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在低语吗?那是普洛修斯善意的低语吗,美好而强悍地保护着他?哦,普洛修斯,哦,一切都在持续,哦,低语在持续,那平静的低语,使他平静,从内在与外在不竭的深渊里涌出。现在他的工作完成了,现在他完成的事情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哦,一切都将永远持续下去!真的,一切都在持续,低语不息,不可忽视地轻轻涌来,又轻轻涌去,一浪又一浪的低语,每一浪都很小,但所有波浪的圈子延展开来,却是不可度量的。低语声就这样持存着,不需要倾听、不需要努力把它们保存下来,是的,这些低语根本不想被保存下来,因为它们奋力向前,融入了喷泉的潺湲、流水的潺湲,和它们一起化为了一种无色而强大的力量,负载着那平静的流体,自己就是自己所负载的东西,自己就是平静,就是流体,船骨与船舷轻轻地溅起水花,伴随着一阵浪沫。他的航行不认识什么目标,也不认识出发的海港;不曾撞上一道堤坝,来自无穷,也驶入无穷,却严苛而清晰地坚持着它的方向,被一只稳重的手引领着,好像只要转过身,就能看到船尾的舵手,那是他迷途上的同伴,是领航员,认识出发的海港。那个人既是同伴、朋友,也依然是眼前的普洛修斯,他既是屈尊,也是抬高了自己的身份,承担了奴隶划桨的工作,他口中的低语声沉寂了,沉寂地融入了万物,在这无须费力、毫无痛苦的前进中,几乎听不见他的气喘吁吁。他就这样弯曲着双臂,在低语的、沉默的无色水面上默默地划着船,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疲惫,船桨几乎没有抬起来,几乎没有切入寂静的水面:吕萨尼亚斯坐在船头,或者是站在那里,一个在船上唱歌的少年;而因为他,因为尘世间的万物,普洛修斯不能转身,因此他既看不见那个少年,也看不见航行的目标。普洛修斯没有转身,也没有瞥向那个少年,他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从乘客一直望向了船尾的舵手,遵从舵手的指示,他也从舵手望向了曾经存在的无穷,他们就从那里来。海岸依然在身后,他像是在和面前消逝的人类居所轻轻告别,和变幻的不变之物告别,和所有熟悉的繁多之物告别,和那边熟悉的图景与面孔,还有灰雾中消逝的墓穴告别,也和依然在书写的卢修斯告别。卢修斯依然坐在桌边,不断向真实的边缘推进,马上就要从高高的海岸山岩上坠落,令人恐惧,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他和许多仍在下面漫游的人告别,比如贺拉斯和普罗佩提乌斯,他们正在下面友善地仰望。这些熟悉的图景,毫无痛苦地淡化,而同时,轻舟航行的水面上也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只,尽管没有几艘和它往同一个方向航行,没有几艘要回归它们出发的港口、回归那难以企及的港口,反而有数不胜数的船队被派了出去,一定要把无穷的海洋拓展成另一种无穷,以使它们都有足够的航行空间,所以流水与空气之间不再有任何界限了,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船只似乎在光中漂游,难以一眼望穿,布满船只的海面和那向着看不透的共同目标进发的船队本身就已经像一种目标了:船只成群结队,四周笼罩着温和的呼啸,像一片无形的云。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船,有商船和战船,也有奥古斯都那金光灿灿、紫帆飘扬的华丽巨船,有许多渔船和其他海船,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艘极小的驳船,时而在这里,时而漂到那里,像是从水下钻了出来。它们都加入了这无穷的航行,奇怪的是,它们都保持着相同的速度,不管是只有几支桨推动的小驳船,还是奥古斯都那由几层楼的划手推动的大船,都在向前漂流,好像都没有重量,好像根本就不需要浸入水中,好像是从水上飘了过去。风帆紧紧地绷着,好像是被一阵不可感知的风暴吹胀了;那风暴来自空虚的空气,因为这里寂静无风,温和的呼啸落入了无处。海上卷起了平缓、温柔、几乎是平坦的波浪,极为轻柔,泛着暮光的灰暗,那低语声在铅般坚硬却又如气息般轻柔的海面上渐渐消隐,在这暮光的力量中悄无声息地消隐,这力量的镜面托举着气息般轻盈的船队。而上空,天空那依然没有颜色的珠母贝开启了,普洛修斯划着船,那些生活的响动留在了身后,风从沉沦的遥远海岸把它们吹送过来;群山的歌吟留在了身后,永远都无法捕捉;笛声也留在了身后,永远都在逃亡;甚至自己胸中的回音也留在了身后。他听到的东西沉落了,变成了从未经历过的东西,他从未经历过那些低语,和低语的、曾经存在的万物,而——一道轻柔的金光织入了天空——那少年也从来都不曾放歌。好像这种沉默还是太吵闹了,一种新的寂静出现了,另一种寂静,一种更高层次的寂静,它的波浪平缓、温柔而平坦,像海洋之镜的映象,铺展在海洋上空。如果它已经变成了某种新的东西,变成了某种寂静的流体——没有任何船只可以揉皱它,它几乎不是由一滴滴水构成的,没有一滴水沾在抬起的船桨上,没有一滴水从船桨上滴落——那么它就变成了镜面与反镜面的合一体、寂静与反寂静的合一体,变成了一种同在的过渡状态,充满了新的、共时的、匀速的同时也是可以听见的东西,因此尽管那些可以看到、可以听到、可以感觉到的东西早就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了,留在了身后不可寻得的无穷之中,却依然毫发无伤,尽管坠回了不可命名的东西,却既没有失去它们的名字,也没有失去它们的本质——它们留在后面,却仍在此刻,依然留在后面,却还会赶上来,它们能够留存下来,是因为它们在赶超,在赶超的过程中变成了变化的持存之物,一切都没有例外,因为这就是万物本身,是将会赶超上来的万物,繁多的万物,它们的内容紧迫而充满人性:船只互相伴随,互相问候,成群结队地出航,但现在它们的使命完成了,它们开始赶超彼此,不像是在竞争,不像是在赛跑,不,它们的速度没有改变,没有降低速度,也没有自愿落到后面,他自己的船也根本没有放慢速度。普洛修斯放松了下来,不再划桨了,他现在开始休息了,他的呼吸如此平静,船桨如此平静,他倚在船舷上休息,因为这里所有航行的人都不再需要这尘世的工具了。而船桨不管是已经从激流中抬了起来,还是仍然浸在水里,都突然消失了,一切都渐渐销蚀,一艘艘船抹去了它们的存在,沉入了遗忘,也包括奥古斯都的船——沉入了留在身后的无穷。而奥古斯都站在华丽巨船的朱紫帆篷下,手中握着短短的指挥棒,当他发现所有加速的努力都是徒劳、现在连继续航行都不可能了的时候,他就松开了指挥棒,失去了他的权力,也随之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迄今为止他所负载、所拥有的所有名字,甚至屋大维这个名字现在也必须抹去。但奥古斯都却没有失去自己,他向他投来匆匆的一瞥,目光依然留在他的身上,在这永不再见、永不重返的诀别时分,在奥古斯都的手势疲惫而老迈地告别的时候,持存者也得以永存,那变化的持存者,在遗失的过程中从未失去,因此奥古斯都的面孔突然寂静如遗忘,他的身形、他尘世的名字都寂静如遗忘,尽管他迅速地——唉,那么迅速地——沉入了不可呼唤的东西,但在更高层次那更新、更高的寂静中,他又可以把他唤来,又可以看到他了。因为现在一切都起了变化,外在进入了内在,眼见的层面与心中的层面融为了一体,这也是他从那时起就在追求却一直没有完成的变化,那不断生长的变化,终于在此时此地成熟了:一瞬间,那个迄今一直叫作奥古斯都的人坠入了无穷,他在心中看到了他,带着做梦者和失梦者内心的视力,当他忘掉了自己也身处尘世——他在梦中认识到了——认识到了自己就是自己的比喻,当他认识到了他的个性最后的、不可毁灭的、水晶般的根基也只是一种形式,只是水晶的排列,在最后的梦中只是一个空虚的数字。现在内心的视力超出了自身,他也看到了那边消失的人,看到了那个朋友——哦,那个赤裸的人是那么难以磨灭,他在内心看到了他。哦,终结变成了开端,象征变回了原初的图景,哦,友谊!尽管没有什么比这张脸更熟悉的了,他的朋友们会叫他屋大维,所有其他形体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和那艘大气的轻舟一起航行,一个赶超了另一个,他们的面孔遁入了永恒,却没有消失。永远在这里一起航行,在目力可及的地方,自己的目光已经退缩,他们一直以来都叫什么,现在叫什么——他们是谁?