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月的人夜夜在艾实穆庙的高处守望,月亮有了变动,就吹喇叭通知。有一早晨,他望见西方有一个鸟样的东西,长翼拂着海面。
这是一支有三排桨的船,船头雕着一匹马。太阳出来了,报月的人把手放在眼前面,然后他用力抓住他的军号,向迦太基吹出响亮的铜声。
家家有人走出。大家不相信传言,纷纷辩论,坝上挤满了人。大家终于看出是哈米加的战舰。
帆架笔直,帆顺着桅杆绷开,显出一种傲慢不驯的姿态;船朝前走,击破四周的泡沫。它的大桨有节奏地打着水,船身的尖端不时露出,样子仿佛犁刃,船头的冲角下面是那匹象牙头的马,举起两只蹄子,好像在海面驰骋。
靠近海岬,风熄了,帆收了,大家望见一个人光着头,直挺挺立在领港人旁边;这是他,徐率特哈米加!他的两肋有铁片熠熠发光;红色的一口钟搭在他的肩膀,露出他的胳膊;耳朵挂着两粒极长的珠子,黑绒绒的胡须飘在他的胸前。
船在礁石中间摇摇摆摆,沿着坝,群众在石地上随着船走,喊着:
——敬礼!祝福!嘉蒙的眼睛!啊!救我们呀!是有钱人们的错!他们要你死!你得当心呀,巴喀!
他不回答,好像海洋和战争的呼啸早已完全震聋了他的耳朵。但是,等他走在卫城的台阶底下,哈米加仰起头,交着臂,他望着艾实穆庙。他的视线往高里移,移向浩瀚的蓝天;嗓音涩涩的,他传令给他的水手;船跳着,蹭伤立在坝的转角阻挡风暴的木偶,冲进全是垢秽、木屑和水果皮的商港,径自撞开其他拴在木桩上、尾梢用鳄鱼嘴装潢的船只。人民奔了过来,有的跳进水里泅了过来。船已经驶到紧里的钉子门前面。门拉了上来,船在幽深的穹窿底下不见了。
军港和城市完全分开。大使来了,他们必须在两座城墙中间穿过一条水道,口子开在左手,正当嘉蒙庙之前。这是个大水池,杯子一样圆,沿边码头盖着好些翼蔽船只的房子。每所房子前面立着两根柱子,柱头是阿蒙神的角,正好环绕水池成为一个连绵不断的门廊。当中一座小岛,上面峙立着一所海军徐率特的官邸。
水是澄清的,望得见水底铺的白石子。街市的声音传不到这里,哈米加经过的时候,认出他从前统帅的军舰。
仅仅余下二十来只藏在天棚下面,船身上镀着金,涂着神秘的符志,有的侧身靠在地上,有的龙骨笔直竖着,船尾高翘,船头肿胀变形。装饰的怪兽石麦耳(石麦耳是西方神话中幻想出来的一种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丢了翅膀,凶神巴泰克缺了胳膊,公牛少了银角;——船漆都有一多半褪了色、朽烂、没有生气,但是充满故事,依然发出跨海征战的气息,仿佛伤兵重新见到了主帅,似乎在对他说:
——是我们!是我们!你,你也被打败了啊!
除去海军徐率特,没有人能够进司令官邸。坐实不了他的死亡,只好永远把他当作活着。这样一来,元老们避免再来一个主子,尽管不喜欢哈米加,他们总算没有违反惯例。
徐率特走进荒凉的房屋。他每走一步,就又看到铠甲、家具、熟悉而又让他惊奇的器皿,甚至于出发时候祷告麦喀耳提燃烧的香灰,还在前厅的香炉里面。他所希望于归来的原不是这样!他所做的,他所看的,一一在他的记忆之中展开:攻打,焚烧,禁军,风暴,德赖帕纳,锡腊库扎,里里拜(里里拜是西西里岛最西端的港口,即今马尔萨拉。迦太基与罗马曾在此进行激烈海战。),埃特纳火山(埃特纳火山是西西里岛东岸的活火山,也是欧洲最高的活火山。),艾里克斯高原,五年的战争,——直到不幸的那一天,放下武器,丧失西西里。他随即又看见柠檬树林,灰色山峦上放羊的牧人,他的心因为在那边另建一个新迦太基的想象而跳跃。他的计划,他的回忆萦萦于他的脑内,船的颠簸还在让他头晕,一阵受伤的感觉压抑着他,他忽然变软弱了,感到有接近神明的需要。
于是他走上他的官邸的最高一层,然后从挂在臂上的一枚金蚌里面,取出一把带钉头的平勺,打开一间卵形小屋。
好些嵌在墙上的小黑圆片,琉璃一样透明,柔柔地照亮房间。介乎这些同一大小的圆盘的行列之间,挖了好些窟窿,犹如大墓穴里存放骨灰罐的窟窿。每个窟窿放着一块圆石头,发乌,样子像很沉重。这是只有灵性优异的人们才配崇奉的,月亮上落下来的神石。它们由陨落表示星宿、天和火,由颜色表示黑夜,由密度表示地上东西的黏合。一种窒息的气氛充满这神秘所在。海沙(大概是门隙吹进来的)给放在神龛的圆石头蒙上些许白色。哈米加拿指尖一个又一个数着,随后他拿一块黄巾把脸掩住,跪了下去,展开两臂,伏在地上。
外边的日光照射着黑色的窗格。通过它们透明的厚度显出树木、丘陵、漩涡和形体迷蒙的走兽;光投了进来,可怕而又平静;在太阳背后,那创造未来的阴暗的空间里,大概就是这样的。他努力从他的思想逐出神明的所有形象、标志和名号,为了彻底了解外表掩蔽下的不变的精神。某种星宿的生命力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对于死亡和一切不测感到一种更聪慧也更出自内心的蔑视。站起来的时候,他充满一种开朗的刚毅,怜悯或恐惧全无法伤害。他觉得胸口发闷,走上那可以俯视迦太基的塔顶。
全城以一条长弧线往下陷落,露出圆顶、庙宇、金瓦、房屋、一丛一丛的棕榈树,远远近近散布着射出火光的琉璃球,城堞围成迦太基的边界,就像一只巨大的向他倾诉的丰收角(当地有用缀满花果的羊角表示丰饶的习俗,称为丰收角,在哈米加眼中迦太基本身就是丰收角。)。他望见下面的港口、广场、庭院的内部、街道的图案,人小到几乎和石地一样平。啊!假如哈龙那天早晨来到艾嘉特群岛不太迟?那么……!他的眼睛望向最远的天边,他把他的颤索的两臂伸向罗马。
群众站满了卫城的台阶。嘉蒙广场也熙熙攘攘全是人,都等着看徐率特出来,各处平台也逐渐挤满了人;有些人认出他来,向他致敬;他退回去,为了加强人民盼他复出的焦灼。
哈米加在底下大厅看见本派最重要的人物:伊思塔滕、徐拜狄亚、席克塔蒙、余巴斯和另外一些人。他们告诉他自从向罗马求和以来的一切经过:元老们的吝啬、佣兵的离开和返回、他们的需索、吉斯孔被俘、月神圣衣失窃、赴援雨地克和随后被迫放弃;但是谁也不敢告诉他和他有关的事情。最后,大家散了,约定夜晚在摩洛神庙元老们聚会的时候再见。
他们才一离开,门外起了一阵骚动。不顾奴仆拦阻,有人企图进来;吵闹太凶了,哈米加吩咐引见生客。
大家看见来了一个年老的黑女人,衰弱,有皱纹,打哆嗦,一副蠢样子,一领巨大的蓝色面网从头一直把她包到脚跟。她走向徐率特,面对面,互相望了一会儿;哈米加忽然颤栗了;他挥了挥手,让奴隶走开。然后,他做手势叫她当心走路,拉着她的胳膊,来到一间远僻的房间。
黑女人扑在地上,吻他的脚。他叫她起来,粗野地。
——伊狄巴,你把他留在什么地方?
——主子,那边。
她摘下面网,拿袖管揩着脸。黑颜色、衰老的颤抖、弯着的腰,全消失了。这是一个强壮的老人,皮肤仿佛让沙子、风和海染成了茶色。头皮上竖着一束白发,好像鸟的冠子,他以嘲弄的神情向掉在地上的梳装扫了一眼。
——伊狄巴,真有你的!好!
然后用他锐利的视线盯着他:
——没有人起疑心吗?
老人以喀毕尔诸神的名义向他起誓,秘密没有泄露。他们从不离开他们的茅庐,离哈坠麦特(哈坠麦特是来自东方的海上商人在地中海哈马马特湾最早开发的商埠港口,先于迦太基,即今突尼斯的苏塞港。布匿战争中因与罗马结盟而免遭涂炭。)有三天路程,岸边多的是乌龟,沙丘上长着棕榈树。——“照着你的吩咐,噢,主子!我教他扔标枪、驾马!”
