及整个意大利南部。前71年,奉命镇压起义的罗马将领克拉苏在阿普利亚决战中击败起义军,斯巴达克战死。战后,克拉苏下令将六千名被俘奴隶沿阿庇乌大道(又译亚平大道,从罗马通往布林迪西)钉在十字架上。

奥古斯都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罗马的真实是尘世的真实,罗马的人性也是尘世的人性,对于那些构成了它的人,它表现出朴素的温和,对于那些反对它、胆敢破坏它的秩序的人,它表现出朴素的冷酷。我不只是在意大利的土地上保护着农民,不让他们失去财产,我在整个国家都是这样做的。我减轻了各省的税务负担,我把各种权利和特权还给了人民,我纠正了管理部门的问题,这些部门声称自己属于共和国,却伤害了共和国。我的反对者谴责我说,这些都是十分朴素的成就,算不得辉煌灿烂。但现在我以我朴素的成就恢复了共和国的名誉,平复了内战的蹂躏,给整个帝国带来了新的福祉。罗马的光辉是朴素的,罗马的人性是朴素的,它的朴素服务于大众的福利,不希求任何恩惠。是的,它看上去确实经常阻碍我们向着更好的人性发展,至少是推迟了我们的发展。就像我虽然着力于改善奴隶的境遇,因为国家的富强需要奴隶,但他们接受了这种真实,他们不知道他们有权逃脱压榨。真的,我必须不情愿地狠下心来,毫不留情地制定法律,防止他们拥有过度的自由,让他们明白不会再出现一个斯巴达克来领导他们了,我要像克拉苏一样把他们中的上千人钉在十字架上,  必须震慑住他们,让他们服务于人们的利益,必须永远残暴,永远充满恐怖,永远以骇人的方式促成全国境内个体的消解。”

“不,”奴隶说,“我们的精神会站立起来。因为所有囚禁对于我们都是新的释放。”

皇帝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我们自己也是人民的一部分,我们属于整个国家,我们所是和所拥有的一切都属于国家,我们属于人民;因为人民是国家的化身,国家也是人民的化身,而国家的统治权毫无争议地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功绩,人民也赞同这一点。人民有权利,也有责任决定我们的成就是大是小,决定《埃涅阿斯纪》算不算我们的成就。我们每个人都是人民的奴隶,是一个稚嫩的、渴望统治的孩子的奴隶,他反对我们的所有成就,却又需要那些成就。”

“这些人民称你为父亲,他们期待你拥有父亲的认识,奥古斯都。”

“人民就像孩子一样靠不住,他们充满恐惧,随时准备着逃亡,如果对他们放任不管,这些不可靠的人民就会变得危险,他们的所有要求、所有思考都会变得不可理喻,远离人性,毫无良知,变幻无常,心血来潮,不可信任且残酷无情,但又大方而仁慈,勇敢而乐于献祭,如果他们觉得自己充满了孩子的信心,隐约地预感到了正确的道路,他们就会怀着梦游的恍惚追逐他们的目标。哦,我的朋友,我们生于人民,人民是伟大而庄严的,我们有责任以我们的成就服务人民,引领人民,这是我们的幸运,最幸运的是,我们可以把正在酝酿的神谕转化成实际的行动。我们约束着信任我们的童真人民,却没有夺走他们的任何东西,我们把所有珍贵的东西都留给了他们,包括那些幼稚的游戏和残忍的迷醉,让他们以此抵御自己的软弱,但我们也必须留意,把一切都局限在良知的界限里,不让他们伤害别人或自己,不让他们发狂,因为没有什么比人民那孩子般的野蛮疯狂更可怕、更危险了;那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疯狂,所以我们必须要注意,永远不要使人民有被遗弃的感觉。哦,我的朋友,我们要保护人民的童稚,我们要让他们的童稚居于父亲安稳的房屋,谁能给人民提供这种父亲般温和的严酷,谁就给人民创造了生活、灵魂和信仰的安稳;谁做到了这一点,谁就会被人民选中,也只有做到了这一点的人会被人民选中。人民受到了国家的感召,不只是受到了在安全的国家里生活的感召,更是受到了在危急时分拼死保家卫国的感召。哦,我的朋友,只有对自己的道路十分自信的人民才会一直保卫着国家,为了和国家一起永存,也就是为了所有永恒而挣脱他们短暂的死亡。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永远如此,永远为了国家,永远为了人民。”

谁能做出回答?有人能做出回答吗?但回答自行浮现了:“只有真理是永恒的,那使人摆脱疯狂、阻挡疯狂的真实的真理,形成于上界和下界的深渊,只有它才是亘古不变的真实,而人民将会受到真理、认识、真理的实际行动的感召,人性会超越所有公民性,永远成为这国度的一部分,无穷无尽。只有真理的实际行动才可以扬弃死亡,扬弃现在的死亡和未来的死亡;只有这样,那些暮光朦胧的灵魂才会觉醒,意识到万物的认识,意识到它的仁慈与生俱来地伴随着每个人,人类的面孔负担着它。国家向着真理生长,进入了真理,而真理只在乎内在的生长,在真理中有国家的终极真实,可以找回它神圣的、脱俗的起源,在这个时代实现幸福的纪元,实现人类之国、神圣的人性之国,超越万民,又拥有万民。国家的目的就是建立那真理的国度,它笼罩了所有国家,又像一棵树从大地的深渊里冲向云霄,像国度那生长的形式,和平之国的形式,真实就是生长的真理。”

奥古斯都依然不为所动,好像他们谁都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他们的话淡漠地从另一个淡漠的人身边滑过:“对个体来说,众神的爱没有意义;个体觉得众神无关紧要,众神也不认识个体的死亡。众神眷顾的是人民,永存的众神眷顾永存的人民,对众神来说,只有使人民永存才是重要的,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会和人民一起消亡。他们也会表彰某个终有一死者,但只是为了赋予他一种能力,让他建立一种全国通行的生活方式,统治、保护那些注定要成为永恒的人民的人,保护那些将要持存下去的人。众神那强大的光辉就是世俗的权力,它连接了众神的真实和人民的真实、永恒的众神秩序和永恒的人民秩序,二者都在国家中实现,统治权本身也会永远持存下去,与众神、与人民同在,比死亡和生活更强大,因为它具有双倍的真实。而在神性与公民性之间是二者的反光,二者彼此映照着。世俗的权力不会眷顾个体,国家不会眷顾繁多的人性,它永远只会考虑人民这个整体,国家存在于这个整体永存的真相。没有一个政权可以宣称它只想依靠一个人的支持,它会和这个人一起覆灭,对,它会覆灭,但它也有幸拂去人类那易变的气息了。伯里克利创造的和平就是这样,他被易变的人性追猎,因为他没有把瘟疫之死拦在城外,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事,就是三年前罗马的饥荒。当然,是赠予我们喜爱的面包的众神,是掌有面包之权的众神把这项使命交给了元老院,让元老院把谷物分发给人们,那时众神向我证明了,出于巨大的仁慈,我可以打开亚历山大的谷仓,海上的运输一路顺风,我阻止了最可怕的灾难。如果我没有实施救援,躁动肯定会在四下燃起,我的权力肯定就没法建立在众神的整体和人民的整体之上了。我将会不断放逐自己,不,我将会把整个罗马帝国放逐到开放的议论游戏的所有偶然里,我将会让权力分散到终有一死的个体生命之上。国家是至高无上的真实,无形地笼罩在风景之上,它不允许自己的权力范围里有任何终有一死、终将消逝的东西。我在这里是一个终有一死、终将消逝的人,但在国家的权力范围里,在我的权力范围里,我就掸掉了我身上那个易逝的人,变成了一个永不消逝的象征,因为终有一死者只有通过象征才能永存,像罗马帝国一样永存,因为真实而站立在所有比喻之上。城市的双重真实不仅象征着众神,人民不仅是为了赞美众神才建立了雅典卫城,它也给人民,给人民的第二重真实提供了一个象征,一个强大的象征,一个人民想要看到,也可以理解的象征,他们个人权力的象征,他们想臣服于它,也可以臣服于它。他们预感到了世俗的权力永远是罪恶的,就像安东尼那样,只有一个当权者,一个既是象征也是永存真实的人可以终结这种危险。因此我把维护罗马秩序的权力当作众神的嘱托和我神圣父亲的遗产继承了下来,这样永存的世代之链会继续继承它,直到我最后的孙辈。因此我让人们,我命令人们把我的画像摆在神庙里,不受帝国人民依然依赖的众神摆布,一张国家一统的画像,一张国家的生长过程和共同秩序的画像,从海畔直到幼发拉底河岸。我们不强迫别人接受我们的法规,我们不需要仓促行事,我们有时间,可以等人民自己认识到我们的司法制度、我们的规定和权力架构、我们的货币制度是多么优越,尽管已经有许多迹象了,我们还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尽力促使人民向着罗马思想过渡,我们必须立刻引导全境人民进行这种过渡,必须刻不容缓地唤醒所有人民对国家的意识,这也属于罗马思想的一部分。出于众神的意志,我们必须这样做,众神是罗马思想上空的压力,我们只能以象征表现它,以象征和象征的图景。这就是那些罗马人民认识到的,别无他般,罗马人民渴望我建立起来的制度,不是因为出于迷信而把我当作一个神,我本来也不是神,而是因为我履行的、我神圣法则的职务引起了人民虔诚的敬仰,甚至对于帝国疆界内的外国人也一样,我的职务促成了国家真正的、内在的生长,这是它生长成为统一国家的必要条件,罗马的和平在所有时代统治着它。”

在所有时代!皇帝结束了演说,他的目光投向了远方,投向了无空间与无时间的地方,那里,罗马帝国裹着无形的尸布,在大地的风景上铺展开来,光亮全无,却又充满了光亮,期待着光亮。时间神秘地流逝,波塞冬颤抖的马蹄在一片空虚中回响,没有海水也没有海岸的汹涌波涛。墙上的喷泉潺湲,却好像要流尽了。世界在等待。

“人们越虔诚,时代就越进步,哦,奥古斯都,那国度会在这样的时代生长,不被世俗的权力和法规影响,也永远不会被它们影响,这一切还都只是象征。但当创世的镜像在这个国度成真,这一切就也会成真。人们越虔诚,你的作品就越进步,你已经指出了通往虔诚的道路。”

卢库鲁斯(前118—前57/56),古罗马将军,以生活奢靡著称。

奥古斯都迷失于远方的目光又回到了近处的房间里。“我重建了祭司学院和观象机构,我改革了卢库鲁斯  节,我呼吁人民回忆古老而可敬的信仰,我也致力于创造虔诚与严肃的节庆,框定人们的古老信仰。对众神来说这足够了,对人民来说这也足够了,这也是你的埃涅阿斯的虔诚,他忠诚而强烈地怀念着安喀塞斯,怀念着他的父亲。我证明了我也忠诚地爱着我的父亲,而人们因为怀念我的父亲把我选为了统治者。他们在我的行为中再次认识了父辈的信仰,他们渴望回到这种信仰,就把我选作了信仰的实体,选作了人民权力的实体,不仅仅靠国家部门的委任,也要靠最高的神权机关,靠充满象征地保卫信仰的最高机构的委任。罗马已经不需要更虔诚了;罗马的虔诚从一开始就等同于它所服务的罗马众神,它只是重新赢回了他们。”

“哦,奥古斯都,你献身于你父亲的意志,因此了解了人类生活的虔诚,你以他神圣的名字有力地庇护着信仰的形式,以使人民热忱地服从于你,不再敢于渎神,这种形式符合众神的法则,符合你的新秩序。哦,奥古斯都,人民激发的虔诚和你的国度已经越过了繁多的众神的范畴,越过了你父亲光辉的链条,因为虔诚通向原初的父辈,因为充满期待而如此虔诚,原初的父辈会宣告自己的到来,他的消息和他的创世已经委托给了那虔诚地守候着的儿子……”

“阿波罗是我家乡的守护神,他既是太阳神也是大地神,他建立起了秩序,阻挡一切灾祸,他是天空之父宙斯的儿子,我们都臣服于他。所有澄明都起源于他。”

奴隶的声音又传来了;从极远的地方,他的声音干涩而单薄、轻描淡写地传来:“甚至宙斯也服务于命运,还不止于此,他一直在服务,在看不透的光线遮蔽了所有思想的地方,在边界的彼岸,命运在服务,服务于原初的未知,人们不可以妄称他的名字。”

皇帝沉思着,倚在了外飘窗上,四下一片寂静。一切依然保持着静止,只有惨白的光线退缩了,光线恢复了形体,好像想变成太阳的雄狮,在边界上守候,变成那强悍又温柔的狮子,卧在这虔诚的征服者的脚边。大地上的浪花压低了,波塞冬安静了下来。阴沉的太阳令人晕眩。

“每种澄澈都会产生新的虔诚,哦,奥古斯都。”

“但我们的虔诚必须通向澄澈。”

“虔诚的人,奥古斯都,已经进入了知识;他回忆着原初的父辈制定的法则,因此尽管他还没有听见那将临之人的脚步,他的记忆却可以和他对话,尽管他还没有听到他的命令,他却怀着服侍的爱服务于他;他呼唤着那不可呼唤的人,他靠呼唤创造了他……虔诚是一种知识,是要追忆他不可追忆的孤独。虔诚是盲目的观看和聋聩的倾听,因为虔诚是一种单纯的认识……众神脱胎于人类的虔诚,虔诚服务于众神,变成了爱的认识,扬弃了死亡,在众神的彼岸……虔诚,从深渊里回归……扬弃了迷乱和狂怒……负载认识的真理……是,这就是虔诚。”

