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他对司攀笛道:

——我真应当抢了她走!应当捉牢她,把她从家里夺走!没有人敢把我怎么样的!

司攀笛没有听他讲。他惬意地休歇着,仰天一躺,靠近一只盛满蜜水的大罐子,不时拿头伸进去喝个痛快。

马道继续着:

——怎么办?……怎么样才好再进迦太基?

司攀笛道:

——我不知道。

这种漠不关心的样子气坏了他,他嚷道:

——哎!全是你不好!你带我去,你又把我丢了,你是懦夫一个!我凭什么听你支配?你以为你是我的主子?啊!妓女贩子、奴才、奴才的儿子!

他咬着牙,把大手举向司攀笛。

希腊人不理他。靠着帐杆,一盏陶土灯微微燃着,圣衣在挂着武器的架子上面熠耀。

马道忽然蹬上厚底靴子,扣着他的铜锁子甲,取下他的战盔。

司攀笛问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回到那边去!放我走!我要把她带回来!他们要是露面,我弄死他们,就像弄死蝮蛇一样!司攀笛,我要她死!

他重复着:

——是的!我杀死她!你看好了,我杀死她!

但是司攀笛,伸长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猛然摘下圣衣,扔到一个角落,往上盖了一些羊毛。他们听见一阵呢喃的声音,火把亮着,纳哈法进来,后面随着二十多人。

他们披着白呢一口钟,插着长刺刀,挂着皮项圈,戴着木耳环,穿着鬣狗皮的鞋子;他们停在门限,靠住他们的长枪,仿佛休歇的牧羊人。在他们中间,纳哈法最美;镶着珠子的皮条束着他的细臂;金圈子围住他的头,把他的宽大的衣服压在四周,同时压着一根鸵鸟毛,垂在他的肩膀后面:一串不断的微笑露出他的牙齿;眼睛是箭一般尖锐,全身流露一种注意而又轻巧的神情。

他宣称他来加入佣兵,因为共和国许久以来就在恐吓他的王国。所以他有兴趣援助野蛮人,同时对他们也可能有用。

——我可以供给你们象(我的森林多的是)、酒、油、大麦、海枣、攻城用的树胶和硫磺、两万步兵和一万匹马。我之所以和你谈,马道,是因为你有圣衣,成了军队的首脑。

他添一句道:

——再说,我们是老朋友。

同时马道看着司攀笛。后者坐在羊皮上面听,一边点着头,做出同意的样子。纳哈法谈着。他引神为证,他诅咒迦太基。在他咒骂之中,他弄折了一管标枪。他的人手同时发出一声大吼,马道基于这种忿怒,喊他接受同盟。

于是牵来一头白公牛和一只黑绵羊,昼的象征和夜的象征。在一座坑边杀死。血流满坑,他们便把臂伸了进去。随即纳哈法把手摊在马道的胸脯,马道把手摊在纳哈法的胸脯。他们把血印子染在他们的营帐的帆布上面。然后他们吃了一整夜,把剩余的肉同皮、骨、角和蹄烧掉。

马道举着女神的纱帔回来的时候,一片广大的欢呼向他致敬;那些并不信奉迦南宗教的人们,也以迷蒙的热情,感到神明佑庇。至于设法占有圣衣,没有一个人往这上面想。他获得它的神秘方式就够使得野蛮人的心灵认为他的占有正当了。非洲人种的兵士就这样想。别人对迦太基的仇恨没有那么深和持久,不知道怎样决定才好。假如他们有船,他们立即走了。

司攀笛、纳哈法和马道派人到布匿地区的所有部落游说。

迦太基弄穷了这些部族。它加给他们过分的捐税,用镣铐、斧,或者十字架来惩罚稽迟,甚至于唧哝。共和国认为相宜的东西,必须种植;它诛求的东西,必须供给;任何人没有权利储藏一件兵器;村庄造反,便卖掉居民;行政长官犹如压榨机,好坏全凭出货多寡。然后,越过迦太基直辖的区域,便是纳贡少许的同盟国家;同盟之外,便是漂泊无定的游牧部落,只能听之任之。依照这种方法,收获永远丰盈,马场管理得当,农田开垦优良。九十二年之后,老喀东(喀东是第二次布匿之战后,罗马派驻迦太基的使节,他每次回到罗马元老院发言必以“迦太基必须被消灭”的口号结束,是第三次布匿之战的坚定鼓吹者。),精于农耕与奴隶事务,极为惊恐,在罗马不断发出死亡呐喊,只是一种贪婪的嫉妒的呼号。