——他壮不壮?
——是呀,主子,胆子也大!他不怕蛇,不怕雷,也不怕鬼。他光着脚,像一个放羊的,在崖边跑来跑去。
——讲下去!讲下去!
——他发明了好些家伙对付野兽。信不信由你,上一个月他打下一只鹰;他拖着鹰,鸟的血和孩子的血在空里大滴飞溅着,就像玫瑰在落。鹰生了气,拿翅膀围着他乱打;他贴胸掐住它,看着它死,他的笑声越来越高,又响又美,和剑跟剑碰在一起一样。
哈米加低下头,这些鹏程万里的先兆使他目眩了。
——不过,好些时了,他起了一种不安的心情。他远远望着海上驶过的帆,他忧愁,他推开面包,他问神,他要认识迦太基。
徐率特喊道:
——不,不!还不到时候!
老奴似乎明白哈米加所畏惧的危险,继续道:
——怎么样管他呢?我已经非答应他点儿什么不可了,我来迦太基就为给他买一把银柄刺刀,四周全是珠子。
接着他讲,望见徐率特在平台上,他告诉军港的守兵他是萨郎宝的一个女佣。
哈米加半天不言语,好像想出了神,最后他说:
——明天,太阳下去的时候,你到麦嘉辣来,在红颜料厂后面,连学三遍豺狗的叫唤。你要是看不见我,每个月的头一天你到迦太基来。别忘记!好生爱他!现在,你可以同他说起我哈米加了。
奴隶重新拾起他的服装,他们一同走出房间和军港。
哈米加继续一个人走路,没有护卫,因为元老们的聚会,遇到非常情态,永远保持秘密,大家瞒着人去。
起先他沿着卫城的东面走,然后经过草市、肯西道的画廊、香料商业区。稀少的灯光熄了,较宽的街道静了,随即有些人影子在黑地溜来溜去。他们跟着他走,中间还有人来,全和他一样朝马巴勒岬区去。
摩洛神庙建在一个凶恶地点,一座险峻的山峡底下。从下面往上望,只见到连绵上升的高墙,仿佛一座巨坟的墙壁。夜色深沉,一片浅灰的雾好像悬在海面。海打着崖岸,发出一种断气和呜咽的响声。人影渐渐消失,活似穿墙而过。
但是一跨进门,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四方大院,周围是连环拱廊。中央立着一座八面相等的建筑。穹顶之下的二楼托住一座圆亭,当中一个带凹曲线的圆锥体,顶端架着一个圆球。
好些人举着竿子,尖端套着金银细线镶嵌的圆筒,里面有火燃烧。风一阵一阵吹来,火光摇曳,映红了插在脑后发髻的金篦。他们奔走招呼,接待元老们。
石地上相隔不远,蹲着一些巨狮,吞噬一切的太阳的活的象征,犹如斯芬克司。它们眼帘半闭,睡着。但是脚步和声音把它们惊醒,它们慢慢立起,走向元老们,认识他们的衣着,拱起背,蹭着他们的臀,打着响亮的呵欠,它们的嘘息拂着火把的光。骚动加剧了,门关了,祭司全溜了,元老们也在围着庙形成的一片幽深的前廊柱子底下消失了。
柱子用圆环方式排列,一个包一个,表现农神时代(农神是西方人们想象中现今的大陆形成之前,原初之大地丰饶神;农神时代指罗马神话中农神萨图努斯司掌的黄金时代。)的岁历,年含月,月含日,直到神坛的正墙才算完了。
元老们就在这里,放下他们用独角鲸的角做的手杖,因为有一条法律,大家一直遵守,禁止携带任何种类的武器走进会场,违者处死。有几位衣服的下摆撕了一条口子,用一个红繸子止住,表示他们哀悼亲友的死亡并未怜惜衣服,而这种伤恸的物证又防止裂缝扩大。有的把胡须封在一只紫皮小袋,用两根绳子挂在耳朵上面。大家走近了,胸贴胸,互相拥抱。他们围住哈米加,他们恭喜他,真可以说作兄弟们又见到兄弟。
这些人大都是短粗,钩鼻子,和亚述人(亚述人是古代生活在西亚两河流域的一支闪族人,黑发钩鼻多须,凶残黩武,曾建立强大的亚述帝国。)的石像的鼻子相仿。同时有些人,颧骨更尖,身材更高,脚更窄,显然属于非洲人种,祖先是游牧的土著。一直在柜台紧里过活的人们,脸色发白;有的身上带着沙漠的严酷,不见经传的太阳烧黑了他们的手,手指全有奇怪的饰物闪烁;辨别航海的人们,单看他们摇摇摆摆的步履就成;至于务农的人们,身上发出压榨机、干草和骡子臭汗的气味。如今这些年老的海盗也置产耕田,敛银子的商贾也配备船舶,传统的地主也养些做手艺的奴隶。他们熟悉宗教的清规,精于策略,残暴而富裕。他们的神情由于长久的思虑显得疲倦。他们的眼睛充满了火焰,看人都是全不相信,同时旅行、撒谎、交易和指挥的习惯给了他们本人一副狡猾和暴烈的容貌,一种谨慎而又激动的野蛮。再说,神的影响使他们忧郁。
他们先穿过一个卵形圆顶的厅房。七扇门,有如七座行星,在墙上散出不同颜色的七个方块。他们走过一个长房间,来到另一个类似的房间。
一支镂花的灯台在紧底燃烧,八个金的分支各自托着一枚金刚钻花萼,里面燃着一根毕苏丝灯芯。它被放在连着一座大神坛(四角末端是铜的犄角)的长台阶的末一级。两旁的台阶通到神坛的平顶,看不见平顶上的石头,仿佛一座灰堆成的山,有什么模糊东西在上面慢慢焚烧。接着再往后,比灯台还要高,比神坛还要高许多,立着摩洛神,浑身铁,男人的胸脯,开着好些孔。他的翅膀张开,摊在墙上,拉长的手一直伸到地面,额头有三粒黑石,围着一个黄圈,表示三颗瞳仁。他用了老大的气力仰起自己的牛头,好像要叫唤。
围着房间排好了乌木凳子。每只凳子后面,有一根三脚古铜杆托着一盏灯。铺地的菱形贝珠又把所有的灯光反射出去。大厅高极了,四墙的红颜色临到屋顶成了黑的,偶像的三只眼睛高高在上,仿佛星星在夜晚隐去一半。
元老们坐在乌木凳子上面,袍子的后摆放在头上。他们一动不动,手交叉在宽大的袖管里面,地面的贝珠活似一条晶莹的河,从神坛流向门口,在他们的赤脚底下经过。
四位大祭司在中央,背靠背,坐在四只排成十字架的象牙座位,艾实穆的大祭司穿着橘黄袍子,达妮媞的大祭司穿着白麻布袍子,嘉蒙的大祭司穿着褐色呢袍子,摩洛神的大祭司穿着大红袍子。
哈米加走向灯台。他看着燃烧的灯芯,转了一匝,然后往上撒了一种香粉,紫焰在分支的梢头出现。
于是起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在回答;一百名元老、四位大祭司和站着的哈米加,全同时唱着一首赞美诗,永远重复着同一音节,加重字音,他们的声音提高,裂开,变得可怖了,随即一下子,全都静默了。
大家等了些时。最后哈米加从胸怀取出一尊三头小像,蓝如碧玉,放在面前。这是真理的神像,他的语言的护法。然后他重新把它放进胸怀,同时全体仿佛激于一阵暴怒,嚷道:
——那些野蛮人是你的好朋友!卖国贼!混账东西!你回来看我们毁灭,是不是?让他说话!
——不许!不许!
他们要报复方才的政治仪式加于他们的拘束;虽说欢迎哈米加回来,他们现在气他事前没有预防他们的祸患,或者不如说是,没有和他们一样吃苦。
骚乱终于静了,摩洛神的大祭司站起来。
——我们问你,为什么你不回迦太基来?
徐率特蔑视地答道:
——关你们什么事!
他们的呼喊越发高了。
——你们指责我什么!是因为我仗打得不好?可你们看见我怎么布置战术的,你们却轻易就叫野蛮人……
——够了!够了!
他放低声音,要他们往清楚里听:
——噢!可不是!我弄错啦,诸神明鉴:你们当中还是有勇敢的人!吉斯孔,站起来!
于是眼帘半闭,扫一眼神坛的台阶,好像寻找什么人,他重复道:
——起来呀,吉斯孔!你可以控告我,他们会保护你的!可是他在什么地方?
