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加尔是北非的一条河流,源头在阿尔及利亚的阿特拉斯山脉,流经突尼斯北部地区,经迦太基注入地中海突尼斯湾。)之战

第二天,他就跟席西特要走二十二万三千吉卡耳金子,又让每个富豪交纳十四个金谢克的税。就连妇女和小孩也不放过。还有一件在迦太基闻所未闻的怪事,就是宗教团体也得出钱。

他征用所有的马匹、骡子和武器。谁隐匿家产,就干脆全部收缴变卖;为了警示那些守财奴,他一下子就捐了六十副铠甲、一千五百高冒的面粉,一个人的出资就和象牙商社一样多。

他派人找里古芮亚人来当佣兵,招募了三千擅长猎熊的山里人;按每人每天十五弥那的军饷,预付半年。不过还必须有一支自己的军队。他不像哈龙那样,是个公民就接收。首先他不要整天坐着不动的业者,其次,也拒绝那些大腹便便、样子胆小的人;他倒宁愿收留那些声名狼藉的人,马喀的坏蛋、蛮族人的后代和获得自由的奴隶。作为回报,他许给这些新迦太基人以完全的公民权。

他先着手整饬禁军。这些出身豪门的年轻人极其自负,认为自己执掌共和国的军机,便可恣意妄为。他解除了所有军官的职务,进行严酷的训练,让他们不停地跑步、跳跃、一口气爬上比耳萨山顶、投掷标枪、肉搏,夜里就在广场上露宿。家人们来探望,都心疼至极。

他让人打造更短的佩剑、更结实的战靴。他限制侍从的数目,下令减少辎重;摩洛神庙里藏着三百支罗马的重标枪,他不理睬大祭司的再三恳求,坚持征用。

他把从雨地克战场上生还的象,同各家私养的象集合起来,组成了一支拥有七十二头战象的可怕力量。他给所有象倌都配上木槌和凿子,一旦它们在混战中发了狂,就可以迅速凿破它们的脑壳。

他拒绝国务会议给他指派将军。元老们试图以法律逼他就范,却被他钻空子驳倒了;大家全都噤若寒蝉,臣服于他暴虐的天才。

他把战争、政府和国家财政的权责统统攥在自己手里;为避免日后遭人诟病,又特意请徐率特哈龙来审核他的账目。

他要求加固城堞,为了得到石头,他下令拆掉早已失去作用的内城的老旧城墙。虽说如今财产的多寡已取代往昔种族的藩篱,但在征服者同被征服者的后嗣之间的鸿沟依旧;因此贵族们对拆除这道残垣断壁怒目而视,而平民却莫名地感到心情舒畅。

从早到晚,全副武装的部队在街上巡行,军号声响个不停,载满盾牌、篷帐、梭标的车子开来开去。各处庭院都看到在撕扯布料的妇女,人们的热情相互感染,共和国每个角落都能触摸到哈米加的灵魂。

他让兵士成双结对,按一强一弱这样的组合交替站队,使体弱或胆小的人能在左右两个强者的引导下前进。可是他那三千里古芮亚步兵加上迦太基最优秀的战士,只够组成一个四千零九十六名重装步兵的方阵,他们头上戴着紫铜盔,手里举着七米长的梣木长矛。

他用投石器和匕首武装了两千名青年,发给他们皮带鞋,还给他们配上八百个手持圆盾和罗马佩剑的战士。

他把剩下的一千九百名禁军组成一支重骑兵,就像亚述人的胸甲骑兵一样,用红色铜甲护体。此外他还有四百多名被称为塔兰托人(塔兰托是意大利南部濒临爱奥尼亚海的港口城市。)的马上弓箭手,头戴鼬皮帽,手持双锋斧,身穿皮战袍。最后还有来自商队的一千二百个黑人,让他们混杂在胸甲骑兵队伍里,冲锋的时候用手揪着马鬃毛,随着战马奔走。一切就绪,可哈米加还是按兵不动。