那真的是提布卢斯吗,忧郁而深情、英年早逝的阿尔比乌斯·提布卢斯?那是卢克莱修吗,因为极度的疯狂变得高大而冷酷?那是撒鲁斯特吗,年过五十,带着经年不变也不会改变的成熟,是那个剥去了自己名字的命名者吗?那是可敬的马库斯·特伦提乌斯·瓦罗吗,他已经老态龙钟,却依然精神矍铄,正在消失的老迈面孔上挂着略带嘲讽的智慧微笑——?哦,他们过去就是这样,现在他们聚集了起来,友好而温柔,与他诀别,一个持存者和安慰者的队列。他们都聚集了起来,一张张脸,有的蓄须,有的光滑,有男有女,他们的面孔或快或慢地消逝了,他们都消逝了,他们的名字最后的残余也变得不可呼唤,坠回了概念,被遗忘了,完成了最后的变化。他们人类的面孔变成了他们的本质那极度清澈、不可言说的表达,抛弃了所有联系,深刻而真实地嵌入了那没有边界、没有名字的自我,不再需要尘世的手段,也不再需要尘世之名的呼唤,因为他在内心看到了他们所有人,认识了他们所有人,他们走进了朋友的目光,和朋友的目光一起开始了自我认识,走出了最深的自我,走出了感觉彼岸的自我深渊,不再是血肉的人,不再是血肉的比喻,只是一幅水晶的原初图景,是他们本性的水晶整体,如此纯净地歇息在他们本质的底部。所有朋友的形象都融入了回忆那全新的过渡状态,一种充满理解的过渡状态,在寂静中缄默地震响,盈满闪亮的阴影。他们进入了另一种无穷。
寂静在寂静内部——四下的边界都开启了,尽管有那么多东西被抛在了身后,永远无法再次寻回,但在寰宇的均衡中什么也不会失去。真的,有那么多东西被抛在了身后,但他既没有和别人相拥,也没有和别人分离,他的周围几乎是不断地变得拥挤,因为已经遗忘的东西依然留存了下来。非回忆的空间不断蚕食着回忆的空间,在这空间里守候着回忆,两个空间越来越紧密无间,融为了另一种回忆的空间,在第一种回忆的空间内部,融为了一种更透明的回忆、更无穷的回忆的空间,存在加倍了,形成了一个新的整体,甚至连水上那温柔的铅灰色寂静也和空中那铺展的、温柔的金黄镜像形成了一个新的整体——回忆在回忆之内——融为了那迎接歌者的寂静。在歌者开始弹奏之前,在这片寂静中,七弦琴没有奏响,等待的人毫无期待,歌唱者和倾听者、歌手和听众都形成了一个新的整体,因为星体之歌那强大的缄默又开始了窸响,生于缄默,却也生于双方的体内,在寂静中震响,却也在双方的体内震响,在他们合二为一的整体里震响,与寂静、等待和七弦琴在歌声中合为了一体,存在者被星体的存在吸走了。人们不再等待了,也不再有万众期待的东西了,人们不再倾听了,也不再有可以听见的东西了,不再有呼吸者和气息了,不再有干渴者和清泉了,在这全新的、双重的整体中不再有一分两半的分裂,分裂之物融成了一个永不分离的整体,融成了等待本身、倾听本身、呼吸本身和干渴本身。而那涌向整体的无穷激流就是这等待,就是这倾听、这呼吸、这饥渴,越来越多,越来越紧迫,越来越不可避免,变成了祈祷,变成了通报。普洛修斯也是这样,因为他仿佛得到了一种扬弃所有时限的知识,一种关于开端与结局的统一体的知识,但也是一种双重的知识,所有整体都在它面前臣服,同时它也臣服于所有整体,他就这样摆脱了自己存在的同一性,至少是在一瞬间,他也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坐在船夫的椅子上静静歇息,另一个却站了起来,迈着水手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再一次把水杯递给干渴的他,显然也是最后一次——哦,他渴吗?!他再一次一饮而尽:这时他发现,他喝下的不是水,在他体内消解的不是干渴,不,这是一种分裂的感觉,他加入了所有的双重映象,被拽入了无尽的激流,被无形之物内心的视力所看穿,同时也毫无知觉地了解了认识之环、那什么也没有围拢的圆环的接合点,这本身就已经意味着接合了。双倍的无限之物接合了,未来在其中变为过去,过去在其中变为未来,所以现在——哦,加倍中有加倍,镜像中有镜像,无形之物中有无形之物——他不再需要任何手段或工具了,不再需要盛放流体的杯盏,不再需要递来杯盏的手,几乎也不再需要啜饮的嘴了,这些他都不需要了,因为所有的行为,无论是饮水还是别的什么,因为所有的生活都被一种交织的力量所拆解、所消融,扬弃了所有不协调,不再有任何分裂。看,象牙的杯盏变成了坚实的褐色牛角,隐在了褐色的云中,而所有曾经存在的东西都和杯盏一起消失了,这不是一种梦境般的魔术,而是一场真实的梦境,其中的持存之物绝不是徒劳的。因此现在普洛修斯也消失了,因此他的双重存在也失去了形体,走上了其他同伴的道路,和他们一起沉入了永恒之名最后的残余,沉入了不可追忆的东西,却仍留在记忆里,仍是他一直都是的那个人,仍是他的朋友。就是这样,当没有湿度的流体、没有味道的清水从唇上流进了咽喉,没有润湿双唇、舌头和咽喉,普洛修斯就与他诀别,向他施以朋友的救助,然后诀别。而朋友那真理般纯净的目光被万物之眼所注视,被万物之泪和万物遗忘的湿气所簇拥,回归了朋友的目光,两个人都没有流泪,抛弃了痛苦,消解了痛苦,那么轻,越来越轻,一次轻盈的诀别——寂静在寂静内部。
没有什么可以保存下来,没有什么需要保存下来,没有什么还是不协调的了,他,普布利乌斯·维吉利乌斯·马罗,现在也不再需要名字了,他可以抹去自己的名字,可以让它变成纯粹的知识,变成一种温柔的、极度洁净的遗忘,因为穿过另一种无穷的航行是孤独的,即便他身边还有其他人相伴。他不再怀有任何忧虑,不再需要遇到任何人。光线也变得更加孤寂,更加纯正、洁净,变成了暮光,变成了飘忽的持存之物那奇特而惊人的暮光,他不知道它是何时开始的,不知道它要持续多久,因为太阳沉到了海流那不可度量的边缘,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潜下去,它就停在那里,沉湎于它所寻求的天蝎座,在无云的空中闪着疲倦的光,四周星辉流溢。太阳不受时代的限制,平静地滑过这空虚的寂静;航程已经静止了,却仍能确切地感到自己的目标,仍然可以依靠星辰辨别方向。那个少年站在船头,暮光环抱着他,尽管少年的形体依然清晰地立在天穹之下,天穹那过于遥远的清澈已经超出了所有清澈的界限,他却不清楚少年的手势是在指路,还是在表达一种渴望,少年高举着手臂,身体也伸展开来,希求着那个目标,却捕捉不到它。这还称得上航行吗,这种不需要船桨也不需要船帆的滑行?他是不是已经停了下来,只是因为那繁星密布的穹庐在运动,才觉得自己也在运动?不管是不是在航行,这就是知识的过渡状态,也将一直都是。船夫在身后静静守候着,他仍能感到他强烈的在场,一如既往地稳固,从未缩回那更想逃离、更为飘忽的少年形体,不,是船夫决定着方向,只有他决定着方向,即便航向依赖于星辰运行的真理。太阳沉得更深了,燃成了低处一片昏暗的火红;它的光芒依旧疲倦,却在没有云雾的空中闪耀,清朗的暮色渐渐沦入了夜色,群星的空间闪烁。天色已经昏暗,但还没有入夜。星体沉默的歌声越来越昏暗,像夜晚一样寂静,像夜晚一样丰盈,在星光缄默的铙钹声中响起,这声音越响亮,音响的纱幕就越是一层层剥落,少年的身影就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地剥离了黑暗,在一道寂静的光中清晰可见。光线来自少年那高高举起的指路的手,慢慢变得强大,成了此刻的中心:是那只戒指,是那只赠给了吕萨尼亚斯的戒指,现在他骄傲地把戒指高高举了起来,戒指放出光芒,像一件光芒的大氅裹在吕萨尼亚斯的肩头,起初它的光只是滑向了苍灰的晨光和暮光中几颗星的目光,只是刚刚照到了它们,现在却像一道指路的磷光飘向前方,指向星辰的微笑,它被少年的手高高握住,高高举起,闪着光芒,像一段幸福的回忆,从尘世遗忘空间的最深处飘了出来,被更宽、更高、更深的东西漫过,被时间漫过,被火炙与冰寒的疼痛漫过。它自己也被回忆漫过了,从光明的戒指里飘了出来,像回声一样轻轻吹来,在边界痛苦而幸福地开启的时候,它也像回声一样顺从。因为现在万物都失去了名字,只有少年吕萨尼亚斯还带着他的名字。那不可捕捉的幸福回忆、挤入了无回忆的现在的回忆、去感官的感官对过去的回忆,这一度加倍又分裂的、尾随的闪光将要被人遗忘,在它回声的呼唤中,少年吕萨尼亚斯还能保有他的名字。回忆在呼唤中消逝了,进入了关于另一种无穷那无知无觉的知识,更高一层的知识,遁入了所有其他知识崩散的地方,和戒指的光芒一起消逝,却又留在光中,涌入了吕萨尼亚斯的微笑,涌入了他不再说话的声音、不再投来的目光,像没有声调的音乐涌入了他体内,又像少年内心的视力一样涌了回来,像一种囊括了远方与近处的知识,涌入了暮光,涌入了激流上朦胧的暮光,使所有双重的存在无论远近,都合为了一个共同体,既是观看者,也是发光者。