“然后呢,维吉尔,然后呢!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尘世,不再有任何尘世的使命了。但我置身于尘世,我决定了要留在尘世。罗马人的法则符合众神的意志,因此他们限制了自己的自由,他们在自由周围建起了国家,并因此指出了一条通往阿波罗的澄明与秩序的道路。他们必须走在这条路上,而我看守着他们,人类虔诚的强力会使这条路开敞,虔诚也不能超出这条路和它的目的,它可以,它只能局限在国家的范围里,因为如果国家不能控制人们的虔诚,国家的真实就会崩塌,众神的和人民的真实也会崩塌。虔诚属于国家,服务于国家,受国家的控制;虔诚就是全心全意地服务于罗马帝国……我不需要别的虔诚,这是一种责任,不管是对于你、对于我还是对于别人,都没有例外。”

奥古斯都所说的一切都极其虚伪,极其虚伪,带有一种不真诚的刺痛;像一种丧失一样令人刺痛,像一种幻灭、一种回绝,或许也像是一种耻辱,因为它依然被什么局限着,或许是不可逃脱的友谊,或许是不可逃脱的死亡。难道注定要死去的人不是奥古斯都吗?他的话像是在垂死时分说给罗马帝国未来的统治者听的,他的话无法通向任何地方,不通向众神,也不通向人类。奥古斯都显然已经很累了,他又坐了下来;他剥去了所有和别人的关联,回到了自身。他略微向前倾身,俊美的少年面孔没有转过去,但他的手搭到了狮首上面。皇帝丈量着他的俗世疆域最远的边界,却依然被囚禁在俗世里;现在他累了,却还是一位君王。

正因此,正因此他必须说话,他必须说出来:“ 在众神的彼岸是个体灵魂的虔诚,它在国家的彼岸,在人民的彼岸;众神只想认识人民,却不想认识个体,而灵魂几乎不需要它创造的众神,它不再需要众神了,甚至也不再需要那个上帝了,只要它正在和不可看透的东西进行虔诚的对话……”

和神性对话!哦,只要上界和下界之间那无形的暮光穹顶没有被打破,祈祷就只能带回自己的回声。那一位上帝依然不可企及,没有给出答案。

但皇帝说道:“没有人可以证实你在进行虔诚的对话,甚至你自己也不能证实。在你进行这种对话的时候,你就割断了你对国家与人民的责任,你的作品应该属于他们,我就是这么理解你的话的,但我不认可你。如果你还是要发表这种言论,企图贬低祖先的信仰,把罗马的虔诚等同于蛮族的虔诚,我就必须提醒你,你自己也曾把埃及的神灵描绘成了怪物……”

“只有一种虔诚,蛮族的虔诚比罗马人的虔诚要好,因为它在生长,而罗马人虔诚的灵魂已经停止了生长。”

皇帝的回答传了过来,他有点厌倦了,半是因为这专注的对话使人感到无聊,半是因为他想好了最终的回答:“带来怪物的虔诚说不上虔诚,带来怪物的国家也不是国家。不,没有众神的虔诚是不可设想的,没有国家和人民的虔诚也是不可设想的,只有在整体里才有虔诚,因为只有在祖国罗马这个整体里,一个人才能和他的众神联系在一起,人性和神性才能联系在一起。”

“那如果整体的秩序从来就没有产生,个体的灵魂就不能和超凡之物直接相连了;只有直接服务于超凡之物的作品是在服务于世间大众。”

“这就是现在最危险的新思想,维吉尔;这对国家是有害的。”

“这种思想会让国家圆满,成为天国,从公民的国家变为人类之国。”

“你打碎了国家的根基,让它碎成了不成形的均衡,你撕碎了它的秩序,你毁坏了人民坚固的构筑。”皇帝的疲惫消失了;这是他最在乎的东西,他激动了起来。

“秩序会变成人类的秩序……法则会变成人类的法则。”

“法则?说得就像我们没有立了太多法律一样!元老院最可怕的时候就是制定坏法律的时候……人民渴望秩序,但当然不想要拖后腿的法律,它们会毁掉国家……这一点你真的一无所知。”

“生长的虔诚之国不会摧毁国家,反而会使国家如虎添翼,它不会扬弃它的人民,反而会使他们如虎添翼……人民,对,人民负担着国家的秩序,但人类负担着认识。人类虔诚地服务于认识,他们自己的认识将会成形,新的国度会建立起来,认识之法则的国度,受福完成创世的国度。”

“你说起了创世,好像国家的权力可以影响它一样。幸好元老院还没开始创立认识的法则……否则创世就不可能持续下去了。”

“如果人类摆脱了自己的认识,如果他失去了真理,他也就无缘参与创世了。国家不能参与创世,反而会阻碍创世。”

“这个问题我们留给众神去解决。相反你却承认,我一直在履行自己的使命;我在关注人类的知识,只要它还在我的权力范围内,我就会继续关注它。开办的学校越来越多了,不只是在意大利,也在外省,我把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提高教学的质量上面,以培养出专业的医生、建筑师和水管工;你也知道,我早就建立了阿波罗图书馆和屋大维图书馆,也没有忘记维护现存的图书馆。但在我服务于民的工作中,这恰恰是人民提起最少的一项。人民群众不想要知识的传播,他们想看到强烈而单调的图景,他们只能理解这些图景的内容。”

“在所有认识之上是纯粹的认识,人民期待它变为认识之行动的宏大图景。”

皇帝的脸上现出一丝忧郁的轻率。“世界上充满了实际行动,却没有认识。”

“认识就是誓约,屋大维。”

“好吧,维吉尔,我的工作就是发誓,我发誓要做的东西我都做到了……你也许会觉得这符合你说的认识之行动……你还想要什么?”

为什么虚荣的皇帝没有照他所想的那样回答他?皇帝的回答简单而实在。但他还是要反驳,要解释:“当然,实际行动就是你的作品,是那发誓的行动,它身后紧跟着认识,认识那给一切塑形的行动,真理的行动,这只关乎人类的灵魂,奥古斯都,要对它有耐心。”——哦,尽管皇帝的脸上现出了厌恶的回绝,他也必须说出这一点,因为这本来就是关于人类的灵魂、关于那克服了死亡的觉醒的——“是的,你的实际行动缔造了罗马的和平,你的作品创造了比喻性的国家的整体,现在真理登场了,把共同的神圣认识赠予人类,公民聚拢起来,形成了人类的共同体,然后,哦,奥古斯都,你的国家会变为永恒造物的真实……因为只有这样……奇迹……”

“也就是说你坚持认为,国家如今的形态只是一个飘忽的比喻……”

“一个真正的比喻。”

“好,一个真正的比喻……但你坚持说,国家实际的真实形态只能在未来形成……”

“是这样,陛下。”

“你的奇迹什么时候会到来?什么时候会变成真正的真实?什么时候?”皇帝俊美的脸庞咄咄逼人,显露出了急迫与恼怒。

何时,你们众神!何时,哦,何时?哦,那不拘形式、从不衰落的创世将于何时开始?一位未知的、守护誓约的上帝可以完成它。现在大地不再摇晃了,轻舟平静地滑过,肺里、咽中和鼻子里的空气又变得极为沉重了,他的心在呼吸,他的心知道,灵魂那永存的气息在他体内摇晃,一丝气息,只是一丝气息,却那么强大,他几乎觉得它要呼啸着穿过整个世界,吹走那些岩石。何时,哦,何时?有人在某处呼吸,他将要完成创世,有人在某处生活,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在呼吸了;他曾在创世,他有朝一日将会创世,那是抛弃了偶然的奇迹。在渐渐消逝的惨白的光中,在遥远的、最遥远的东方,那颗星又出现了。

“有朝一日他会到来,会重新进入认识。他的存在会使世界得到解脱,变为认识。”

“我觉得你最好专注于尘俗的使命。你所说的使命超越了尘俗,我短暂的一生没有办法完成它。”

“这就是幸福的使者的使命。”

“但你想要我完成这个使命……不是这样吗?”

“幸福的使者克服了死亡,你似乎也克服了死亡,因为你带来了和平。”

“你没有回答我,因为我只能把和平建立在尘世之间,只能在尘世间管理和平,尘俗就是它的实质……你是说我只能胜任尘俗的使命吗?”

“在神话之人的儿子身上,人们已经看到了把他们救出不幸的救世者。”

“人们是这样说的,人民是这样说的……那你怎么说,维吉尔?”

“在二十年前,在我开始写《农事诗》的时候,那时你还是个少年,那时我就在寰宇的天象里看到了你的图景。因为你代表着时代的转折点。”

“你为什么这么说?”

厄里戈涅,指室女座。

“你就是崭新的星辰,被迟钝的月光环绕,在厄里戈涅  的星轨引诱天蝎座的地方,那颗炽烈燃烧的星辰也在你面前黯然失色,它在你面前收起了利爪,为你腾出了服务于你的天空。”

“好,你在二十年前写过这样的诗……那今天呢?”

“你在摩羯座的图景里诞生,它迎接了你;它在稳固的山岩上耸向尘世的最高峰,你选择了它作为你的象征。”

“尘世的高峰……那么显然我还是没法攀上超尘的高峰。”

“想想贺拉斯给你写的那首诗,奥古斯都。”

“哪首诗?”

“天上有雷神宙斯统治,但在地上你就是可见的神明,哦,奥古斯都。”

“你在回避,维吉尔;你在引用许久以前的诗,你引用别人的话,却隐藏自己的观点。”

“我自己的观点?”奥古斯都离得那么远,他的话飘来飘去,话语的飞行如此奇特,已经不再是桥梁了。

奴隶说道:“这与你无关。”

“我自己的观点?”

“我就想听你自己的观点,不要绕弯子。”

“你是终有一死的人,奥古斯都,但也是在世的人里首屈一指的。”

他认出了皇帝那恼怒的目光,皇帝不想听这个观点:“我知道我既不是一个神,也不是一颗新星,你不用提醒我这一点。我一直就是一个罗马公民,不是别的,而你一直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幸福会一再降临尘世,奥古斯都,幸福的使者是终有一死的尘世之人,必须是这样;只是他的声音来自超尘的地方,只有靠他的声音,他才可以唤起想要得到幸福的人们体内不死的东西。但你已经在世界上开始了神圣的革新,在你的世界上可以听到这声音。”

“所以你是说我还没有受到召唤,你觉得我要迈出最后一步了,却还没有迈出去?所以你是说我的作品一直只是在做准备工作,不会受召了,不会给世界带来最终的幸福了?所以你是说你在我的作品里一直看到的象征还没有包含真实?所以你是说我在我的作品里一贯的亲力亲为还不是认识的行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屋大维;你是上帝的象征和罗马人民的象征。如果你永远也不会受召,你的象征就不会包含那些原初的图景了。认识的行动最先在你体内成熟,比别人都早。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维吉尔,你只有在谈到我的时候,才对时代这么仁慈;照你的观点,我们不需要等很久了……也许我走的是一条歧路,并不能解决问题。”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愉快,但他的愤怒难以掩饰,仍在心中咆哮。

“甚至是幸福的使者和他的真理,甚至是他也被束缚在时代认识的网中,当时机成熟,他就会到来。”

皇帝一跃而起。“你想把这项使命留给自己。”

唉,皇帝说的有道理吗?唉,他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难道解脱的愿望不能像一个伟大的梦境眠在诗人体内,一如眠在所有其他人体内?俄耳甫斯难道不是在用自己的魔咒引诱动物,使它们解脱、具有人性的吗?但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艺术依然束手无策,甚至俄耳甫斯也做不到这一点。诗人听到的西比尔之声来自欧律狄刻,来自普洛娣娅,他永远不会找到解脱的金枝,这是上帝的意志,也是命运的意志。

“哦,奥古斯都,作家活不下去了;但救世者活着,他比一切都强大,因为他的生活就是他认识的行动,他的生活就是他的死亡。”

愤怒的奥古斯都突然微笑了,这是一个真正开心的微笑。“你会活下去的,维吉尔,你会恢复你的力量,写完你的作品。”

“就算我还能康复……那首诗越圆满,它就离所有救世的行动越远,因此也就越无用。”

“好吧,那么我们两个都不能做出救世的行动了,你不行,我也不行,我们要把这项使命留给那位幸福的使者,他从你的面前飘过,我却不怎么相信他。在他来临之前,我们必须继续履行我们的责任,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责任……”

“我们必须为他的来临做准备。”

“好。我的作品无疑是在为他做准备。但对于你来说,你要为你的人民写完《埃涅阿斯纪》……”

“我不能,也不可以写完它……我不能写完,因为这是错误的准备工作。”

“那什么是正确的准备工作呢?”

“献祭。”

“献祭?”

“正是。”

“你想要为什么而献祭?向谁献祭?”

“众神。”

“众神已经规定了什么是他们乐于接受的献祭,他们因此庇护着国家,我很关心这些献祭是否在全国依照秩序准时举行。在国家的威严以外没有献祭。”

奥古斯都毫不退让,他对那命令一无所知,不知道要和那位未知的上帝立约。他没法说服皇帝:“哦,皇帝,没有人胆敢触犯你制定的信仰的神圣仪式,但不被触犯的东西也是不完善的。”

“它要怎样才能完善?”