随即,好像换了主意:
——啊!在家里,不用说?顾盼儿孙,使唤奴隶,快乐逍遥,数着墙上那些祖国奖给他的荣誉项圈?
他们耸耸肩,骚动着,似乎皮鞭在抽打他们。
——你们真就连他是死还是活都不知道吗?
他不再理会他们的叫嚣,说大家舍弃徐率特,就是舍弃共和国。同罗马人签订的合约,尽管他们以为上算,其实比打二十回仗还要悲惨。有人喊好,国务会议最没有钱的人,永远倾向于人民或者倾向于有专制嫌疑的人。他们的反对派,席西特的领袖和行政官员,以数目占胜;最重要的全坐在哈龙一边;他坐在大厅的另一端,正当高门,用一条橘黄墙毡挡住。
他拿粉涂抹他脸上的脓疮。但是他的头发上的金粉落在他的肩膀,做成两块明亮的片子,而头发倒显得发白,又细又卷,活像羊毛。手用浸过香油的布包住,油滴在石地上;他的病不用说是加重了许多,因为他的眼睛在眼帘的皱纹下面消失了。为了看,他必须把头往后仰。他的同党要他说话。最后他开了口,声音嗄哑而又难听:
——巴喀,少神气!我们全吃过败仗!各人有各人的不幸!你就客气点儿罢!
哈米加微笑道:
——你倒对我们讲呀,你在罗马舰队当中怎样指挥你的战船来的?
哈龙答道:
——我是叫风刮散的。
——你就像犀牛,踏着自己的粪,一动不动:你表白的是你的蠢!闭嘴罢!
于是他们开始就艾嘉特群岛之战互相责难。
哈龙指摘他不和他会师。
——但是那等于放弃艾里克斯。你应该离开岸边驶入大海,谁拦着你来的?啊!我忘了!象全怕海!
哈米加这边的人觉得玩笑开得很好,大笑了。笑声在穹顶回环,就像打琴在响。
哈龙宣称,这种侮辱不值一驳;他这场病就是由于攻打海喀东皮勒着凉得来的,于是眼泪流下他的脸,仿佛冬季一阵雨打着破墙。
哈米加重新道:
——你们从前要是爱我也像爱这家伙一样,如今迦太基就许喜出望外了!有多少回我求你们!可你们总是拒不给钱!
席西特的领袖说:
——我们也需要钱。
——我的事情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喝骡子的尿,吃我们的鞋带,——我真愿意草也变成兵,让腐烂的死尸起立作战,可你们却在这时候把我仅有的船只也调了回去!
巴提巴勒,皆土里的金矿的所有人,回道:
——我们不能全牺牲掉呀。
——可是你们在这里,在迦太基,在你们的家里,在你们的墙后,又干了什么?波江(波江是意大利最大的河流,今称波河,在意大利北部,米兰、都灵、威尼斯等大城市都在波河平原上。天文学中的波江座就是取自波河在西方神话中的名字。)上面的高卢人需要驱离,昔兰尼的迦南人很可能过来,就在罗马人派大使去见埃及托勒密王的时候……
——他居然向我们夸耀罗马,现在!
有人向他喊:
——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替他们辩护?
——去问布鲁提屋穆的平原,劳克耳、麦达彭特和海辣克莱(这些都是意大利最南端濒临爱奥尼亚海的古代城市,当年哈米加征战过的地方。)的废墟好了!我烧了所有他们的树,我抢了所有他们的庙,弄死他们的孙子的孙子……
喀浦辣斯,一个极有名的商人道:
——哎!你演说起来,像一个辩士!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呀,必须更机诈,或者更凶狠!假如全非洲抛弃你们的枷铐,那是因为你们,懦弱无能的主子们,不知道把枷铐在它的肩膀上绑牢!阿嘉陶克来斯、赖古路斯、盖皮奥(盖皮奥也是第一次布匿之战时的罗马执政官。),所有胆大的人,一上岸就会把它弄到手;有一天东边的利比亚人和西边的奴米第亚人携起手,游牧部落从南边来,罗马人从北边来……
起来一片恐怖的呼声,但他毫不理睬:
——噢!你们捶你们的胸,你们在尘土之中打滚,你们撕烂你们的衣服!有什么用!你们将被赶到徐布尔去推磨,拉提屋穆的山头去收葡萄(徐布尔是古代罗马城内的贫民区,也是当时的红灯区;拉提屋穆即今意大利罗马城所在的拉齐奥地区。)。
他们拍打着右腿,表示他们的震惊,袖子举起来,好像受惊了的鸟,张开大翅膀。哈米加站在神坛的最高一级,被一种精神所激动,继续着,颤索着,可怖的样子。他举起臂,在他背后燃烧的灯台投来的光线,由他的手指中间穿过,仿佛一根根金色的长枪。他继续喊道:
——你们将失去你们的船、你们的田地、你们的车、你们的吊床和给你们擦脚的奴隶!豺狗将睡在你们的府第,犁将翻过你们的坟。将来也只有鹰在叫唤和一片片废墟。你将灭亡,迦太基!
四位大祭司伸开手,把恶咒挡开。全站起来。但是海军徐率特,只要富人的会议没有判他罪,就受太阳神的保护,有神圣的职级,不可侵犯。神坛附有一种恐怖。他们往后退。
哈米加不再言语。眼睛定定的,脸和他的帽珠一样苍白,他喘着气,差不多也被自己惊住了,精神惝恍在悲惨的幻象当中。他站在高地方,觉得所有古铜分枝的灯光好像一顶绝大的火冠,和石地一样平;黑烟从里面冒出,往上升到圆顶的黑暗;足有好些时,静极了,可以听见远处海声。
元老们随即互相询问。他们的利益、他们的生存,在被野蛮人攻击。但是,没有徐率特的援助,没有人能够征服他们。虽说傲气冲天,这样考虑让他们忘记其他一切不满。他们把哈米加的朋友请到一旁。利害所在,双方达成妥协,有了谅解和承诺。但哈米加不肯再卷入任何政府事务。大家一齐劝解,他们求他。听见话里有卖国贼这个字眼儿,他生了气。唯一的卖国贼,是国务会议,因为佣兵的义务随战争一同终止,战争一结束,他们就自由了;他甚至于颂扬他们的勇敢,鼓吹给他们颁赏和授以特权来收买人心对于共和国的巨大好处。
于是玛格达桑,一位前任州长,转动着他的黄眼珠道:
——真的,巴喀,你因为旅行,变成一个希腊人、一个拉丁人、一个我说不上是什么的人了!你说拿什么来奖赏那些人?我是宁可死一群野蛮人,也比死我们中间一个人强!
元老们点头赞同,呢喃道:
——是呀,用得着那么麻烦?佣兵永远有的是!
——说甩就甩,对吗?把他们丢了不管,像你们在撒丁岛那样。还把他们要走的路线告诉敌人,就像高卢人在西西里所遭遇的,或者把他们在大海中赶下船。我在回来的时候,看见礁石上白花花的全是他们的骨头!
喀浦辣斯寡廉鲜耻地道:
——多可怜!
别人嚷道:
——难道他们以往没有一百回投降过敌人?!
哈米加喊道:
——那么请问,你们为什么违背你们的法律,把他们召回迦太基?等他们进了你们的城,又穷,人又多,眼睁睁看着你们的万般豪华,你们怎么就不想想办法,把他们一组一组分开,让他们失掉作用!后来,你们打发他们走,让他们连女人带孩子一块儿上路,居然一个人质也不留!你们真就以为他们会自相残杀,自动帮你们解除守信的痛苦?你们恨他们,因为他们强!你们尤其恨我,因为我是他们的主帅!噢!方才你们吻我手的时候,我就觉到了,你们只是强制自己,不咬我的手就是了!
如若睡在院子的狮子吼着进来,叫嚣的声音也不会更惊人。但是艾实穆的大祭司站了起来,膝盖贴着膝盖,两肘靠紧身子,立得笔直,把手张开一半,说道:
——巴喀,迦太基需要你统率布匿大军去讨伐佣兵!
哈米加回道:
——我拒绝。
席西特的领袖嚷道:
——我们给你一切权力!
——不干!
——没有监督,军权统一,钱随你要,所有俘虏、全部战利品都归你。打死一个敌人,给五十柴赖(柴赖是古代面积单位,约为1/4平方肘;50柴赖大约为2.5平方米。)土地。
——不干!不干!因为有你们在,就赢不了!
——他害怕!
——因为你们懦怯、吝啬、忘恩负义、畏首畏尾、疯狂!
——他才偏爱他们哪!
有人道:
——好做他们的头领呀。
另一个人道:
——再来干掉我们。
在大厅的深处,哈龙嗷叫道:
——他想称王呀!