在最近这次战争中,迦太基加倍横征暴敛,利比亚的城市走投无路,几乎全部降了赖古路斯(赖古路斯是罗马执政官,在第一次布匿之战中率领罗马军队渡海奔袭迦太基,最终被迦太基的佣兵将领桑地浦全歼于突尼斯,本人被俘。)。为了惩罚它们,它们必须赔出一千达郎、两万匹牛、三百袋金沙,预付大量粮食,各部落的头目不是钉了十字架,便是扔给狮子吃。

突尼斯特别憎恨宗主国迦太基,它比后者年代久远,不饶恕它比自己伟大。它在迦太基的城墙对面,蹲在水边的泥泞里面,好像一只毒兽在凝视。流放、屠杀和瘟疫没有使它衰微。它曾经支持阿耳喀嘉特——锡腊库扎僣王阿嘉陶克来斯的儿子,征伐迦太基。那些吃“不洁食物”的人们,立刻在这里找到武器。

信使还没有出发,普遍的欢悦早在外省爆裂。大家迫不及待,在浴缸扼死富室的管事与共和国的官员,大家从穴洞抽出埋藏的旧兵器,大家拿犁头的铁来铸剑,小孩子在门上磨尖标枪,妇女捧出她们的项圈、戒指、耳环,一切有助于毁灭迦太基的东西。人人愿意帮忙。枪在镇里一堆一堆聚起来,好像一捆一捆的玉蜀黍。大家送来牲畜和银钱。马道很快付清佣兵的欠饷,司攀笛这个主意见效了,马道被举为元帅,野蛮人的大统领。

同时,人也源源而来。最先露面的是土著,再次是田间的奴隶。黑人的沙漠商队被掳掠了来,武装起来;有些去迦太基的商人,希望得到一种比较切实的利益,也加入野蛮人的行伍。数不清的人马前前后后赶来。站在卫城的高处,可以望见军队在扩大。

禁军被派到引水渠的露台站岗。靠近他们,相隔不远,架着好些铜桶,里面滚沸着的沥青的溶液。下面,平原之中,庞大的人群乱糟糟在动。他们举棋不定,感到野蛮人遇见城墙便惶惑不安的心情。

雨地克和伊包茶芮特拒绝和他们联盟。它们犹如迦太基,是腓尼基的殖民地,自己管理自己,每次同共和国订立条约,便用文字特别加以区别。然而它们尊敬这位保护它们的更强大的姐姐,决不相信一堆野蛮人就能够把它征服;正相反,他们要被铲除。它们情愿保持中立,过着平静的岁月。

但是它们的地位使它们不可或缺。雨地克位于一个海湾的深处,是迦太基的外援必经之道。假如雨地克被攻下,沿海相隔六小时路程的伊包茶芮特正好顶替,这样一来,接济不断,迦太基就不要妄想打下来了。

司攀笛希望立即进攻,纳哈法反对;应当先巩固边境。这是老于行伍的人们的见解,也是马道本人的见解,最后议决司攀笛进攻雨地克,马道进攻伊包茶芮特;第三支军队,凭附突尼斯,设法占有迦太基平原,欧塔芮特自告奋勇去做这件事。至于纳哈法,他应当回国把象带来,率领他的骑兵巡逻道路。

妇女高声疾呼,反对这种决定。她们一心就盼把布匿阔太太们的珠宝弄到手。利比亚人也反对。他们被邀来为了攻打迦太基,如今倒又走了!差不多只有兵卒自己出发。马道统带他的伙伴和伊比利亚人、吕西塔尼亚人、西方人和岛屿的人;说希腊话的人全要求司攀笛率领,因为觉得他聪明。

看见军队忽然移动,迦太基人惊奇到了极点。然后军队沿着海岸,顺着雨地克的道路,在阿芮阿那山底下伸长了。一小部分留在突尼斯前面,此外全不见了,随即又在海湾的另一侧出现,先还贴着树林的边沿,后来钻进去了。