“每个人都可以依照神谕献祭,每个人都有资格去献祭。”

“我现在理解你了,所以你现在想把人民这个整体排除在献祭的秩序之外,只让那些不知为何把握了超尘之物的个体了解献祭;维吉尔,这无疑是不可靠的,非常不可靠。你再次拿众神的意志做幌子,只是为了给自己营造一个公正负责的假象。尽管如此,你还是十分不负责,至少按照你的看法,众神会承担你的责任,因为除了古老而可敬的献祭仪式,你说的这种献祭规则对于众神和人民也足够了。我不允许他们往这个方向迈出半步。”

“迈出去是危险的,奥古斯都!人民默默地感到了有某种新的真理在面前展开,默默地感到古老的形式很快就要扩展,他们感到了古老的祭礼是不充分的,狂热地渴求新的祭礼。在这种对献祭的疯狂渴求的驱赶之下,他们冲向你建造的行刑广场和竞技场,挤向不虔诚的虚假献祭,那种血腥的死亡使他们的残暴生长,最终会仅仅满足于鲜血的陶醉和死亡的陶醉……”

“我把他们的疯狂变成了信心,把不羁的残暴引向了角斗。这是罗马人民所必需的冷酷,他们根本不需要预感到什么献祭。”

“人民的预感比个体的预感更强烈。因为他们整体的感觉比个体的思考更沉默、更重要,在人民的内部,救世主的呼唤更沉默、更重要、更野蛮,也更疯狂。在行刑广场和斗兽场上血腥的嚎叫声中,人们恐惧地预感到一个真正的献祭行为将由此诞生,那是真正的献祭,将成为尘世间的认识最终的形式,也是决定性的形式。”

“你作品的深渊常常像一个谜团,维吉尔,现在你的话也像一个谜团。”

“幸福的使者会献祭自己,他爱人类,也爱人性,他会通过死亡变成认识的行动,变成面向万物的行动,在服务的救助那最高的真实图景里,再次开始创世。”

皇帝裹紧了长袍。“我一生都在服务于我的作品,服务于大众,服务于国家。我对献祭的需求只是一种表面工程。我建议你也这么做。”

他们之间回荡的只是空洞的话语,或者已经不再是话语了,一个空洞的空间匆匆跑过,那已经不再是空间了。那只是虚伪的、不可通行的虚无。

“你的生活就是行动,皇帝,是服务于大众的行动,是在大众之中的行动,一直以来都是。众神选中了你,命令你来完成献祭,这是他们对你的表彰。而你站到了他们中间,你的生活比任何一个终有一死者都要接近众神。”

“那么你还想要什么样的献祭呢?要真正完成任何作品,都需要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付出他的一生;在你看来,我做的一切也是这样,你满可以把这当作一种献祭。”

存在层次的内核流失了形体,卧在所有空虚的彼岸;看不到一条界限,甚至连界限的一点影子也没有——他该怎么回答?“我的行动就是寻求自我,这几乎不算是一种行动,更不用说一次献祭了。”

“那么就学习我的典范;洗刷你的罪孽,把人民想要的东西交给他们,把你的作品交给他们。”

“像所有作品一样,我的作品也诞生于盲目……虚假的盲目……我们创造的东西都是这样……只是盲目的作品……我们不够谦逊,没有抵达真正的盲目……”

“那么我呢,我的作品呢?”

“不再有存在的层次了……”

“什么?”

什么也没必要说了。他只能重复自己的话:“你的行动在人民中间进行,在人民中间变成了功绩;而我的行动一定要接近人民,却不是为了服务他们,而是为了得到承认和赞扬。”

“够了,维吉尔!”——皇帝已经表现出了极度的不耐烦——“如果你觉得发表《埃涅阿斯纪》是自私的,那我们就在你死后发表它。这是我最后的建议了。”

“诗人对名誉的渴望会超越死亡。”

“那又怎样?”

“那部作品不能活得比我更久。”

“天啊!又来了,为什么?!告诉我你真正的理由!”

“因为我的生活没有成为献祭,像你的作品一样,我的作品也注定要献祭……它应该被人遗忘,我和它一起……”

“这不是理由,这只是疯狂。”

“记忆是那么不洁……我要忘掉……忘掉一切……我要被人忘掉……这很有必要,奥古斯都。”

“你可真是友善,这么对你的朋友说话!真的,维吉尔,如果你的记忆是洁净的,如果你还记得我们的友谊,你就不会陷入这种空虚而邪恶的愿望,你现在说的只是空虚而邪恶的托词。”

“解救众人的认识行动站在面前。正因为此,正因为与它的誓约,我想要这样……在誓约中有幸福,奥古斯都……万物的幸福,我的幸福……”

“啊,你的幸福,又是你的幸福……好了,你幸福的使者不会因此而早来一天;你却剥削了所有大众,你剥削了你的人民,还称之为幸福!这是疯狂,这只是疯狂!”

“没有认识的真理是疯狂的;但这是认识的真理……它是真实的,绝无疯狂。”

“所以有两种真理?你那充满认识的真理,我这没有认识的真理……你的意思是我疯了?你是这个意思吗?那就说出来吧!”

“我必须毁掉没有认识的真理……那是不幸……是监牢……是不自由的……我们靠献祭得到解脱……这是最高的责任……没有认识的东西必须在认识面前退散……只有这样,我才是在真正地服务于大众和人民的幸福……真理的法则……从朦胧的暮光中觉醒!”

奥古斯都匆匆迈了一大步,站到了床前。

“维吉尔……”

“是,奥古斯都。”

“你恨我。”

“屋大维!”

“如果你恨我,就别叫我屋大维。”

“我……我恨你?”

“你那么恨我!”皇帝尖叫道。

“哦,屋大维……”

“住口……你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恨我,也恨我恨得比恨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深,因为你最嫉妒的就是我。”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别说谎,就是这样……”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这就是真的……”——奥古斯都生气了,愤怒地撕碎了烛台上花环的月桂叶片——“是的,这是真的……是的,你恨我,因为你自己想当皇帝,但你太软弱了,根本没法实践你的嫉妒;你恨我,因为你除了在诗里表达你做皇帝的愿望,根本没有其他选择,至少在作诗上面你比你的皇帝强;你恨我,因为一直以来我争取到的一切都是你想要的,尽管我根本不可能让帝国的皇冠易主;你恨我,因为你觉得你的无能是我的责任……你恨我,你嫉妒我……”

“屋大维,听我说……”

“我不想听……”

皇帝吼叫着,奇怪,真是奇怪:他吼得越响亮,世界就越丰富;可见之物诸多的存在层次又涌现了出来,周围那惨白的死灭又变得生气勃勃,如同希望。

“屋大维,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告诉我,听你说什么……你只是在用虚伪的谦虚贬低你自己的作品,也以此轻而易举地贬低了我的作品,你想把它贬低成飘忽的、比喻性的、盲目的虚假构筑,是的,不仅如此,你还以此辱骂了罗马人民和他们父辈的信仰,你不喜欢我的作品的表达,你认为它还需要改革,你清楚这些都于你无益,你清楚这些肯定都于你无益,我依然比你强大,也必须比你强大,你清楚你不能推翻我,所以你现在就逃向了超尘的东西,逃向了超尘的地方,我和任何其他人都不能抵达那里。我要扼死我的幸福使者,它不会存在,永远也不会存在,却可以代替你推翻我……我认清你了,维吉尔,你看上去很温和,你想要人民把你尊为最纯净、最德高望重的人,但实际上,你那所谓纯净的灵魂却一直因为仇恨和阴险而颤抖,是的,我再说一遍,因为最卑劣的阴险而颤抖……”

当然,神圣的皇帝在大喊大叫,一直在大喊大叫。但他的喊叫又是异乎寻常地美妙,异乎寻常地美妙,哦,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像在无形的地方出现了一片无形的坚实土壤、一片无形的坚实大地,一道无形的桥梁再次跨过了它,那是人类与人性的桥梁,连接了话语和应答,连接了目光和对视,因此话语和目光再次有了意义,人性那相遇的桥梁!哦,但愿他继续说下去。

奥古斯都继续说着,不,继续吼叫着,完全没有克制自己疯狂的大喊大叫:“你的举止纯净、高尚而谦逊,但也太纯净、太高尚、太谦逊了,简直令人怀疑……你从来就没有在我分配给你的什么职务上施展过你所谓的谦逊,我也从来都不敢给你提供这样的职务,实际上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职务能让你满意,你想要担任元老、资深执政官或者更高的职务,至少你想要从我手中得到某种职务,因为你恨我恨得那么深,那么彻底!是的,因为恨我,你不得不写诗,你拼凑出了一个诗歌的独立世界,那就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你想要我退场,把我的位置留给你,我过去不能,现在也不能给你提供什么职务,更不用说把我的位置腾出来了,你根本就坐不住这个位置,而你因为深知自己的无能,还强迫自己鄙视这个位置……这一切都出于仇恨,现在我又激起了你的仇恨……”

“我从来都不认为我的诗歌比你可以提供给我的任何职务更高尚。”

“闭嘴,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了……你一直都想要我放弃自己的职务。也许只是为了鄙视我的职务,你才说了这些冗长的、关于认识的行动的话,才有关于献祭的争论,才想要焚毁《埃涅阿斯纪》,你只是想让我知道,一个人是怎样放弃并毁灭自己的作品的……是,你宁可要《埃涅阿斯纪》从世上消失,只要你能继续骗过我的作品的审视,或者是承受住它的审视!”

存在的诸多层次在他的喊声中重新建立了起来,而奥古斯都愤怒地踏过的房屋又变成了尘世间一间正常的房屋,像所有尘世的房屋一样蜷缩在楼房里,像所有尘世的房屋一样摆满了家具,像所有尘世的房屋一样洒满了午后三四点钟的阳光。现在他甚至可以试着迈上那无形的桥梁了:“屋大维,你对我很不公正,你的不公正令我难过……”

“那么,是我对你不公正?我对你不公正?但你想要烧毁《埃涅阿斯纪》,是因为你不想把它献给我!你把《农事诗》献给了梅塞纳斯,你心甘情愿地把《牧歌》献给了阿西尼乌斯·波里欧!但你恨我,你想用《小蝇》搪塞我,对那时的我来说,《小蝇》已经足够好了,你觉得它对于今天的我也是足够好的,显然你是想以此证明,这二十五年来它对于我都是足够好的,我不该要求更好的东西,不管是在那时还是现在……但在这二十五年里,我完成了我的作品,是我的作品授予了《埃涅阿斯纪》存在的权利,它可以完全植根于我的功绩,植根于罗马和罗马精神的真实,没有它们,《埃涅阿斯纪》永远也不会完成,这对你来说太沉重了,你没法承受它,你宁可毁灭它,也不愿把它题献给我……”

“屋大维……!”

“对你来说,一部作品是不是比生活和死亡更伟大,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作品,都是无关紧要的,你觉得这无关紧要,是因为你恨我……”

“屋大维,拿走那首诗吧!”

“我不想,我不愿意,我不需要;你可以自己留着……”

“屋大维,拿走那首诗吧!”所有纸质的腐朽、纸质的苍白都在光中消失了;光线在风景上空忽闪如象牙。

“我不想看你那蹩脚的诗……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需要它。”

“那不是蹩脚的诗。”

皇帝站住了,瞥向了皮箱。“对我来说它已经变成了蹩脚的诗了;是你自己把它贬低成这样的。”

“你知道,这首诗本来是要写给你的,写这首诗的时候我一刻不停地在想你,你在诗中一直都献身于工作,你就是这样……”

“你之前也这么奉承过我。显然你一直觉得我是盲目的,像刚出生的猫一样,这就是对我盲目信任你的惩罚,对我许久以来一直信任你和你的虚伪的惩罚!”

“我没有虚伪。”

“如果你没有,那么现在你正是因此而恨你自己的作品,因为它包含了我的面孔。”

“我想要为你写完它。”

“我应该相信你吗?”皇帝又瞥向了箱子,他感到难堪;但现在他也束手无策了。

哦,甚至连最微小的、坠落的分秒,连从人类灵魂中飘出、为了在时代的深渊里消失的不可把握的分秒都比所有作品更伟大,皇帝的灵魂里也有这样的分秒飘出,友谊的分秒、喜乐的分秒、爱的分秒,他可以清楚地感到这一点,但皇帝只是说:“我们再考虑一下。”

说出接下来的话是最艰难的:“把手稿拿到罗马去吧,屋大维……我会借众神的帮助在那里取回它。”

皇帝点了点头,这一瞬间,皇帝点头的动作显得极为平静,一种与他相关的平静,像一道气息从一颗心中飘出,穿过了所有不可见的东西,一再抵达另一颗心,寂静的强力:棕褐的木质屋顶又变成了森林,从林中飘到了房间里,花环的月桂香气又变成了最遥远的隐蔽之影,静息在阳光流连的叶片之谷里,周围飘荡着泉水的潺湲,像沼泽的笛声一样飘忽而轻盈,却沉静而坚定,像橡树一样沉重,而心中不可阐释的气息也就是关于彼此的永恒知识的气息。是这丝气息吹动了吊灯银质的挂链,让它最后一次摇动吗?此外万籁俱寂,水面充满了平静,好像屏住了呼吸;航行充满了平静。奥古斯都站在挂着月桂花环的榆树下,一只手放在月桂叶上,说道:“你还记得过去的事吗,维吉尔?”——“是的,我记得很多事,但很少有关于我自己的。”——“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挑选的骏马和猎犬吗?”——“记得,我记得;你买下它们的时候,我在观察它们的敏捷程度和力量。”——“那是几匹克罗托内马和几条伊比利亚猎犬。”——“有一匹公马我不让你买,但你还是买了,屋大维。”——“是的,你一直坚持不让我买;那匹公马确实没有什么用。”——“你付了一笔大价钱,你本来可以把这笔钱省下来,因为我的建议是对的。”——“但有时候不听从你的建议也是好的,维吉尔。”——“为什么?已经过去很久了。”——“是很久了。那匹公马看上去很不错,那是一匹头颅纤小的黑马。真可惜。”——“是啊,真可惜。那是一匹黑马,却有白色的蹄冠,它的后蹄太弱了,尽管几乎看不出来。”——“十分正确,它的后蹄太弱了,但它的身上没有一点白色。”——“不,奥古斯都,它的蹄冠是白色的。”——“我看动物都是过目不忘;我保证那是一匹全黑的马。”——“我们在安德斯见过许多马,我对马的记忆非常敏锐;所以我坚信自己的说法,没有人可以说服我,包括你,奥古斯都。”——“你本来就是一个固执的农民。”——“我是农民,是马夫的儿子;我小时候就在草场上放过马,紧攥着群马的鬃毛。”——“如果你骑过的那些驽马也不比你的记性好多少,你就不要这么自大了。”——“它们不是驽马。”——“你的记性也不算记性;我的记性更好。”——“一样的,不管你是不是奥古斯都,就算你说上几千遍,那匹马的蹄冠也都是白的,像雪一样白。”——“你生气也没有用,它的蹄冠不是白的。”——“我说是白的,就是白的。”——“我说不是。”——“真的,屋大维,别反驳我;如果它的蹄冠不是白的,就让我去死!”奥古斯都一直低垂的头颅突然抬了起来,充满了沉思,好像他不止想要保留这一段回忆,还想保留这份寂静:“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法继续下去了,我禁止你这样说,因为这对我来说代价太高了;我还是觉得蹄冠不是白的。”两人都不禁爆发出了大笑,被对方心口不一的笑声所感染,被对方心口不一、有点伤人的飘忽笑声所感染,显然奥古斯都也有点被刺伤了,因为他的面庞变得忧伤——或者他渺远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好像他的咽喉和胸口都感到了疼痛。像梦中的笑声一样伤人,一样疼痛而愤怒,唉,因为没有人会在梦中发笑,唉,因为当奥古斯都大梦初醒般地抬起了头,环抱他们的幸福寂静就疼痛地蒸发了。寂静消逝了。