于是他们一跃而起,翻倒凳子和灯台,他们成群奔向神坛,他们挥动刺刀。但是,哈米加在袖子底下摸了摸,抽出两把大刀;腰弯一半,左脚向前,眼睛闪闪发光,牙咬紧,他在金的灯台下面动也不动,等待他们。
他们为安全起见,全带着武器,可这是犯法的,他们心怀鬼胎,彼此张望,恐惧了。因为全都一样有罪,人人很快安下心来。于是他们拿背转向徐率特,慢慢退下来,又忿怒,又惭愧。他们这是第二回在他面前退却。他们直直站立了好些时。好几个人伤了手指,含在嘴里,或者轻轻用他们的下摆揉搓。哈米加听见他们在走开的时候说:
——哎!因为他多个心眼,怕惹女儿难受!
传来一个更高的声音:
——那还用说,她的情人都是在佣兵当中挑的么!
他先是犹疑,随即急忙拿眼睛寻找沙哈巴瑞。但是,达妮媞的祭司,独自一人留在他的座位,哈米加从远处仅仅望见他的高帽子。人人当面嘲笑他,他的痛苦越增加,他们的喜悦也越高;谩骂之中,留在后面的人们还喊着:
——有人看见他从她的房间走出来!
——塔莫斯月的一个早晨!
——就是偷走圣衣的那个人!
——一个美极了的男子!
——个子比你还高!
他摘下他的冠,他的地位的符志,——他的有八道神秘排列的冠,正中镶着一个碧玉的贝介——他用两只手,用全副气力,把它丢在地上。金道道裂了,往上跳跃,珍珠在石地上滚响。他们于是看见他的白额头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蛇一样,在他的眉毛中间抖动,他的四肢颤栗着。他奔上旁边一个台阶,通到神坛,在上面走着!这是向神献身,把自己当作牺牲献了上去。
灯比他的皮带鞋还要低,光因为他的一口钟的飘拂而摇曳不定,他的脚扬起细粉,仿佛一片云,一直围到他的肚腹。他在铜像的腿当中停住。他用手满满扬起两把这种灰尘(仅仅看一眼这种灰尘,迦太基人就全都吓呆了),他说:
——凭你的智慧的百道明光!凭喀毕尔的八道圣火!凭星辰、陨石和火山!凭一切燃烧的东西!凭沙漠的渴和海洋的咸!凭哈德鲁梅的洞穴和灵魂的权势!凭死尽死绝!凭你们儿子们的尸灰、你们祖先的兄弟们的尸灰,现在我把我的尸灰也添上!你们,迦太基国务会议的一百个委员,你们毁谤我的女儿,你们在撒谎!我,哈米加·巴喀,海军徐率特,富人们的首领和人民的长官,当着牛头摩洛神,我发誓……
大家以为他有惊天动地的话要说出来,但是他的声音更高也更平静:
——我一个字也不会同她说起这件事!
戴着金篦的神仆进来了,——有的拿着红海绵,有的拿着棕榈枝子。他们掀起挂在门前的橘黄帷帘;这个角落一打开,就可以透过别的大厅的深处,望见玫瑰色的天空,似乎接续着厅房的穹窿,直至天边倚着蔚蓝的海。太阳走出波涛往上升。阳光忽然射到有栅栏关着的分成七块的铜像的胸脯。巨像的嘴张大了,露出红牙,像是打着奇丑的呵欠;它巨大的鼻孔裂开,阳光让它有了生气,赋予它一种不耐烦的可怖的神情,仿佛它想跳到外面,和太阳和神合成一体,一同遨游宇宙的浩瀚。
但是碰倒在地上的火炬还在燃烧,四散在镶嵌贝珠的地上,延伸开去仿佛血的斑点。元老们力竭了,蹒跚着,他们大口大口吸进新鲜的空气,汗流在他们惨白的脸上,由于叫嚷过度,几乎发不出声了。但是他们对于徐率特的恼怒并未减轻,他们不向他辞别,仅仅拿话恐吓,哈米加也这样回应他们:
——巴喀,今天夜晚,艾实穆庙!
——我要来的!
——我们要让富人们判你罪!
——我呀,有人民!
——当心钉十字架!
——你们小心别在街上给人撕烂了!
他们一走到院口,就恢复一副平静的容颜。
厮走和车夫在门口等着他们。大部分骑着白母骡走了。徐率特跳上车,拾起缰绳;两匹牲口弯下颈肩,有节奏地踢打着跳掷的石子,朝上奔向马巴勒岬区的大路,车头的银鹫似乎在飞,车快极了。
路经过一块田地,立着好些长石碑,顶端尖尖的,仿佛金字塔,中央雕着一只手,摊开了,好像埋在底下的死人朝天伸着手,呼吁什么东西。随后是四散分开的一些小房子,泥土的、树枝的、灯芯草的,全是圆锥形。石子矮墙、活水沟渠、北非的茅草绳或仙人掌篱笆,不规则地隔开这些茅舍;靠近徐率特的花园,茅舍越聚越密。但是哈米加拿眼睛望着一座高塔,三个奇大的圆柱形成的三层塔楼,第一层用石头建筑,第二层用砖,第三层全用柏木,——二十四根桧木柱子支着一个圆铜顶,垂下互相交结的铜链,仿佛流苏。这座高大的建筑俯瞰着右侧的房屋、仓库、交易所,同时妇女居住的内宅立在扁柏深处——这些扁柏排列整齐,犹如两堵古铜墙壁。
辚辚而响的车由窄门进来,在一个宽大的厩棚底下停住。有些马,腿上绑着绊索,在这里吃着割下来的成堆的草。
奴仆全奔了过来。他们是一大堆人,在田野工作的人们害怕兵士,也聚到了迦太基。农夫们披着兽皮,拖着钉在脚踵的链子;制造红颜料的工人们,胳膊红红的如同屠夫;水手们戴着绿帽子;渔夫们戴着珊瑚项圈;猎户们的肩膀搭着一张网;住在麦嘉辣的人们,依照他们的服务或者他们不同的工艺,穿白上衣或黑上衣、皮短裤,戴小草帽、小毡帽或者小布帽。
后头挤着一群褴褛的贱民,这群人没有任何职务,远远离开居室,夜晚就睡在花园,嚼着厨房残余的饭菜——活在府第的阴影之下的霉菌一样的人。哈米加出于远见收留下他们,倒不是由于蔑视。他们表示喜悦,耳边插着一朵花,其中许多人就从来没有见过他。
但是有些男子,头梳成斯芬克司样式,拿着大棍,赶进人群,左右乱打。他们要撵开那些急于见到主子的好奇的奴隶,怕他们人多挤坏了他,他们身上的气味熏坏了他。
于是全体扑在地面喊着:
——神的眼睛,保佑你的家丁兴旺!
在这些人中间,在扁柏林道,这样伏在地面的有总管阿布达努尼穆,戴着一顶白冠,手里捧着一个香炉,走向哈米加。
萨郎宝在这时候也走下船形楼梯。她的侍女全随在后面。她下一步台阶,她们也下一步。金箔闪闪的带子捆扎着罗马女奴的前额,黑女奴的头杂在她们的行列里做成大的黑点子。还有的女奴头发里面插着银箭、碧玉蝴蝶,或者长针摊开如太阳。在这些相互掩映的白衣服、黄衣服和蓝衣服之间,熠耀着戒指、钩子、项圈、流苏、镯子;传来一片轻薄衣衫的窸窣响声;大家听见皮带鞋在响,还有赤脚踏着木头的发闷的声音;——这里那里,会有一个高大的阉侍,高过她们一肩膀,微笑着,脸在空里仰起。男人们的呼喊平静了,然后妇女们拿袖子遮住各自的脸,一同发出一声奇怪的嘶喊,仿佛母狼在嗥叫,这样发狂,这样尖锐,站满了妇女的大乌木楼梯,从上到下,好像一架里拉琴在颤响。
风掀起她们的面网,纸莎草的细枝轻轻摇摆着。时令是深冬,正当细罢特月。石榴花迎着碧空怒放,隔着遮挡的树枝,大海和一座岛屿在雾里若隐若现。
望见萨郎宝,哈米加站住了。她是他死了好几个男孩子才有的。而且,信奉太阳的宗教把生女孩子看做一种灾难。虽说神在后来给了他一个男孩子,但是他内心仍有愿望被出卖的感觉和从前对她的诅咒带来的震撼。但是萨郎宝继续走动。
颜色不同的珍珠缀成她的长耳坠,垂到她的肩膀,甚至于碰到肘子。头发卷着,模样仿佛一片云。围着她的颈项是四四方方的小金片,刻着一个女人站在两只蹽起后脚的狮子中间的图案,她的衣服完全依照女神的服装式样。橘黄袍子束着她的腰,宽袖,下摆放开。嘴唇鲜红,显得她的牙分外白,眼皮发蓝,显得她的眼睛分外长。她的皮带鞋用鸟羽剪成,后跟很高。她的脸色异常苍白,不用说,由于冷的缘故。
她终于走到哈米加跟前,不看他,也没有举起头,向他道:
——敬礼,众神的眼睛,永生的光荣!祝您胜利!安闲!如意!富裕!许久以来,我的心是忧郁的,一家人也都没有生趣。但是主子回来,就像塔莫斯(塔莫斯是古代两河流域苏美尔人信奉的主管食物与植被的天神,也是犹太教历中4月(塔莫斯月)名称的由来。)复活了;在您的关注之下,噢,父亲,一种欢悦,一种新的生命要在四处绽放!