他们或许有八万人。那两座推罗人的城(指雨地克和伊包茶芮特。)不会抵抗的,他们就要回来围攻迦太基。留下一支相当强大的军队,由地面占据海峡,已然插进一脚,不久,迦太基挨饿不了,就要颠覆的,因为市民和在罗马一样,不纳捐税,没有外省援助,它就不可能活下去。迦太基缺乏政治天才,永远关切赢利,最高的野心所应有的那种谨慎将事的精神自然也就不会有了。好比一条战船泊在利比亚沙滩,它靠劳作在这里支撑自己。四邻的国家怒涛一般围住它吼号,只要一点点暴风雨就会摇动这架可怕的机器。

罗马战争弄穷了国库,加以和野蛮人谈判、浪费、乱扔,国库早已枯竭。作战的兵士必须有,然而没有一个国家的政府信任共和国,埃及托勒密(埃及托勒密王朝是马其顿君主亚历山大大帝死后,其将军托勒密一世在公元前305年所开创的一个王朝,统治埃及和周围地区。直到公元前30年埃及女王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埃及艳后)兵败自杀为止,历经275年。)最近就拒绝借给两千达郎。而且圣衣的丧失减低他们的勇气。司攀笛早已料到这层。

但是这个感觉人人见恨的民族,反而当胸搂紧它的银钱和神明,政府的组织也正支持人民的爱国心。

第一,权力是大家的,没有一个人强到可以攫为己有。私人的债务当作公众的债务看待,只要属于迦南人种,就有商业的专利;用高利贷的利益增加海上剽窃的利益,另外剥削土地、奴隶和贫民,有时也就发财了。财富是做官的唯一捷径,虽说权威和银钱在同一家族延续下去,大家接受寡头政治,因为人人都希望做到这一步。

拟订规程的商团选出审计官;审计官任期届满,便可指派元老院的一百名委员;元老院隶属于国民大会,后者由全体富人出席。至于两位徐率特,犹如国王的遗痕,但权比罗马执政官小,同一日由两个家族提出。二者之间因种种仇恨隔离,相互抵消权势。他们不能决定战争与否,但是战败了,国务会议就把他们钉上十字架。

所以,迦太基的力量来自席西特,这就是说,来自一个大院子,在马喀中心,据说,腓尼基水手的第一支划子就在这里停泊,从那时起,海水退下去不少。这是一堆古老的建筑,棕榈树木做的小房间,四角用石头一间一间分开,为了分头款待不同的商人。富人整天聚在这里,讨论自身的利害和政府的利害,从胡椒的收购,一直说到罗马的颠覆。他们每个月移三回床榻,抬到贴近院墙的高台子上;大家从地下望见他们在半空围桌而坐,不穿厚底靴,不披一口钟,戴着金刚钻的手指在肉碗上来来去去,大耳环垂在酒壶之间,——全都又壮又胖,半身赤着,快活,在碧空又嗔又笑,活像大鲨鱼在海里游戏。

但是现在,他们不能掩饰他们的杌陧,脸色太惨白了;群众在门口等候他们,为了打听消息,一直护送他们回家。就和闹瘟疫期间一样,家家关着门;街道忽然满了,忽然空了;有人爬上卫城,有人朝码头跑,国务会议夜夜开会。最后,把人民召集在嘉蒙广场聚合,大家决定交给哈龙办理,海喀东皮勒的战胜者。

这是一个敬神、狡猾之人,对待非洲人残忍,一个真正的迦太基人,他的收入抵得过巴喀家族。关于行政事务,任谁也赶不上他的经验。

他宣布征召所有强健的公民入伍,把投石机搬到碉楼,征集大量的武器,他甚至于吩咐建造十四条并不需要的战船。他要一样一样登记,仔细写好。他叫人把自己抬到军械库、灯塔、庙库。大家永远看见他的大轿,摇摇晃晃,一级一级抬上卫城的台阶。夜晚,筹划作战,他在府第睡不着,用一种可怕的声音,喊着有关战争的操演。

人人由于过分恐怖变勇敢了。公鸡一啼,富人便沿着马巴勒岬排齐了。他们挽起袍子,练习使用长枪。但是,没有教师,他们彼此争吵。他们喘着气,坐在坟头,然后重新开始。好些人甚至于要生活纪律化。有的人以为增长气力必须多吃,便大吃而特吃;有的人太胖了,嫌不方便,尽量不吃东西,叫自己瘦。