他经常独自一人夤夜出城,越过潟湖一直走到马加尔河的入海口。他是想去投降佣兵吗?里古芮亚兵士守卫着他在马巴勒岬区的府第。

富豪们的猜忌似乎得到了证实:有一天,大家发现有三百个蛮族兵士来到城门口。徐率特把他们放了进来,不清楚他们是出于畏惧还是表示忠诚,总之,投奔老主人来了。

哈米加的归来并未使佣兵感到惊异;在他们看来,他是决不会死的,他回来是要履行他的承诺,这一点都不荒谬可笑,因为他们和共和国之间存在极深的隔阂。况且他们一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他们压根就没把在哈米加府第的花园里忘情饕餮当回事儿。

抓获的密探断了佣兵的这点痴念。他们中的激进派更加振振有词,就连温和派也被激怒了。而且,两处毫无进展的围城令人腻烦,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仗!许多人离开了队伍,四下游荡。听到迦太基在备战,他们全归了队;马道兴奋得直跳脚,他叫道:

——太好了,太好了!终于盼到了!

他把对萨郎宝的怨怼转到了哈米加身上。现在他仇恨的对象明确了,报复的愿望也就容易落实,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他的心里同时升腾着热烈的柔情和更加狂暴的欲念。他一会儿看见自己在兵士的簇拥下,手握长矛挑着徐率特的头颅;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那间有红色吊床的闺房,怀中紧搂着那个处女,一边吻着她的脸颊,一边抚摸她浓密的黑发。由于明知这只是个无法实现的幻想,他因而倍感折磨。不过,他向自己立誓,既然伙伴们让他当统帅,他就一定要打好这场仗;他还认定自己难以生还,所以这场战争注定残酷无情。

他去到司攀笛跟前,对他说道:

——你赶紧带上你的兵士行动!我带上我的!立刻通知欧塔芮特!一旦哈米加发动攻击,我们就全完了!听见吗?快起来!

看到马道这样威严地发号施令,司攀笛不禁惊呆了。通常马道总是听命于人的,即使发怒也很快就会过去。可现在他却是既平静又可怖,目光显得异乎寻常的坚毅,闪耀如同燔祭时的烈焰。

希腊人压根儿没理睬他提出的理由。他舒舒服服住在珠子滚边的迦太基营帐里,用银杯喝着冷饮,沉迷于用残酒占卜,重新留起头发,消消停停地指挥着围城。而且,他有耳目在城里给他通风报信,确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拿下雨地克,所以不想离开。

纳哈法在佣兵的三支部队之间游走,这时恰好也在。他支持司攀笛,甚至指责利比亚人一味恃勇好斗,一点不顾及他们的事业。

马道大声呵斥道:

——如果你怕你就滚开!你答应过的那些松脂、硫磺、大象、步兵,还有马匹,它们都在哪儿?

纳哈法提醒他,说自己上次歼灭了哈龙的最后几个步兵大队(步兵大队是古罗马的战斗编制,每队三百至六百人,十个步兵大队组成一个军团。);——至于大象,他们正在森林里猎捕,步兵正在装备,马匹也正在路上;这个奴米第亚人,一边摸弄垂在肩上的鸵鸟翎,一边恼人地讪笑着,并且那对恍若女人的眼睛转来转去。马道在他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一个陌生人冲了进来,他满头大汗,慌里慌张,两只脚淌着血,腰带也散开了。他急促的呼吸掀动消瘦的胸脯,仿佛即将炸裂。他瞪大了眼睛,说着一种听不懂的方言,似乎是在讲述一场战争。奴米第亚国王立刻跳了起来,跑出去召集他的骑兵。

骑兵们在旷野上把他围在中间。纳哈法咬紧嘴唇,低着头骑上马。然后把人马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原地待命;另一半则在他威严手势的招呼下,跟随他飞奔而去,消逝在远山之中。

司攀笛嘟囔道:

——主人!我讨厌总遇到这种猝不及防的怪事,一会儿是徐率特回来,一会儿是纳哈法跑掉……

马道轻蔑地说道:

——哼!这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倒显得更有必要抢在哈米加动手之前和欧塔芮特会合。可是放弃围城,又担心两座城里的居民会出来迎合迦太基人对他们前后夹击。深思熟虑之后,他们决定并且立即实施以下措施:

司攀笛率领一万五千人,开拔到离雨地克三里(这里的“里”,指罗马古里,等于现今的1.4725公里。)远的马加尔河大桥,为加强防御,在桥的四角建起四座配备弩炮的塔楼。再用树干、岩石、荆棘和石墙封锁所有的山路和隘口,在各个山头用柴草搭起烽火台,并且安排擅长眺望的牧人在各处设立岗哨。