太阳是否又变得阴沉了?大地和海洋的震荡是否又开始了,被波塞冬的骏马所撼动?上空的寂静是否消散了?不,它没有消散。鸽子咕咕叫着,在窗台上踱着步,温柔、世俗而平和。那歌声依然温柔,象牙般的光线依然温柔,航行还会继续下去,只要轻舟还在继续平稳地匀速滑行,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又传来了一片马蹄的声音,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那个少年穿过了空气,出现在眼前,开心地紧攥着马鬃,开心地在马背上呼叫。他骑的不是黑马,而是一匹雪白的马,但蹄冠是黑的,在皇帝面前高高腾起,然后继续奔驰,从窗前匆匆跑过。但这少年在皇帝面前、在他面前就像一个过往的使者,他那戴着花环的头颅像一个前来献礼的人,人们也把他当作了献礼的人。

“作为致意,”奥古斯都说,依然倚靠着烛台,一只手放在月桂叶上,“你想把那首诗献给我,我从你手中接受它,因为你就是吕萨尼亚斯;我认识你,尽管我从没有去过安德斯,你也认识我。”

“你是神圣的皇帝奥古斯都。”

“你是怎么找到通向我的道路的?”

少年再次背诵道:

尤利乌斯家族是古罗马历史悠久的显贵家族,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是恺撒。公元前44年,屋大维被恺撒收为养子。

“……这就是皇帝,他和尤利乌斯  那一支都将升入高高的大气穹顶:

这就是他,就是人们所期待、命运所预言的那个人,

皇帝奥古斯都,神之子,在意大利的土地上

他重新建立了黄金时代,像那时的农神;

他的帝国一直延伸到加拉马特和印度,

直到阿特拉斯以巨大的肩胛转动地球的地方,

那闪光星籽簇拥的地方也被这皇帝统治,

大地在年月与太阳的流转之下猛烈地颤抖。

里海的帝国已在他近旁颤抖着等待,

亚述海已经因神谕而颤抖着期待,

强大的尼罗河的七个河口也已经颤抖着涌出浪沫……”

少年背诵着,诗歌激起的图景几近窒息地浮了上来,不是源自记忆,不是源自这个少年或他自己的记忆,而是来自一种永远在场的陌异,苍白而缄默,轻描淡写,却充满了颤抖的期待,如同狂风骤雨。

但没有时间思考了,因为皇帝带着赞同的神情听完了这一节诗,说道:“就是这样。你就是这样写的,是为我而写的……还是说你现在改变了主意,我的维吉尔?”

“我没有改变主意,屋大维。那首诗属于你……”

皇帝拍了两下手,房间里又挤满了人,他们刚刚就站在门边等他呼唤。其中有普洛修斯·图卡和卢修斯·瓦里乌斯,还有来帮忙的医生;现在那个奴隶的身影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和其他奴隶站在一起。只有普洛娣娅不在,但她显然也没有离开。她可能也站在他们中间,藏在了某个地方。

但皇帝说道:“在这么多人面前,我要大声告诉你们;我站在我爱的朋友们面前,你们和我是一条心的,现在我要以朋友的身份告诉你们,我们的诗人决定了,一等他康复,也就是不久以后,他就要继续写《埃涅阿斯纪》……”

奥古斯都真的爱这些朋友吗?他觉得他和他们说话的方式与和人民说话的方式截然不同,他统治人民,却一点也不爱他们,但他的这段话开头却和面向人民演讲的时候毫无区别。现在他极富技巧性地停顿了片刻,以使人们充分理解他的话,从而引发人们的回应。

卢修斯·瓦里乌斯及时地插了话:“我们就知道你能够说服他,哦,奥古斯都。所有胜利都来自你。”

“我只是罗马人民的传声筒,我们都得听从人民的话。我受到了他们和众神的委托,我要求他把《埃涅阿斯纪》保留下来,而维吉尔出于他对人民的热爱,承认这是一笔财富,一笔恒久不变的财富。”

但那个奴隶站在其他奴隶中间,他奴性的面孔平静地绷紧了,他轻轻补充道,但当然也没有人听见:“通向真正自由的道路开启了,人民会踏上这条路;只有这条路才是恒久的。”

“我是人民的代表,”奥古斯都继续说,脸上闪耀着亲切,他从来就不能完全逃脱皇帝那亲切的神情中摇摆的真挚,“只是一个代表,一直都是,维吉尔也承认这一点;我为他的承认感到骄傲,我也很荣幸,因为他的承认,我有幸获得了这首诗的保管权……”

“这首诗属于你,屋大维。”

“到现在为止我还只是罗马人民的代表;别人都有私人财产,但我没有,这你知道。”

奥古斯都纤细的、一向不安分的手指从月桂枝叶编成的花环里伸了出来,他就这样站在月桂的奔流、月桂的窸窣、月桂的荫翳中,站在那边的烛台旁边,俊美、矮小而庄严,但他的话却——尽管他对此深信不疑——如此质朴,因为他尽了全力,使尤利乌斯家族繁衍壮大,这大家都知道。奴隶又开口了,他说得很对,幸好没有人听见:“你撒谎,皇帝。”或者正在说话的皇帝确实听见了,所以他正盯着手稿箱,以微笑作答?

“不管你喜欢它的哪一点,我都要把这首诗献给你;但我必须求你开恩。”

“你有条件,维吉尔?……我还以为这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这个礼物是无条件的;发不发慈悲的决定权也在你,这都看你愿不愿意。”

“那让我听听你的条件,我愿意听一听。但是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我的维吉尔,”——皇帝的眼中又闪过了一丝狡黠而友善的闪光——“保护被征服者,克制你的傲慢。”

“未来。”奴隶在人群中说道。

是的,他想说的就是这个。未来,人类那深不可测的未来,美德的未来和谦逊的未来——但屋大维显然还处在今天的表层。尽管如此,《埃涅阿斯纪》也必须献给他。“你一直在限制奴隶的自由,奥古斯都;请给我的奴隶以自由。”

“什么?马上?”

多么奇怪的问题!是不是马上做——不是一回事吗?“不是马上,奥古斯都,是在我死后。这就是我的遗嘱,我现在请求你的同意。”

“我当然会照办的……但是想一想,维吉尔,我记得你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在安德斯经营你的田产,他会赞同吗?你会给他带来困难,如果你把他的奴隶一下都释放了……”

“我的弟弟普洛克鲁斯知道怎么照顾自己。而且他是个好人,那些人作为自由人也会留在他身边。”

“很好,这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需要签个字……真的,维吉尔,如果这就是你唯一的条件,我们就不用争论那么久了!”

“也许争论也有好处,屋大维。”

“是,是很好。”——奥古斯都友善而严肃地点了点头——“很好,除了你浪费了我的时间。”

“还有遗嘱,屋大维……”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早就在我的档案室留了一份……”

“当然,但现在必须补充一下……”

“因为奴隶的事?不用着急,你在罗马也可以补充。”

“此外还有一些修改,我不想耽搁了。”

“你着急,我却不着急……但你可以自己决定这是否属于紧急的工作,我不可以,也不想阻止你现在修改它。但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我请你之后把它交给我或者寄给我,我会给你盖章,表示它是有效的……”

“普洛修斯或者卢修斯会把遗嘱带给你,或者是他们两个一起,奥古斯都。感谢你。”

“时间太紧了,我的维吉尔。我觉得等待我的人们已经很焦急了……尤其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他已经到了……我必须走了……”

“你必须……”

房间突然神奇地变空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真可惜……我必须走了。”

“我的心与你同在,屋大维。”

“你的心和你的诗。”

皇帝挥了挥手,两个奴隶突然凭空冒了出来,站在了箱子旁边,双手握住把手。

“你们要把箱子抬走吗?”

奥古斯都轻盈而迅速地走到了床边,当他几乎难以察觉地俯下身来的时候,他又成了屋大维。“我会给你保管好的,维吉尔,不是抬走,只是抵押。”他把夹在手指间的月桂幼枝放到了床单上。

“屋大维……”

“是,维吉尔……”

“万分感激。”

“我感激你,维吉尔。”

奴隶把箱子抬了起来,当他们迈出了第一步,有人突然放声哭了起来,不是很响亮,却狂野而充满激情,好像永恒突然闯入了人类的生活,好像抬尸人抬起了棺材,要把它抬出房屋,好像与此相关的人们都被某种亘古不变的东西触动了。一声永恒的呜咽,尾随着棺木,一声永恒的惊呼,来自普洛修斯·图卡那宽阔而强壮的胸膛,来自他那善良而强大的人类灵魂,来自他那感人而强悍的人类心灵,他的哭声尾随着手稿箱,而箱子被抬出了房门,那实际上是一具棺木,一具孩子的棺木,一具生活的棺木。

现在阳光又转暗了。

奥古斯都走到了门口,再一次转过身来;皇帝友善的目光再一次搜寻着他友善的目光,他们的目光再一次相遇了。“愿你的双眼永远歇息在我的眼中,我的维吉尔。”屋大维说,站在开敞的门边。站在这里的还是屋大维,瘦削、骄傲而威严,但当他匆匆而去的时候,他就只是皇帝了。一只淡金色的狮子跟在他后面,跟在那棺木后面,步伐沉重,又极为温柔,在场的人都退下了。

普洛修斯那善意而潮湿的叹息持续了片刻,终止于一次呼吸,被几声“唉,是啊!”打断了。阳光再次变亮的时候,他的叹息彻底平息了,窗台上的鸽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愿你的双眼永远歇息在我的眼中。屋大维就是这样说的,他说的就是类似的话,这句话还在继续回响,留在这里,仍在房间里,仍在房间里摇摆,和已经远走的皇帝紧紧联系在一起,因为实现了它的意义而变得牢固。屋大维与这句话的联系是如此牢固,但他走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走了?为什么普洛娣娅走了?唉,她像许多人一样走了,消失在自己的命运里,消失在自己的事情里,消失在自己的逐渐成熟和衰老中,渐渐失色,发不出声音。但那无形的桥梁还在,曾经通向他们,也永远通向他们;那一度延向他们,也永远延向他们的无形链条还在,那无形的月桂之桥,无形的银质锁链;那牢固的联系还在,永远牢不可破,一起延向前方——向着哪里?向着无形的虚无?不,另一岸的无形之物并非虚无,不,尽管人们看不见它,它却是真实的生活,永远是屋大维,永远是普洛娣娅,只是她奇特而躁动地拂去了她的名字和她可爱的形体。哦,多么深,在我们内心的深处,在我们的自我、心灵与灵魂难以设想的远方,栖息着认识,没有被我们肉体的衰朽所触及,没有因我们意义的削减而受损,没有任何变动,无法看透、唤来、找到并认识自己,它在陌生的灵魂中、心中和无形的深处寻求相反的认识,在陌生的反认识里寻求自己的镜像,试图唤醒它,看透它。所有永恒的事物依然存在,桥梁永存,延伸而去的铁链永存,相遇的一瞬永存,尽管千变万化,却依然永存,因为只有在相遇的时候,话语的意义才能实现,世界的意义才能实现,回声中才有为人所知的认识:尽管他的双眼紧闭,他却可以看见它,实现了意义,入迷地躺在外面不可度量的事物中间,在静静颤抖的正午阳光下闪着金黄的气息,像白葡萄酒一样金黄,在红褐色的、有黑条纹的和黑暗朽坏的城市屋顶上,可见又不可见,一面期待着镜像的镜子,期待着那摇摆的道,期待着认识,认识尚未显露,却已经出现在了空间里。未来的东西到来了,在那位未知神明所守护的法则中,存在着没有打破誓约的轻松,割裂成了真正的知识,审美又得以在法则中存活。然后,是的,然后几只鸽子扑扇着翅膀,傲慢地飞离了窗台,飞走了,它们的羽毛在幽蓝的阳光中闪烁,飞向高空那不可度量的烧热;它们就这样飞进了视野,他的目光沉落,它们也消失了。哦,愿你的双眼永远歇息在我的眼中。

普洛修斯擦干了他肥胖脸颊上的泪水。“我太蠢了,”他说,“太蠢了,就这么被感动了,只因为维吉尔终于战胜了他的疯狂……”

“也许让你感动的是屋大维的行为。”

“我觉得不是……”

“我想马上立遗嘱。”

“这可一点都不感人……所有人都要立遗嘱。”

“我根本也不想感动你。我必须现在立遗嘱,就是这样。”

卢修斯却反驳他说:“奥古斯都说得对,他也应该在场,你可以等你康复了再做这些事,据我们所知,你的时间还很充裕,不用急着立遗嘱……”

他清楚地看到了普洛修斯和卢修斯,他应该也能看见吕萨尼亚斯,因为他应该还待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也许有点伤心,因为他之前没有呼唤他,因为奴隶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对了,他又在哪里?那个奴隶又在哪里?他不太可能和奥古斯都一起离开,他应该还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他当然应该待在这里,可现在他却消失了;不完全是这样:如果他搜寻得更仔细一点,如果他的目光更敏锐一点,他就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两个朋友都隐隐约约地陪伴着他,他看不见他们,没有人看得见他们,他们的存在和目光都没有成形,也许甚至——他难以区分他们——织入了彼此,尤其是在那边,在阳光涂抹的地方,聚集着许多接近人形的无形之物,几乎造成了一种假象,好像跟着皇帝拥出房间的人群又拥回来了;他想找的人也依然深藏在这些图景之下,他显然无法唤来他们,因为他不想放弃自己的名字。

“吕萨尼亚斯……!”他不能唤来那个奴隶,却可以呼唤那个少年;那个少年应该过来,应该给出一个解释。

“你又说起这个吕萨尼亚斯了,”普洛修斯说,“你又说到他了,可他却从来没有露过面……或者他和你急着要写的遗嘱有什么关系?”