雨地克已经好几次向迦太基求救。但是只要投石机缺一个钉眼儿,哈龙就不肯出发。他空耗三个月来装备住在城墙里面的一百一十二头战象,它们是赖古路斯的战胜者,人民爱护它们,对待这些老朋友绝无所谓太好。它们胸前的铜片护甲,他要重新铸过,象牙镀金,象塔放宽,象衣用最美的红料裁剪,缀着极其沉重的流苏。最后,正如大家把象奴叫做印度人(不用说,由于最早的象奴来自印度),他吩咐全按印度人打扮,这就是说,白包袱围着太阳穴,一条亚麻小裤,由于褶子打横,仿佛一个蚌的两个壳儿贴牢屁股。

欧塔芮特的军队一直停在突尼斯前面。湖里烂泥做的一堵墙把军队藏在当中,墙头全是有刺的荆棘。好些黑人或远或近立了一些大棍子,画着怕人的脸,插着鸟毛的人的面具,豺狗头,或者蛇头,张着嘴吓唬他们的敌人;——自以为用这种方法败不了,野蛮人跳舞、角斗、变戏法,相信迦太基就要颠覆了。他们背负牲畜和妇女的累赘,只要不是哈龙,随便换个人很容易就把这群人踏扁了。而且,他们不懂操练,欧塔芮特拿他们没有办法,索性不管。

他转着他的大蓝眼睛过来了,他们避开。随后,来到湖边,他脱下他的海豹皮一口钟,解开那束着他的长红头发的绳子,在水里泡着头发。他后悔当初没有和艾里克斯神庙里的两千高卢人一起逃往罗马人那边。

有时候,正当中午,太阳忽然丧失光线。于是海湾和大海,动也不动,和熔了的铅一样。一团棕色浮尘,垂直展开,盘旋奔驰;棕榈树弯下身子,天不见了,就听见石子跳起来,打着走兽的屁股;这个高卢人,嘴唇贴着营帐的窟窿,因为疲软和忧郁,也就是奄奄一息。他想着秋天早晨牧场的香味、雪花、雾里迷失的野牛的哞声,于是闭住眼皮,他相信望见树林深处长长的茅草房子,有火光在水塘上面摇曳。

虽说别人的祖国没有那么远,可是和他一样,也在想念。说实话,被俘虏的迦太基人隔着海湾,顺着比耳萨的山坡,可以望见家里的帘帐搭在院子。但是哨兵不断围着他们走动。一条共同的链子拴着他们。每人戴着一块铁枷,群众来看他们,看了又看,也不嫌腻。妇女给小孩子指点看他们的褴褛的美袍,挂在他们消瘦的四肢。

欧塔芮特每次端详吉斯孔,想到他的羞辱,就勾起一股怒火;不是他曾经对纳哈法起过誓,他早已弄死他了。于是,回到营帐,他喝着大麦和茴香合成的饮料,直到沉沉酣醉为止,——然后红日高升,他醒转过来,异常干渴。

同时马道在攻打伊包茶芮特。

但是这座城有个通着海的湖屏翼。它有三道围墙,俯瞰全城的山头还筑有一道碉楼林立的城墙。他从来没有打过类似的仗。何况念念不忘萨郎宝,他梦想自己酩酊于她的美丽,正如报复的喜悦使他骄傲。再见她一面成了一种需要,辛烈、热狂、永久。他甚至于梦想举荐自己充当议和的使者,希望进了迦太基,他就好到她跟前。他常常发出进攻的口令,等也不等,就冲向对方企图在海里建立的土坝。他拿手扳着石头,举着他的剑,到处挥着、砍着、戳着。野蛮人乱哄哄一拥向前,梯子咔嚓折了,一大堆人落到水里,掀起一片红涛击打城墙。骚乱终于平静,兵士走开,准备再来。

马道坐到营帐外面,他拿臂拭着脸上溅到的血,然后转向迦太基,望着天边。

在他对面,橄榄树、棕榈树、桃金娘、筿悬木里面,露出两座大水塘,和另一座望不见边涯的湖水相连。一座山后突出别的山,大湖当中立着一座金字塔似的纯黑小岛。在左手,海湾的尖端,一堆一堆沙子好像静止的金黄色巨浪,同时大海,平平如青石地,在不知不觉之中,一直上到天边。有些地段的碧绿野草在黄色长片砂砾之下消失了;刺槐豆树的果实熠耀着,如同珊瑚纽扣;枫树梢头垂下葡萄的枝叶;他听见水在呢喃;有冠的云雀在跳跃;龟从灯芯草走出,呼吸清风,夕阳镀亮了龟甲。