哈米加肯定不会像哈龙那样取道温泉山。他该考虑到掌控着内地的欧塔芮特会截断他的去路。一开战就吃败仗必定会把他拖垮,而初战告捷可以让他开个好头,因为从国外招募佣兵还要等相当久。他也可以考虑在葡萄岬登陆,从那里出发去攻击某一支围城部队。可是这样一来他势必会遭到两支围城部队的前后夹攻,既然他手下的人少,他决不可能这样冒险。因此他只能沿着阿芮阿那山脚进军,然后向左躲开马加尔河口,直奔大桥。马道算准了就在这里等着他。

晚上,依仗火把照明,他督着工兵干活。他在伊包茶芮特、山里的工事和大桥之间马不停蹄地来回奔波。司攀笛佩服他的精力。可是在安插密探、调派哨兵、操作作战机械和制订防御计划方面,马道乖乖地听他指挥。他们谁都不再提萨郎宝,——一个是压根没想到,另一个则是羞于启齿。

马道经常朝迦太基的方向走动,企望能发现哈米加的部队。他的眼睛死盯着远处的天际,他甚至趴在地上谛听,把自己的心跳当成是行军的脚步。

他对司攀笛说,如果三天之内哈米加还不来,他就带着他的人马去找他决战。这样又拖了两天,司攀笛尽力挽留他。到了第六天一早,他还是走了。

迦太基人也和野蛮人一样亟盼着开战。无论是军营里的战士还是房舍里的平民,全都在渴望和焦躁不安。大家都在疑虑,为什么哈米加总拖着不肯出发。

哈米加不时登上艾实穆庙的圆顶,在报月人身边,观测和记录风向。

有一天,那是提别月(提别月是犹太教的10月,相当于公历12月到1月之间。)的第三天,人们看到哈米加急匆匆下了卫城。接着在马巴勒岬区,响起一片激昂的呐喊。街道突然变得异常热闹,到处是忙着武装自己的兵士,女人们围着他们边哭边紧紧地搂抱。随后他们全赶到太阳神广场集结。不许任何亲友跟随,不许同他们交谈,甚至不许走近围墙;全城一下子变得像座大坟墓一般沉寂,兵士们倚着长枪沉思默想,其他的人关在家里唉声叹气。

傍晚,部队出了迦太基城的西门,他们既没有取道突尼斯也没有进山朝雨地克方向走,而是继续沿着海岸行进。没多久就到了潟湖,那里有许多积满白盐的洼地,像一个个落在岸边的大银盘在熠耀。

水洼越来越多,地面也越来越软,把脚都捂住了。哈米加却毫不在意,带领部队继续前进。他的马身上沾满了黄色的泥点,恍若一条龙,在泥沼中扭动腰身,奋力跋涉,四周水花飞溅。天黑了下来,而且正好没有月亮。有几个人叫嚷说要淹死了,他就让奴仆过去替他们扛起武器。淤泥越来越深了。人们爬到负重的驮子背上,一些人拽紧了马尾巴前进,强者搀着弱者,里古芮亚兵士用矛尖督着步兵向前。夜更黑了。大家辨不清方向,只好停了下来。

这时徐率特打发奴仆赶到前头去找路标,那是他们事先依照他的命令按一定间隔竖好的。他们在黑暗中用叫声引路,部队便远远地摸索着跟进。

终于大家感到地面变结实了。这时,前面出现了一道模糊的白色弧线,原来他们已经到了马加尔河边。天很冷,可是不准生火取暖。

午夜时分,起了狂风。哈米加让兵士起身,可是不许吹号,全靠长官们轻叩肩膀把他们叫醒。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走进河里。水不及腰,涉水过河不成问题。

徐率特命令三十二头大象在河中百步远的地方排成一线,其余的象站在下游,挡住可能被水冲散的兵士。然后所有人举着武器,从两座墙壁似的通道中间渡过了马加尔河。原来哈米加早已判定西风会把沙子吹送过来壅塞河流,形成一条过河的天然通道。

部队登上河的左岸,正对着雨地克,面前是一片宽阔的平原,这对他视为部队主力的战象极为有利。

这个天才的行动使部队的士气大振。大家都信心倍增,直想马上就向蛮族人杀过去,徐率特却强迫他们休整两个时辰。天一亮,部队就分成三个梯队在平原上向前推进:第一队是大象,中间是轻步兵大队和骑兵,重装步兵方阵殿后。