她从达纳克的两手接过一支长方小瓶,里面有一种面粉、牛油、白豆蔻和酒的混合物在冒热气,她说:
——您的丫头制备的接风的饮料,您就大口喝了罢。
他回答:
——愿你有福!
他机械地拿起她献给他的金瓶。
同时,他打量她,那样严酷专一,萨郎宝不安了,结巴道:
——噢,主子!人家对您讲了……
哈米加低声道:
——是的!我全知道!
这是她在认罪?还是讲那些野蛮人?于是他泛泛地表示,希望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解决这些令公众困扰的事。
萨郎宝嚷道:
——噢,父亲!您抹不掉那已经铸成的大错!
于是他往后倒退,萨郎宝惊于他的震惊,因为她没有想到过迦太基,仅仅想着她曾经参与的渎神的罪行。这位威慑三军的人物,她根本就不熟悉,神明一样使她畏惧,他已经猜破了,他知道一切,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她喊着:
——饶恕我!
哈米加低下头,慢慢地。
虽然愿意认罪,她不敢张开嘴唇,但几几乎被怜恤和安慰的需要窒息了。哈米加直想毁弃他的誓言。他没有,由于骄傲,也由于害怕真就结束了他的猜疑,所以面对面,为了刺取她藏在心底的东西,他用尽力量看着她。
视线太沉重了,萨郎宝喘吁着,支持不住,一点一点把头缩进肩膀。他现在确定她曾经接受一个野蛮人的拥抱了,他颤栗了,举起两个拳头。她喊了一声,倒在她的侍女中间,她们急急围了过来。
哈米加旋转脚跟。随从全跟他走了。
货栈的门打开,他走进一座大的圆厅,仿佛辐辏之于轴,连结各个厅房的长廊全在这里聚集,中央立着一座石盘,四周有栏杆撑持着堆在地毡上面的坐垫。
徐率特先是大步疾行,喘着粗气,脚后跟打着地面,手在额头拂来拂去,就像一个人让苍蝇困住了。他摇着头,但是瞥见他积聚的财富,他平静了。长廊的距离引着他的思想,流散在其他充满了更珍贵的宝藏的厅房。铜片、银块、铁条和从锡岛(锡岛是传说中法国布列塔尼半岛以西,比斯开湾中靠近卢瓦河入海口处的一些出产锡的小岛。由于泥土淤积,如今已不复存在。)跨过黑暗之海(黑暗之海是当时航海人对环绕西班牙的大西洋海域的一种敬畏提法。)带来的锡球交错着;黑人地区生产的树胶溢出了棕榈树皮做的口袋;聚在皮袋里面的金沙,不知不觉又从太旧的缝口漏掉。由海洋植物抽得的细线,悬在来自埃及、希腊、塔浦拉班岛(塔浦拉班岛是靠近斯里兰卡南部海岸的一座小岛。)和犹太山地(犹太山地又称朱迪亚,是古巴勒斯坦南部地区的名称,即今巴勒斯坦南部和约旦西南部。)的亚麻中间;好些珊瑚般的摆设,仿佛大捧的荆棘,在墙边杈枒倒竖;香料、皮革、调料和一大把一大把捆在房顶的鸵鸟羽毛,发出一种形容不来的气味在空中飘浮。象牙在尖梢绑好,直立在每一长廊之前,形成门上一座穹窿。
最后,他走上石盘。随从全交起臂,低下头,同时阿布达努尼穆,一副骄傲的神情,举起他头上尖尖的小冠。
哈米加问着管船务的头目。这是一位老水手,眼皮经不住海风吹打,粗糙皲裂;一团团白胡子一直垂到腰臀,就像风暴的泡沫还留在他的胡须上面。
他回答,他曾经由嘉代司和提米亚马塔派出一队船,绕过南角和香料海岬,打算驶到以旬迦别(以旬迦别是亚喀巴湾最北端港口的旧称,即今以色列的埃拉特港。)。
别的船继续在西方航行,四个月里面没有遇到海岸,但是船头和水草搅在一起,天边不断有瀑布的声音在响,血色的雾翳蔽住太阳,一阵香喷喷的风把水手全吹困了,他们的记忆已经乱了,如今是话也说不清了。不过,船总算进了西古提人(西古提人,又称斯基泰人、西徐亚人,是古代居住在黑海以北的具有伊朗血统的游牧民族,善骑射,曾击败波斯帝国大流士的入侵。)的河流,深入克尔奇斯(克尔奇斯是古代格鲁吉亚地区的一个王国。)、因格拉人(因格拉人是古代波罗的海地区芬兰-乌戈尔语系的一个土著分支。)和艾斯提安人(艾斯提安人是小亚细亚西北部,古代比提尼亚地区的一个民族。)的地域,在群岛上抢到了一千五百名姑娘,为了保守航行路线的秘密,把所有在艾斯垂孟海岬(艾斯垂孟海岬位于西班牙的加斯科涅海湾。)之外航行的外国船只击沉。托勒密王扣下了舍巴耳(舍巴耳在埃塞俄比亚境内。)的香料,锡腊库扎、以拉他(以拉他,也称以禄,位于红海亚喀巴湾顶端沿岸的古代城市,即今约旦的亚喀巴。)、科西嘉和一些小岛没有东西给。接着老水手放低声音,宣布有一艘三层橹的战舰在卢西喀达(卢西喀达是古代奴米第亚的海港,即今利比亚的斯基克达港。)被奴米第亚人掳去了,
——主子,因为他们和他们有勾结。
哈米加皱着眉,随后他做手势叫管商旅的头目讲话,这人裹着一件棕色袍子,不扎带子,头拿一条长长的白幅包起,飘过他的口边,朝后搭在肩膀上面。
商队照常在冬分出发。可是,一千五百人走进偏僻的埃塞俄比亚,他们有优良的骆驼、崭新的皮袋和大批的花布,却只有一个人回到迦太基,——此外不是累死,便是由于沙漠的恐怖疯了;——这个人说他走过阿塔朗特人(阿塔朗特人是利比亚的土著部落。)和大猿的地区,远在黑哈路实山(黑哈路实山是位于非洲北部的山脉。)以外,曾经看见若干广袤的王国,最无谓的器皿全是金子铸的;一条奶色的河流,海一样浩渺;蓝色的树林,香料堆成的山,在岩石上生长的人脸妖怪,瞳仁看着你,像花一样绽放;随后,在满是巨龙的湖泊后面,有水晶的山架住太阳。有从印度回来的人,带着孔雀、胡椒和新的织物。至于那些沿着锡尔特湾和阿蒙庙去买玛瑙的人们,不用说,在沙漠地里死光了。皆土里和法沙纳(法沙纳是在利比亚昔兰尼加地区的一座城市。)的商队照旧供给各自的商品,但是如今,商旅头目却不敢组织任何商队了。
哈米加明白,佣兵占住了四乡。默默呻吟了一声,换了个肘子支撑,管田地的头目虽说肩膀宽,瞳仁又红又大,可是害怕说话,直打哆嗦。扁鼻子像只獒犬,脸上蒙着一个树皮的筋编织的网,他系了一条带毛的豹皮腰带,上面挂着两把可怕的宽刀。
哈米加一朝他转过身子,他就开始叫喊,援引了所有的神明。这不是他的错!他没有办法!他注意气候、土壤、星宿,在冬至播种,在下弦芟剪,检查奴隶,留心他们的衣着。
但是哈米加嫌他啰嗦。他响了一下舌头,挂刀的人连忙就说:
——啊!主子!他们抢光了一切!什么也砸!什么也毁!在马萨拉,他们砍掉了三千棵树;在雨巴达,他们捣毁了仓库,填死了水池子!在特代司,他们装走了一千五百高冒(高冒是古代容量单位。)的面粉;在马辣萨纳,他们杀了牧羊人,吃了羊,还烧了你的房子,你夏天来住的柏木大梁的好房子!在杜布耳包收割大麦的奴隶全逃进山里去了;驴、驴骡、骡子、陶耳闵(陶耳闵是西西里岛东北部靠近墨西拿的山城。)的牛、奥兰日(奥兰日是西班牙的地名,出产良马。)的马,一只也不见了!全带走了!毁定了!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他哭着继续道:
——啊!您要是知道从前地窖里有多满,犁头有多亮!啊!壮实的公羊!啊!壮实的公牛!……
哈米加的怒火把自己噎住,最后爆发了:
——住嘴!难道我真就成了一个穷光蛋?别撒谎!讲真话!我要弄清楚我全部丢掉的东西,哪怕只剩一谢克,只剩一辆车,我也要弄清楚!阿布达努尼穆,拿账给我看,船账、商队账、田地账、家用账!你们要是黑了良心的话,当心你们的脑壳!——走开!