哦,暮光,哦,过渡地带,奔流着汇入了过往,奔流着汇入了灵魂!真正的夜晚还没有降临,真正的暮光就已经消隐了,扬弃了这片过渡地带。在极为明耀的星海之下,冰冷而暗红的太阳深深静息在那金如铅块、铅如黄金的海平线下,他觉得它好像已经潜了下去,但它的光线还在反射,因为自己的光被突然打断了,因为它开始沿着地平线轻柔地滑动,好像局限在下界的星体中,好像身处洋面之下的镜面,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星座,奔向东方,将在那里再次升起,带来早晨。太阳,滞留于夜晚的存在,难以判断那是它的镜像还是它自己,是镜像在运动还是它自己在运动,是在尘世的监牢里还是在自由的大气中,而上界和下界的范围交织成了一种无知,最终的无知,在旋转的、美丽的繁星穹顶下如此庞大:好像他要驶向太阳,好像那就是目标,好像少年那充满渴望的手势指向的就是太阳,而船夫追随着那火红图景的道路,船头也缓缓旋转,指向星辰,开始了真正的或虚假的旋转、真正的或虚假的运动。现在一切真的变得难分彼此了,因为在夜与非夜的进程中,他的小舟奇异地延长了,无疑还在继续延长,他和船头少年的距离惊人地增长,他感到身后的船夫掉到了水里,船只向着前后和两侧延长,不断生长,这是出于改变航速的要求,船只的生长改变了航速,在船只那难以阻挡、包揽一切的生长中,航行持续着,直到航行甚至夜晚本身达到了完全的静止,四周旋转变幻的世界就也一定停了下来。航速无尽地放慢了,上界与下界的寰宇一片宁静,在星辉中映照,延续着静止的滑行,这寂静的星体目光,在自己体内映照,水面苍灰的眼睛和上空苍灰的眼睛,二者都延入了彼此,延入了明亮的夜晚,延入了暮光,在那里不再有时限,也不再有进程,不再有名字、偶然、回忆和命运。他躺着,却已经没有在躺着,也没有站着或坐着,这只是一种非肉体的观望和前行,尽管他还被束缚在小舟的中心,却已经脱离了它的束缚,仿佛挣脱了最后的锁链,仿佛终于实现了一种久已忘却、久已不可追忆的预感,仿佛他预感到的回忆像气息一般回归,关于一种自由飘荡的回忆。想要参与其中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想要实现这飘荡的预感,想要飘入其中,飘入不可追忆的东西,那同时也是已经预感到的未来了。他想要飘入戒指的光芒,自由地飘向吕萨尼亚斯,只有他还保有名字、命运和回忆。唉,但愿他能够飘向那环流的光芒,它清凉的九月羽翼也许能够、也许已经笼罩了一个年轻的农民,像大气一样触动了他,那是一个天使。唉,但愿他能够飘荡,能触到这对羽翼,能再次端详那再次变得熟悉的面孔,在繁星指环那友好的光亮中,揭露脸上的深渊,感受那一道道深渊,这愿望越来越强烈,对于心怀渴望的指路人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变成了另一种渴望,渴望过去的激流那温和的呼啸,渴望那流连于过去的浅灰色潺湲——他的愿望越来越痛苦,在诀别时分包含了一切恐惧,想要保留那最后的面孔。他的渴望越来越痛苦,抵御着最后的知识,怀着对诀别的恐惧颤抖,因为未来预感中的灵魂如此渴求最后的自由飘荡。放弃航行的过渡状态、进入另一种无穷是那么艰难,禁止自己转向过去熟悉的无穷是那么艰难,更艰难的是要遵从未来那单一的命令,最终毁掉自己多义的存在:少年还充满渴望,想要依照命令指出唯一的一条路,但一切依然是多义的,他身边的光亮在映照与反映照中如此多义,太阳的图景闪着红光,星辰燃烧,月亮闪着疲惫的金色,戒指的光芒毫无方向,存在过的与将要到来的东西交织成了一道唯一的光芒,海洋与天空那暗暗闪烁、繁多而多义的光线和那指路的天才图景交织在一起,要永远留在它体内,永远留在那指向未来的手势里,充满闪烁的不稳定性,被所有存在过的、繁多与多义的东西照透。他的形体极为不稳定,一直在变化,他的面孔也一直在变化,时而是赛贝斯的脸,时而是阿荔吉的脸,其中甚至还有埃涅阿斯的图景,他对他的回忆比对其他人的还要飘忽。尽管他们都没有名字,永远被吕萨尼亚斯自己的面孔覆盖,但他们仍在诱惑他在未来寻找过去,仍在引诱他转身向前,那已经不再是引诱了,而是一种新的知识,当那个少年在触碰不到的地方飘荡,他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引诱者了,几乎也不再是一个向导了,而只是一个指路人,一个指向前方的人,他指向前方的手不会沉落,永远无动于衷——诀别。真的,就连少年这飘荡的、转向内心的微笑中也包含了如此清晰、如此确切的诀别。诀别是一种共同的知识,关于扬弃过渡地带的知识,关于另一种无穷的知识,他的航行在另一种无穷中静止了,关于身后船夫的知识,关于船尾那提供庇护、提供陪伴、提供安宁的领航员的知识,现在他应该是唯一的向导了,最终前来服务的向导,因为尽管他们之间的距离在增长,他的身影却没有淡化,只有他还有力气用他庇护的手抓住他的灵魂,而灵魂贴在手上、躺在手心、倚在手掌,被这只手立了起来,顺从于它亲切的命令,可以无畏地加入这种知识,在安稳与渴望的紧张状态之下摇摆,在无穷之间摇摆,这渴望知识、守候知识的灵魂毫无期待地等待着。而预感中那摇摆的渴望开始实现了,摇摆着实现。像前面船头上的那个少年一样摇摆,追求着知识,追求航行在这共同的摇摆中平静下来,这一切持续得越久,夜晚和夜间小舟的生长持续得越久——这一切持续的时间难以估量,所有限度都难以估量,夜光饮尽了阴影,食饱了阴影——少年那飘荡而去的形体就越飘忽,越来越飘忽,越来越赤裸,嵌入了明亮的星辉,嵌入了阴影,剥去了衣袍,还不只是剥去了衣袍,他变得完全透明了,夜晚和少年就这样飘入了彼此,哦,如此透明。还不是却已经是了——这是真实的前院吗?是家乡的前院吗,所有日月星辰都在其上盘旋,盈满了光芒?少年指向了那边,但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指向了某个发光的地方,小舟驶向了那里,但几乎已经静止了下来,因为这生长的小舟已经快要变得无穷无尽了。那是知识,是关于夜晚的知识,还不是关于白
日的知识,只是关于未来的知识,但也已经是一种完整的知识了,知道自己将要被一道激流漫过,它比所有气流和水流都更强大,也更温和,头上也笼罩着同一片亘古不变的天空——寂静亘古不变,却已经进入了一种更高层次的新的寂静,即将变成新的寂静;知识亘古不变,却已经变成了新的知识,即将变成新的知识:随波流去的几乎已经不再是一艘小舟了,它同时被寂静和知识运载,被它们同时抬起,失去了自己的重量,那只是一幅不停摇摆的夜晚图景,几乎没有触到水面,却在无穷中溶解了;它自己就是无穷的,自己就即将进入平静,飘进生长的无穷那漫无目的、不可预感的世界,飘向夜间的彩虹。彩虹也在摇摆,是静息的时间一道摇摆的七色大门,绷在东方与西方之间,浸入了流水,却没有触到流水。他靠近了太阳再次升起的地方,却越来越缓慢,极为缓慢,几乎静止了,像这渐渐静止的航行一样缓慢,像踟蹰的太阳一样缓慢,小舟几乎已经无声无息地溶解了,渐渐变得模糊,然后看不见了。而前面,原来是船头的地方已经在朦胧的光中离得很远了,吕萨尼亚斯的身影飞离了小舟,闪闪发光,飞入了夜空,像一个领航的手势一样飞了起来,像一只指路的手、一道闪光的路标。好像夜晚面临着终将消逝的命运,想要再一次展开它此岸的繁华,星辉变得更明亮了,星辰聚得更密了,好像是要最后一次问候他、陪伴他,它们聚成了尘世间最后的美,被银河漫过,在整个寰宇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尽管他现在要转开目光了,它们都知道这一点,它们都无言地知道了这一点,一张张星辰的面孔,一个个名字,包括那些早已进入了遗忘之空间的名字,还有美,包括那早已超出了所有审美的美,它们都知道,在星辰的第一个回忆空间的内部,还有另一个回忆空间,包裹着那冰冷的、由恶龙之印守卫的天极,它们的数目众多、图景丰富,甚至已经消失的东西也会像镜像一样,再次浮出水面:北边的天上是天蝎座那弯曲的火焰躯体,周围有几颗星拱卫,东边的长蛇延展开来,抬起它闪耀的头颅,而在西天的深处,所有其他星辰都准备好了诀别,佩加索斯的白马那泉水般玎玲的蹄声平息了,静息在天顶的边缘,在繁多的闪光的边缘。他可以一眼看透这繁多星体的天顶,它本质上只是一种结晶,极度熟悉,又极度陌生,在内心深处的本质目光中,天顶和天顶所囊括的一切都历历可见,切近而遥远,遥远而切近,也怀着知识等待——在繁多星辰的拱顶之下,它的等待如此繁杂,在内心深处看到了万物,它认识到的认识不会再失去了,那触不到、看不到、唤不来、听不到的星辰面孔——但在天之深渊那透明的光中,那个少年的身影,吕萨尼亚斯那飞掠的、赤裸而透明的身影发生了奇特的改变,他飘向了前方,却依然留在这里,一幅天才的图景,一个星座,一个象征,变成了同一种本质,自己就变成了闪烁的万物的个性,飞入了万物那开敞的拱顶,飞入了七色的彩虹拱门,穿过了它。