在雨地克城下扎营的蛮族兵士和守在大桥周围的一万五千人,都惊讶地发现远处的地面在波动。风很猛,把地面的黄沙全都刮了起来,旋转着形成一幅接一幅遮天蔽日的沙幕,使蛮族人完全无法辨认出布匿军队。有些佣兵看到有角的头盔,误认为来的是一群公牛;另一些人看见飘舞的一口钟,还以为是翅膀;那些有旅行经验的人则耸耸肩膀,宣称这些不过是海市蜃楼。然而那个庞然大物还在继续前进。一团团缥缈如同哈气般的雾霭,在沙漠表面飘移;太阳升得更高,变得更加炙热;酷虐的光线仿佛在震颤,使天空显得更加深邃,并且穿透被照射的物体,使距离越加难以捉摸。广袤无垠的平原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一眼望不到边;几乎难以察觉起伏的地面,直达天尽头一抹粗大的蓝线,那就是众所周知的大海。两支蛮族的军队都走出营帐观看,雨地克的守军为了看得更清楚些,都挤到了城头上。

他们终于分辨出有几条横杠,上面耸立着平整的尖头。它们变粗变大,像黑色的山丘在摇晃。突然,出现了方形的灌木丛,原来是大象和长矛。所有的人齐声狂叫:“迦太基人!”然后不等信号和指挥,雨地克城下和大桥周围的两支蛮族军队就乱乱哄哄地一齐朝哈米加的部队扑去。

提起哈米加的名字,司攀笛就哆嗦起来。他喘着气不断念叨:“哈米加!哈米加!”而马道偏又不在!怎么办?无路可逃!事发突然,他惧怕徐率特,可是时间紧迫,必须当机立断,他一下子急昏了头,乱了方寸;他仿佛看见自己挨了千刀,砍了脑袋,已经死掉。可眼下正有人需要他,三万人要听他指挥,心中掀起一阵痛恨自己的暴怒,他期盼能取胜,胜利的冀望使人快乐,他自诩勇猛胜过伊巴密浓达(伊巴密浓达是古希腊城邦底比斯的著名军事政治家,在他的领导下底比斯战胜了斯巴达,成为当时希腊最强的城邦国。)。为了遮掩自己惨白的脸色,他在两颊上涂抹了朱砂,然后扣上胫甲,披好胸甲,喝了一爵烈酒,便去追赶他的部下,他们正急匆匆地奔跑着去和从雨地克方向来的队伍相会。

交战双方如此快就相遇,以致徐率特竟来不及把队伍布好战斗阵列。他逐步放慢推进的速度,大象停了下来;它们一边摇晃装饰着鸵鸟翎毛的大脑袋,一边甩动长鼻子拍打双肩。

从象阵的空隙可以望见轻步兵大队和稍后一点的胸甲骑兵,他们戴着硕大的头盔,还有在阳光下闪亮的兵器、铠甲、翎饰和舞动的军旗。这是一支拥有一万一千三百九十六人的迦太基军队,可是看上去人数好像没有这么多,因为他们排成一个两翼狭窄的长方形,所有的人全紧紧挤在一起。

看见对方人数比自己少三倍,蛮族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见不到哈米加,也许他留在后方了?这有什么关系!对这群生意人的蔑视,更加强了他们的勇气,他们可是打仗的行家里手,不等司攀笛发号施令,他们就已经行动起来。

他们排列成一条很长的直线,去包抄布匿军队的两翼,想把他们团团围住。可是,等到他们相距还有大约三百步时,大象不但不再前进,反而掉头往回走了。接着那些胸甲骑兵也掉转身跟着往回走。更使佣兵们惊讶的是,只见那些投弹兵也在往回跑。那么,迦太基人害怕了,他们在逃跑!蛮族兵士中响起一阵巨大的嘲骂声,司攀笛也从他骑的单峰骆驼上大声嚷道:

——啊!我早就料到了!冲啊!冲啊!