不可否认的是,少年和奴隶都和遗嘱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没法给普洛修斯解释实际的关系,只能以表面的原因搪塞:“我想给他留下一点东西。”

“那么他就有责任出现。否则我真的没法相信他的存在。”

少年本来就在,他的诽谤很不公正。只要普洛修斯想看到他,他就能看到他,普洛修斯的诽谤只是在指责他自己。也许他最好不要呼唤吕萨尼亚斯,因为现在他来了,以双重的形体,既是少年也是奴隶,两者负担着同一个名字,两者都听到了他的呼唤,奴隶和少年都听到了。实际上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两个人无法取得一致,少年想要尽力走到床前,却被他更高大也更健壮的同伴拖累了;少年吕萨尼亚斯的道路一再被阻挡,他觉得他好像已经不那么灵巧了。

普洛修斯叹了口气,又走向了他之前坐过的沙发。“全世界都建议你休息,你却忙着立遗嘱,考虑把什么东西送给谁……皇帝在你这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从你的声音可以听出你累了……现在我可不会听你摆布……”

“对,”卢修斯怀着若有所思的好奇说道,“一个多小时……你们只是在聊《埃涅阿斯纪》吗?……等等,不要回答,这会让你疲倦的……”

奴隶站到了床边,出人意料地长高了,长得极为强健;他体内散发着安宁的寒意,像一个在凛冽的冬日走进了温暖的房间的人,他站在那里,健硕而有力,看都不看那个少年一眼,尽管少年已经站上了桌子,试图爬上他的肩头。

“让那个奴隶走开……”

“唉,因为要立遗嘱?”——普洛修斯坐在沙发上环顾房间——“他们都走了。放心吧,你可以开始了。”

卢修斯习惯性地整理着长袍的褶皱,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修长的双腿优雅地交叉着,抬起纤长的手,打着手势说明道:“是,伟大的皇帝经常发表长篇大论。坦白来说,他不算一个出色的演说家,至少他没有以古典的罗马式雄辩说服我们……你们还记得以前元老院的演讲吗?大家都那么享受!现在没有人那么演讲了,所以奥古斯都的雄辩似乎也足够好了……维吉尔,我要避免可敬的皇帝的错误;我不想让你疲倦……”

为什么那个奴隶站着不动?!他像一块坚冰一样牢牢地站在那里,像一座冰山,好像还要长得更高,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完全挡住了瘦小的吕萨尼亚斯,他感到他的寒意越来越危险,亘古不变,从他体内飘出,激起了疲倦的巨浪。

“你急需的是安静,”——卢修斯挥了一下手,下了断言——“你急需的是安静,如果你需要医生,我们就把他叫来。如果你想要独处,也可以。”

他不否认自己需要安静,他对安静的渴求甚至是诱人而甜蜜的,被疲倦的巨浪裹挟而来,因为亘古不变而如此危险。哦,他必须战胜它!必须立刻战胜它!卢修斯刚说过想要把医生请来,就觉得有必要再安慰他一下,仿佛是听从了那众多的透明形体的召唤,卢修斯的唇上迟钝地浮现出了一个微笑,他说:“你康复了,维吉尔,我很荣幸地告诉你这个消息,因为我的艺术拥有我的所有谦虚允许我宣扬的所有东西,它也能起到这样的实际效果……”

他的通报令人高兴,却不太意外。“我康复了……”

“这有点夸张了,不如说,感谢众神,你基本上康复了。”普洛修斯在外飘窗前说道。

“我康复了……”

“你很快就会康复。”奴隶纠正道。

“把他打发走。”——少年的声音微弱地抱怨着——“如果你想要康复,就把他打发走;他也想杀死你。”

他几乎可以触到疲倦那汹涌的寒意;寒意来自那个冰山巨人,他自己也冻成了冰块,结成了冰冻的巨浪,封闭了一切,包藏了一切,压碎了一切,但他的内心却是火热的,温暖的安宁闯入了裹挟一切的僵滞。“我康复了,医生没有得逞。”

“就算你觉得自己已经康复了,就算你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生病了,至少医生是与真理同在的,”——卢修斯站了起来——“现在我们要走了。”

“别走!”

他没有喊出声音。没有人听到他的话。

“哦,让他们走吧,让他们都走吧。”普洛娣娅有些谄媚地请求着他,却无法掩饰她的恐惧,“把他也打发走,他拥抱了你;我的手臂比他的手臂软弱,你应该恨他。”

很显然,那个巨人灼烫又冰冷的手臂已经抱紧了他,把他从床上、从大地上抬了起来,拥向这巨人无尽的胸膛,那里面已经没有心脏在跳动,没有呼吸在往复,那里有一种亘古不变的安宁,可怕、甜蜜而诱人。

他被那巨人从黏土的大地上举了起来,却躺在了巨人的胸膛上,它坚实而有力,像大地原初的黏土。

“他要压死我。”少年最后的微弱声音无望地喘息着。

“他的时日到了,”巨人说,几乎在微笑,“不是我要杀他,是时代要杀他。”

巨人像大地一样有力,他负担着大地,负担着安宁和死亡——难道他不是因此也必须负担着时代吗?

“我脱离了时代,”普洛娣娅回答道,“我不会变老,别让他也把我杀掉。”

他可以拯救那个少年吗?可以拯救普洛娣娅吗?可以拯救他自己吗?还有他的遗嘱和《埃涅阿斯纪》?巨人抱得更紧、更沉重、更用力了,越来越冰冷,越来越灼烫。灼热与冰寒的感觉已经汇成了唯一的存在,进入了非存在,与它合为了一体,四下的安宁已经变得十分浓厚了,没有任何声音可以从中挣出,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击溃它,它似乎已经不可击溃了,但不是为了普洛娣娅,不是为了那少年,不,为了自己的生活,他也必须做出最后的挣扎:“我想活下去……哦,母亲!”

他在喊吗?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冲破那安宁的界限。这巨人的胸中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世界也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过了很久,巨人才说道:“我放开你,不是因为女人的恳求,不是因为少年的恳求,也不是因为你自己的恐惧;我放开你,是因为你想要在尘世间服务。”这几乎是一种警告。不管怎样,他感到紧抱着他的双臂松开了,巨人把他放回到了黏土的地面上。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是的,他喊出来了,这是声音的知识,是耳朵的知识,尽管有些嘶哑,却已经足够响亮了,足以让他的两个朋友一惊而起;普洛修斯蹒跚着走过来,卢修斯立刻冲到了他面前,充满责备地说道:“你会的!”

手臂松开了,巨人消失了,令人恐惧的诱惑消失了,余下的只有一贯的烧热,那也像一块灼烫的坚冰抵在胸口,从他疼痛的咽喉里挤出呼吸。但这一切是那么寻常、那么熟悉,甚至嘴里渐浓的血味也不能令他恐惧了。他仍置身于熟悉的病房。吕萨尼亚斯蜷在桌上,他也精疲力竭了,专注地望着他。

“你会的……你会的……”

很难判断这责备的喊叫是针对疾病、针对病人还是针对卢修斯自己的,卢修斯说道:“医生……”

他依然身处熟悉的病房。吕萨尼亚斯在这里,好像他就应该在这里,但那两个年长的人,普洛修斯和卢修斯却不该在这里,他的母亲不在这里。为什么普洛修斯站到了窗前,占据了祖父的位置?也许是因为他像他的祖父一样笨重而肥胖。他沉重的身躯坐在椅子上,椅子腿在黏土地上划出了许多尘土堆积的裂缝,曼托瓦的原野在窗前铺展,沐浴着正午的阳光。必须把母亲从厨房里唤来:“我渴……”

卢修斯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普洛修斯就立刻找到了一只水杯,他接满了墙上喷泉里的水,走到床边,润湿了病人满怀期待的双唇。病人的头埋在另一只手里。“好点了吗,我的维吉尔?”他问道,因为走动而有点气喘吁吁,出了点汗。

他不想说话,只是点头感谢着普洛修斯。厨房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马上,”她开心地喊道,“我的孩子马上就有牛奶喝了。”这么说母亲还在世;她脱离了时间,没有变老,充满了诚挚的欢愉。“我的病还没好吗,母亲?”——“还有一点,但我的孩子很快就能下床玩耍了。”是,他很快就会去玩耍,在厨房的地上,在母亲的脚边玩耍,在外面花园的沙地上玩耍。母亲怎么能容许他玩这种游戏,捏着黏土,只是在不断重复父亲的行为,重复上帝的行为?在未经塑形的大地上,这种游戏难道不已经是反叛了吗,反叛大地原初的黏土,却没有引起那位全知的母神的狂怒?现在他当然不能继续思索了,因为普洛修斯不允许他继续思索;因为普洛修斯依然站在窗前,他拿来的不是牛奶,而是水,起源于大地的清水。

他吞了两大口,洒了一点水在枕头上——现在他又可以说话了:“谢谢,我的普洛修斯,现在好多了。你救了我……”

杯子是用棕褐色的牛角制成的,边缘刻着一只公鸡的图案。一只精良而坚固的、农人的杯子。

“我去请医生。”卢修斯坚持道,走向了门边。

“为什么要请医生?”真奇怪,医生就在这里,他那脆弱而飘忽的迷雾身影刚刚变回了实体。

“我们想问问他,”普洛修斯说,“要不要给你放血,我经常感觉比你还糟,但只要放几盎司的血我就活过来了,还觉得整个可怕的发病过程是最有益健康的。”

卡戎达斯医生梳理着他的胡须。“罗马的学派和罗马的治疗方式不赞成这一点。在你这种情况下,我们不会再取走你的体液了,而是要注入体液……我请你尽量多喝水。”

“再给我一杯……!”

“你又想喝酒了吗?”吕萨尼亚斯问道,举起了那只象牙酒盏。“胡闹,”医生打断了他,“不能喝酒。你在这里没有发言权。”

真的,这清凉的、潺湲的水流就如同良药。“我康复了。医生自己也这么觉得。”

“所以我们想找他确认一下。”卢修斯站在门边,手握着门把手。

“我们总得顾及小小的反复发作。”医生圆滑地微笑了,“这可不是小小的反复发作。”

“别走,卢修斯……小小的反复发作是不可避免的。我必须现在立遗嘱。”

卢修斯回到了桌边。“至少推迟到傍晚吧。我保证在我们动身之前帮你立完遗嘱。”

不,必须马上立完遗嘱。他们肯定是要动身的,遗嘱只是一个脱身的借口。这样回到尘世是不是太卑微了?他心中升起了一种羞愧,折磨着他,鞭打着他,像高烧的热度一样折磨、鞭打着他。高烧持续着,尽管只是小小的反复发作。

吕萨尼亚斯依然蜷在桌上,想要安抚他:“偶然之中才有羞愧,哦,维吉尔,你的道路上没有偶然,一切都是必然。”

“走回头路的人会感到蒙羞。”

普洛修斯叹了口气,靠近了床缘:“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必须马上立遗嘱,不能耽搁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你觉得推迟几小时就是侮辱你了,你也没那么当真。”

“我因为奥古斯都而放弃了焚毁《埃涅阿斯纪》的愿望……现在因为你们,我要把我的遗嘱也放弃掉?”

“我们只是为你的健康着想。”

“我的健康允许我,对,我的健康强迫我继续走自己的路。我不会回头。”

“我从来没有引领你走过回头路,”少年转过身,“我们永远都在向前。”

“现在去哪里?”

吕萨尼亚斯沉默了,他不知道答案。

“现在由我来接管领路的任务,”普洛娣娅接着说,“我们现在走的是我们共同的道路,我们爱情的道路。”

“去哪里?我必须先找回自己……”

“你错了,维吉尔,”普洛修斯·图卡生气了,重重地坐到了床上,床垫陷了进去,“你错了,你没有权利彻底拒绝我们的帮助和我们的爱……”

普洛修斯尽管还在吵吵闹闹、颐指气使、不容许任何反驳,但他坐在床缘上的样子却是极度无助的;而卢修斯的文雅风度也摇摇欲坠了。他清楚地感到他们已经准备好顺从他了,顺从这个病人,他刚刚动摇了他们的意志。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变化?他们是否只是顺从于疾病那强悍的命令,而此前他们却没有察觉到这种命令?他们是否已经预感到了疾病背后的声音?爱那通报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死亡与生活合为了一体?哦,他们一定是预感到了,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强烈地抵制他最后的意志,那已经是死亡了!

卢修斯说道:“我不想再反驳你,但是……”

“不要再说什么但是了,我的卢修斯……我的行李在角落里,你可以在里面找到我的纸笔……”

普洛修斯来回晃着脑袋。“很好,我们不得不听你的了,因为我们没法阻止你……”

他们的顺从并没有让他开心,两个人依然待在原地不动;他只感到了一阵寒栗的危险。“再给我盖一层被子……”

普洛修斯愤怒的脸上的关切消失了,愤怒加剧了。“你的要求太多了。”

“只是要再盖一层被子……仅此而已。”

“我来帮你。”卢修斯说道。

卢修斯还没来得及把用人唤来、说出自己的要求,奴隶就已经进来了,似乎有所准备,他严峻的面孔难以看透,不是巨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奴仆,礼貌而娴熟地给他盖上了第二条被子。月桂叶又开始在头上窸窣,叶片因为奥古斯都揉过而变得神圣,沉重的被子迅速地在他身上展开,他不禁自问,要求再加一条被子有没有必要,是不是正确的——难道这不只是一个把奴隶叫回来的借口?他需要一个解释:

“你刚刚不在吗?”

