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米加的女儿并不在意这些贱民的扰攘。
她的心被更高层次的烦恼占据了:她的大蛇,那条黑色的巨蟒,日见委顿,气息奄奄;而在迦太基人眼中,蛇是国家的也是私人的吉祥物。大家认为蛇是土地的儿子,因为蛇从土地深处出来,不用脚就能走遍大地,它的行进方式使人想起江河的蜿蜒,它的体温使人想起古代黏稠而繁殖力旺盛的黑暗,它咬着自己的尾巴所描绘的运行轨道使人想起星辰的和谐与艾实穆神的智慧。
萨郎宝的那条蛇已经多次在满月和新月时,拒绝捕食按例供给它的四只活麻雀了。它那像苍穹般在纯黑的底子上布满金色斑点的靓丽的皮肤,现在却变成黄色,松软起皱,对它的身体似乎有些过大,头部长满了毛茸茸的霉菌,在它的眼角还可以看到仿佛有红色的小斑点在移动。萨郎宝时不时地走近它的银丝篮子,掀开深红色的帘子、荷叶和鸟毛;它始终蜷成一团,仿佛一盘枯藤,动也不动。她长时间盯着它看,最后竟恍惚觉得心里也有一团东西,另一条蛇正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咽喉,要把她勒死。
她为见过圣衣而感到绝望,可同时也有点快活,内心深处还隐隐有些引以为傲。在圣衣华丽的皱褶中隐藏着某种神迹,那是翳蔽天神的云霞,宇宙存在的秘密,尽管萨郎宝对自己的好奇心感到害怕,但还是后悔没有把它掀开看。
她几乎整天蜷缩在自己房间的深处,双手抱住曲着的左腿,半张着嘴,下颏低垂,眼神呆滞。她惊恐地回想起父亲的面容,她希望进入腓尼基的深山,到阿法卡庙(阿法卡神庙在黎巴嫩,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美少年阿多尼斯被野猪咬死之地。罗马帝国时期阿法卡神庙被君士坦丁大帝摧毁。)里去朝圣,那里是达妮媞化为星星降临的地方,各种想象吸引着她,使她害怕,一天比一天加剧的孤独感包围着她。她甚至连哈米加现在的情况都不清楚。
沉思冥想到厌倦以后,她就会站起身,拖着她的那双小凉鞋在宽敞静寂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穿行,每走一步,鞋底都在她的脚后跟上敲一下。天花板上的紫晶和黄玉随处发出些光点在闪烁,萨郎宝会一边走,一边轻轻转过头来欣赏。她会走过去握住悬挂着的双耳尖底瓮的瓶颈,她会拿把大扇子来扇凉胸脯,或者在珍珠凹孔里焚烧肉桂自娱。日落时分,达纳克打开遮住墙上窗洞的菱形黑色毛毡,然后她的那几只同达妮媞庙里的鸽子一样搽抹过麝香的鸽子就突然飞进来,粉红色的脚爪在玻璃地板上的大麦粒中间滑动,那是她用手像在田间播种似的一把把撒下去的。然而转眼间她又会呜咽起来,动也不动地直躺在牛皮带编成的大床上,嘴里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儿,睁着眼睛,死人一样惨白,浑身冰冷,毫无感觉;可同时她却又能听到棕榈树丛里猴群的啼叫,还有那越过一层层楼台把清水车到中央斑岩蓄水池的巨轮的永无休止的辚辚声。
有时候,她会一连几天拒绝进食。她会梦见汹涌的群星在她脚下飘荡。她会把沙哈巴瑞叫来,可是等他来了,她又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他的存在对她是一种慰藉,否则她简直活不下去。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却又抗拒这样的掌控,对于这位祭司她既感到畏惧、嫉妒、憎恨,又怀有些许爱恋,她感激在他身边能体验到的一种奇妙的快感。
