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萨郎宝带路的男子领着她攀越过灯塔,朝地下墓穴方向行进,然后沿着到处是陡峭小街的长长的莫洛亚郊区走下去。天色开始泛白。有好多次,他们需要低头躲开从墙上伸出来的棕榈木的房梁。行进中的两匹马脚下经常打滑,他们就这样来到了特韦思特城门。
两扇沉重的城门半开着;他们一走过去,城门就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起初他们沿着城堞的墙根走了好久,到了蓄水池的高处,他们就沿着代尼亚运河走上一条黄土小路,它像一条窄带子把海湾同湖隔开,一直伸展到辣代司。
无论是海上还是在原野,迦太基周围全都见不到人。深灰色的波浪在轻轻地翻滚,微风把它们的泡沫吹散,给海面添上些白色的裂痕。萨郎宝虽然裹上了所有的披巾,还是在清冷的晨风中索索发抖,长途跋涉和旷野的空气使她晕眩。接着,太阳升起,晒着她的后脑勺,又让她忍不住打瞌睡。两只牲口并排漫步小跑,蹄子陷进悄无声息的沙子里。
走过温泉山以后,地面变硬,他们速度也加快了。
尽管早已到了耕地和播种的季节,然而放眼望去,田野却像沙漠般空旷。四下里散布着一堆堆麦垛,别的地方则是焦黄的穗子正在脱落的大麦。清晰的地平线上,露出杂乱无章的村落的暗影。
路边到处都是半截烧焦的残墙断壁。村舍的屋顶坍塌了,可以看到里面尽是些陶器的碎片、破衣烂衫和各种已经被砸烂到无法辨认的生活用具。有时从废墟里会突然蹿出一个人来,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两眼冒火,可是很快他就跑掉或者消失在洞穴里。萨郎宝和她的向导并没有停下他们的脚步。
荒废的田野连绵不绝。在大片黄色的土地上,撒布着一缕缕不规整的炭灰,马蹄把这些炭灰扬在他们身后。有时他们也会遇到一处宁静的地方,一条小溪在高大的草丛里流淌;萨郎宝跨过小溪之后,总要揪几片湿漉漉的叶子,让自己的双手清凉一下。在拐过一片夹竹桃林的时候,地上躺着的一具男尸把她的马惊得跳了起来。
那个奴隶赶快过来扶她重新在马背上坐稳。他是庙里的一个圣奴,沙哈巴瑞遇到危险的差事,总是打发他去。
如今他格外小心,干脆下马,在她身边和两匹马中间步行起来;他一边奔跑,一边不时用缠在胳膊上的皮鞭抽打牲口,或者从挂在胸前的旅行袋里取出包在荷叶里的用小麦、椰枣和蛋黄做的团子,默不作声地递给萨郎宝。
中午的时候,有三个披兽皮的蛮族人在路上同他们错身而过。渐渐地人多了起来,这些人成群结队,十个、十二个、二十五个地一组一组到处游荡,有的还赶着几只山羊或者一头跛脚的母牛。他们沉重的木棍上插满了青铜尖钉,脏极了的衣服上挂着明晃晃的刀剑;瞪着两眼,露出威吓而又惊讶的表情。相遇时,有的表示惯常的问候,有些则说几句猥亵的俏皮话,沙哈巴瑞的圣奴总是用他们各自的家乡话作答。他对他们说,他护送一个生病的年轻人到远方的庙宇去治病。
日落了。听见狗吠的声音,他们循着这声音前进。
暮色中,他们看见了一幢由干燥的石头围墙围着的轮廓模糊不清的建筑。一条狗沿着墙头在奔跑,带路的圣奴朝它扔了几块小石子,然后他们走进了一间高大的有拱形圆顶的大厅。
一个老女人蜷缩在屋子中央,挨着一堆用荆棘点燃的火堆边取暖,烟从屋顶上的窟窿里冒出去。她的身子有一半藏在垂到膝盖的白头发里,什么问话也不回答,一副痴騃的模样,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要向蛮族人和迦太基人报仇的话。
带路的四下里搜索了一阵,然后回到老女人身边,问她要吃的东西。她摇摇头,两眼盯着炭火,喃喃地说道:
——我本来有手。十个指头全被砍掉。嘴巴也用不着吃了。
圣奴抓了一把金币给她看。她朝钱扑了过去,可是很快又回归僵冷不动的状态。
最后他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匕首,搁在她的脖子上。她这才战战兢兢地掀开一块大石板,拿出来一罐酒和几条用蜜糖浸渍过的伊包茶芮特的鱼。
萨郎宝转过身,不想触碰这些不洁的食物,她在大厅一角躺在铺开的马衣上睡着了。
他在天亮以前就把她叫醒。
狗在狂吠。圣奴静悄悄地走近它,一匕首就砍下了它的脑袋。然后他拿血涂抹马的鼻孔,使它们振奋起来。老女人在背后诅咒他,萨郎宝察觉了,赶忙按住挂在胸口的护身符。
他们又继续赶路。