马道发出大声叹息。他背朝天躺着,手指抠入土中,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凄凉,软弱、被弃。他永远不会占有她,他连一座城也打不下来。

夜晚,他一个人,在营帐里面,定定看着圣衣。这件神物对他有什么用处?这野蛮人越想越怀疑。随即,反过来,他又觉得女神的衣服属于萨郎宝,她的灵魂的一部分在上面飘浮,比一口气还要细微;他摸,他嗅,他把脸塞进去,一边呜咽,一边吻它。他拿它盖着肩膀,制造一种幻觉,自以为就在她的身旁。

有时候,他忽然溜了出来。他借着星光,跨过和衣而睡的兵士。随即,来到营门,他跳上一匹马,两小时后,赶到雨地克,走进司攀笛的营帐。

他先谈围城。其实,他赶来先是为了谈萨郎宝,减轻他的痛苦而已。司攀笛劝他往明白里想:

——把这些无谓的苦楚从你的灵魂里面剔除了罢,它们让你的灵魂低落!从前你服从,现在你指挥一支军队;假如迦太基征服不下,我们至少也有外省到手;我们就为帝为王了!

但是,圣衣弄到手,他们为什么还不胜利?依照司攀笛,必须等待。

马道以为纱帔仅仅和迦南人种有关,他以一种野蛮人的精细向自己道:

——所以,圣衣不帮我忙;不过,他们已经丢掉它,也不会帮他们忙。

随即,他的良心起了不安。他害怕信奉阿浦土克闹斯——利比亚人的神,得罪摩洛神。他胆怯地请教司攀笛,要是一个人献身于神的话,两位神里面献给哪一位相宜。

司攀笛笑着道:

——你就永远献下去好了!

马道不明白这种冷淡的心境,疑心希腊人另有一位神,不肯说出来。

各种宗教犹如各种民族,全到野蛮人的军队相会,别人的神也为人尊敬,因为同样令人畏惧。有些人拿外国仪式混入他们原有的宗教。大家不信奉星宿也不成,某座星尊主凶主吉,大家杀牲相祭;一张不认识的符箓,偶然在危难之中拾到,便成了神明;或者一个名字,只是一个名字,大家重来复去,也不追究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由于抢掠过庙宇,又看惯了众多国家和杀戮,许多人临了也就只还相信命运和死亡;每天夜晚,他们沉沉睡去,如野兽般安恬。司攀笛或许敢朝奥林匹斯的裘彼特神像唾口水,然而他害怕在黑暗之中高声谈话,每天穿鞋一定先从右脚穿起。

他在雨地克对面立起一座四方长台。但是,随着它的增高,城墙也在增高;这些人所毁坏的,差不多立刻就被另一些人修好。司攀笛怜惜他的人手,思索对策。他努力追忆他在旅程之中听人讲起的战略。为什么纳哈法还不回来?大家充满了疑虑。

哈龙已经完成他的准备。他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把他的象和他的兵士用木筏渡过迦太基海湾。随即绕过温泉山,回避欧塔芮特,——尽量纡徐其行,徐率特预期赶在一个早晨惊动野蛮人,不料却在第三天大太阳底下来到。

在雨地克东边有一块平原,一直延展到迦太基的巨大潟湖;两座忽然断了的低山夹着一个山谷,成为直角,连在平原后面;野蛮人远远在左手扎营,截断码头的来往;他们正在营盘睡觉(因为双方在这一天太累了,不打仗,休息着),迦太基的军队在山的拐角出现了。