沙哈巴瑞擅长辨别各种疾病是哪位神祇送来的,他认定萨郎宝是受了月神辣拜媞娜的影响。为了治她的病,他叫人在她的房间里洒了马鞭草(马鞭草,又名龙牙草,多年生草本植物,入药有活血化瘀之功效。古代基督教视为驱魔之神草,用于装饰祭坛。)和铁线蕨(铁线蕨又称少女发丝,多年生草本挺水植物,常用于观赏栽培,入药有消炎止血化瘀之功效。)泡制的药水,每天早上让她服用曼德拉草(曼德拉草是茄参属植物,又称风茄或毒参茄,有很强的麻醉致幻作用。),睡觉时枕的是大祭司们亲手调配的装有各种香料的香囊,他连巴辣草(巴辣草是迦南人传说中一种能驱魔的植物,福楼拜在小说《希罗底》中也曾提及。)也用上了,这种植物有火一样颜色的根,能把致命的凶神赶回北方,最后他还转向北极星,嘟囔了三次达妮媞的神秘名字;可是萨郎宝照样难受,苦闷更加深了。
在迦太基,没人能比沙哈巴瑞更有学问。年轻时他曾经在巴比伦附近波尔西帕(波尔西帕,又称尼姆鲁德,曾是亚述帝国都城,位于伊拉克摩苏尔南39公里。)城的祆教(祆教又称拜火教,或以其创教者名称之为琐罗亚斯德教,曾是古波斯国的国教,这里的主祭学校是祆教培训其主持重大庆典的祭司的机构。)主祭学校念过书,后来又遨游过萨莫色雷斯(萨莫色雷斯是北爱琴海中的希腊岛屿,岛上有古希腊的万神庙,法国卢浮宫的镇馆三宝之一的“有翼胜利女神”雕像便是在该岛上发现的。)、培希奴(培希奴是土耳其小亚细亚北方位于萨卡里亚河上游的一座小城,因希腊神话传说中弗里吉亚国王弥达斯在此为地母库柏勒修建神庙而著称。)、以弗所(以弗所,又译艾菲索斯,土耳其伊兹米尔市东南40公里的古城,有保存最完好的希腊罗马古迹,其中的阿尔忒弥斯神庙被列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塞萨利(塞萨利,是希腊中部群山环抱的一片开阔山谷区,历史上以良马和骑兵闻名,西边与伊庇鲁斯接壤,东临爱琴海。)、朱迪亚,以及迷失在沙漠中的纳巴泰人(纳巴泰人,是阿拉伯一个游牧民族,由于其占据的约旦古城佩特拉是古代骆驼商队的必经之隘口而一度成为阿拉伯与印度香料、埃及黄金、地中海沥青、中国丝绸的交易中心,如今又以其建于岩石中的奇特陵墓、神庙和壁画引起关注。)的庙宇,并且沿着尼罗河岸,从大瀑布一直步行到海边。他还曾经脸上戴着面罩,挥舞着火把,当着恐怖之父斯芬克司像的胸前,把一只黑公鸡扔进山达树木(山达树是一种非洲松香树,其树脂用于制作香料和清漆。)的火堆里。他又曾下过冥后普洛塞庇娜的岩洞,他曾经见过利姆诺斯岛上迷宫中那五百根旋转的柱子,也见过塔兰托的巨大的分支烛台大放光芒,这个烛台的烛托数目同一年的日数相同;他时常在夜间会见希腊人,向他们提出问题。他对于世界的构成同对天神的本性一样关注,他曾经用放在亚历山大城柱廊里的天文仪器观测过春分秋分,还伴随托勒密三世(托勒密三世(公元前284年—前221年)又名奥厄葛提斯(施主),其妻为昔兰尼加王国贝蕾尼西二世公主。)的丈量官(丈量官,古希腊御用的计量官员,经过专门培训,用步数测量距离。希腊步略大于罗马步,600希腊步约等于625罗马步,约等于185米。)一直走到昔兰尼,通过计算自己的步数来测量天空;——由于有过这些经历,在他的头脑里萌发着一种特殊的宗教,没有清晰的模式,却因此更令人着迷和热狂。他再也不相信大地的构成像松果,认为大地是圆的,并且不停地在浩瀚的宇宙中跌落,不过跌落的速度如此神奇,以致没有任何人能察觉。