所有的管事,全头垂到地面,倒退着,走了出去。
阿布达努尼穆到壁阁中间取出一些绳结、布条或者纸莎草条,写着细字的羊肩胛骨,把它们放在哈米加的脚边,另拿一个木框呈到他的两手当中,木框里面嵌着三根串着金球、银球和角球的线。他开始念道:
——马巴勒岬区有一百九十二所房子租给新迦太基人,按月收一个拜喀(拜喀(《圣经》中译为比加)是和西克等值的货币单位,等于半个谢克。)。
——不成!太多了!对穷人要慈悲!你记下那些你觉得最有胆量的人的名字,想法子打听一下他们拥护不拥护共和国!还有呢?
阿布达努尼穆惊于这种慷慨,迟疑了。
哈米加从他的手里夺过布条。
——怎么的啦?围着嘉蒙的三座府第,一个月才十二开西塔(开西塔也是古代货币单位,数值不详,应不低于谢克。)!改成二十!我不想让有钱人把我给坑了。
大总管行了一个长礼,然后道:
——借给提伊拉斯两吉卡耳(吉卡耳是古代重量与货币单位,有轻重之分,分别相当于1个达郎(36公斤)或2个达郎(72公斤)。),季终为期,按海上利息,本三利一;借给巴耳马喀耳提一千五百西克,三十名奴隶做抵押。不过十二名在咸水地死掉了。
徐率特笑着道:
——那是因为他们不结实!没有关系!他要钱,借给他好了!钱永远应该出借,但利息不同,依照各人的财富。
于是总管急急忙忙往下读着一切进账:阿纳巴(阿纳巴是阿尔及利亚东北部的天然良港,靠近突尼斯。)的铁矿、珊瑚采集地、红颜料作坊、希腊居留民的田赋、运往阿拉伯的银子(能换回十倍金子)、抢掠船舶的收益——其中要扣除月神庙征收的什一税。
——主子,每回我都少报给他们四分之一!
哈米加拨弄算盘,球在手指底下响着。
——够啦!你支付了些什么?
——依据这些凭信(已经确认了),付给科林斯(科林斯是古希腊的重要城邦,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东北。)的斯塔陶尼克莱斯和三位亚历山大城(亚历山大城是古埃及在地中海的重要港口城市。)的商人三千雅典德拉克马(德拉克马是古希腊重量和货币单位,约3.24克,相当于半个西克。)和十二叙利亚金达郎。一艘三层橹的战舰,每月水手的粮食涨到二十弥那(弥那是古希腊重量和货币单位,等于200德拉克马,相当于50个谢克。)……
——我知道!丢掉的有多少?
总管道:
——这是那些铅皮上记的账。至于合伙租借的船只,因为必须常常把货物丢到海里,后来就按照合伙的人数,匀摊数目不等的损失。从军械库借来的缆索,因为没有办法归还,在远征雨地克之前,席西特要了八百开西塔去。
哈米加低下头道:
——又是他们!
他好半晌没有作声,他觉得好像所有怒恨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可是麦嘉辣的开销,我怎么没有看见?
阿布达努尼穆的脸色苍白了,他从另一个壁阁取出好些皮绳子一捆一捆串好的枫木小板。
哈米加听他读,对于家常琐碎感到兴趣,列举数字的声音的单调使他平静下来,阿布达努尼穆的声音越来越慢。他忽然把木板子丢在地上,自己也趴了下去,伸开胳膊,做出罪犯受刑的姿势。哈米加无动于衷,捡起账片,他的嘴唇咧开了,他的眼睛睁大了,仅仅一天的工夫就见肉、鱼、鸟、酒和香料的消费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还不算砸碎的瓶罐、死了的奴隶、丢掉的地毯。
阿布达努尼穆一直匍匐着,把野蛮人的宴会说给他听。他没有能够推脱掉元老们的命令,——再说,萨郎宝愿意多花钱,好好儿招待兵士。
听到女儿的名字,哈米加一下跳起来。随后他收紧嘴唇,蹲到坐垫上面,拿指甲撕着坐垫的穗子,喘着气,瞳仁定定的。他说道:
——起来!
他走下了石盘。
阿布达努尼穆跟着他走,膝盖直打哆嗦。于是,抓住一根铁棍子,他像个疯子似的掀动铺地的石板。一块圆木盖跳了起来,不一会儿,沿着长廊,露出好几块这样大的圆木盖,盖子底下都是收藏谷物的地洞。
颤索的总管道:
——您看,神的眼睛,他们还没有全拿走!它们每个有五十肘深,全都是满的!您在外的期间,我叫人在军械库、在花园,到处全挖了洞!您的家里藏满了麦子,就像您的心里全是智慧。
微笑飘过哈米加的脸:
——办得好,阿布达努尼穆!
随后,附在他的耳边:
——不管什么价钱,不管什么地方,伊特鲁里亚(伊特鲁里亚是古代意大利中北部地区的称呼。)也好,布鲁提屋穆也好,弄麦子来!聚着,守着!我必须一个人霸占迦太基的全部麦子。
接着,他们来到长廊的尽头,阿布达努尼穆拿起一把挂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一间方方正正的大屋子,中央拿柏木柱子分开。金钱、银钱和铜钱,放在桌子上面,或者塞在壁龛里面,顺着四边的墙,一直上到屋子的顶梁。河马皮做的大筐子在角落托着整排稍小的口袋;石板上的铜币堆成了小山;有些地方,钱堆太高了,倒了下来,样子好像倒塌了的柱子。迦太基的大钱,上面铸着达妮媞和一匹马在一株棕榈树底下,它们和殖民地的大钱混在一起,上面铸着公牛、星星、圆球或者月牙。随后就见数目不等、面值不同、大大小小、各种年代的货币——亚述的古币,如指甲般薄;拉提屋穆的古钱,比巴掌还厚;艾伊纳(艾伊纳是距离雅典仅17海里的小岛,但古希腊时期却是雅典经济上的主要竞争对手。岛名含义“鸽子岛”,也是早年腓尼基定居者命名的。)的纽扣货币,巴克特里亚(巴克特里亚在兴都库什山以北的阿富汗东北部地区,公元前3世纪中叶希腊殖民者曾在此建立奴隶制的巴克特里亚王国,中国史书上称之为“大夏”。)的板形货币,拉塞代冒的短棒货币;有些钱长了锈,起了油,被水浸绿了,或者给火烧黑了,不是渔网捞起来的,便是围城之后废墟中间捡到的。徐率特很快就计算出来眼前的数目和方才他听到的亏盈是否相符,他正要走开,瞥见三只铜坛完全成了空的。阿布达努尼穆表示恐怖,把头转开,哈米加耐下心,不作声。
他们穿过别的长廊、别的厅房,最后来到一座门前,为了门户加严,依照新近传到迦太基的罗马人的习惯,拿一条长链子把一个人拦腰捆在墙上。他的胡须和他的指甲异常之长,他不停地左右摆动,仿佛一只被囚的野兽。他一认出哈米加,便扑向他嚷道:
——慈悲呀,神的眼睛!可怜呀!杀了我罢!我有十年没有看见太阳了!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发发慈悲!