“我收到了命令,不要再离开你。”

少年吕萨尼亚斯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了近旁,不让奴隶再把他挤走。“就算没有任何命令,我也一直待在你的身边,就算没有任何命令,我也要待在你的身边。”

少年的话无关紧要,像一种已经忘记、现在已经难以理解的语言,他的语调有些躲闪,话语中却流露出了奇特的信任:“为什么你之前没来?”

“只有在你服务的时候,我才可以服务于你。”

普洛修斯抓住了他被子下面冰冷的脚。“像冰一样,我的维吉尔!”

“我现在感觉很好,普洛修斯。”

“你要照实讲,”卢修斯说,从他的书写工具里找出了文件包,“这就是你先前的遗嘱。”

“把纸给我。”

卢修斯感到惊诧:“什么?你要亲自写吗?”

“我想看看……给我。”

“别急,维吉尔,给你。”卢修斯打开了皮质的文件包,从剪裁整齐的纸卷里抽出最上面的一张,递给了他。

哦,这是一张上好的纸,表面粗糙而冰凉,十分适于书写,准备书写时,用手指轻轻抚过它的表面是那么令人愉快。如果逆着光看,就可以看出纵横的纹理。哦,纯白纸上的第一笔,创世的第一笔,踏出永不消逝的境地的最初之道!

他爱不释手:“真是一张好纸,卢修斯……”

“我的肉体洁白、光滑而柔软,”普洛娣娅轻声抱怨着,“你却不想碰一下。”

卢修斯把纸拿了回去,他的手指也小心翼翼地抚过了纸面,也把它逆着光线举了起来。“很好,”他像行家一样表示赞同,“是一张好纸。”然后准备好写字。

普洛娣娅曾是不可触碰的,她的命运过于沉重,却又像绒毛一样柔软,他能够负载它,他可以负载它,但她陌生地消失在了陌异之处,人们不会在那里相遇;她的戒指还在,她却不再出现了。

普洛修斯说:“如果你只是要对遗嘱进行补充,不是要修改,你可以说得简短一些。”

不,普洛娣娅没有出现。相反,其他形体都走出了蜂拥的阴影,有些带着奇特的熟悉,有些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认清,因为他们很快就掠过了,繁多的人民,下面有许多戴着金色假发的妓女、许多酒鬼和大肚汉,也有侍者和俊俏的少年。一瞬间他看到了阿荔吉,在他远远的身后看到了他,他倚在船栏上,俯瞰水面,所有坠落之物都落入其中。少年悲伤地警告他:“我们一起走过了所有道路,我引领你走过了所有道路;哦,但愿你还记得……”

“我认识许多……”

“这也属于遗嘱吗?”卢修斯问道。

“我认识许多……”不,他不再认识什么人了,只认识那唯一的一个人,真令人惊异,因为他和屋大维的告别是痛苦的诀别,诀别是不能重演的,而现在屋大维却打破了所有约定,再次出现在了这里:他站在那团阴影旁边,在烛台旁边,他的黑眼盯着那个奴隶,尽管别人看不见那个奴隶,而奴隶正在催他说话。

“说吧,”奴隶请求他,“下令吧。”

这是皇帝下令了,实际上不是真的下令。“我命令你,维吉尔,”他说,“把你的一部分遗产赠给你的奴隶。”

“是应该这样;我想感谢我的奴隶,但必须确定出版《埃涅阿斯纪》的事。”

“我会替你出版这首诗的。”

“这对我来说还不够。”

“维吉尔,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说道:“看,那颗星升起来了,属于皇帝的埃涅阿斯之星,赐予田野火热的丰收,让葡萄园里的葡萄成熟。”

“我明白了,”卢修斯说,“是关于出版《埃涅阿斯纪》的事的……你还要补充什么?”

少年在说谎;他看不到星辰,至少那颗预言过的星没有再次照亮成熟之前的时间,他看不到与他相遇的星,那颗负担了所有认识与重新认识的星,那巨大的、揭露的秘密,时代那空洞的激流,充盈了他,让他平静了下来,再次开始了神秘而不可停歇的涌动——不,少年在说谎,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还没有看到!

“还没有出现,却已经出现了!”有谁说过类似的话?是少年还是奴隶?他们两人都望向东方,重新一起望向东方;那颗星在东方升了起来。

“那颗七月之星在西天闪烁,”皇帝犹疑地说,“而你却不想看它,维吉尔……你的恨意消散了吗?”

“出于爱意,我把《埃涅阿斯纪》献给了奥古斯都,但在他存在的彼岸,有一颗新星高悬在空中。”

皇帝没有做出回答,他默默地消失了。

“ 《埃涅阿斯纪》……”——普洛修斯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捋着灰白的疏发——“对,《埃涅阿斯纪》,七月之星将永远照耀着它。”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遗嘱里应该首先写明把《埃涅阿斯纪》献给皇帝。”卢修斯说,用羽毛笔蘸了墨水,专注地等待着具体的说明。但他只是空等一场。因为他蘸湿羽毛笔的地方不是墨水瓶,而是安德斯的房前水塘,真的,他不是坐在一张普通的桌子旁边,那上面突然建起了安德斯的农庄,农庄就立在那里,一座铅栅围拢的监牢,而普斯里普海湾的水浪闪着金光,和那片水塘的波浪汇在了一起:真的,卢修斯把羽毛笔浸入了那片水塘,水波轻轻地、轻轻地从他插入羽毛笔的地方一圈圈漾到了水塘边缘,激起了水中鹅和鸭子的叫声;鸽子在田间的藤蔓上咕咕叫着,桌子周围坐满了难以计数的人,紧紧地围拢在一起,等着他立遗嘱。他一直都觉得赛贝斯想要他的遗产,想住在那座农庄里,而阿荔吉走过了那条专用通道的双重转角,也在这里游荡。等待遗嘱的人群是如此无礼,奴隶必须进来管住他们,这些人极不情愿地被他驱散了。过了很久,幸运的是,卢修斯面前的桌子终于空了,这时他重新提醒他,几乎有些不耐烦:“我准备好了,维吉尔。”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立刻回归了现实;事实上,卢修斯可能也陷入了幻想。“马上,我的卢修斯……”

“慢慢来……我们不着急。”普洛修斯说道。

“听着,我的朋友们,在我们开始之前……请你们想想奥古斯都的话……”

“当然。”

“现在,皇帝为我的第一份遗嘱做了见证,我觉得我可以让你们,让现在站在我身边的你们把改动传达给他……”

“还有别人在场……”卢修斯突然打断了他,指向那个奴隶。

“那个奴隶?当然,我认识他……”

他认识那个奴隶,那个奴隶也认识他——他和他一直在相遇,他们被永远锁在了一起,他们的内在和外在都被永远锁在了一起,和负担锁链的人们同在。

“你之前不是因为要立遗嘱,所以想把奴隶打发走吗?”

真是奇怪,卢修斯那么自然地说出了这一点,没有敬畏,却也没有后果:奴隶立刻面不改色地离开了房间,却同时还留在这里,好像他分了身。

普洛修斯双手交叉着放在腹部,拇指相抵。“很好,现在只有我们了。”

普洛娣娅十分轻蔑、十分鄙夷地说道:“你们想要单独在一起做什么?爱需要独处;但你们,你们谈论的是金钱。”

“不是我的钱,不是我的钱……”普洛娣娅的话那么伤人,就算她离得很远,她也应该知道这从来都与金钱和财产无关。

“你已经立过了关于自己财产的遗嘱,你正在立关于自己财产的遗嘱,”普洛修斯反驳道,“说其他的就离题了。”

幸好他想出了回答,不需要普洛娣娅插话:“我的朋友们出于仁慈和善意赠予我金钱,现在把钱还给他们也是合情合理的……我也还在怀疑,我对我的弟弟普洛克鲁斯是否公正,是否应该还是照第一版遗嘱办,他对我一直都善良而正直。”

“这当然也跑题了。”

“古老的可敬习俗要求把遗产保留给家庭内部的成员,这也有利于国家的福利。”

“说真的,维吉尔,”普洛修斯说道,“你可以也应该拥有你的财产,理由很充分;你自己挣来的东西最终应该属于你自己,那是你的成就的报偿。”

“我的成就和从朋友那里涌向我的财富没有关系,因此我首先应该把我在埃斯奎利诺山上的罗马式住宅和那不勒斯的住宅还给皇帝,把我在坎帕尼亚的地产还给梅塞纳斯……我还要请求皇帝给阿荔吉在埃斯奎利诺山的房子里保留一间客房,他已经在那里住了几年了,我也要请求普洛克鲁斯眷顾一下赛贝斯,随时欢迎他来安德斯住,乡村生活对于他脆弱的健康和他的诗歌创作都是有益的……最好也让他管理一块土地……”

“但两个人都什么也得不到?”

“不……我的钱财远远超过了我的所需,我得说我是违心的,是因为我朋友的意愿才变成了一个百万富翁,这大家都知道,至少对你们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赛贝斯和阿荔吉都会得到十万元的遗产;我也不会给别人留什么遗产了,我不用再给谁钱了,还有一部分留给我的奴隶……”

“好,”普洛修斯同意道,“在过去的一年里,你的许多观点都没什么变化,你鄙视金钱也没有用,你骨子里就是个农民,像所有农民一样,你发自内心地坚信众神的祝福有时会给你带来金钱;因此你的财富还会增长……”

“我们不要争论这个,普洛修斯……不管怎么样,我的遗产有一半留给普洛克鲁斯,四分之一留给奥古斯都,剩下的四分之一由你、卢修斯和梅塞纳斯平分……大致就是这样……”

普洛修斯的脖颈、秃顶和面孔都泛起了暗淡的、泛着青紫的闪闪红晕,卢修斯举高了双手。“你在想什么啊,维吉尔!我们是你的朋友,但不是你的继承人!”

“你们用我的遗产行善,这样我就能自在地离开了。”

一个跛子高举着拐杖,咄咄逼人地走到了床边。“有钱的人能得到东西,一无所有的人什么也得不到!”他咆哮着,向着虚无不断咆哮,如果奴隶没有夺过他的拐杖,他肯定会打到他。

“是的,我忘了我还要留下两万元,用于布林迪西姆人民的伙食供应。”

“你可以把这笔钱从我继承的部分里扣掉。”普洛修斯嘟哝道,转开了眼睛。

“你们得到的东西,远远比不上我从你们那里得到的!”

这时卢修斯·瓦里乌斯演员般善变的脸上流露出了讽刺。“维吉尔,你想说你从我这里得到了很多钱吗?”

“而你想说你的史诗写得不如我吗?我没有从你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吗?是不是,卢修斯?这些可以用钱来衡量吗?幸运的是,你从来都没有什么钱,却一直都需要钱,这样的话,我的遗产对你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用……”

普洛修斯脸上的红晕没有消退;现在他的胖脸绷紧了,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你不需要感谢我的诗,我也很有钱,满可以放弃你的遗产……”

“哦,普洛修斯,我怎么能只顾及圆滑的卢修斯,却不顾及你呢?!这三十年来你们一直都是我的朋友,你对我的帮助胜过了任何在诗歌上给了我教益的人。首先,我不太愿意提到的是,我是因为你才出了名,挣了钱……你们是我最老的朋友,一直和我在一起,你们应该分享我的遗产,你要接受它,你应该接受它,我求你……”

“我才是你最老的朋友。”少年打断了他。

“在我看来你也是个农民,普洛修斯,你对我的描述对你自己也适用……”——唉,说话又变得困难了——“但我不想只让我的朋友空空地回忆我……我在那不勒斯和罗马的住宅,我的家具和私人财产……我的朋友,也就是你,普洛修斯,还有你,卢修斯,还有贺拉斯和普罗佩提乌斯……你们应该把所有你们喜欢的东西、所有你们想要拿来纪念我的东西都拿走,尤其是我的藏书……剩下的就留给赛贝斯和阿荔吉……我的纹章戒指……”

普洛修斯用拳头拍打着肥胖的腿。“现在完了……你想把什么都留给我们!”

普洛修斯的身影又变得模糊了,先前沉重的步履声也变得沉闷了。或许这也是不错的完结,但他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要说:“至于你们……我也要求你们有所回报。”

“而你对我一无所求?你要坚决地把我打发走?”吕萨尼亚斯在抱怨。

“吕萨尼亚斯……”

“快点告诉我们那个男孩藏在哪里……”

是啊,他藏在哪里?但普洛修斯的形象和声音也不比吕萨尼亚斯更清晰。普洛修斯也变得难以企及了,好像他是站在一面厚厚的玻璃后面,这块玻璃永远蒙翳,好像要变成一堵铅质的墙。

普洛娣娅还不来要回她的戒指吗?

“我们是要帮你找那个神秘的少年吗?”卢修斯和他开玩笑,“这就是你想要我们做的事吗?”

抬起手用了很久很久。他的手不听控制,伸进了虚空,伸进了盲目和虚假的盲目。

“所有眼睛,所有张开的眼睛都会被我重新合上,”医生说道,“看看我的镜子,你也会重新看到东西。”

“我不再知道了……”

他要说的是这个吗?他是不是突然坠入了虚无?他是要说这个,还是要说什么截然不同的东西?他的话还是可以理解的,肯定还是自己的话,却在一瞬间消失了,滑入了虚无,变成了陌生的牙牙学语,在声音的乱网中迷了路,陷入了寒冰与烈火。

但跛子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列人影,一列长长的队伍,一个人终其一生也没法数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真的,整个城市都来了,不,许多城市,不,地球上的所有城市,拖着步子走过石化的地面,一个肥胖的婆娘喊道:“回家!向家宅进军!回家!”