由于太阳位置在月亮之上,他就得出结论说巴力神是主神,而月亮只是它的反光和表象;何况他在人世间所看见的一切,也迫使他承认男性主掌生杀大权的法则是至高无上的。而且他私下始终把他一生不幸的原因归罪于辣拜媞娜。难道从前不是为了她,大祭司才拿一爵沸水在铙钹声中把他的生殖器阉割掉的吗?如今他只能忧郁地目送那些男人领着月神庙的女尼们消失在笃薅香树(笃薅香树,和阿月浑子即开心果同为黄连木属落叶乔木,常用做其嫁接树种。)丛的深处。
他的日子全用在检查香炉、金瓶、火钳、祭坛上拨香灰的耙子、所有的神像袍子,直到一根铜针,那是为第三小神殿里挨着祖母绿葡萄旁的一座老旧的达妮媞神像卷头发用的。每天在同样的时刻,他把悬挂在规定的几扇门前的大挂毯撩起来,用同样的姿态张开两条臂膀守在那里,或者在同一块石板上跪下祈祷;在他的周围,则是一大群赤着脚的祭司在昏暗的走廊里走来走去。
在他枯燥乏味的生活中,萨郎宝宛如墓穴坟头的一丛迎春。可是他对她非常严厉,从不减轻赎罪的苦行或尖刻的责备。他的生理缺陷好像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无性别差异的平等关系。他怨怼这年轻的姑娘,并非由于不能占有,而是由于她的美丽,更是由于她的清纯。他经常看出来她厌倦追随他的思绪。于是他回来后更加忧郁,被抛弃、空虚、孤独的感觉也更加剧了。
有时他会脱口说出一些奇怪的话,宛如巨大的闪电在萨郎宝面前划过,照亮了深渊。那通常是在晚上,他们两人单独在露台上,一起仰望星空的时候,迦太基展开在他们脚下,海湾和涨潮的大海模糊地隐在黑暗之中。
他对她解释灵魂降临人间的学说,它遵循太阳在黄道十二宫图里同样的运行路线。他伸长胳膊,指点说人类降生之门在白羊星座,而回归天神之门在摩羯星座;萨郎宝竭力要看到这两个星座,因为她把这些设想都当作事实;即使这纯属一种象征,甚至只是一种表达的方式,她也不加区别地当作真理接受,其实祭司自己也并非总能分清这种区别。
他说道:
——死者的灵魂在月亮里分解,就如尸体在地上分解一样。它们的眼泪使月亮潮湿,使它成了一个充满泥泞、残骸和风暴的黑暗居所。
她问她将来在那里会怎么样。
——首先,你将萎靡无力,轻盈得像在水面上飘浮的雾汽,然后经过漫长的考验和焦虑以后,你将返回太阳的中心,到智慧的泉源里去!
可是他没有谈起辣拜媞娜。萨郎宝以为这是他不好意思提起这位被征服的女神,于是她就用惯用的名称来呼唤月亮,并且开始祝福这颗多产而又温柔的星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喊道:
——不!不!它的繁殖能力全都是别人给的!你没有看见它总围着太阳转悠,就像一个怀春的女子在田野里追逐男子一样吗?
同时他不绝口地赞美阳光的效力。
他不仅不压制她探究神秘事物的欲望,相反,他还力图激励这种欲望,甚至似乎还很陶醉于通过阐述这种冷酷的学说来折磨她。萨郎宝尽管在对月神的爱上受到伤害,仍然全身心耽思于这种学说。
可是沙哈巴瑞越感觉自己在怀疑达妮媞,就越希望自己坚定信仰。在他的内心深处,有种内疚在揪扯他。他急需某种证明,某种天神的启示才行;为此,祭司筹划了一个方案,它既能挽救他的祖国,又能拯救他的信仰。
于是,他就开始在萨郎宝面前哀叹那桩圣衣被窃的渎神罪行和随之而来的灾难,这灾难甚至会殃及天国。然后,他突然向她说起徐率特的危险处境,他遭到马道统率的三支军队的围攻;因为在迦太基人看来,马道凭借那件圣衣,当上了野蛮人的国王;他还加上一句,说共和国和她父亲的安危,如今全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失声喊道:
——在我身上?我怎么能够……?
祭司带着轻蔑的微笑说道:
——你当然是不会同意的!
她求他说出来。最后沙哈巴瑞对她说道:
——你必须到野蛮人那里去把圣衣拿回来!