萨郎宝不断询问是不是快要到了。道路在一座座山丘上起起伏伏。耳边听到的只是蝉鸣。阳光晒热了枯黄的野草;土地到处都是裂口,它们把地面分割成块,就像大块的铺路石板。有时爬过一条毒蛇,或者飞过几只老鹰。圣奴始终在奔跑,萨郎宝裹在披巾下面遐想,尽管天气很热,也不肯解开这些披巾,因为她怕弄脏了身上漂亮的衣服。
每隔一定距离,就立着一座塔楼,那是迦太基人建造来监视各部落的。他们走进去凉快一下,然后接着上路。
为谨慎起见,昨天他们绕了个大圈子。可是眼下一个人也碰不到,这地区非常贫瘠,野蛮人从不往这里来。
可是战争留下的疮痍又渐渐出现了。有时,在田野中央会见到一片马赛克,这可能是一座宅邸残留下来的唯一痕迹;没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橄榄树,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荆棘。他们穿过一个小镇,镇里的房屋都被烧光夷平。沿墙可以看到人的骷髅,也有骆驼和骡子的骸骨。被啃掉半截的腐尸会把街道堵住。
夜幕降临。天低云密。
他们继续向西往上走了两个小时,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小火堆。
火堆在圆形剧场般的谷底熠耀。有些金甲在移动时会在四下里闪闪发光,那是布匿军营里胸甲骑兵们的铠甲。接着,他们又在四周看到别的更多的火光,那是野蛮人的兵营,因为现在蛮族的各路部队都混在一起,占据了很大一片地方。
萨郎宝动了一下,像是要继续前进。可是沙哈巴瑞的圣奴把她拉了过去,让她沿着包围野蛮人营盘的高台走。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豁口,圣奴便躲开了。
一个哨兵在堑壕的顶上踱步,手里握着弓,肩上扛着长矛。
萨郎宝越走越近,蛮族哨兵跪下瞄准,一支长箭射穿了她的一口钟的下摆。于是她站住不动并且大声呼喊,哨兵问她要干什么。她回答道:
——我是从迦太基逃出来的,我有话要同马道说。
哨兵吹了个口哨,这口哨声一级级传递下去,直到远处。
萨郎宝在等待,她的马受了惊,打着响鼻在团团转。
马道到来的时候,月亮已经从她背后升起。可是她的脸上蒙着黄底黑花的面纱,身上又穿着许多衣服,实在难以猜出她是谁。马道从高台上注视着这个模糊的形体,在昏暗的暮色中就如同一个幽灵立在那里。
最后她对他说道:
——把我带到你的营帐里去!我要去!
一个他难以确定的回忆扫过他的脑海。他感到心跳得厉害。这种命令的口吻威慑住他。他说道:
——跟我来!
栅门放了下来,她马上进入了野蛮人的营盘。
营盘里人头攒动,一片喧嚷。明亮的火焰在悬挂着的锅子下面燃烧,它们深红色的反光照亮了一些地方,却使别的地方更加黑暗。叫嚷声、呼唤声不绝于耳,系着绊索的马匹在营盘中间排成一条条笔直的长线,皮制的或帆布的营帐有圆的也有方的,还有用芦苇搭的窝棚,甚至有像狗一样在沙土里掏出来的洞。有些兵士在装运柴禾,有的把手肘支在地上休息,或者裹着席子准备睡觉,萨郎宝的马有时要伸开腿往前跳才能跨过去。
她想起来她曾经见过他们,只不过眼下他们的胡子更长,脸更黑,嗓音也更加沙哑。马道走在她的前面,做手势让他们分开的时候,胳膊带起了身上红色的一口钟。有些人过来吻他的手,另一些人弯着腰过来问他有什么吩咐,因为他如今是野蛮人真正的、唯一的领袖了。司攀笛、欧塔芮特和纳哈法都泄了气,只有他显得极其大胆和顽强,所以大家都服从他。
萨郎宝跟着他穿过了整个营盘。他的营帐在最里边,离哈米加的堑壕有三百步远。
她注意到右边有一个大坑,坑边上挨着地面似乎搁着不少人脸,就像是被砍下来的人头。不过他们的眼睛会动,半张着的嘴巴里发出来的呻吟,说的是布匿语。
两个举着树脂提灯的黑人,站在门的两侧。马道猛地把布帘掀开,她随着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深的营帐,中央立着一根柱子。一盏形如莲花的大灯台照亮了整个营帐,灯里盛满黄色的灯油,上面浮着几把燃烧的麻屑,在灯影中可以辨出一些兵器在熠耀。一柄出鞘的利剑倚在一张凳子上,旁边是一面圆盾;河马皮制的鞭子、铙钹、铃铛、项圈,乱糟糟地堆放在芦苇筐里;一条毡毯上撒落着黑面包屑;角落里的一块圆石上随意地码着一堆铜币;透过营帐的缝隙,风把外面的尘土连同大象的气味一起吹进来,还可以听见象群摇动着铁链吃东西的声音。
马道问道:
——你是谁?