哈米加不回答他,拍了拍手,出来三个人。于是四个人同时挺起胳膊,把关住门的大棍子从门环抽出。哈米加拿了一根火把,在黑暗之中消失了。
据说这里是家族坟穴所在,然而见到的只是一口大井。井掘来仅仅为了欺唬窃盗,实际空无所有。哈米加走过旁边,随后,他弯下腰,推着一个十分沉重的磨,围着轴座旋开,顺着这个洞口,走进一间锥形房子。
铜片覆着墙,中央是一个花岗石座,上面立着一尊叫做阿莱特的喀毕尔神像,传说中塞提拜芮(塞提拜芮指西班牙东北部的山区。)矿穴的发现者。靠地,在神座底下,十字交叉地堆放着一些巨大的金盾和极其硕大的实心银瓶,这些银瓶奇形怪状,根本无法使用,只是由于人们惯于把大量的金属铸成这种难以盗用、甚至连动也几乎不能动的东西。
他用火炬点着了固定在神像帽子上的一盏矿灯,于是绿色、黄色、蓝色、紫色、像酒一样颜色、像血一样颜色的火光,立即照亮了大厅。这里到处都是宝石,有的装在金葫芦里,这些葫芦像路灯一样悬挂在铜片上,有的还保持天然的矿石形态沿着墙脚堆放。它们有用投石器从山上砸下来的柯拉伊石(柯拉伊石是一种古代浅蓝绿色的半成品宝石。)、猞猁尿凝结成的红宝石、月亮上掉下来的陨石、波斯的纯绿宝石、金刚钻、印度的闪色宝石、绿柱石,还有三种不同类型的红宝石、四种不同的蓝宝石、十二种不同的绿宝石。它们闪烁着,像飞溅的乳汁、蓝色的冰晶和银粉,向四周散发出成片、成束,或星星般的光芒。因雷电而生的雷公石挨着能疗毒的玉髓璀璨发光。来自扎巴喀山的黄玉,可以克制恐惧;巴克特里亚的蛋白石,可以预防流产;还有阿蒙角,放在床下就可以使人做梦。
宝石的光芒和灯光同时从巨大的金盾中反射出来。哈米加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微笑;——他意识到自己拥有财富的欢乐远胜于实际看到这些珍宝。他的财富是无人企及的、取之不竭的、无穷无尽的。长眠在他脚下的祖先,把他们某些永生的东西注入他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同地下的神祇十分接近。就如同喀毕尔诸神中的一位一样快乐,他感到强烈的光线照到他的脸上,就像有一张看不见的网,越过深渊,用网的尽头把他系在世界的中心。
一个念头让他心头猛地一颤,立刻转到神像后面,直接奔墙而去。他抬起胳膊看臂上刺的花纹:一条横线加两条竖线,这是迦南人记录的数字十三。于是数到第十三块铜片,他把宽大的袖筒卷了起来,伸直右臂,仔细辨认上面另一些更复杂的线条,同时手指像弹里拉琴一样在墙上移动。然后,他用大拇指敲了七下,那块墙体就整个移开了。
墙后面藏着个小地窖,里面是些神秘的、叫不上名字、无法估价的奇珍异宝。哈米加走下三级台阶,从一个银桶里捞出一块浸泡在黑色液体里的羊驼皮,然后再回到上面。
这时,阿布达劳尼穆赶到他的前面行走。手里握着一根圆头上装着铃铛的长手杖,边走边用它敲打地面的石板,走到每间屋子前面,他都呼喊着哈米加的名字,还加上许多动听的颂词和祝福。
所有的走廊都汇聚到一个环形的回廊,这里沿墙码放着檀香木条、成袋的散沫花(散沫花,俗称指甲花,生长于热带的一种灌木,花极香,叶可作红色染料。)、成瓶的利姆诺斯土(利姆诺斯是希腊位于爱琴海北部的岛屿,以火山岩为主,东部有肥沃平原。古时候,利姆诺斯土被用于治疗蛇咬伤、创伤和鼠疫。),以及盛满珍珠的龟壳。徐率特走过的时候,他的外衣毫不在意地拂着这些宝物,甚至连太阳神的光线培育出来的巨大琥珀也照样一眼都不看。
一阵香雾飘了出来。
——把门打开!
他们走了进去。
许多赤条条的男人正在揉面、研磨草药、拨弄炭火、把油灌进坛子、打开和关上在墙的四壁上挖的无数卵形小巢,整间屋子就像是个蜂窠。小巢里塞满了诃子(诃子是一种使君子科乔木,高30米,果实入药。)、伪没药(伪没药,音译普渡拉克,又称非洲香脂,是一种类似于没药的芳香树脂,从某种没药属灌木或树木中提取。)、藏红花和香堇菜(香堇菜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全草入药。)。到处散放着树胶、粉末、根茎、玻璃药瓶、绣线菊(绣线菊是蔷薇科直立灌木,高达2米,它的子、叶、根均可入药。)枝叶、玫瑰花瓣,等等;尽管屋子中央一个旋转的青铜三脚架上有安息香(安息香是安息香科植物的干燥树脂,是一种宝贵的药材。)在劈啪作响,这里的种种气味仍然使人窒息。
香料总管身子细长而脸色苍白,就像根蜡烛,他走到哈米加跟前,把一卷香脂捏碎放在哈米加手里,另外两个人用香根菊(香根菊是菊属大灌木,水生植物,多用于化妆保健品。)叶来给哈米加摩擦脚跟。哈米加把他们推开。他们都是些品行不端的昔兰尼人,只是由于身怀秘技才受到重视。
为了卖乖,香料总管用一个金银合金勺,盛了一点叙利亚蒌叶(蒌叶,又名蒟酱、槟榔蒌,攀援藤本植物,富含挥发油,可入药或作调料。)油给徐率特品尝,接着他又用一把锥子刺破了三粒印度牛黄。主人是懂行的,他拿起一只装满香料的羚羊角,把它挪近炭火,侧举在袍子上方,登时袍子上出现了一滴棕色斑点,原来这是假货。于是他狠狠盯住香料总管,一句话不说就把羚羊角扔他脸上。
这些假货会带来很大损失,他气愤得那么厉害,以致看见准备出口的成包的甘松香膏(甘松香膏,古代一种贵重的香膏,有麝香味,取自匙叶甘松的根茎。),他就下令往里面多掺些锑,使货物更重些。
然后,他问专供他使用的三盒波斯香精油到哪里去了。
香料总管供认自己失察,当时佣兵举着刀狂吼着冲进来,他只好把墙上的巢房全打开了。
徐率特大喝道:
——原来你害怕他们更甚于害怕我!
他的两只眼珠透过烟雾就像火炬一样射到脸色惨白的总管身上,这大个子刚开始醒悟过来。
——阿布达劳尼穆!在日落以前你让他尝尝鞭刑的滋味,要打到他皮开肉绽!
这点损失比起别的损失来显然微不足道,可是却把他激怒了;因为尽管他拼命想从脑子里赶走蛮族人,可他们总是回来。他们似乎无处不在并且和他女儿的耻辱紧密相联,他痛恨整个府第的人都知道这事却没人告诉他。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强把他推入灾难的深渊,于是他发疯似的四处巡视,查看了交易所后面仓库里的沥青、木材、铁锚和缆索、蜂蜜和蜡的存量,视察了布匹堆栈、食品储藏室、大理石工场以及存放席芙穆的库房。
接着,他又走到花园的另一边,视察府第手艺人的窝棚,他们的产品都用来出售。裁缝在绣一口钟,有的人在织网,还有的人在装饰靠垫或裁剪皮带鞋,埃及工人在用贝介磨纸莎草,织布的梭子声和打造兵器的铁砧声不绝于耳。
哈米加对兵器匠说:
——多给我打些利剑!不停地打!我太需要它们了。
说完他从怀里扯出那块在毒液里浸过的羚羊皮,叫人给他裁剪一副护胸甲,它会比青铜甲更结实,刀枪和火攻都不怕。
当他走近工人的时候,阿布达劳尼穆想把哈米加的怒气转移到工人们的身上,于是嘴里嘀嘀咕咕地指责工人们的工作:
——这算干的什么活!真可耻!主人对你们太宽容了。
哈米加没有理他的话,就走出去了。
他放慢了脚步,因为到处都有烧焦了的大树挡住了去路,就像是牧人扎过营的树林一样,而且栅栏也倒了,沟渠里的水也没了,烂泥水洼当中布满了玻璃碎片和猴子的枯骨。破布条东一处西一处地挂在灌木丛里,柠檬树底下腐烂的花朵已成了一堆堆黄色的粪土。奴仆们满心以为主人再不会回来,所以一切全都撂下不管了。
每走一步,他都会发现新的灾难,给他所不想知道的那件事多加了一份佐证。他真是穿着大红短靴偏踩秽物,自找晦气,而他又不能把这些蛮族人都抓来,当着他的面用投石机打得粉身碎骨!他恨自己不该为他们辩护,这太丢人,完全是欺骗、是背叛!眼下他既不能对佣兵进行报复,又不能对元老们、对萨郎宝或者其他任何人进行报复,为了发泄怒气,所以他就把管理花园的所有奴隶全都罚到矿里去服苦役。
阿布达劳尼穆每次看见他走近象园,便禁不住哆嗦起来。可是哈米加还是走上了通磨坊的小路,因为听到那里传来一片凄凉的悲鸣。
沉重的石磨在漫天的粉尘中转动。石磨就是两块叠在一起的锥形斑岩石,上面那块有个漏斗,依靠几根结实的粗木杠子推着它,在下面那块磨盘上旋转。有些男人在用胸膛和手臂推着木杠,另一些人套着轭在牵拉。胸带的摩擦在他们腋窝四周留下了一片片化脓的痂盖,就像人们在驴子的肩上看到的那样;身上虚披着污黑的破衣烂衫,差点儿都遮不住腚,垂下来的破布条像条长尾巴拍打着他们的小腿。他们的两眼通红,胸脯伴着脚上铁链的响声在一上一下喘气。他们的嘴上戴着嘴套,用两根铜链系紧,让他们没法吃面粉;手上套着无指手套,让他们没法偷拿。
主人一走进来,木杠子嘎嘎地响得更厉害了。谷粒吱吱地被碾得粉碎。有几个人跌倒了跪在地上,别的人跨了过去继续推着。
他召见奴隶总管吉德南。这个人来了,拿华丽的服饰来炫耀他的高贵职位。他穿的长衫,底边两侧开叉,是拿精美的红衣料裁制的;耳朵上挂着沉甸甸的耳环;裹腿布里夹着一条金带子,像金蛇绕树,从脚踝一直缚到腰胯;手上戴满戒指,握着一串鸡麻(鸡麻,又称白棣棠、双珠母,蔷薇科落叶灌木,其黑色或褐色核果可入药,也可供玩赏。)核果做的手串,说是用来识别那些癫痫病人。
哈米加做个手势叫他去掉那些奴隶的嘴套。于是这群人像饿狼般嚎叫着,冲向面粉,把脸埋到面粉堆里拼命吞咽。
徐率特道:
——你把他们弄得太虚弱了!