她软瘫在乌木矮凳上,两臂垂在膝间,浑身颤抖,就像在祭坛下等待被击杀的牺牲。她的太阳穴在嗡嗡作响,眼前火花乱转;在昏昏沉沉中,她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她快要死了。
可是沙哈巴瑞认为,如果辣拜媞娜获胜,圣衣取回而且迦太基得救,死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何况,她也有可能拿到纱帔而不至于丧命。
他一连三天没有过来。到了第四天傍晚,她派人去找他。
为了加强蛊惑,他向她转述了元老聚会中大家对哈米加的肆口谩骂,并且说她是有罪的,应该赎罪,辣拜媞娜要她作出牺牲。
不时有巨大的叫喊声越过马巴勒岬区传到麦嘉辣来。沙哈巴瑞和萨郎宝急忙走出去,站在船形楼梯上向下张望。
那是聚集在嘉蒙广场上的人群,大声叫嚷着要求得到武器。元老们不想提供,认为这种努力得不偿失;有些没有将领的人擅自行动,结果都白送了命。最后他们终于得到出发的许可,为了向摩洛神致敬,或者受朦胧的破坏欲驱使,他们将庙宇林子中的大柏树连根拔起,在喀毕尔神的火炬上点着树干,扛着它们走到街上唱歌游行。这些巨大的火炬摇晃着缓慢行进,它们把火光映射在庙宇屋顶的玻璃球上、巨大神像的装饰上和船舶的冲角上,它们经过城里的一座座平台,就像有许多太阳在各处滚动。他们走下了卫城。马喀的城门打开了。
沙哈巴瑞喊道:
——你准备好了吗?否则就托他们转告你父亲说你已经把他抛弃了。
她把脸藏在面纱中;巨大的火光远去了,慢慢地消失在海边的波浪里。
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恐攫住了她;她害怕摩洛神,也害怕马道。这个身材像个巨人似的男子,既然当了圣衣的主人,就能像巴力神一样驾驭辣拜媞娜,而且在她看来,他也同样会有电闪雷鸣环绕。天神的灵魂不是也有时会附身人的躯体吗?沙哈巴瑞谈到马道的时候,不也说她应该战胜摩洛神吗?马道同摩洛神已经合为一体,她无法区分,他们两个都在折磨着她。
她想预卜未来,就走到那条蛇前面,因为可以通过蛇的形态判断凶吉。可是篮子里空空如也,萨郎宝极为不安。
她发现那条蛇用尾巴卷在吊床旁的一根银栏杆上,使劲摩蹭栏杆,蜕掉暗黄的旧皮,它的身子变得又光又亮,像一把半出鞘的宝剑。
以后几天,随着她听任自己慢慢被说服,愿意去拯救达妮媞,那条大蟒也逐步复原和变粗,似乎重生了。
于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建立起一个确切的信念,认为沙哈巴瑞所表达的是神旨。一天早上,她醒过来时决心已定,便问要怎么做才能使马道交还纱帔。
沙哈巴瑞答道:
——问他要。
她又问:
——可是,如果他拒绝呢?
祭司专注地细看着她,露出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微笑。
萨郎宝仍坚持问:
——是呀,那怎么办呢?
他用手指揉搓着从法冠上垂到肩头的带子的末端,双眼低垂,动也不动。最后,看见她还是不明白,才说道:
——你要和他单独相处。
她问道:
——然后呢?
——单独待在他的营帐里。
——那又怎么样?
沙哈巴瑞咬了咬嘴唇。他在努力寻找一种委婉的表达方式:
——即便你要去死,那也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所以不用害怕!不管他做什么,都不要叫喊!不要吃惊!你必须卑躬屈膝,明白吗?必须依从他的意愿,他的意愿就是上天的旨意!
——那纱帔呢?
沙哈巴瑞答道:
——天神会作出安排的。
她又央求道:
——你能陪我一起去吗,师父?
——不能!
他让她跪下,然后举起左手,伸直右手,代她起誓说一定要把达妮媞的纱帔带回迦太基。她发毒誓表示自己愿为天神牺牲一切,沙哈巴瑞每说一句,她就声音颤抖地重复一句。
他告诉她所有该做的洁身礼和斋戒,以及怎样到达马道身边。而且会有一个熟识道路的人陪着她去。
她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现在她只想着重见圣衣的快乐,感谢沙哈巴瑞给她的劝告。
如今正是迦太基的鸽子迁徙西西里岛的季节,它们要飞往艾里克斯山和维纳丝神庙。在动身之前,连着好些天它们在彼此寻觅,相互召唤,为了聚合成群。最后,在一个黄昏,它们起飞了,就像被风吹送着的一大片白云,在大海之上的高空掠过。
天际染着血红的颜色。鸽群好像逐渐贴近海面,最后完全消失了,仿佛被波涛吞没或者跌进了太阳的大嘴。萨郎宝一直望着它们远去,最后低下了头;达纳克自以为猜出了她的哀愁,温柔地对她说道:
——女主人,它们会飞回来的。
——是的,我知道。
——你还会见到它们的。
她叹了一口气道:
——也许吧!