当这一切发生,甚至在这一切发生之前,那条长蛇就燃起了红光,整个东方的地平线燃烧起来,七种色彩都在红光中焚毁了,迅速褪成了象牙的白色,因为太阳脱离了它平静的轨道,温柔地升了起来,温柔得几乎难以察觉,好像不受任何重力制约,好像没有重量,从旋转不息的繁星天顶升了起来,那向前飞去的天才身影领航的手势运载着它,万物都一同运载着它。在这共同的进程中,万物互相制约,运动决定了反向运动,静止决定了反静止,所有实质的基本个性彼此维系、彼此交织、彼此映照。这既是一种变动,也是一种静止,这永恒的静止如此多变,这永恒的变动如此平静,万物在变动与静止中不断地摇摆,平静地变化,摇摆、消失,变成了所有星体沉默的歌吟,在晨星升起时像铙钹一样轻轻击响,在飞向天才图景的火舌里像七弦琴的象牙之音一样击响,而群星也被这沉默的声调引领,怀着知识,在观看的、倾听的万物中升起。所有星辰都留在空中,尽管将临的清早光芒愈发明亮,比星辰更亮,星辰却依然一个也不少,在穹顶下宛若水晶,面孔上依然带有最纯净的、难以言说的表达,而那天才的图景穿行过这些水晶,飞向了太阳,终于甩脱了、割离了那蒸发的、摇摆的图景,那曾是他乘坐的轻舟。少年的面孔上带有莫名的迷醉,被自己的光辉大氅所笼罩,在光照下开始了最后的变化、最后的赐福,征服了渐强的光线,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亲切,还是同一张脸,却有了新的名字,少年的面孔变成了普洛娣娅·希丽娅的面孔,少年与她合为了一体,她与少年合为了一体,在那闪光的、摇摆的领航手势中合为了一体,她代他摆出了这个手势,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指向了东方。那长蛇期待着她,期待着这新的向导,通体闪烁,映红了更远的一片天空,燃烧了太阳,统治着东方,而西方白日欲晓,飞马黯然沉坠,骑在马上的船夫也一起沉坠,完成了他的服务,锁链崩开了。他向着太阳航行,也翳暗了太阳。哦,最后的变幻!天才的身影原本是像奔流的回忆涌出了第一种无穷,此刻却在另一种无穷中变成了一种指路的希望——现在天色欲晓,他是不是也终于要消失了呢?是不是也要因为更高层面的更高知识而归于未知,归于更高层面的更高知识?他飞了出去,闪着象牙的光芒,他的躯体闪烁着,失去了躯体,星辰吹拂着他的头发,一朵冰冷的火焰。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在增长,那只指路的、戴着戒指的手已经触到了不可企及的天顶,却没有消失,依然存在,中魔般地滞留在这里,织入了变为白昼的光线,好像飞在前面的少年变了形,变成了许多个少年,彼此制约、彼此相生,从彼此的体内绽放:绽放的是白日,还在继续绽放,变成了温柔的魔咒,静息在自己的光中,融入了自己的体内,它从日出之火里升了起来,而当日光之火消退了,它就把可见之物变成了轻轻变幻的持存之物。那温柔的金光在变幻,定格在了蓝天之上,它的光芒负载着水晶的白日穹顶,可爱而温和的无穷之水晶。繁星的面孔消融了,变得温和而晦暗,明亮的湛蓝辉映着繁多的星辰,它们悬在其中,不再能发出任何光线,而现在——繁星闪着蛋白石般的银光,月亮闪着牛奶般轻柔的银光,空中的白霜闪着象牙的气息,像对夜晚光辉的一次追忆——现在就连普洛娣娅手中白霜的闪光也溶解了,变得晦暗、微弱,像一种更加轻柔的象牙的气息,极为飘忽地飘荡着,她的爱意像一道气息一样飘散了,而她在气息的飞涌之中上升,进入了最为透明的终结,珠母贝的蓝天上一道蛋白石的闪光。航行结束了吗?他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吗?他不再需要航船了。他飘过了、迈过了这道激流,他四周是永久的春天和清早的寂静,是安宁与安宁之白日的气息,天空那流动的镜面吸入了它,又把它呼向了镀金的水面,上界与下界呼吸着彼此,太阳的宁静、星辰的宁静与大海的宁静融为了一体,融为了春日那唯一的、永无止境的呼吸,在春日变成了风景,变成了春日的风景,好像它唤醒了头上碧蓝的太阳天顶,也被天顶唤醒了,运载着天顶。海岸从海流中浮出,从海流中生长而出,堆砌而起,这摆脱了一切比喻和象征的真实,毫无期待地期待着,这是航行的真正终点。他不再摇摆了,而是以更轻盈的方式随波逐流,然后又毫不费力地随风而去。那边,在晨光流溢的地方,站着普洛娣娅,她刚刚还在前方飘荡,现在已经落了下来,就站在那里,走在前面,等他从后面赶上来,而一颗星在他们头上闪烁,闪着蛋白石一样的柔光,顺从于他们,顺从于天空,闪着微光,四周晨光流溢。如果没有这道星光,如果这颗星的柔光没有变得繁多,穿过了整个天顶,像一个温和却固执的守候者,那一再觉醒、不断增强的金光就会令人惊异又自然而然地宣告它的到来,真的,这几乎已经是一个尘世的春日早晨了,生活在明朗的澄澈中,静静地苏醒过来。普洛娣娅的形体是那么凡俗,不再裹着那件光芒的大氅,她的手上没有戒指,也没有光线:但她依然保持着指路的姿态,她指向空中,好像她把戒指还给了那颗照耀她的星星,好像戒指的光芒被星星吸了回去,和星星的目光合为了一体,一起变成了一种永存的、温柔的清醒。
岸边林木丛生,它们阴影斑驳的叶片之巷悄悄向着大地内部攀升,引诱人们靠近,水面尽管依然保持着永恒的平静,却以轻捷的白浪拍击着海岸,留下一点小小的浪沫,像无声的沉默里些微的声响,在涨潮的低语声中显得极为友善,在退潮的潺湲声中显得极为友善。流动的元素躺在他身后,坚实的元素立在他面前,两者都无边无际,也无边无际地汇入了彼此。他靠了岸,航行却还没有告终,因为没有此前,也没有此后,尽管他感到自己踩上了坚实的土地,他却既没有站着,也没有在行走,而是处于一种运动的过渡状态,在原地飘荡,仍受困于没有边界的边界,受困于没有边界的存在中心,它把一切都吸引到它那里,保留了它们,把它们变成了内在与外在的共同体,中心的沉默——他抵达的是存在的中心吗?这里有一棵树高高耸起,像榆树,像梣木,却缀满了未知的金色果实,普洛娣娅的目光从上面投了下来,宛若星辰,闪闪发亮,穿过了光亮的枝条,在自己的光芒中隐没,她目光的回声、她的欢迎与她的问候、上界与下界之间沉默的理解,都变成了一种无回忆的重新认识,比所有问候都具有穿透性,变成了静止与运动之间一种流动的赞同,难分内外,难以分辨这一进程是在哪里发生的;难以分辨是树林来到了他这里,还是他飘向了树林;难以分辨是哪一方留驻在了原地,哪一方向前迈步了:他到达了,但陆地还不是终结,他清醒地飘过了地面,双脚极为轻盈,但比起轻盈的普洛娣娅还是太沉重了。不只是他滑了过去,普洛娣娅也在向他滑行,两人都是被迫的,也都是自愿的,普洛娣娅小心翼翼、满心赞同地迈出了一步,然后犹豫着又迈出了一步。她赤身裸体,美丽而自然,被一种自然而然的氛围所包裹,像初生时一样赤裸,她优美的赤裸接纳了缄默的星体之歌,为了被它接纳,被它大气般的音响吸走,被它的回响吸走,永远如此缄默。赤裸?他也赤身裸体。他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怎么在意,不怎么为自己的赤裸感到羞愧,普洛娣娅也是一样:她的身体那么迷人,但他却已经不能再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待了,而是从内心观看她,观看她最内在的个性;他已经不再把她当作一具肉体看待了,而是当作一种透明的实质,不再是女人,不再是少女,只是一个微笑,一个所有人都经历过的微笑,当人类的面孔上浮现出微笑,毫无羞愧地抬了起来,露出了没有完全准备好的忧伤,向着迷醉的、使人迷醉的爱情抬起了头。这深爱的微笑极为动人,极为凛冽,指向上空那颗飘荡的星,它的光芒清冷如少女,清冷得惊人,这种渴望带有少女的、几乎是孩童的无性的纯洁,指向了那过于纯洁、最为遥远的星体。而他满怀渴望的仰望已经实现了他的渴望。因为透明的暮光绷在上界与下界之间,所有尘世之物都无法穿透,歌声和尘世那穿刺的渴望都无法进入这无穷的星体,它们在这不可穿透的星体上撞出了回声,灵魂的回声,缄默的内在面孔显然还不完美的外在回声,以及更不完美的、他所渴望的星体之歌的回声。而当非尘世的奇迹完成,当外在与内在合为一体、自我与万物合为一体,分隔万物的回声之墙就崩塌了、消失了。因此以后不再有尘世的歌了,不再有渴望了,不再有爱情了,或许也不再需要指向上空的引领了,因为渴望已经实现了,星体之歌同时在内部与外部震响,普洛娣娅最内在的实质在这里变成了万物的个性,变成了那囊括一切的结局,扬弃了尘世之物与尘世间造物的偶然,却依然沉醉,扬弃了偶然的羞愧与偶然的形体,并揭示了摆脱偶然、摆脱羞愧的事物,那迷醉的、最初的无罪状态的可怕尊严。