吉德南解释说这是制服他们的唯一办法。
——看来用不着送你去锡腊库扎的奴隶学堂了。把所有人都给我叫来!
于是厨师、膳食总管、马夫、跑腿的、轿夫,浴室的侍者、带着孩子的妇女,全在花园里排成一行,从交易所一直站到兽园。他们都屏息静气,一片死寂笼罩着麦嘉辣。拉长了的太阳光,照到了地下墓穴下方的潟湖。孔雀在叽叽喳喳地叫。哈米加沿着队列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说道:
——我要这么多老头儿干吗?卖掉!高卢人太多了,他们全是些酒鬼!克里特(克里特人,指克里特岛上的居民,该岛位于希腊东南的地中海域,是希腊的第一大岛。)人也太多了,他们都是骗子!给我多买些喀巴多西亚人、亚洲人和黑人!
他对于孩子那么少感到惊讶:
——吉德南,府里年年都该有孩子出生!你要在晚上把所有小屋的门全都打开,让他们使劲交配。
然后他又指示把小偷、懒虫、抗命不从的人带出来。他一边安排惩罚,一边厉声怒斥吉德南;吉德南拧着两道浓眉,像公牛一般垂着低矮的额头。
他指着一个健壮的利比亚人道:
——请看,神的眼睛,这个人想要上吊自杀,被我们发现了。
徐率特鄙夷地问那奴隶道:
——啊!你想死吗?
那人不动声色地回答:
——是的!
于是哈米加毫不考虑示范的恶果和金钱上的损失,就下令道:
——把他带走!
或许他有意向天神献祭,借此避免遭受更大的灾祸。
吉德南想把那些残疾人藏到别人后面,可哈米加还是看到了:
——你说,是谁砍掉了你的胳膊?
——是佣兵,神的眼睛。
然后他又问一个像受伤的鹭鸶一样站立不稳的萨莫奈人:
——你呢,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原来他是被总管用铁条打折了腿。
这种愚蠢的暴行激怒了徐率特,他从吉德南的手里一把夺过手串:
——慈悲的月神啊!你这条咬伤羊群的狗,该受诅咒!居然敢把我奴隶的肢体打残!啊!你这败家的畜生!把他给我扔到粪堆里去。还有许多没来的人呢?他们去哪儿了?是你和佣兵把他们给杀了吗?
他的样子恐怖至极,妇女们都吓得四散奔逃。奴隶们向后退缩,把他们两人围在中间;吉德南疯子般吻着哈米加的鞋子,哈米加站着,双臂始终举在头上。
可是,就像他在最激烈的战斗中仍能保持清醒一样,脑海中涌起了千百件令人气恼的事,想到了所有那些他极力回避的奇耻大辱;他在愤怒的刺激下,恍若置身暴风雨中的闪电,一眼就看清了以往所有的灾难。那些乡间总管由于害怕佣兵,不是逃走便是跟佣兵串通起来,他们都在坑骗他,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他大声咆哮道:
——把他们带来!拿烧红的铁在他们前额烙上懦夫的印记!
于是人们就搬来了脚镣、颈枷、刀子、矿坑里苦役犯用的锁链、拴腿的短石柱、箍住双肩的夹具,还有蝎尾鞭:一种三股末端有青铜倒钩的皮条拧成的鞭子,把它们全都码放在花园中间。
总管们全冲着太阳,贴近折磨人的摩洛神,脸朝上或朝下趴在地上;受笞刑的人靠树立着,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行刑,一个计数。
行刑的人甩开两臂举着鞭子抽打,皮条飕飕作响,连筿悬木的树皮都飞溅开来。血像雨点般洒在树叶上,鲜红的肉体瘫在树底下扭动,发出凄厉的惨叫。受烙刑的人用指甲去抓烫焦的脸皮。可以听见木头螺杆在劈啪作响,还有沉闷的撞击声,时不时有声尖叫蓦地划破天空。厨房那边,一些破衣烂衫、披头散发的男人正在努力把炭火扇旺,不停地飘来焦糊的肉味。受刑的人昏死过去,全靠捆扎胳膊的绳链拽住,才没有跌倒,他们的眼睛紧闭着,脑袋倒在肩膀上。围观的人们都吓得尖叫起来。那些狮子,或许是想起了那天的盛宴,都张开大嘴打着哈欠,伸长躯干趴在猛兽池的坑沿上。
这时候大家看见萨郎宝出现在顶层的平台上,惊慌失措地左右奔走。哈米加看见了她,感觉她似乎是在举起双臂向他求情,他挥了个厌恶的手势便钻进了象园。
这些大象是布匿各个有财势的大家族的骄傲。祖辈们曾经骑着它们建功立业,它们被看做太阳神的宠儿倍受尊崇。
麦嘉辣的象群是全迦太基最强悍的。哈米加在出征前,曾责令阿布达劳尼穆起誓照护好它们。可是如今整个象群全因伤残而死,只有三头还勉强活着,对着破碎的食槽,裹着满身尘土躺在象园的中间。
它们认出了他,向他走了过来。
一头象的两只耳朵完全撕裂了,模样可怕;另一头象的膝盖上有个巨大的伤疤;第三头象的鼻子被割断了。
它们望着他的眼神充满哀伤,就像有理性的人那样;被割去鼻子的象跪了下来,低下巨大的脑袋,试图用它那残留的难看的鼻端轻柔地爱抚他。
受到这样的爱抚,忍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扑到阿布达劳尼穆跟前狂喊道:
——啊!你这坏蛋!钉十字架!给我钉十字架!
阿布达劳尼穆吓晕了,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从青烟缓缓上升的红颜料工场后面,传来一声豺狗的嗥叫,哈米加顿住了。
一想到儿子,就像受到天神的触摸一样,他马上平静下来。儿子是他生命力量的扩展,仿佛是他自身的无限延续,四周的奴隶全弄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怒气全消。
去往红颜料工场的路要经过地窨牢房,那是一间黑条石砌成的长屋子,盖在一个方坑里面,四周有小路环绕,每个拐角上各有一架楼梯。
伊狄巴准要挨到天黑才会发出全部信号,哈米加想:现在还用不着忙。于是他进了地牢。有几个人向他叫道:
——回来!
最大胆的人跟着他走下去。
敞开的门在风中劈啪作响。借着透过狭窄的枪眼射进来的黄昏的阳光,可以瞥见牢内墙上悬挂着的一根根被砍断的链条。
这就是那些战俘留下的一切。
哈米加的脸色变得异常惨白,那些俯身在坑外张望的人都能看见他用一只手扶着墙,以免跌倒。
这时候豺狗已经一连嗥叫了三次。哈米加抬起头,但是默不作声,动也不动。直到太阳完全下山后,他才隐没在仙人掌篱笆后面;晚上,在艾实穆神庙里的富豪大会上,他一进门就说道:
——凭天神之光,我接受布匿军队的指挥权,去讨伐蛮族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