她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自己的决心,极其小心谨慎地实施她的计划,她不向管家们要,而是打发达纳克到肯西道的郊外去购买所需要的各种东西:朱砂、香料、亚麻腰带和几件新衣服。老女奴对这些准备非常惊奇,可又不敢问任何问题;沙哈巴瑞指定的日子到了,萨郎宝该动身了。
在十二点左右,她望见枫林深处有一个瞎老头,一只手搭在走在他前面的一个孩子的肩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靠住臀部的类似齐特拉琴(齐特拉琴是古希腊的一种和里拉琴相似的大号抱琴,有木质音板。)的黑木乐器。净身祭司、奴隶和侍女们,都被小心地支开了,谁也不让知道这件在准备中的秘密。
达纳克在房间的四角点起了四只装满松果和小豆蔻的三足香炉,然后打开几幅巴比伦的大挂毯,把它们系在绳子上,在房间四周张挂起来,因为萨郎宝不愿意被人瞧见,连墙壁也不行。那个基诺尔琴(基诺尔琴是古代犹太人用的一种七弦竖琴。)琴师就蹲在门背后,孩子在他旁边,嘴唇贴在一支芦笛上。远处街道上的喧嚣已渐消失,庙宇的列柱廊前拉出一片长长的紫色阴影,同时,在海湾的另一边,山麓、橄榄田、黄色的荒地,起起伏伏,全融入了一片青蓝色的氤氲;四周如此静谧,充溢着一种难言的沉重、压抑的气氛。
萨郎宝蹲在浴池旁的玛瑙台阶上,挽起宽大的衣袖,拿来系在肩后,然后按照宗教的仪式按部就班地开始洁身礼。
接着,达纳克递给她一个雪花石膏瓶,里面装着一种凝固的液体:一条黑狗的血,它是被一些不能生育的妇女在冬夜带到荒墓宰杀的。她拿这狗血来涂抹耳朵、脚跟、右手的拇指,以致指甲都被染红了,好像刚用手捏碎过浆果似的。
月亮升起来了,于是基诺尔琴和芦笛同时演奏起来。
萨郎宝褪下她的耳坠、项圈和手镯,脱去白色长袍;她松开发箍,让头发披落在肩上,缓缓地摇动了几分钟,为了凉快,也为了让头发完全散开。门外的音乐在继续;只有三个音符,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三个音符,急促而且激烈;琴弦铮铮,笛子呜呜;达纳克跟着节奏击掌;萨郎宝扭动着身躯,吟诵着祷文,身上的衣服一件件飘落在她脚边。
沉重的挂毯颤动起来,在悬挂它的绳子上出现了蟒蛇的脑袋。它慢慢地滑落下来,像一滴水沿着墙壁流下来一样,在洒落一地的衣衫中爬行,然后,把尾巴贴住地面,笔直地立起身来;它那比红宝石还明亮的眼睛,凝视着萨郎宝。
起初或许是怕冷,也可能是害羞,她有些犹豫。可是想起了沙哈巴瑞的命令,她立刻迎上前去;蟒蛇折下身子,拿它的中段搭住她的后脖,头和尾垂下来,就像一条断开的项链,两端一直落到地上。萨郎宝让它绕在自己胁部、胳膊底下和两膝之间,然后抓住它的下颚,让它的三角形尖嘴凑近自己的牙齿,然后半阖住眼睛,头向后仰,沉浸在月亮下。皎洁的月光仿佛一层银色的薄雾把她裹住,她的湿脚印在石板上闪着亮光,繁星在浴池深处颤动;蟒蛇有金色斑点的墨黑身子缠得更紧了。萨郎宝在它沉重的挤压下喘不过气来,腰也弯了,觉得自己像要死了;蛇用尾巴轻轻撩着她的大腿,随着音乐停止,它也跌落下来。
达纳克端着两个枝形大烛台过来,在她的身边放好,烛台里面的灯火都在一个个盛满水的水晶球里面燃烧,然后拿散沫花染红手心,把萨郎宝的双颊染红,拿锑粉给她抹上眼影,拿树胶、麝香、乌木和碾碎的飞虫脚制作的调和剂把她的眉毛画长。
萨郎宝坐在一把象牙靠背的椅子上,听任女奴给她打扮。可是这些触摸、香料的气味和长时间的斋戒,快要使她精力耗尽了。她的脸色变得这样苍白,以致达纳克赶快住了手。
萨郎宝挺了挺身子,突然振作起来。她感到不耐烦,催促女奴道:
——快接着做!