这是最后的共时性的无罪状态,这种尊严穿过了它,飘过了它;这是最后实质的无罪状态,同时留在了每次形体的变幻之中,所有本质变幻的真理,在所有疯狂的变幻中穿过无罪之物,不可度量,还没有学会如何度量;这是温和而可怖的无罪状态,因为不知轻重而显得温和、可怖,因为这种共时的平静而显得温和、可怖——在真理面前显得温和而可怖,清早那明快的寂静就是这样,星辰面孔的回声不可度量,人类面孔、动物和植物面孔的回声也都不可度量。在这里,它闯进了这不可度量、不知道有多大的花园,闯进了它美丽的果实、它可怕的美,得到了无罪的赤裸,赦免了它赤裸的罪过。森林的阴影蔓延,花朵长到了树木的高度,花丛中站着几株极为低矮的植物,比花朵还要矮,无论那是什么植物,是橡树还是灌木,是罂粟、肉桂还是水仙,是紫罗兰还是百合,是青草还是灌丛,它们都适应了自己的大小。不可度量的植物平静地相连,一株草茎像塔楼一样高耸、僵直,被常春藤环绕,在它旁边,在荫翳的明朗平静里充满了彼此交织的植物,延向灌木,穿过了沼泽。因为在一片静息的绿意中,有什么正在飘荡而过,潺湲的气息清凉如石,根须深渊里的黑暗,催生植物,又饮尽了植物,一直饮尽了它们最外层的纤维,最后的面孔重现了,再次映出了星辰、人类、动物和植物的面孔,再一次从尘世飘来,和它们尘世生活最后的整体维系在一起,大地最深处的面孔和它母亲般荫翳的安宁重现了。于是他游荡着,行走着,飘向了安宁,进入了静止,被月桂飘香的希望吸纳,它使万物都绽出了平静的微笑。动物也在四周静息,在尘世静息,像植物一样静息,它们的安宁无边无际,它们的目光和形体难分大小,被黑暗漫过,有时会沉入睡眠。但只要它们醒着,它们的眼睛就追随着这个漫游者:幼鹿睁大了眼睛,毫不畏怯地躺在狮群身边,狮子的目光充满了睡意,毫无威胁,黄龙伸长了颈部,清澈而自然的双眼透过灌木的拱顶窥视,蟾蜍像狼一样巨大,在睡莲和熊爪草之间眨着眼,一只生着山鹰头颅的小鸟在盛开的白女贞上迷惑地跳来跳去,目光锐利,而甲虫挪动着一码长的腿,没有眼睑的眼睛一直追随着漫游者;有一些动物甚至开始了挪动,跟随着漫游者。只有蛇蜿蜒而去,长长的身子闪着青绿的银光,滑进了草茎和树叶那金光闪烁的青碧。血红的葡萄挂在狂野的刺荆上,最坚硬的橡树皮渗出了蜂蜜一样的树脂;林中悬挂着灰绿的榅桲和栗子、蜡黄的李子和金黄的苹果,但他不用采摘果实果腹,不用掬水以保持清爽,饱足和清爽的感觉悄悄地到来了。一次微笑,来自那摆脱了羞愧的无罪,来自花园那巨大的微笑,来自花园那不可度量的深渊,没有名字、语言和面孔,这没有面孔的微笑,静息在自己体内。花香笼罩在河流上空,从一座树林飘到了另一座,饮尽了太阳的雨水,去往他们的去处,沿着河流飘荡,穿过金黄麦浪的田野,或跨过看不见的桥梁,去往他们的去处,晨星平静地照耀着他们的头顶,那是东方赐福的太阳的使者,温和的光明使者,它自己的光只让人预感到了无尽的光亮。七种色彩像珠母贝一样温柔地重现了,那是彩虹在万物的穹庐之下最后的回声。群山堆砌而起,像春天一样无穷,像春天一样平和,一道坚硬的微笑,灰白的山谷之壁几乎寸草不生,带着平静的、岩石的赤裸微笑冲向天空,创世那坚硬的骨架。但在光秃的石山上,是峰顶的绿色草甸,闪着明亮的金光,头上是透明的蓝天,布满了蛋白石般的星辰,山鹰、秃鹫和苍鹰在那里盘旋,静静地飞行,没有冲向下面吃草的羔羊和森林边缘的花斑小山羊,阴影笼罩的黑色山坡在那里变成了草场,静静地长出草叶。而溪水从这里流过,在飘香的草场之间潺湲,在船只摇摆、草色依稀的两岸之间潺湲,这里,天上的星辰在清澈如镜的水潭里映照,渔民们瞪大眼睛,静静地站在那里,轻轻吹着笛子,他们的影子在澄澈的水潭的最深处嬉戏,白鹭从空中高高掠过,没有向下俯冲。那是太阳与阴影,不只是太阳,也不只是阴影,因为头上那布满蛋白石的明亮天顶不只是天空,脚下那洒满繁星阴影的花园田野也不只是大地,上界和下界都不可度量,天顶不可度量,花园也不可度量,两者都不是无边无际的,都局限在真正的无穷,也就是另一种无穷之内,在这真正光明、真正可以分清彼此的无穷之内,这种无穷不靠光与影塑造、认识形体,只靠它们最内在的本质,因此,就连黑暗和光明在这里也汇到了一起,上界与下界都空无所有,既没有星辰,也没有阴影。甚至是那变成了星辰的人类精神也不再投下语言的阴影。精神在静息。在这里漫游的是星辰和阴影,它们的灵魂手挽着手,摆脱了语言;它们在失语的纯洁平静中理解了彼此,而追随它们的动物也和它们互相理解。当黄昏来临,它们平静地漫游,在平静之外静息,在平静之内静息。它们静息在动物中间,望向西方旋转的天顶,望向那颗静止的星星,预感到了那颗星星体内的无形之物,那是天顶背后的另一种无穷。它们仰望着,直到太阳再次沉入朦胧的暮光,它们的观看仿佛一种审美的观看——但显然已经到达了审美的彼岸,因为所有亲切、轻盈、深刻而坦然的东西都照亮了它们。这绝不是无知的美,不,这是一种知识,照耀着所有存在最内在和最外在的边界,不只是象征,不只是边界的象征,不,这就是存在的本质,它们都轻易地参与到了其中。没有什么是陌生的,一切都如此熟悉,吞食了远方的每一个点,把所有远方都变成了近处,使一切都带有了一种直接的迷醉,与它们同在,达成了更深的、灵魂上的理解。暮色更深了,暮色也在夜晚中静息,而他这个静息的人在星辰之下静息,星辰又开始像蛋白石一样闪亮,很快,在星光之下,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看不见他的女伴,看不见四周静息的动物,这时,星辰的魔力才真正变成了共同体的内心视力,变成了自己的共同体和周围的进程,这时,这种魔力才与天空、星辰、动物和植物一起,变成了与普洛娣娅的双重联系,在认识与自我的认识中,在双重的内心目光中:而灵魂、动物和植物彼此映照,共同体
在共同体中,本质的深渊在本质的深渊里,他自己在普洛娣娅映照的黑暗深渊里,他认识了她体内的孩子和母亲,他在母亲的微笑中瞬间认识了自己,认识了父亲和尚未出生的孩子,他在普洛娣娅的体内认识了吕萨尼亚斯,他自己就是吕萨尼亚斯,他在吕萨尼亚斯的体内认出了那个奴隶,他自己就是那个奴隶。他在戒指的接合点上认识了原初的孙辈和原初的先祖,戒指戴在普洛娣娅的手上,飘向了天空;戒指的光源升了起来,他在里面认识了命运在彼岸的永灭、本质层面与本质肢体的闪耀永灭;他认识了存在的统一本质之上的深渊,那是他最内心的东西,不只属于他,也属于普洛娣娅的灵魂,哦,也属于她的灵魂,尽管她从其他的根须萌发,从其他的枝干坠落,从其他的兽性里升起,她还是必须穿过许多镜面,穿过许多镜面与非镜面,像他灵魂的镜像一样到来,再次在她的体内映照自己,所有本质那完满的平衡。他被镜面和非镜面荫翳,映照着自己,入睡了。他在睡眠中还在继续认识,他感到了这种永灭是永无止境的,感到了映照的普洛娣娅滑入了自己体内,滑入了自己的每一部分,滑入了可感和不可感的东西,一个共同体滑入了他生活的共同体,滑入了骨架的山岩、与大地维系在一起的根须,滑入了植物和土木、他肉身和肌肤的兽性,他感到普洛娣娅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变成了他内心深处观望的灵魂,他感到自己静息在她的目光之下,他的目光也从心底望入了她的体内。他的睡眠是祖先的链条,也是孙辈的链条;他穿过了本质的行列,背负着本质的种子,它在睡眠中与他合一,缩小成了沉睡的自我,进入了他体内,和普洛娣娅一起进入了他的体内,不被任何名字羁绊——所有成形之物那无空间的镜像,在睡眠的内部映照,再次变成了彼此铺展开来的空间,觉醒就在那里发生。它变成了明亮的白日,他在白日醒来,图景与本质环绕着他,太阳照耀着他,星辰在他头上,但这平衡的进展已经打断了,因为普洛娣娅不见了。他没有失去她,但她消失了,留在了另一个记忆的空间里,无尽地被遗忘,无尽地被记住。什么也没有改变,因为什么也没有失去,什么也不能失去,普洛娣娅变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却没有改变他,她没有留在这里,却一直都在。缄默的星体之歌仍在震响。只有那微笑来自他漫步穿行的花园,只有那微笑消失了,因为只有平静在微笑,仅此而已。而一再袭向他的是一种躁动,至少是不平静。或者这种躁动来自那些动物?他感染了动物的躁动?越来越多的动物聚在了他的身边,陪他走上他的道路,它们从四面八方到来,它们的脚爪、蹄子和脚掌一刻不息,这一刻不息的队列,迈着均匀的步伐,更确切地说,迈着内心充满躁动的均匀步伐,它们共同的清醒摇摆着,和他的清醒紧紧联系在一起,他被迫加入了动物们无声的齐步行进。