有投石器配备的随军仆役编在两翼。披着金鳞铠甲的禁军形成第一线,骑着无鬣无毛无耳的大马,马的额头当中安了一只银角,活赛犀牛。介乎他们的骑兵团之间,有些年轻人戴着一顶小盔,每只手挥着一支榛木标枪;重甲步兵举着长枪在后面向前移动。这些商人全尽量往身上聚集兵器,就见他们同时拿着一管矛、一把斧、一根棍、两把刀,有的活似箭猪,插了一身短枪,手臂不得不从角片的或铁皮的甲胄里尽量往开里伸。最后出现的是高大的作战机械:投石车、石弩炮、投石机和蝎弩机,在骡和四条牛挽拽的车上摇摇摆摆;——就在军队展开的时候,队长喘着气,左右奔驰,传达命令,松开的行列接紧,应有的空当留出。那些带兵的元老戴着红盔,盔上辉煌的缨子垂下来和他们的厚底靴的皮带绞在一起。他们的脸涂满了朱红,在立有神像的巨盔底下熠熠发光;他们的盾牌缘着象牙,饰着宝石,你简直可以说是太阳走过铜墙。

迦太基人的动作异常笨重,兵士取笑他们,请他们坐下。他们嚷嚷他们马上就要掏空他们的大肚子,拂净他们的皮肤的金饰,让他们喝铁。

司攀笛的营帐前面立着一根旗杆,高头飘着一块绿布,这是作战的标记。迦太基军队接受挑战,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喇叭、铙钹、驴骨笛和打琴的噪音。野蛮人已然跳出栅栏。大家面对面,隔着投枪的距离。

一个巴莱阿里的投弹兵迈前一步,拾起一枚陶土弹放进皮带,甩开他的胳膊;一个象牙盾牌裂碎,两军交锋了。

希腊人挺起矛尖,专刺马的鼻孔,马往后一仰,翻在它们的主子身上。奴隶应当扔石头,石头太大,落在他们附近。布匿的步兵举起他们的长剑砍去,露出自己的右臂。野蛮人冲破他们的阵势,挥刀便斩;他们在将死已死的尸身上面颠踬,血溅着他们的脸,眼睛也看不清了。这堆混淆的枪剑、盔甲和四肢,具有弹性的胀缩,忽开忽关,兜着自身团团旋转。迦太基队伍的裂缝越来越大,他们的机炮陷进沙土,出不来了。最后,大家就见徐率特的轿子(他的水晶缨络大轿),开头在兵士中间摇摇摆摆,好像波浪之上一条小船,忽然沉了下去。他大概死了罢?野蛮人发觉只有他们自己留下。

四周的尘土落了下去,他们开始歌唱;这时哈龙本人,高高在一座象背上出现了。他光着头,上面是毕苏丝(毕苏丝是古代一种用某类海洋软体动物足部分泌的丝状物织成的名贵布料。)阳伞,一个黑人在他后面举着。蓝玉片项圈拍打着他黑内衣上的花卉,金刚钻圆环束紧他粗大的胳膊,他张着嘴,挥动一把大极了的长矛,尖尖头仿佛一朵荷花怒放,比一面镜子还要亮。地面立即震动了,——野蛮人看见迦太基所有的象,形成一个行列奔来,象牙镀金,耳朵涂蓝,披着古铜,摇着朱红象衣上面的皮塔,每座象塔有三个弓箭手挽着一张强弩。

蛮族兵士差不多就来不及拿兵器。他们随意排列。一种恐怖的心情凝结住他们,他们张皇失措了。

标枪、箭、火箭、铅球,已然从象塔高处朝着他们扔下。有些人想上去,揪牢象衣的流苏。大刀砍断他们的手,他们仰身倒在伸过来的剑戟上。矛不管用,一碰象身就断了;象冲进队伍,就像野猪走进草堆;它们拿鼻子拔掉扎营的椿子,从这一头穿到那一头,把营帐翻倒在它们的胸脯底下。野蛮人逃光了。他们躲到峡谷(迦太基人就是从这里来的)两边的山里。

哈龙战胜了,来到雨地克的城门前面。他吩咐吹喇叭。城里三位审判官露面了,站在一座堞楼的高处。

雨地克的居民不肯迎接武装这样齐整的贵宾进城。哈龙动了肝火。他们最后同意放他带一小队护卫进城。

街道对于象确实是太窄了,只好留在城外。

徐率特一进城,要人纷纷前来致敬。他传唤厨子,同时叫人把他带到浴室。

三小时后,他还泡在盛满肉桂油的澡缸里面。他一边洗,一边吃着放在一张绷紧的牛皮上面的火烈鸟舌头,拌着罂粟子蜜饯。他的医生靠近他,动也不动,穿着一件长黄袍,不时弄热浴室,两个年轻孩子伏在浴盆的台阶给他擦腿。但是身体的将息并不妨害他热衷公事,他口述一封信给国务会议,又因为有了俘虏,他思索用什么样的酷刑才好。

他对一个站着在手心书写的奴隶道:

——停住!给我带他们来!我要看看他们!