老女奴叽咕道:
——好了!好了!女主人!……再说,又没有人在等你!
萨郎宝说:
——有的!有人在等我。
达纳克惊得退开一步,她想知道得更多一点:
——女主人,你对我有什么吩咐?因为你要是离开挺长时间的话……
萨郎宝呜咽起来,女奴惊叫道:
——你在难受!为什么?别走了!或者带上我!你特别小的时候,只要一哭,我就把你抱在怀里,用我的奶头来逗你乐;如今它已被你吸干了,女主人!
她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胸脯,继续道:
——现在,我老了!我没有什么用处了!你不再爱我!有痛苦也不跟我说,你看不起你的奶妈!
于是她既心疼又气恼,眼泪沿着双颊流下来,渗进她在脸上刺的花纹里。
萨郎宝说:
——不!不!我爱你!你放心吧!
达纳克释怀了,带着像一只老猴子做鬼脸般的微笑,继续为萨郎宝梳妆打扮。听从沙哈巴瑞的指示,萨郎宝命令女奴把自己打扮得华丽些,于是她就按蛮族人的口味把她打扮得既考究又纯朴。
她贴身的长内衣很薄,是葡萄酒的颜色,外面再套上一件绣有鸟羽的长衫。腰上束着一条贴有金色鳞片的宽腰带,腰带下是条带波浪皱褶的蓝底银星衬裤。然后达纳克再给她穿上一件用赛里斯(赛里斯,古代希腊和罗马人对中国(主要是西部地区)的称呼,意为丝之国或丝来的地方。)绸裁制的白底绿条纹的宽松长袍。肩上系了一块红色方巾,边沿坠着一粒粒印度闪色绿宝石,最后,又在所有这些服饰外面,披上一件拖着长裾的黑一口钟。然后达纳克打量着她,为自己的杰作感到骄傲,忍不住说道:
——你就是到了结婚那天也不会比今天更美!
——结婚那天!
萨郎宝跟着应了一句,把手肘支在象牙靠背的椅子上,胡思乱想起来。
这时达纳克已经在她面前竖起了一面又大又高的铜镜子,可以看见全身。于是她站了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把一个垂得太低的发卷撩了上去。
她的头发撒了金粉,前额的刘海卷曲着,后面的头发像螺旋形的波浪垂在背后,发梢系着珍珠。她那红扑扑的脸颊、金光闪闪的衣饰和白皙的皮肤,在烛台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更加鲜艳;她的腰肢、胳膊、手指和脚趾上佩戴着那么多珠宝,铜镜就像太阳,把它们的闪光全反射过来;——萨郎宝站在侧身望着她的达纳克旁边,在一片眼花缭乱的景象中微笑着。
然后,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知该如何打发剩下的时间。
突然,鸡叫了。她急忙往头发上别了块很长的黄色面纱,拿了条肩巾裹住脖子,两只脚蹬进蓝色小皮靴,对达纳克说道:
——去看看桃金娘树下面是不是有个人牵着两匹马?
达纳克刚回来,萨郎宝已经走下了船形楼梯。
乳媪叫道:
——女主人!
萨郎宝回过头来,一个指头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出声,不要动。
达纳克于是沿着船艏悄悄地溜到平台尽头,远远地在月光下望见柏树林荫道上有个高大歪斜的黑影在萨郎宝身边跟着她移动,这是死亡的预兆。
达纳克回到屋里,扑在地上,用指甲抓自己的脸,揪自己的头发,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
一想到别人会听见,她便住了口,双手抱头,脸贴住石板,改为低声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