他们的行进持续得越久,他的步伐就越带有兽性,他就越被这兽性的变幻所征服,兽性就越发强烈地从地下升起,从他行走的脚步中升起,在他行走的身躯里升起,兽性不断充盈他,使他变得简单,变成了任人摆布的动物,他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任人摆布的动物——从下界到上界的动物,从上界到下界的动物,他像张开的血盆大口,不想咬紧;像生着利爪的动物,不想撕碎任何野兽;像长羽毛的动物,负载着自己,以内心观看。他听到了动物那缄默的语言,和它们一起倾听,倾听它们的交谈,他听到了自己体内星体之歌的缄默回响,被大地最深的黑暗回声运载,他理解了前生物与前造物,它们躁动地睡在所有兽性黑暗的地底,它们缄默的语言织入了一切:此前曾是个性的认识的东西,豺狼、狐狸、猫、鹦鹉、马和鲨鱼的本质认识,现在都敞向了动物的无个性,在一种更不为人知、刚刚形成、还在酝酿的个性中,在内心的注视之下,它在开裂的深渊里把自己放逐到了认识的根基里,那下动物、后动物的根基,他觉得那是所有生物的实质最内在的根基。周围那些奋力说出无词语言的东西在闪闪发光,尚未完成,鼓动着过于沉重或过于轻盈的舌头,奋力创世。那是无数繁多的动物,也是纯粹的动物,因为它们的繁多像雨滴一样碎裂,又聚合成了一个共同体,像雨云中的水滴,坠落又升起,变成了一整张根须之网,而这些动物所形成的共同体无形而透明,成了他知晓的认识,他知道他将归入它们,以他迈步的透明肉体的兽性。光线是透明的,天顶背后那认识的光亮还要更加透明,那闪光的认识,那静静伫立的星辰,像上界和下界那摇摆的清醒,昭然若揭,甚至动物也能理解它。在这不可度量的原野上,它们一整天都在毫无目的、躁动不安地跑来跑去,太阳落山的时候,它们的躁动加剧了。花园不断延展,越过了山峦和溪谷,变得无边无际,也突然充满了不安的躁动,当红热的太阳沉到了深沉的地平线上,夜晚那不可计量的进程就开始了:动物突然有了目标,突然达成了一致,突然开始在四处游荡,走出了所有山坡、所有丛林,从四面八方到来,沿着河流,走向宏大的海洋,甚至鱼也顺流而下,毫无恐惧、毫无仇恨地漫游,却听从于一道强制性的命令,因为河流的两岸在动物的面孔后面直接合拢了,大地被那不可抵抗的、生长的植物根须驱赶着向前,所有植物都长到了难以预感的高度,生出了枝杈,长成了密不透风的灌木,大地在这一片原初的萌芽中变得沉闷,只有蝾螈和青蛙才能在其中生活,而这片密林甚至对飞鸟来说也太密了,它们只能在最高的树梢筑巢。在众多兽群的漫游中,没有一只动物迷路,也没有一只动物死去,它们只是消失了,消失在了夜晚的海洋里,消失在了夜晚的大气里,加入了那些生着鳞片或羽毛的动物,充斥了夜晚与白昼的海洋、夜晚与白昼的空气。而他和它们一起漫游,他这个直立的动物,失去了眼睑,失去了睡眠,长出了鱼的眼睛和鱼的心脏,站在岸边的沼泽地里,笔直地站在那里,身上覆满了海草,长出了鳞片,织入了植物,像青蛙一样,像植物一样,他只能听见星体的歌吟,他继续听,它继续吟唱。因为他还是一个人,他什么也没有失去,他那属于人类的、漫游的宏大感受仍在颤动,没有失去,那颗东方之星仍在他头顶闪烁。他就这样期待着早晨,他,一个直立的非动物,却是一个人,期待着早晨。早晨又来了,太阳在潮湿的雾中微笑;而饥渴的火焰从不可度量的绿地上升起,像唯一一株呼吸沉重的植物,长得像山一样高,在昔日的花园上空伸展,上面万里无云,青绿的晨光里出现了一道彩虹,而下面绿地的镜面在颤抖,和植物一样沉重地呼吸着,渐渐被越来越浓重的晨雾盖过,变成云朵,沉坠下来,蛋白石一般的星光也在灰暗中消逝了。他看到了这一切,他期待着一场雨。但没有下雨,尽管鸟群高高飞起,鸟群的云霭和其他像鸟一样群聚的东西,绕着他沉静的头颅飞旋,常常落到他的肩头。他的脚边挤满了游鱼,他涉过咸涩的水,沿着海岸跋涉,寻求着某种他说不清的东西,肯定不是普洛娣娅,更可能是她迎接他的那片海滩,但他什么也寻不到,什么也无法重新认识,在一片齐整的森绿屋顶里,没有哪一棵树比其他树更高。在他进行这无限的漫游的时候,他一直没有远离海岸,好像海岸以某种难以解释的方式束缚了他,好像有一种难以解释、几乎是植物性的疲惫压倒了他,就算他的双臂变成了羽翼,可以飞上树梢,他也不会移动。他好像也预感到了他不会移动。无言之物从上面飞过,无言之物从下面游过,像龙一样庞大,和鸟一起飞行,和鱼一起遨游,无限地繁殖,无限地庞大,使上界和下界合为了一体,因为永远有新的鱼群跃出水面,永远有新的鸟群潜入水中,它们都依次变成了龙的形体,不断变化着,鳞片和羽毛彼此交换。飞鸟和游鱼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小,二者的本质都在流失,好像回归了一个难分彼此的群落,好像自愿变成了一个难分彼此的整体,像植物的整体一样,那青绿的屋顶不再容许有哪一棵树生长而出。它们还想要飞行,还想要遨游,却已经像植物一样附在了洋底,都还保有自己单独的个人形体,无论是生有羽毛、鳞片、甲壳、皮肤、脚掌、利爪、鱼鳍还是鸟喙,它们的眼与非眼里都盘踞着蜥蜴的面孔,以及有着蛇蝎目光的青蛙面孔,它们回归了蛇的样子,像是它们所有最后还属于自己的生物特性,像它们最后的共同个性,像植物、像动物、像原初的样子,而个性最后的根基先于创世,在这种根基之上,本质才能被塑造成生活,它们体内只有生活和创世所遗留下来的东西。飞行的和游泳的动物越聚越多,堆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林中逐渐挤满了非动物,逐渐受到了未完成与创世前的东西的威胁,逐渐盈满了天空和海洋最深的透明深渊,因为越来越清楚的是,一切都会在这里汇流,就在这里,在他站立的地点,这里成了万物的进程一个强大的中点。于是他也看到了海洋的源头,它最深的根须深渊,泉源之内的泉源,在那里,在这最深的深渊的泉源,躺卧着有七种颜色却像冰一样透明的长蛇,合拢成了时代之圈,这长蛇环绕着中心的虚无。漫游的事物亘古不变。这泉源像火山口一样扩大,好像长蛇的圈子将会变得无所不包,而它周围的东西都僵滞了,一动不动,所有浮游的东西、飞行的东西都一动不动,在长蛇那僵绿的目光中僵滞,那来自虚无、投射虚无的目光。那些动物还在不在?是不是在最后的变幻中,它们还没有失去自己最后的本质,无法逃脱长蛇的眼睛?天空也一样僵滞,单调而灰暗的云层也一样僵滞,没有落下一滴雨,而背后的太阳像一块无形的沉闷光斑,描画着它僵滞的轨道。而他这个人还是一个人,他和他尚未完成的共同体,他站在游走的动物和萌芽的植物共同体的中间,嵌入了两者,身上和体内充满了透明的羽毛、鱼鳍和藤蔓,他被锁在了
这僵滞的进程中,也在一动不动地等待,毫无期待,他也是默默消逝的生物,但他人类的眼睛并没有失去区分的力量,他知道星辰的面孔藏在云后。太阳的光斑抵达了夜晚的朦胧,一点灰红的闪光,现在它成了白昼下缘的边界,而星辰在浓重的夜晚亮起,它们的闪光起先犹豫着,然后越来越清亮,冲破了浓雾的屏障,越来越多,越来越亮,不只是在上界,也在下界,在这里变成了另一片星空、另一道镜像,在漆黑的深海、在植物那潮湿的漆黑屏障中向上仰望,变成了一道唯一的漆黑镜像,变成了繁星密布的唯一天顶。没有什么还能把植物的笛声和流水的笛声区分开,海洋越过所有堤岸,涌进了植物,植物也在海上,气态的和流体的动物在上界与下界的星辰之间僵滞地摇摆。下界的天顶是星辰的回声——那么上界的天顶是不是已经是植物的回声了?上下都是一体,都被双倍的天空、双倍的海洋运载,结合成了一个唯一的共同体,长满了植物与星辰,锁闭了世界,也锁闭在世界之中,在它的空间里,没有什么可以从中离散出来,它也不允许有任何离群的行为,所有离群的冲动都消解了:不管是山鹰、白鹭还是恶龙之鸟,不管是鲨鱼、鲸鱼还是游泳的蜥蜴,它们都还是一个共同体,仅仅是动物那唯一的屏障,是唯一填满了空间的本质,现在变得越来越透明,一片动物之雾,终于在无形的、最为无形的事物里蒸发,在星光中消散,被植物所吸吮。所有动物都走进了虚无,世间动物的呼吸消散了,没有一颗心还在跳动,冰冷的长蛇也炸碎了,时间的长蛇炸碎了。突然,夜晚穿过整个白昼,没有任何时间在敲打,夜晚突然抛弃了时间,太阳立在中天,被蛋白石般的群星环绕,一颗星也不少,皎洁的月亮也在,那颗静静伫立的东方之星发出繁多的光芒。