于是投枪、尖矛、弹丸一齐抛射出去。大象屁股挨扎,越跑越快,随之带起一片浓密的尘埃,一转眼它们就如魅影般消失在茫茫云雾里。

突然,从云雾深处传来了杂沓的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那疯狂吹响的盖过脚步声的尖厉的军号。蛮族兵士面前那片喧嚣嘈杂、尘埃弥漫的空间,就像一个有巨大吸力的漩涡,有些人冲了进去。一队队布匿的轻步兵大队出现了,他们在合拢起来。同时,大家都看到有些兵士用脚追着飞驰的骑兵在狂奔。

原来哈米加命令重装步兵方阵拉开空当,让大象、轻步兵和骑兵从中间通过,迅速转到两翼。他对蛮族军队的距离估算得极其精准,以致当他们冲到跟前时,整个迦太基军队已经排成一长条直线。

中央矗立着重装步兵方阵,由每边十六个人的一组组实心小方阵(这种每边16人的小方阵是古罗马军队步兵建制的基本单位,即256人为一组。)组成。每一列的排头兵都被高低不平突出在他们面前的锋利的长矛裹在中间,因为前六行的兵士都用手握着枪杆的中部,相互交叉地举着,而后十行则把长矛分别架在前一行兵士的肩上。每个人的脸都在面甲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右腿都有紫铜胫甲保护,巨大的柱形盾牌可以一直盖到膝部,这个可怕的方阵整齐划一地行动,就像一只活着的野兽,又像一台在运转的机器。两队大象按常规的阵列守护着方阵的两翼,一边在不停地把刺进它们黑皮肤里的箭和矛抖落下来。印度象倌蜷缩在大象肩头一簇簇白翎饰中间,用匙状鱼叉来管束它们;肩膀以下藏身在象塔里的兵士,靠着巨大弓弩不停地摆弄装有点燃的麻絮的卷线杆。在大象左右两侧是轻快地奔跑着的投弹兵,腰间和头上各拴着一个投石器,右手里还拿着一个。接下去是胸甲骑兵,每个骑兵都有一名黑人掩护,骑手和坐骑都披挂着金甲,长矛的矛尖搁置在战马的两耳之间。再后边是散开的轻步兵,在他们举着的猞猁皮盾牌上头,露出用左手握着的标枪的枪尖。在这道兵墙的两头作为收煞的,则是塔兰托弓箭手,每人带着两匹拴在一起的战马。

蛮族军队正好相反,没有办法维持住他们的队列。他们的阵线拉得太长,出现了凹陷和空当,每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迦太基的重装步兵方阵凶猛地行动起来了,所有的长矛都向前戳;佣兵脆弱的战线在这样的重压下,很快就被从中间切断了。

于是迦太基人的两翼便伸展开来包抄他们,大象也跟着前进。重装步兵方阵斜伸着的长矛把蛮族军队切成两半,这两大块军队在拼命挣扎,迦太基的两翼用投石器和弓箭把他们压回到重装步兵方阵跟前。没有骑兵来救他们脱困,仅有的两百名奴米第亚骑兵遇上了右路的胸甲骑兵队。其他人全被围在里面,突不出来。情势危急,必须迅速采取对策。

司攀笛下令同时攻击方阵两侧,企图从侧翼打开缺口。可是方阵较短的那几行从较长的那几行下溜进去,然后迅速复位,转过来用两翼对付蛮族军队,同刚才的正面进攻一样可怕。

蛮族兵士想把对手的长矛砍断,可是受到背后骑兵的牵制。重装步兵方阵凭借大象,时而收紧,时而展开,而且不断变换阵型:方形、锥形、菱形、梯形,或者金字塔形。方阵内部还在不停地进行着排头到排尾之间的双向运动,让力竭和负伤的战士得到喘息和替换。蛮族军队发现自己被重装步兵方阵死死卡住,根本没法前进。这里简直是一片跃动着青铜鳞片和红色羽饰的海洋,而翻滚着的耀眼的盾牌就像海上的银色泡沫。汹涌的巨浪有时从一处最高点猛降到另一处最低点,然后又翻卷上来,但是有个庞然大物却立在中央一动不动。长矛交替地戳下去又抬起来。到处是飞舞着的出鞘的刀剑,快得只能看到一点闪光,骑兵队兜了个大圈子,又旋风般从后面围拢过来。