“向前走,”跛子命令他,“向前走,你,你这个自以为是诗人、自以为特别的人;向前走,你和我们是一类人……”

“向前走,你学会了走路,却还要别人抬着你!”婆娘补充道,以使跛子的命令更有力。

她的话激起了其他女人的一阵大笑,她们淫荡地伸出手指指点点,实际上却并不淫荡,他们的队伍拐进了穷巷。一级一级地下行,看不到街巷的尽头,一直在下行,在孩子中间,在山羊、狮子和骏马中间拥挤着跳下台阶,吕萨尼亚斯在这里守护着火炬——火炬的残余在他手中熄灭了,烧成了冰冷的焦炭——他和别人一起开心地死缠烂打,好像除了这种游戏,世界上就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了。

“你还是带着我走了回头路,吕萨尼亚斯,尽管你从来都不想承认!”

看啊,吕萨尼亚斯根本没有回答;好像他只是一个走在前面的陌生人,只是迅速地抬头瞥了一眼,立刻又转身继续自己的游戏。

一级一级地下行。

普洛修斯却坐在轿子上,肥胖的双腿悬在轿子的边缘,从容不迫地说道:“回去啦?好,好,我们带你回到生活里。”

“离开这里,”普洛娣娅说,“这里的气味凄惨又危险。”

是,这里散发着臭气;所有门口,所有疯狂地裂开的门口,房屋里所有燃烧的、呼吸的肮脏粪堆都散发着臭气,在漆黑的狭小监牢里,赤身裸体的老人们也散发着臭气。就连奥古斯都也躺在那里哭泣。

一级一级地下行,有一点拥堵,却从未停步。

许许多多的人民大众,渴求着盲目,渴求着胜利。在他们中间,在那些拥堵的、堆积的人群中,卢修斯坐在那里写作;他坐在那里孜孜不倦地写作,书写了一切,内在与外在发生的一切,他一边写一边抬起了头。“我们要为你做什么,维吉尔?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书写,把一切都写下来……”

“写遗嘱?”

“你不需要遗嘱,”普洛娣娅的声音像一只倔强的蚊子,单薄而尖锐,像蜻蜓一样翩翩起舞,“哦,你不需要遗嘱,因为你会永生,永远和我生活在一起。”

一个矮小黝黑的叙利亚人,颈环上挂着断裂的锁链——他的独眼同伴在哪里?——跳上了台阶,穿过人群欢呼着:“黄金时代已经开始了……农神统治世界……上界就是下界;下界就是上界……可以回忆的人必须遗忘;遗忘一切的人可以回忆……和你一起下行,和你一起下行,你这头肥猪……未来与过去合为一体;永恒,永恒,永恒!”

人群在欢呼声中渐渐散去了。上面摇晃的轿子也彻底平静了下来,惊人的是,像希望的微光一样惊人,那个医生的举动里无疑蕴藏着希望;医生依然留在这里,却踮着脚尖,轻盈地穿过了聚集的人群,照着镜子,迅速地从所有病人手中收钱,微笑的双唇像镜子一样圆滑地说道:“你康复了……你也康复了……对,你也康复了……还有你也康复了……死亡是邪恶的,但你们康复了……”

“邪恶的是生活。”奴隶说道,奴隶的样子没有改变,但现在是奴隶在轿子上俯瞰着他。

现在奥古斯都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的颈环上嵌着——好像他就是这个矮小的叙利亚人消失了的同伴——锁链的终端,显然是银质的,他的声音也在摇摆:“来吧,维吉尔,到我这里来,躺在我这里,因为我们必须回归,继续回归;我们必须归于负载我们的人群,我们必须归于开端的土壤……”

“走开……”奴隶命令道。

一切都消失了,甚至皇帝也痛苦地变成了一个侏儒,向着虚无咒骂。人影纷纷坠地,好像他们是提线木偶的影子,他们的线突然被剪断了,整个世界的线都被剪断了,万物都坠落在地,内在和外在的东西,开始的和终结的东西——沉回了床褥之舟的枕头上,这小舟在这一瞬间重新开始了它温柔的航行:真的,它出发了,那只从内部和外部紧握着它的手松开了,那只手曾经是一只铁拳,现在变得温和了,变成了温和的安宁。

“你现在就来吗?”普洛娣娅问;几乎有些不耐烦,自己已经给出了那令人失望、充满了失望的回答,也就是她的呼吸,“唉,你不想来……”

“走开……”奴隶再次下令,“你也帮不了他。”这时——他在一瞬间清清楚楚地看见——普洛娣娅像魔鬼一样消失了,她的胴体是象牙色,火红的长发飘飞。

谁将会帮他?没有人可以留下,连普洛娣娅也不行;一切都在驱赶她,他变得孤独,也得到了安宁。是,现在四下一片安宁,在这许诺般的安宁中,在这警醒的安宁中,在鲜花的树林和月桂的树影中,有什么在向他预言一种未来的漫游,在生长中超越了自己,在这预兆面前,安宁变成了某种正在成形的东西,绽放成尚未诞生的东西,它就想变为尚未诞生的东西,就想在它不可企及的隐蔽中找到自己的内在。他还必须找到许多东西,因为他要浸入平静的流水,平复独自寻求的痛苦,他的存在是孤独的,他的名字、他的疼痛、他的鲜血和他的呼吸都是孤独的,他在遗忘与遗忘的纯洁之中漫步!

“遗忘也帮不了你。”奴隶说道。

哦,如果遗忘也无济于事,谁还能帮助他?如果行动无法完成,没有完成的事无法继续,谁还能抚慰他?!完成的和没有完成的行动都一样有效,都一样战无不胜——那么他还想要哪一种救助,哪一种使他解脱、正在消解的救助?曾有一个声音说过话,但那只是通报,还不是行动,现在连这个声音也消失了,连它也被遗忘了,像他自己的声音,在不可呼唤的世界里作响、征服。

现在奴隶说道:“呼唤救助之名的人将会得到救助。”

呼唤救助?再一次呼唤?再一次为了空气而搏斗,和舌尖的血味搏斗,再一次疲倦地喘息,越喘息越疲惫,不得不唤回自己和自己的声音?!哦,他忘记的名字是哪一个名字?!在一瞬间内,在短暂的一瞬间内他看到了那不可磨灭的人类面孔,用坚硬而斑驳的棕褐黏土捏成,脸上露出了最后的微笑,和善而强烈,父亲那长存的面孔进入了最后的安息,又回到了长存的事物之中,然后隐匿了。

“呼唤吧。”奴隶说。

嘴里的血让他窒息,他身上包裹着无数层黏土,浑浊、不透光、无法穿透,裹在他的外面,但他却看不见这些。哦,他看不见呼唤的目的,认不出那个名字!

“呼唤吧!”

他必须竭尽全力,使他的呼唤穿透所有窒息他的东西,穿透所有黏土。哦,声音,呼唤那声音!

“呼唤吧!”

父亲——

他喊出来了吗?

“你喊出来了。”奴隶说。

他喊出来了吗?奴隶表示赞同,好像他是接受这声呼唤的中介,也许已经接受了它,也许现在还不想回答。

“请他救助你。”奴隶说。

他恢复了呼吸,不需要花太多力气来请求,过去的思想从体内消失了:“走向我吧……”

到了审判的时候了吗?谁会来审判?或者是他已经被审判过了?他可以发声,可以让人们听见他吗?他会变为一种行动吗?何时,哦,何时?!那区分善恶的审判,分开有罪与无罪的东西,那呼唤名字、使无罪者与他的名字合一的审判,法则那真实的真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真理——哦,已经宣判了,判他在这里等待。

之后什么也没有了,没有行动,没有声音,却还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人们难以占有的东西。因为一些使者从呼唤传来的地方走向了这里,骑着沉默的、脚步轻柔的骏马穿行于空气,他们像回声一样到来,或者他们就是回声的使者,极为缓慢,越来越慢,他甚至觉得他永远都不会遇到他们了。只是,他们的未曾到来也已经是一种到来了。

然后一张和善的圆脸俯向了床榻,依然隔着许多层朦胧的玻璃,只是隐约可见,他的声音疏远了,变得沉闷了:“我们要怎么帮你呢?你还要喝水吗?”

“普洛修斯,是谁把你派来的?”

“派来?……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是我们的友谊……”

普洛修斯不是那使者;也许他是使者的使者,或者是链条再下面的一环。他也不想要他再帮他倒一杯水了,尽管再喝点水也许有好处;嘴里的血味没有减弱。在这链条的开端是那个把普洛修斯派来的人,是那个给干渴者送水的人;他的未曾到来也已经是一种到来了。

“如果你渴,就喝吧,”奴隶说道,“泉水从大地涌出,你依然在尘世间服务。”

他的胸中有什么在飘动,怀着过于宏大的迷醉,但这令人恐惧、过于宏大的迷醉就像一位朋友,因为那就是心,那就是他依然还在跳动的心,但它也许还能再次被驯服,驯顺地恢复它那平静、均衡的跳动;这几乎就像一种知识,关于即将到来的、最后的幸福胜利:“被责任驯服……再次履行尘世的责任……”

“你只需要恢复健康就好,此外你没有什么责任了。”

“《埃涅阿斯纪》……”

“等你完全康复了,这才会成为你的责任……现在它由奥古斯都妥善地保管着,它会毫发无损地回到你手上。”

《埃涅阿斯纪》也许还在那个流浪汉盘踞的地方,在老迈、赤裸、毫无权力的奥古斯都所躺卧的地方,他难以相信它正被人妥善地保管着,普洛修斯的话那么易于理解,却显得陌生、僵硬而沉闷,尽管那块玻璃变得清亮了,开始松动了。一切都是那么不协调。所有人类的作品都是不协调的。《埃涅阿斯纪》也是不协调的。

“一个词也不改……”

卢修斯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没有人胆敢改动维吉尔的手稿,没有人可以给它润色,奥古斯都肯定也不会的!”

“皇帝将会失去权力,他将不为任何东西负责。”

“他应该为什么负责?他不为任何东西负责。你多虑了。”

对方的话依然是陌生的,是陌生人对客人说的语言,他恰好还能理解这种语言,却已经忘了要怎么说,或者根本就没有学会怎么说,这当然是奥古斯都的话,尽管他的脚跛了,却已经走了很远,离家很近了。

普洛修斯把水杯拿了过来。“给,维吉尔!”

“马上……先给我一只枕头。”他的心跳加快了,想要在另一处躺下,以驯服他的心脏。

这时奴隶拿来了枕头,把它小心地推到了他的背后,轻声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泉水潺湲。潮湿的黏土昏暗的气息从某处飘来,还有燃烧的陶土和水罐更明亮的气息,轻盈地掠过,吸入了他疼痛的肺,平息了痛楚。一张陶匠的工作台在某处轰鸣,它高亢的音调轻轻作响,然后工作台终于停下了,它的声音摇摆不定,沉寂了下来。“时间……的确,时间不多了……”

“根本不用着急……”普洛修斯咆哮着。

“真实在期待着你。”奴隶说。

真实在真实后面堆积:这里是朋友和他们的语言的真实,后面跟着一段难以磨灭的美好回忆,一个少年在玩耍,再后面是穷困的空穴,奥古斯都肯定就住在那里,接着是咄咄逼人的乱麻,在存在者之上、在世界与非世界之上铺展开来,在它后面是那鲜花之林的真实,哦,还有那不可认识的、真实的真实,那从未被人听见,却已被遗忘、已被通报过的道之真实,重新创世的真实,在星辰看不透的眼中闪闪发光,家乡的真实——普洛修斯手中的杯子是象牙做的。

他颤抖着,也许是因为奴隶在场而感到困惑,也许是被奴隶强大的意志撼动了,但普洛娣娅又来了,清晰而确切,从无尽的无声远方走了过来:“你鄙弃我的家乡;现在安静下来,和我一起入睡吧。”

她在哪里?他的四周一瞬间又贴满了墙壁。青绿的墙壁拔地而起,难以穿透,不断生长,好像这铅质的监牢变成了荫翳的树叶岩穴,它曾想把他和普洛娣娅锁在其中,——这无法穿透的密林无尽地延伸,延入了最无穷的远方,在一片青绿的中心,有一丛灌木的叶片闪着金光,几乎触手可及。但他还必须跨过一条宽阔的激流,一条平静的激流,极轻地在他面前潺湲,那从不停息的、奔流的神秘。而在那边,在灌木的金枝里响起了普洛娣娅的声音,西比尔的声音,轻盈地和他道别。

唉,激流漫过了她!唉,漫过了那个消逝的女人,她已经走到了激流的另一岸,走到了所有渴望的另一岸,变得不可企及。“我无欲无求……”

“这就对了,”普洛娣娅说,“无欲无求就对了。”

“如果你需要什么,”卢修斯补充道,“我们两个就在这里……你先说你想要我们两个做什么。”

在那空虚激流的彼岸!那没有河岸、没有源头与出海口的激流。我们下潜的地方和浮出水面的地方已经难分彼此,因为这是一条负载时间、负载遗忘的生物激流,通向那没有终结也没有开端的回归——他可以涉过这道激流吗?显然,不管可不可以,他连尝试一下都是不被允许的,奴隶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开始追问本质性的东西,而河流消失了:“去履行你的责任。”

他从枕头上坐了起来,他的呼吸变得轻松,他不再咳嗽,又可以说话了。但他还是有些困惑:“还是没有人来做我的向导。”

“你把你的作品留在了这个时代,因为它会引领你穿行于众时代;这就是你的知识,因为光的预感会变成你的预感。”

服侍他的奴隶站在床前,专注而平静地说道。——他说出来了吗?考虑到刚刚眼前的变化,他一定是说出来了,就算这些话是缄默的,它们也引起了变化:真实的第一层存在重现了,四周的事物变得亲切,朋友们也变得亲切。他不再是一个身处异乡、说着异国语言的过客,预言中真正的家乡也静静地立在了眼前,只是还没有被人认出,此时此刻,世间再次出现了片刻的安宁,尽管也许只是极为短暂的安宁。

卢修斯表示赞同:“你的诗就是向导,也将一直是向导。”

“《埃涅阿斯纪》……”

“当然,维吉尔,《埃涅阿斯纪》……”

激流消失了,树叶的岩穴消失了,只有潺湲声还在耳边盘旋;但那只是墙上喷泉的潺湲声。

“我不可以毁掉《埃涅阿斯纪》……”

“你还在想这个吗?”普洛修斯的声音里包含了不悦的猜疑,准备爆发出新的咆哮。

激流消失了,但原野还在,还在正午低鸣的寂静之中,在蟋蟀的低鸣中。或者那是陶匠的工作台,又开始了浅吟低唱?不,不是——但潺湲的声音还在。

“毁掉……不,我不想毁掉《埃涅阿斯纪》了。”

“现在你真的康复了,维吉尔。”

“可能是这样,我的普洛修斯……但是……”

“怎么了?”