上面就是这样,而下面的镜面上,植物也突然开始了最后的疯狂生长,像是在和大地上根须与石头的束缚搏斗,像是在尝试超越自己,摧毁自己的植物属性,为了在过于无穷的世界里像动物一样离群、运动,在光中突然聚集,它吸纳到体内的兽性突然开始催动它,但相反,这一片青绿狂野不羁,长成了一片无穷无尽、万物归一的根须之网,超出了自己,一片原初生长的存在土壤,布满了不断变化、不断更新的萌芽之物、奔走之物,尽管它们依然被倾斜的藤蔓束缚,被长蛇的藤蔓缠络,却早已不是树木了,已经冲进了不可企及的高处,时而多节,时而光滑,时而盘绕,时而倾斜,带着难以预感的可怕野性——而他可以一同观看、能够一同观看、必须一同观看,和那进入植物体内的兽性一起摇摆,加入植物的生长,他自己就是植物,他变成了植物的内在和外在,穿过大地搏动,生出树根、树皮、苇管、树干、树痂和叶片,但依然保持着人性,人类的眼睛不曾改变:他的个性也许会慢慢失去,他的本质也许会赶超自己,被创世放逐,但人类的眼睛不变,只要它依然望向前方,历经所有变化、所有遗忘中不被遗忘的事物,依然存在,进入另一种无穷,继续注视,仍在注视,一颗难以磨灭的星。他是一株观看的植物,不再想追回任何东西,包括他的动物性。时辰流逝,但已经不再是时辰了,白日没有尽头,无穷无尽,星辰的轮回也无穷无尽,没有快慢之分,太阳的前进无穷无尽,四周事物的生长也无穷无尽,那包揽一切的、植物万古的生长,他自己也像植物一样加入了其中,也像万古一样无穷无尽,静止与运动的状态互换,抛弃了时间,融入了难分彼此的、奔流的平静,万古的变迁——白日也突然破晓——夜晚瞬间脱离了群星的回环,从它无尽摇摆的静止状态中爆发了出来,像某种原初的黑暗,隐秘地拘禁在最外层的繁星天顶后面,现在脱离了光轨,却没有消灭一道光轨,以不可照透的黑暗充盈了存在的穹庐:最内在的世界黑暗爆发了,那尚未成形的黑暗,无穷无尽,不只是没有光明,不只是缺少光明,多么有力的阳光都不能穿透它、照亮它,即使是在正午。尽管正午太阳的光线没有减弱,依然亘古不变地立在中天,被众星拱卫,但这一切都被深沉的夜色环抱着,一幅夜晚的图景,沉入了夜晚的盾牌,和群星一起从上空映在了下界的黑暗中,它们的图景在那里加倍,一轮下界的太阳,一个下界的天顶,被中心的深井捕捉,在它的光芒漂流的深渊里浮游,再次被创世之水托举起来,那黑暗环流的回声,在流动的瞬息流失。上面是星辰的面孔,下面是星辰的面孔,在双倍的黑暗中,双重的夜晚天顶褪去了植物浪涛的青绿色,变成了青蛙一样银白的闪光,变成了植物自己的光亮,在最后的疯狂分叉中,会变为几乎透明的可见之物。地下和水下的根须也一样明亮,一样清晰可见,和藤蔓、枝丫、所有疯狂的萌芽一起,迅速织成了一张苍白而狂野的共同体之网,向夜空的所有方向展开,向所有方向蔓延、发射、蔓生,在所有方向面前都几乎漫无方向,像无穷的空间本身,一层悬在自己体内的厚重大气,却仍在不断奋力向上,上方的光亮、星辰那不可见的轨道决定了它的方向,天空之光的无形面孔从一开始就画在其中,被带向了那道回声。现在中心的泉源也开始向着上方和下方生长,向着上方和下方伸展,流水潺湲,在自己飘起的光中变得透明,变得像植物一样,几乎不再是一口井,而是一株透明的树,长出了枝杈,在它根须的深渊里有太阳的回声,光耀而不可看透的植物和星辰在它周围生长。他辨认不出植物和星辰之间到底还有没有界限,植物和星辰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在原初的图景里融合。星辰的回声与植物的回声汇到了一起,一起生长,一起融化,直到触及镜面的深渊,上界与下界的天穹在那里毫无边界地彼此相触,熔成了世界的球体。天穹的进程可见又不可见,可见却不可认识——但他,他这个观望者,他也理解了所有生长,他这个织入了植物、织入了动物的人,也从天穹延展到天穹,穿过了万物的星辰潮汐,像动物的根须、动物的藤蔓、动物的叶片一样站在大地上,同时也站在最遥远的星体上,他的脚踩在那深深沉入了西天、盘根错节的七星长蛇的星宿旁边,而他的心成形了,七弦琴的烙印在双倍的三和弦中闪闪发亮,他的头顶无穷无尽地耸入了最高的穹顶,接近了那颗东方之星,尽管他还没有触到它,却已经耸向了它,那颗预兆之星,它无穷的光芒曾是他的旅伴,现在他靠得更近了,无遮无拦,不断靠近。他已经不再有人类的面孔了,他已经成了一座观望的山峰,仰望着那颗星,仰望着天空的面孔,它聚集了所有生物的面孔,阐释着它们,和人类与动物的脸融为一体,他凝视着那负载太阳、归于太阳的深井,它是那么透明,在中心闪着光芒,在它的枝杈间,世界的寰宇像海洋一样涌流、像海洋一样震颤,像是捕捉了一个未来的共同体,自己也被这种震颤捕捉。囿于海洋的那颗心也在一起震颤,一起漂流,早已不再是一颗心了,不,只是一把七弦琴,变成了一把七弦琴,好像它星辰的琴弦终于要奏响它预言的东西了,还不是那首歌本身,却已经宣告了它,是那首歌的时辰,是诞生与重生的时辰,他毫无期待地期待着的双向时辰,时代之圈的接合点的歌声的时辰,在世界的整体中、在万物最后的呼吸中震响:它是一种强有力的准备,强劲而紧张,但七弦琴没有奏响,它不能奏响,也不可以奏响,因为这存在者汇流的共同体像海洋一样,从天穹震颤到了天穹,是植物所有生长的力量,是植物所有不可打破的缄默,在星辰那不可打破的缄默之下,那就是不可打破的万籁俱寂。他巨大的强力不可打破,悄无声息,以最后的生长力量使一切融合,最后一次,以最外在的意义扼杀了萌芽的东西;他大地的力量闪着苍白的光,他的努力苍白地跳闪,使他透明的峰顶冲向了黑暗天顶那最远、最高的边缘;他生长的激流不可遏制,征服了一切,征服了星辰和天空,天空也燃起了最后的火焰,好像是要抵御他的冲撞,抵御这株植物。天空午夜的面孔转向了太阳,听从太阳的命令,燃起了最后的迷醉,人性一如既往地从它的生物性中发出光亮,更纯净、更庞大、更温和、更虔诚、更澄澈,也更透明,却注定要熄灭,可以被征服,被植物那生长的激流所征服,被下界黑暗而苍白的根须的力量所吸吮。天空的面孔消失了,被厚重的大气覆盖,星星一颗一颗地消失了,消失在它们自己的、向着它们高高耸起的镜面里,一切都被刈倒了,这是双倍的消亡。尽管如此,熄灭的东西却没有真的熄灭,没有一颗星星的光芒真的消失了,每颗星的光芒都依然如故,不可磨灭地汇入了这征服一切的、植物自己的光明,一束束光线坠入了相反的光线,孕育着某种不可度量、不断增大的强力,不断在内部增强,不断增长,直到最终太阳也坠入了它的镜像,被世界的深井里那发射火焰的透明枝丫所捕获,也在镜像中消逝了,和它的冠冕一起消失不见。那冠冕曾经悬在高高的、闪烁的榆树中心,在一瞬间、在极为短促的一瞬间坠落,成为它天穹四宇上所有的华彩。一道道天穹,挂满了阳光一样的金黄果实,却都在一声缄默的叹息中蒸发了,和星辰与镜中的星辰、太阳与回声的太阳一起消失了,在那布满星光、盈满天空的万物之植物所有苍白的光中消失了。他抵达了植物的边界,他生长的轨迹覆盖了所有空间,覆盖了所有天空,与星辰的内部合为一体,而那涓涓涌流、那赐予人们生活的中心泉源枯竭了,在清凉的光中消融了。他已经跨越了至高点。这株万物之植物,它的生长耗费了巨大的力气,精疲力竭了,它最后的闪光耗尽了呼吸,在叹息的缄默中呼出了自己。它像苍白的光线灌木一样悬在幽暗之中,清晰可见,尽管没有发光,但它的光芒也随着它生长的力气流失了,一点一滴地流入了幽暗,在幽暗的另一种无穷中无穷地挥发、蒸干,像世界的深井和世界的枝叶都在无
穷中蒸干了,这株植物的光在幽暗中清晰可见,渐渐枯萎,渗入了黑暗。原初的黑暗统治着这些依然存在的东西,存在被放逐到了它们和它们的缄默之中,只有它们得到了回答,这些植物熄灭的呼吸,不再能得到任何植物的光亮、星辰的光亮。时间的天平平静地摇摆着,维持着它无声无息的平衡,在这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在原初缄默的环抱中,内部与外部的呼吸停止了。被无穷荫翳,却显然还没有进入无穷,织成了原初的夜晚,却显然还不是最后的夜晚。黑暗中的一切都太清晰了,不像所有可以把握的东西那样,把自己的对立物包藏在自己体内。而天空的所有潮汐、心中的所有潮汐都仿佛已经永远死灭,一种神圣的表象再次渗出了黑暗,好像它吸纳了植物和星辰那苍白的光,与它们的本质合为了一体——星辰与植物那孕育黑暗的、共同的本质深渊在原初石化;黑暗再次减弱了,向空间报以一种飘忽的明亮,提醒着白日,那不是白日,却胜过了白日,铺展在存在者之上,没有星辰的呼吸,没有植物和动物的呼吸,那是没有呼吸的世界之白日。在无影的世界之光中,静止的海流像夜晚一样漆黑地延展开来,不再拨弄日光;在无影的光中,山峰一样高耸的根须之林像夜晚一样苍白,不再能夺回它的青绿,大地那不可度量的原野渐渐枯萎了。但他剥去了动物性,剥去了植物性,他是用黏土、泥沙和石头砌成的,像山一样高,一座未经塑形的无形塔楼,一块黏土的山岩,他的所有肢体构成了一个不成形却有力、不成形却高高耸立的石头巨人,虽然在那难以度量的大地之盾面前还是如此渺小。大地之盾躺在天空之盾的下面,像一面与之相抵的盾牌,布满了骨节和棱角,高高耸起,大地之盾那不可度量的表面,他跨过了、他飘过了它高低起伏的山岩,不,他被流水冲了过去,他,一个石化的、没有面孔的人。