铅弹和石弹在空中飞过的嘶嘶声盖过了军官的叫喊、刺耳的喇叭和激越的里拉琴,刀剑被这些弹丸从手里打飞,脑浆给砸出了脑壳。伤兵们一只手举着盾牌护身,倚着插在地上的剑的手柄支撑自己,有些人则躺在血泊里还翻滚着去咬敌人的脚后跟。人群那么拥挤,尘土那么浓密,声音那么嘈杂,一切全都无法分辨,就连胆小鬼乞降求饶的呼喊也没人能听得见。丢失武器的人伸出手贴近扭打,胸口被铠甲挤得咔咔直响,死尸的脑袋向后耷拉着还被人用两臂紧紧箍住。有一支六十个翁布里亚人(翁布里亚地区位于亚平宁半岛中部,被称为意大利的“绿色心脏”。翁布里亚人是构成古意大利人的一个民族。)组成的蛮军队伍,死命站稳脚跟,高举矛枪,咬紧牙根,一动不动,一鼓作气打退了两组小方阵的进攻。一些伊庇鲁斯(伊庇鲁斯位于希腊西北部,临爱奥尼亚海,是希腊最多山的地区。)牧人出身的蛮族兵士,奔向左侧的胸甲骑兵,抓住马鬃,挥舞着手中的木棍,于是那些牲口把背上的人掀翻在地,自己逃到平原里去了。布匿的投弹兵们被完全冲散开了,目瞪口呆地傻站着。重装步兵方阵开始动摇了,军官们失魂落魄地来回奔走,督着兵士们向前,可是蛮族军队已经重整旗鼓,缓过气来;胜利将是他们的了。

突然一阵骇人的吼声爆发了,这是由七十二头大象发出的既痛苦又愤怒的咆哮,它们分两排冲了过来;哈米加一直等到佣兵紧紧挤作一团时才把大象放出来,印度象倌使足全力刺它们,鲜血顺着它们宽大的耳朵往下淌。它们的长鼻子涂了朱红的丹铅,笔直地伸在空中,像条红蛇,它们的前胸安装了长矛,背上披着铠甲,象牙用弯曲的铁片加长,成了两把军刀,——而且,为了使它们更凶猛,人们用胡椒、烈酒和香料合成的饮料把它们给灌醉了。它们摇动着铃铛项圈,大声吼叫,火箭开始从象背上的攻城塔里射出去,象倌都把头低下来。

为了更好地进行抵抗,蛮族兵士紧紧聚在一起向前冲,那些大象也凶猛地径直冲进人群中心。它们前胸的长矛就像船艏,在步兵大队中破浪前进,逼得他们像潮涌般后退。它们用长鼻把人勒死,或者把人卷起来,越过脑袋,甩给象塔上的兵士,它们用象牙扎透人的肚子,抛向空中,长牙上悬挂着死者的肚肠,就像船桅上悬挂着的一捆捆缆绳。蛮族兵士拼命想刺瞎它们的眼睛,砍断它们的腿;有些人钻到它们的肚子下面,奋力把利剑插进它们的肚子,一直没到剑柄,但是自己也被碾压致死;最勇猛的设法吊挂在大象身上,全然不顾火焰、弹丸和箭矢的危险,使劲割断捆绑象塔的皮带,使得柳条编的象塔也像砖石砌的塔一样垮塌。最右边的十四头大象被身上的剑伤激怒了,掉头向后排冲去;象倌急忙拿起木槌和凿子,对准它们的头骨缝,抡起胳膊狠命砸下去。

这些庞然大物倒了下去,一只压一只,叠成了一座大山。在这一大堆尸体和盔甲中间,一头体形硕大被称为“复仇之神”的战象,由于腿被链条缠住,眼睛又给箭扎瞎,被遗弃在战场哀嚎到深夜。

然而,其余的大象却像征服者那样,以毁灭一切自娱,撞倒、挤压、践踏一切,甚至攻击、踩烂死尸和残骸。为了打垮以密集环形队列包围着它们的步兵分队(步兵分队是古罗马的战斗编制,每队60至120人。),它们一边前进,一边以后腿为轴心不停地旋转。迦太基人一下子勇气倍增,重新开始战斗。

蛮族兵士的力量逐渐衰竭,一些希腊的重装步兵放下了武器,恐慌蔓延开来。他们看到司攀笛趴在他的单峰骆驼背上,用两支标枪猛扎肩头催它快跑。于是所有人都仓皇地从两翼冲出去,向着雨地克方向奔跑。