厅房浮着一片浅白的水汽,火把扔出一些红点,从深处推出三个野蛮人:一个萨莫奈人、一个斯巴达人和一个喀巴多西亚人。

哈龙道:

——接着写!

——诸神明鉴,你们可以喜悦了!你们的徐率特已将暴犬铲除!祝福共和国!请为祈祷!

他看见俘虏,于是大笑起来:

——啊!啊!我的西喀勇士!你们今天不再大声喊叫了!是我!你们认识我吗?你们的剑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可怕的人,真也是的!

他假装有意躲避,好像他害怕他们:

——你们要马,要女人,要地,不用说,要官爵,还要祭司的职位!为什么不?好啦,我给你们,给你们地,永远出不来!你们有崭新的缢架好娶!你们的饷银?拿铅块在你们的嘴里熔!我要把你们搁在好地方,非常高,在云里面,和鹰亲近!

三个野蛮人,长头发,一身褴褛,看着他,听不懂他说些什么。膝盖受了伤,他们远远让绳子套过来了,他们手上的粗链子有一头拖在石地。他们无动于衷,哈龙生气了。

——跪下!跪下!豺狗!尘土!虱子!臭大粪!他们不答话!够啦!住口!活剥他们的皮!不!等一下!

他旋转眼珠,喘气如一只大河马。香精油在他的体重之下泛溢。黏牢他的皮肤的癣疥,照着火把的光,皮肤成了玫瑰颜色。

他继续口述道:

——我们在太阳地整整吃了四天苦。过马喀的时候,丢了好些骡子。虽然他们的地势好,勇猛异常——啊!戴冒纳代斯(戴冒纳代斯是哈龙的医生。)!我真难受!把砖烧热,烧个通红!

传来一阵耙和火炉的响声。香在香炉里面更旺了。精赤条条的搓澡小厮,像海绵一样出汗,拼命往他的关节涂抹一种配好的药膏:小麦、硫磺、黑酒、狗奶、没药、阿魏和安息香。他永远感到口渴,穿黄衣服的医生并不依顺他的欲望,端一只金杯给他,里面是一剂热气腾腾的蝮蛇汤,一边说道:

——喝好了!蛇生自太阳,让蛇的力量钻进你的骨髓,诸神的回光,你要勇敢!而且你知道,艾实穆的一个祭司观察天狼,发现四围的凶星是你致病的来由。它们颜色惨白,和你的皮肤的斑点一样,你不会死在这上面的!

徐率特重复道:

——噢!是呀,不是吗?我不会死在这上面的!

从他的发紫的嘴唇出来一股秽气,比一具腐尸的臭气还要难闻。没有眉毛,眼睛好像两块炭在烧;一堆凹凸不平的皮搭在他的额头;两只耳朵离开头,往开里张;围着他的鼻孔,老皱纹形成半圆,给了他一副奇怪可怕的面貌,一只野兽的神态。他的变质的声音仿佛一种吼号,他说道:

——戴冒纳代斯,说不定你就对?真的,现在就有好些脓疮收口了。我觉得自己又结实了。可不!看我吃!

他啃着切碎的干酪和牛至(牛至也称止痢草、披萨草,唇形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可入药和作调料。)肉饼、去骨的鱼、葫芦、牡蛎,拌着鸡蛋、辣根菜、松露(松露也叫块菰,生长在橡树须根部土里的天然真菌类植物,十分昂贵。)和成串熏烤的小鸟,不只由于贪吃,更是由于炫耀,也为了向自己证明身体健康。他一边望着囚犯,一边耽乐于对他们惩罚的想象中。但是他想起西喀来了,他吐出全部痛苦的怒水来咒骂这三个人。

——啊!奸贼!啊!混账东西!不要脸!该死!你们竟敢侮辱我!我!我!徐率特!

他们服役、他们流血的酬劳,如他们所说!啊!是呀!他们的血!他们的血!