总有什么东西在悸动,总有什么不会腐朽,坐在内心深处,正在献祭,也渴望着献祭,而奴隶好像知道它正在悸动,他说道:“不要再恨了。”

“我不恨任何人……”

“至少我们希望你不要再恨你的作品了。”卢修斯说道。

“你恨尘世。”奴隶说。

他没有回答。奴隶说得对,他屈服了:“也许我是太爱它了……”

“你的作品……”卢修斯说,两只手肘都深思熟虑地架到了桌子上,羽毛笔深思熟虑地抵着双唇,“你的作品……爱它吧,像我们大家一样爱它。”

“我想试着这样做,卢修斯……但首先我们必须考虑出版的事。”

“一等你写完,人们就会帮你出版……在这之前你不用操心……”

“你们两个要负责出版《埃涅阿斯纪》。”

“这就是你想要我们做的?”

“是的,就是这样。”

“你疯了……”普洛修斯现在是真的发火了,“你得自己处理自己的事,就算我们很愿意帮你。”

“你们愿意全权负责吗……?”

普洛修斯摇了摇浑圆的胖脑袋。“不是不能全权负责……但你想想,维吉尔,我们已经老了。你应该找个更年轻的人来执行遗嘱。”

“你们是我的首要人选……这样可以让我安心,我坚持我的决定。”

“好,那我们就没什么可反对的了。”卢修斯发自内心地表示赞同。

“那么我把手稿留给你们,你们必须要帮我,哦,我不是要报偿你们愿意为我出这份力,我想让你们知道我爱你们……”

这句话引起的效果是惊人的。两人沉默了片刻,脸颊飞红,然后传来了一阵深沉的抽噎声,来自普洛修斯的胸腔,他好像又开始哭了,而卢修斯尽管对于可以拿到遗产感到感激,却还保持着冷静——至少还待在原处——他飞快地打着手势,一跃而起。“维吉尔的手稿,维吉尔的手稿……你知道你的赠礼有多么伟大吗?”

“需要人们负责的赠礼就不是赠礼。”

“哦,天啊,是的,”普洛修斯叹了口气,平复了心情,又可以说话了,“唉,是的……尽管如此,以后还必须考虑这件事,还必须考虑到你把手稿交给奥古斯都了,现在没法从他手里拿回来……”

“《埃涅阿斯纪》是为皇帝而写的……因此他可以保留第一份完美无瑕的抄本;这是规矩,我也赞同这一点,因此毫无疑问,他会把原始的手稿还给你们……”

他的回答提醒了普洛修斯,普洛修斯点了点头,却仍有异议:“然后,维吉尔,还有一件事……就是……我是个普通人,不是诗人……所以出版的主要工作将会由卢修斯来做,那么手稿也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没错。”卢修斯说。

“没错,只要你们没有共同出力……或者你们都把这项责任当作遗嘱留给对方,这样到时候还在世的人就可以去做这件事……”

“聪明。”卢修斯表示赞同。

“但如果我们两个都去世了呢?这种事迟早会发生……”

“这就是你们的事了,我就不管了。你们可以让赛贝斯或者阿荔吉来接管这项工作,他们两个一个是诗人,一个是文法家;两个人都很年轻……”

普洛修斯又开始抽泣了:“哦,维吉尔,你赠给了我们礼物,你的礼物让我们难过……”

“等你开始工作,那才会真正让你难过,因为你要一节诗一节诗、一个词一个词,实际上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仔细阅读全文……这不适合你,我也很愿意顺从众神的意志,让卢修斯来做这项工作……”

“别挖苦我……”

“是,这项工作很辛苦,可以交给卢修斯来做,我也会在遗嘱里要求皇帝给他相称的奖赏。”

卢修斯拒绝了:“维吉尔,这不是一项需要酬劳的工作。相反,我可以给你找出许多甚至愿意花钱来做这份工作的人……这一点你自己也知道。”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因为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比如你,卢修斯,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有一些地方他可以写得更好,甚至整首诗都可以写得更好,因此他也会发现许多不协调的地方、许多需要润色的地方,仅仅更正文字的错误是很难的,是非常难的……”

“我不想修改维吉尔的一行诗……你的诗不能再补充,也不能再删减了。我很清楚,你只是希望负责出版的人有这项能力。”

“是这样,我的卢修斯。”

“这种工作需要的不是诗人的能力,而是一个老练的文法家的能力,在这方面我得自夸说没有几个人比我更出色了……但维吉尔,那些有待替换的诗节该怎么办呢?”

那些有待替换的诗节!是的,现在那只是一些暂时的诗节,要等快写完的时候才会被替换掉——唉,它们不会被替换掉了!想到这一点,他感到难过,他的话又变得酸楚了:“让它们保持原样吧,卢修斯。”

卢修斯似乎并不满意;可以看出来,他觉得他自己和《埃涅阿斯纪》都受到了伤害,而他承担的工作也有点受到了侮辱:“好吧,维吉尔,好吧……现在我们不必谈这个。你迟早会把它们替换掉的。”

“我?”

“不然还有谁?当然是你……”

“永远不会了……”说话的更像是奴隶,而不是他自己。

“永远不会?”普洛修斯高喊道,“你想用这种话来吓我们吗?或者你还要发誓,说是众神不想要你完成?!”

“众神……”

“众神也不会允许你这么一派胡言的……”普洛修斯像船夫一样弯曲着双臂,摇晃着毛发浓密的拳头。

众神不想要他写完这首诗,不想要他改变这首诗的不协调,因为所有人类的作品都必须出自暮色,出自盲目,也就是停留在不协调的状态;这就是众神的决定。但他也知道:这种不协调不仅仅是一种逃亡,它也是一种恩赐,不仅表明了人类是多么不完美,也表明了人类是多么接近神性,不仅说明了人类灵魂的不完整,也说明了它的伟大,不仅是生于盲目的人类作品的盲目,也是作品那预感的力量,没有这盲目的观看,也就没有预感,因为它——在所有作品中都有什么在萌芽——超出了自己和自己创造的东西,远远超出了这些,把创造者变成了创世者;因为只有当人们在万物中发挥了自己的作用,才会有所有的不协调——神与动物都不会产生这种不协调——只有在不协调的状态下,人类命运那可怕的美好才会揭示,才会超越自己;在动物与上帝的沉默之间立着人类之道,等待着,等它自己也在狂喜中沉默下来,被一只眼睛照亮,它的盲目看上去充满狂喜:狂喜的盲目,绝不徒劳。

“哦,普洛修斯,众神……我了解他们的恩赐和不悦,我接受他们的善意与沉重……对二者我都心怀感激……”

“这也没错……一直都是这样……”

“对二者我都心怀感激……生活是那么丰富……我也感激《埃涅阿斯纪》,就算它还有不协调的地方……让它保持它的不协调吧……也因此……遗嘱,普洛修斯……也因此必须提到这一点……就算是为了众神……”

“我没法和一个农民讲理……你以后也不想修改了吗?”

“必须如此,普洛修斯……而你,卢修斯,你可以把我说的话写下来吗?”

“这没有什么困难,维吉尔……按照规矩,我应该把你口述的愿望如实写下来。我只是在权衡该不该说明出版工作是无偿的……”

“很好,卢修斯,这样你就可以从皇帝那里得到手稿了……”

“那么你想要开始口述了吗?”

“口述……我要口述了……”——他还能做到吗?——“我要口述了。但先给我一口水喝,以免我又会咳嗽……而你,卢修斯……你可以把日期记录在文件里吗……今天?”

普洛修斯把杯子递了过来:“喝吧,维吉尔……保护你的嗓子;小点声说……”

清凉的水穿过了咽喉。杯子喝空后,他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服从于他的意志:“你写完日期了吗,卢修斯?”

“当然……布林迪西姆,罗马建城730年,10月6日……对吗,维吉尔?”

“当然,没错……这就是今天的日期……”

潺湲声平息了,墙上喷泉的潺湲,树荫下的潺湲,那奔流不息、越来越宽阔的激流的潺湲,他已经不能到达彼岸了,甚至连看都看不见了。他也不需要再涉过激流了,就在此岸,就在床单上,那只手触手可及,闪着金光:月桂的嫩枝!那是奥古斯都、是众神、是命运、是朱庇特伸来的手;叶片金光闪烁。

“我准备好了,维吉尔。”

他的声音服从于他的意志:

“我,普布利乌斯·维吉利乌斯·马罗,现年五十一岁,身体和灵魂的健康都处于完美的……等等……不要写‘完美的’,而是‘适宜的状态’……对,处于适宜的状态,想要补充我之前的遗嘱,它现在存放在盖维斯·尤利乌斯·恺撒·屋大维·奥古斯都的档案馆里……你都写下来了吗,卢修斯?”

“当然……”

他的声音服从于他的意志:

“奥古斯都曾给过我许多恩赐,出于他的愿望,我很遗憾没有……不,把‘很遗憾’划掉,如果你还没有写下来就更好了……也就是,出于他的愿望,我没有烧毁我的诗,因此我决定,首先,把《埃涅阿斯纪》题献给奥古斯都;其次,把我的手稿赠给我的朋友普洛修斯·图卡和卢修斯·瓦里乌斯,作为他们的共同财产,在一方过世之后,手稿将作为在世一方的私有财产。我委托这两位朋友整理我的遗作,并且可以拥有自己整理的那一部分的手稿;最终只有仔细审阅的抄本才可以交给想要得到它的出版商,尤其是不能有任何删改和补充。皇帝奥古斯都将得到一份整洁无误的抄本。这些都由普洛修斯·图卡和卢修斯·瓦里乌斯负责……你都写下来了吗,卢修斯?”

“当然,我的维吉尔……你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吧。”

他的声音再一次服从于他的意志:

“奥古斯都允许我给我的奴隶以自由;在我去世后就马上给他们自由,奴隶每为我服务一年,就可以得到一百元的遗产作为报酬。我还决定拿出两万元……不,三万元,尽快投入到布林迪西姆人民的伙食供应中。其他财产的分配我在第一版遗嘱里已经提到过了;那些人依然可以继承我的遗产,只是继承的份额因为新的支出而有所削减,我的主要财产还将赠给皇帝奥古斯都、我的弟弟普洛克鲁斯、普洛修斯·图卡、卢修斯·瓦里乌斯和科尔努斯·梅塞纳斯,希望他们不会觉得这是不友善的行为……就这样……这就够了……是吗,够了吗?”

他的声音不再服从于他的意志了。他最后的话语已经透着可怕的空虚,现在除了空虚什么也没有了,一种精疲力竭、难以看透的空虚,无尽地铺展开来,他察觉不到它的庞大、它的转折,一种没有恐惧的恐惧空虚,一种遗忘的空虚,其中只有极度贫乏的遗忘之清醒,高烧在这空虚的空壳里气喘吁吁地迷了路。但在烧热的飞掠之间,仍有一些尚未说出的、看不见的事情,仍有一件必须说出的事情,与过去的一切相关,却又没有关系,他必须想起这是什么,他刚刚说的还不够。这件事和诗歌本身一样重要,过去应该被销毁,现在又必须保留下来。

“那个……那个箱子在哪里?!”

普洛修斯沉郁地抬起头。“维吉尔……在奥古斯都那里,保存得好好的……别担心……”

现在卢修斯已经给文件签了字,尽管它还有遗漏。或者遗漏的只是签名?他遗漏了什么,他能够想起来吗?

“把……”

卢修斯签过了名,但他却不能读一下文件;因为这显然还不够,字母还在跳舞。“你还得补充一点,卢修斯……补充一点……不能毁掉那些诗歌……”

“好,我的维吉尔。”

卢修斯再次准备好听他口述。

“那些诗歌……不可以毁掉,还有……不许增加或者删除一个字……”

“我已经写过了……”

“写下来……写下来……”他找不到支撑,这是他最后的力量;虚空不想再给予任何东西,没有声音,没有记忆,甚至没有那灰暗水流的潺湲。只有手指还拥有自己的生命;手指在床单上逡巡,不断交错着,松开又重新交错。那些诗歌不能毁掉,任何东西都不允许被毁掉;这非常重要,但这还不是他真正想说的东西,那件事还隐藏在黑暗中。哦,在虚空放开它所藏匿的东西之前,甚至连虚空自己也不能毁掉它,手指知道这一点,因为它们在虚空中四处游荡,寻找着什么;它们把虚空紧紧地压在一起,好让它交出隐藏的东西,当它们越来越拼命地压在一起时,事情发生了:在手指之间,在虚空深处,几乎无法察觉,仿佛苍穹的所有迷雾都已飘散,那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就像褪色的星星发出的叹息,但也已经在他的嘴唇上,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寻找,而现在居然奇异地被他寻到了:“把戒指留给吕萨尼亚斯。”

“你的纹章戒指?”

他在尘世间做的已经足够了;他的声音闪着光,轻得几乎听不见:“留给……吕萨尼亚斯。”

“根本没有这个人。”有人低语道,可能是普洛修斯。

“给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