胸甲骑兵的坐骑已经疲惫不堪,没有力气再去追杀。里古芮亚步兵口渴难耐,一心只想赶到河边饮水。只有迦太基人,守在各组小方阵的中央,没吃多大苦头,眼睁睁看着复仇的良机要错过,急得跳脚。就在他们马上要拔腿去追的当口,哈米加出现了。

他胯下的那匹身上带斑点的战马,大汗淋漓,被他用银缰绳使劲勒住。他那系在军盔尖顶上的飘带在脑后飞舞,一面椭圆盾牌遮住了他的左腿。他把手中的三叉长矛一挥,全军立刻停下。

那些塔兰托骑兵飞快地从骑着的马跃到身边的备用马上,分成左右两路向河边和城市疾驰而去。

重装步兵方阵轻而易举地就消灭了残留在战场上的野蛮人。只要刀剑一举,他们闭上眼睛伸长脖子等死。遇上有人拼命反抗,迦太基人就像围打疯狗似的,从远处用石头猛砸。哈米加曾下令要留下俘虏,可是迦太基人压根儿就不打算照办,他们只想享受手刃野蛮人的快意。由于太热,他们就打着赤膊像割草人那样来收拾伤兵,等到歇手换气的时候,他们就抬眼张望着田野里的骑兵追杀蛮族兵士,看他怎样抓住对手的头发,拖着他奔跑,然后一斧头砍倒。

夜幕降临了。无论迦太基人还是野蛮人,全都不见了。一些逃散的战象,驮着烧毁的象塔在天际四处游荡。黑地里东一处西一处尚未燃尽的象塔,仿佛在浓雾中隐约可见的灯塔;原野上一片死寂,只有马加尔河水在汹涌起伏,河水被漂浮的死尸抬高了水位,把它们一直冲到了海里。

两个小时以后,马道才赶到。借着星光,他能隐约看见地上有一堆堆长短不一的东西。

原来那是一堆堆野蛮人。他俯下身子,他们都死了,他向远处呼喊,没有任何回应。

当天早上,他带着部队离开伊包茶芮特向迦太基进发。到了雨地克,司攀笛的部队刚离开,雨地克人正在焚毁那些攻城机具。他们马上开始激烈厮杀。但是大桥那边传来了令人费解的越来越响的喧嚣,马道立刻抄最近的山路赶过去,由于蛮族兵士都循着平原逃跑,一路上他谁都没碰上。

河对岸,黑暗中矗立着一堆小型金字塔似的建筑物;河这边,离他不远的地面上有许多一动不动的灯火。原来迦太基人已经撤到大桥后面,可是徐率特为了迷惑野蛮人,在河的这边又竖了无数骗人的岗哨。

马道继续前进,自以为看见了布匿的标志,因为他眼前出现了一些一动不动的马头,其实它们是固定在被隐匿起来的成捆的矛枪柄上的;而且他还听见了大声的吵闹、嘈杂的歌声和杯盏的撞击。

他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如何找到司攀笛,内心极度焦虑,感到惊慌失措,而且在黑暗中辨不清方向,于是他赶紧循着原路更急切地往回返。天已开始见亮,他从山顶上望见了雨地克城,望见了被火烧焦的攻城机具的残骸,像巨人的骷髅一样倚在城墙上。

四下里一片异乎寻常的死寂,笼罩在一股沉重压抑的氛围里。营帐跟前,在他的兵士之间,躺着无数几乎全裸的人,有的仰面朝天,有的前额枕在铠甲支撑的胳膊上。有几个人在解开腿上沾满了血的绷带。濒死的伤兵缓缓地转动着脑袋,另一些人吃力地拖着腿给他们取水喝。哨兵肩扛长矛,沿着狭窄的通道来回踱步取暖,或者恶狠狠地站着转过脸去仰望天空。

马道找到了司攀笛,他躲在一块用两根棍子支撑起来的破帆布底下,两手抱膝,耷拉着脑袋。

他们呆了好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马道低声道:

——打败了。

司攀笛凄切地重复道:

——是的,打败了!