随即向自己道:

——全弄死!一个也不卖掉!顶好把他们带到迦太基!大家会看见我……可是,真也是的,我怕没有带足够的链子吧?继续写:给我送来……要多少条?叫人去问缪丹巴!去!用不着可怜!把他们的手剁掉,拿篮子给我端来!

但是奇怪的呼喊,又哑又尖,传到厅房,压住哈龙的声音和放在他四周的盘子的响声,呼喊加强了,忽然,象的怒鸣爆发,好像战争又开始了。闹哄哄一片环绕城市。

迦太基人没有想到追逐野蛮人。他们屯驻在城墙底下,有行李,有奴仆,有全部王侯的供应。他们在珠子滚边的美丽的帐幕底下尽情享乐,同时佣兵的营盘在平原只是一堆废墟。司攀笛重新鼓起勇气。他派查耳萨斯去见马道,自己出入树林,集合人马(损失并不大)——没有打仗就败了,他们又恨又气,重新整好行列,同时有人找到一桶石油,不用说,是迦太基人丢下来的。于是司攀笛叫人到田舍抢了些猪来,用地沥青涂抹了,点上火,赶向雨地克。火焰吓坏了象,逃散了。地势朝外高,标枪丢了下来,它们只好往回蹿;——用牙戳破迦太基人的肚肠,再用脚践踏、踩扁。野蛮人跟在后面下了山。布匿营盘没有屏障,在第一次进攻之下就毁了,迦太基人全被歼灭在城门口,因为里头害怕佣兵,不肯开城。

天亮了,大家看见西方来了马道的步兵。同时也有骑兵出现,这是纳哈法和他的奴米第亚人。他们跳过洼地和荆棘,逼回逃走的迦太基人,就像猎狗追逐野兔。命运的转变打断徐率特的口述。他喊人帮他爬出浴室。

三个俘虏依然在他面前。于是一个埃塞俄比亚人(就是在战场为他举阳伞的那个黑人)俯向他的耳边。

徐率特慢悠悠地答道:

——怎么样?……啊!杀掉!

他以一种粗暴的声调添了一句。

埃塞俄比亚人从腰带抽出一把长刺刀,三颗头颅落在浴缸里面,张开嘴,瞪圆眼睛,漂浮了好半晌。墙隙透进晨曦,三具尸身背朝天躺着,像三座泉眼一涌一涌往外冒血,撒蓝粉的花石地上流着一摊血。徐率特拿手泡在这热腾腾的血池里面,再在膝盖上面搽抹,这是一种药方。

天色一黑,他和他的护卫溜出城,来到山里,和他的军队会合。

他总算找到残余的兵士。

四天后,他在高耳茶一座山峡的高处,司攀笛的队伍在底下出现了。如果他正面出击,二十管枪就能轻易把蛮兵队伍挡住;可是迦太基人望着他们通过峡谷,早惊呆了。哈龙认出后卫里有奴米第亚国王,纳哈法弯腰向他致敬,做了一个他不懂的手势。

他们回到迦太基,怀着种种恐惧。他们只在夜间行走,白天,他们躲在橄榄树林。每逢打尖,就有人死掉,好几回他们以为死定了。最后终于走到海耳买屋穆岬,有船放过来接他们。

哈龙是又疲倦又绝望,——象的损失特别让他难受,——他问戴冒纳代斯要毒药,想一死了之。再说,他早就觉得自己要被钉上十字架了。

迦太基没有精力和他生气。他们已经损失四十万零九百七十二西克银子、一万五千六百二十三谢克金子、十八匹象、十四名国务会议委员、三百位富人、八千名公民、三个月的麦子,还有数不清的行李和全部战具!纳哈法的背信是确然了,两地的围攻重新开始。欧塔芮特的军队如今从突尼斯扩展到相去不远的小镇辣代司。站在卫城的高处,可以望见田野有烟柱往天上升,富人的别墅烧毁了。

只有一个人可能救共和国。大家懊悔从前小看他,就连主和派都赞成举行燔牲的祭奠,请求哈米加回来。

萨郎宝自从看见圣衣以来,就有些神志不清。夜晚,她相信听见女神的脚步,醒的时候吓得直叫唤。她天天打发人把食品送到各个庙宇。达纳克执行她的命令,疲于奔命,沙哈巴瑞不敢再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