但他预感到了天顶盾牌后的光亮,看到了它,当那颗晨星触到了他的肩头,它的目光落向他岩石般的额头,像第三只眼睛悬在另外两只眼睛之上,像石头一样盲目地嵌入了石头,在他观望的双眼之上,具有异乎寻常的天分,极为神圣,却还是人类的眼睛。那片苍白的巨人森林越来越稀疏,枯萎的树干越来越疲倦,缩回了地面,缩回了它们曾经开始喧闹地生长的地方,在枯萎中死灭;透明的植物最后的残余也已经在地底萎落,世上铺展的只有最赤裸的存在,像石头一样,消耗了根须最后的、最透明的纤维。黑暗又回到了世界的空间里,又变成了夜晚,变成了剥落了呼吸、剥夺了呼吸、没有呼吸的世界夜晚,已经不再是夜晚了,已经胜过了夜晚,尽管没有注入任何可怕的东西,却显得那么可怕,它幽暗的内核不断生长,极为强大。这夜晚没有时限、没有时间地流逝,亘古不变,显然也是无穷无尽的,只是某种可以看到、可以察觉到的东西,但也超出了这些,在夜与非夜的彼岸,在夜晚流逝的时候,他感到所有坚固的、持存的东西都消散了,他感到脚下的大地下沉了,沉入了不可度量的深度,沉入了遗忘,沉入了遗忘的无穷,它把图景和原初的图景合成了一个整体,大地的黑暗流回了河流——天空的镜面和海洋的镜面融成了唯一的存在,就是那变成了火光的大地。当流动的光线沉坠,从无穷的世界被永远冲回了天顶,天顶就重新变成了光线。但这种回归不会成为回忆,石头与泥土仍会被人遗忘,他所踏出的、为他塑形的东西仍会被人遗忘,而他巨大的透明形体没有形体,像光线一样不可把握,像那环抱着他的、流动的世界天顶一样不可把握,一片最透明的阴影:他身上只余下了眼睛,额头上的那只眼睛。他就这样在流动的镜面之间摇摆,在上界流动的光雾和下界流动的海潮间摇摆,隐藏在浓雾后面的永恒之光在水中映照,建立了共同体,负载着共同体。迷雾柔软而温和,海流柔软而温和,都与温和的光紧紧相连,他觉得那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托着他穿过了这双倍温和的暮光、双倍温和的存在,像托着一片云,不断前行,永无止境。而现在,上界和下界的整体融成了一个更内在的共同体,扬弃了上界与下界之间最后的分别,雨水开始飘落。雨声起先十分轻柔,然后越来越密集,最终成了唯一的洪流,从整个空间缓缓飘落,几乎带有某种隐蔽的柔软、某种无穷大的温和的黑暗,隐蔽地涌向了万物,他已经分不清这水流是在向上飞升还是在向下沉坠了。幽暗变得完满,共同体变得完满,其中没有方向、没有开端和终结。共同体!永无终结的共同体,真的没有终结,好像它的黑暗凝成了一个共同体,现在光线再一次从中渗出:在一片幽暗的中心,像一条温柔的长蛇,像一阵轻柔的气息,天顶的屏障突然消失了。天顶突然熠熠生辉地开敞了,唯一的眼睛立在天宇之上,像一颗巨大的、唯一的星星,他自己的眼睛在其中映照,既在上界,也在下界,既是内在的天空,也是外在的天空,既是最内在的边界,也是最外在的边界,囊括了共同体的水晶,这水晶的透明凝聚了所有湿气。然后水晶的光芒变成了万物的共同体,天空和尘世的共同体都被这水晶的光芒所囊括,在折断的无穷光线和无穷的映照之中,无穷无尽,不可磨灭,因为原初的光亮就是全部的存在,在唯一的存在之光中,闪着原初的光,这是开端、终结和新的开端,星辰的面孔像水晶一样迷醉。在万物中,他自己的面孔在哪里?——星体的水晶容器是不是已经把他吸走了,或者他已经置身于虚无,被所有内在与外在排斥?——他已经不再飘荡,已经没有哪只手托举着他,他到底还存在吗?——哦,他存在,因为他在观看,他存在,因为他在等待,他的观看在一片光芒中闪光,同时也是那水晶本身。他的等待怀着渴望,等待那只托举的手,它抓住了万物透明的琴弦和万物的心,那颗等待之心,等待者震响的心,他毫无期待的等待也是这水晶的等待,是这水晶关于生长的知识,想要——知晓这些——生长成更完美的、呼吸静止的状态,水晶的所有意志如此强大,未来的、尚未响起的星体之歌的前回声如此强大,大气的前回声如此强大,在万物最后的火海里,在创世最后的火海里,光线再一次坠入了幽暗,同时幽暗也再一次开敞,二者合为了——在坠落与反向的坠落中——一个共同体,不再是水晶,只是最黑暗的光线,不再是某种个性,甚至也不再是水晶的个性,而是无个性本身,是无边的世界深渊,是所有个性的摇篮。星辰的中心开启了,戒指的中心:孕育的虚无,为失眠者的目光而开启——观看的盲目。
这时他可以转身,这时传来了转身的命令,这时他转身。
他再一次观看,在他眼前,虚无再一次变成了存在的和存在过的东西,再一次无穷地延展开来,变成了时代之圈,而那圈子变得无穷无尽,再一次合拢了;天宇无穷无尽,再一次拱起的天顶无穷无尽,世界那无穷的盾牌无穷无尽,无穷回忆的七色桥梁环绕着它。光明与黑暗再一次出现,昼与夜再一次出现,日日夜夜再一次出现,无穷再一次具有了高度、宽度和深度,天空再次向四方开敞,上界与下界、云层与海洋再一次出现;陆地再一次从海洋的中心升起,这世间的绿岛,长满了植物,布满了苔藓,不变中的万变。旭日东升,进入了它的轨道,开始跨越寰宇,而追随旭日的晚星一直堆到了北极点,在极点那没有石块的中心,统治着那掌管天平的公正,在北方,闪耀的十字在上空辉映。而山鹰掠过了晨光,海鸥掠过了高空的风,绕着海岛盘旋,海豚浮出了水面,倾听那缄默的星体之歌。一列动物从西方走来,向着太阳与星辰,想要和太阳与星辰相遇,荒野里和草场上的动物友好而平静地合为了一体,狮子、公牛、绵羊和乳房胀满的山羊,都奔向东方,找寻东方的牧人,奔向人类的面孔。而在世界之盾的中心,他可以看到最无穷的深渊,在人类居所的中间,他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看到了:那友好的平静,友好平静中的人类面孔,他可以看到母亲怀里的少年,在悲伤的、微笑的爱意中和母亲合为了一体。他就这样看着,看到了少年,看到了母亲,在他看来他们都异常熟悉,他几乎可以叫出他们的名字,但显然他没有想起他们的名字。比起面孔和想不起来的名字,他更熟悉的是那微笑,是那连接了孩子和母亲的微笑,好像那微笑已经包含了这无穷进程的全部意义,好像那微笑已经宣告了那意蕴丰富的法则——人类命运那温和而可怖的庄严因道而生,在道的创生中,道之意义、道之慰藉、道之恩赐、道之关切、道之解脱、道之法则与道之重生再一次表达出来,也一直都可以表达,还不够充分,却也是充分的,这些人类的行动、人类的漫游在尘世间的图景,在其中永远被宣告、被保留、被重演。道在深爱的认识中承担了心的渴望,承担了对宏大共同体的思虑,自己就变成了它的必然一种绝不徒劳的力量,承担了过客变成儿子的渴望,完成了它的使命。在道的感召之下,溪涧与河流开始潺湲,轻柔地拍向岸边的火,钢青色的海洋轻盈地涌流,下界的罪孽之火催动着它。在共时的深渊里,一切都清晰可见,都可以感知到,因为他转向了他一度抛在身后的无穷,他透过它看到了此时此地的无穷,他望向身后,同时也望向前方,他倾听身后,同时也倾听前方,过去的呼啸已被遗忘,沉入了不可见的世界,却又升到了现在,变成了奔流的共时性,永恒歇息在其中,所有图景的原初图景。他打着寒战,他的寒战如此剧烈,几乎已经是终结了,因为时间的指环合拢了,终结就是开端。图景沉落了,所有图景都沉落了,都保留在了不可见的世界里,只有呼啸声在持续。
中心那涌流的泉源,在不可度量的、知识的恐惧中点亮,他看不见它:虚空充满了空虚,变成了万物。
呼啸声持续,在光明与幽暗的交融中震响,二者都被那扬弃的声响激发,因为它现在才开始击响,这声响不只是歌吟,不只是琴声,它超出了所有响动,超出了所有声音,因为它同时是所有声音,从虚无与万物中爆发而出,像一种理解一样爆发而出,高于所有认识,像一种意义一样爆发而出,高于所有理解,像一种纯净的道一样爆发而出,耸立在所有理解与意义之上,它既是终结也是开端,它强大有力又号令万物,令人恐惧又庇护万物,仁慈又行雷霆之怒。那是区分之道、誓约之道和纯净之道,它就这样呼啸而来,呼啸着漫过了他,不断膨胀,越来越强大,压倒了一切,在它面前,没有什么还可以留存,万物都在道的面前消逝了,在道中消散了、扬弃了,却也在道中保存着,销毁了,又重塑成了永恒,因为什么也没有失去,因为终结嵌入了开端,可以再次诞生、再次孕育。道飘过了万物,飘过了虚无,飘到了可以表达与不可表达的彼岸,而他被道漫过,被呼啸拘禁,和道一起飘荡,它越是遮蔽着他,他就越是穿透了那漂流的声响,也越是被它穿透,道就越来越难以企及,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飘忽,它是一片飘游的海洋,是一束飘游的火焰,像海洋一样沉重,像海洋一样轻盈,却依然是道:他不能保留它,他不可以保留它;他不能把握它,也不能说出它,因为它在语言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