无论问什么,他都只回以绝望的手势。

他们的耳边不停地传来揪心的唏嘘和垂死者的喘哮。马道掀开破帆布,眼前的景象立刻使他想起另一场败仗,就在这同一个地方!他恨恨地咬着牙说道:

——可恶!已经有过一次……

司攀笛打断他:

——那次你也不在。

马道叫起来:

——真倒霉!不过最终我一定能抓住他!打败他!宰了他!啊!要是当时我能在那儿的话……

一想起他错过了这场战斗,简直比吃了败仗更让他失望。他气得拔出剑,摔到地上。

——可是迦太基人到底是怎么把你打败的?

旧日的奴隶就开始讲述作战的经过。马道仿佛身临其境般地大发雷霆:驻守雨地克的部队不该扑向大桥,应该从后面围攻哈米加。

司攀笛道:

——咳!我知道!

——应该把队列的厚度沿纵深加大一倍,不该让轻步兵去对抗重装步兵方阵,要给大象让出一条通道。你们在最后关头完全可以反败为胜,用不着逃跑。

司攀笛答道:

——我看见他高举着手臂,披着宽大的红色一口钟,在飞扬的尘土上,在步兵大队的两侧,像只鹰似的来回翱翔;队伍完全按照他摆头的示意,忽儿聚拢,忽儿向前突击;人群把我们往一起推,他盯住我看,就像有把冷冰冰的剑扎进我的心脏。

马道低声自言自语道:

——他或许是特意挑好了这个日子来的?

他们一起琢磨起来,力求查明为什么徐率特会恰好在这个对他们最不利的时机到来。接着他们谈论眼下的形势,司攀笛为了减轻罪责,或者为了给自己鼓劲,宣称他们还有希望取胜。

马道道:

——我才不在乎有没有希望!哪怕只剩我一个人,我也要打到底!

希腊人跳起来嚷道:

——我也是!

他踏着大步来回走,两眼放光,一种异样的笑容使他的豺狼面孔起了皱纹。

——我们可以从头再来,只是别再离开我!我不能在阳光下作战,刀剑的光芒让我眼晕,这是种病,因为我被关在地窨里太久了。可是我能在黑夜攀越城墙,摸进城堡,要我处死的人等不到公鸡打鸣,尸首就已经冰凉!给我指定任何一样东西:仇人、珍宝、一个女人——(他又重复一遍)——一个女人,哪怕是国王的女儿,我也能很快把她送到你的脚下。你责备我被哈龙打败,其实最后我还是赢了。你承认吧!我那群猪帮了大忙,比斯巴达的步兵方阵还管用。

他急于抬高自己和重树声望,开始细数他为佣兵干下的种种业绩:

——是我,在徐率特的花园里,挑唆高卢人闹事!之后在西喀,是我利用佣兵对共和国的疑虑把他们激怒!吉斯孔想说服佣兵接受遣返,是我堵住他翻译的嘴不让他们开口。啊!那些死鬼的舌头伸出嘴外多长!你忘了吗?是我把你带进了迦太基,我偷了圣衣。把你领到她面前,我能干的事还多着呐,你等着瞧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像疯了一样。

马道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这个人总是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一个既怯懦又可怕的家伙!

希腊人把手指拧得劈啪响,同时改用快活的口吻道:

——哟嚯!雨过天会晴,苦尽甘必来!我在采石场里服过苦役,可是也曾乘着我自己的船,躺在金线编织的天篷底下,像托勒密王一样,喝过马西科(马西科是意大利中部山区名,在那不勒斯东北,有数千年葡萄酒出产史。)的葡萄酒。灾难会让我们变得更精明。只要坚持不懈,命运会向我们低头。它偏爱懂谋略的人。它会让步的!

他又回到马道身边,抓住他的胳膊道:

——主人,眼下迦太基人以为他们已经胜利了。其实你手里的整支军队都还没动用过,他们全听你的。你让他们打前锋,我的兵士为了报仇,会跟着走的。我这里也还剩下三千喀芮安人,一千二百名投弹兵和弓箭手,完整的步兵大队!组建起方阵来也没问题,我们打回去吧!

战败的不幸使马道变得痴騃了,迄今他脑子里还没有任何摆脱困境的主意。他张着大嘴听着,胸前的铜片随着剧烈的心跳起伏。他捡起剑,大叫道:

——跟我来,前进!

可是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报告说,迦太基人把阵亡的将士都带走了,大桥被彻底毁掉。哈米加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