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环顾四周,然后她的视线落到营帐深处一张用棕榈枝搭的床铺上,那里有件浅蓝色的东西在熠耀。
她急忙跑过去,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马道跟在她后面,顿着足问道:
——谁带你来的?你来干吗?
——为了取它!
她指着那件圣衣,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扯下了她头上的面纱。他连连后退,两肘缩在身后,张着大嘴,几乎惊呆了。
她觉得仿佛有众神之力在给自己做后盾,面对面地瞧着他,一边滔滔不绝地用华丽动听的语言向他索要那件圣衣。
马道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一味凝望着她,在他眼里,她的服饰同她的身体是一个整体。衣料上的云彩波纹,同她皮肤的美丽光泽一样,全都是独特的,仅只她一个人拥有。她的眼睛同她的金刚钻交相辉映,光润的指甲仿佛是手指上宝石的精美延续,她的乳房被紧身内衣的两个搭扣挤在一起,鼓了起来,他的思绪迷失在她狭窄的乳沟里,那儿垂着一条挂链,透过紫色的薄纱可以看见它下面系着的一片祖母绿玉石。她的耳坠子是两朵蓝宝石的鳞苞,各自托着一粒装满香水的空心珍珠。从珍珠的小孔里不时滴下一滴香水,润湿着她的裸露的双肩。马道看着它滴下来。
在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驱策下,就像小孩子伸手触摸一个奇异的水果似的,他用颤抖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胸脯,清凉的肌肤富有弹性地凹陷了。
这个几乎无法感知的触摸,却使马道一直震撼到灵魂深处。他的体内狂潮汹涌,忍不住冲了过去,一心就想搂紧她,把她吞下去、咽下去。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牙齿在震颤。
他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把她轻轻地拉到身边,然后在一副铠甲上坐下,旁边是一张铺着狮皮的棕榈床。她站着。他仰望着她,把她夹在两腿之间,一边不断重复道:
——你多么漂亮!多么漂亮!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她,让她感到难受;这种不舒服的、厌恶的感觉变得这样尖锐,使得萨郎宝差点忍不住喊出声来。可是一想起沙哈巴瑞的叮嘱,她就只能强迫自己去顺从。
马道始终把她的两只小手握在自己手里;尽管有祭司的命令,她还是不时扭过脸,晃动着胳膊想要挣开。他张大鼻孔以便更好地嗅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这是一种难以确认的新鲜香气,然而却像香炉的烟一样使他晕眩。这里面有蜂蜜的、胡椒的、乳香的、玫瑰的香味,还混着其他的香味。
可是她怎么会和他一起待在他的营帐里,顺从他的心愿?肯定是有人在支使她。她不会是为了圣衣来的。他垂下胳膊,低下头,淹没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沉思之中。
为了软化他,萨郎宝用一种抱怨的口气对他说道:
——我到底做过什么,你非要逼我死?
——逼你死?
她继续说道:
——有一天晚上,在我的花园被焚烧的火光里,在酒气蒸腾的杯子和被杀害的奴隶中间,我见到过你,你当时那样狂怒地向我扑过来,我只好赶快逃走!这以后恐怖就降临到了迦太基。不断听到哭诉说城市受到劫掠,乡村的宅邸被焚毁,兵士们惨遭屠戮;这都是你在祸害,你在谋杀!我恨你!仅是你的恶名就让我受到良心责备一样的折磨。你比瘟疫和罗马战争更令人憎恶!各省都在你的怒火下颤抖,沟渠里填满了死尸!我一路经过你战火烧过的踪迹,就像是我随在摩洛神后面行走一样!
马道一跃而起,心里充满无比的骄傲,觉得自己被抬到同神一样高的地位了。
她的鼻翼翕动,咬着牙继续说道:
——好像你对神明的亵渎还没干够,你居然披着圣衣,趁我睡熟时闯进我家!我虽然没听懂你说的话,可是我能看出来你是想把我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马道挥动着胳膊叫道:
——不!不!我是要把它给你!把它还给你!我觉得那纱帔是月神给你留下的,它是属于你的!放在庙里还是在你家,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不是同达妮媞一样无所不能、洁白无瑕、光彩照人、美艳绝伦吗?
他又无限崇敬地望着她说道:
——除非,或许你本人就是月神吧?
萨郎宝跟着自语道:
——我,达妮媞!
他们不再说话。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雷声。羊群受到暴风雨的惊吓,咩咩地叫起来。
他开口道:
——啊!靠近我!靠紧点!不用怕!
——以前,我只是混在佣兵群中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兵士,而且温顺到经常替别人背柴禾。我根本不在乎迦太基!它那熙来攘往的人群就像消失在你鞋子扬起的尘土里,我蔑视它所有的宝藏以及它统辖的那些省、舰队和岛屿,使我倾慕的只有你鲜艳的嘴唇和扭动的身形。我想推倒它的城墙,只是为了能亲近你,占有你!与此同时,我也是在报复!现在,我杀人就如同碾碎一只贝介,我敢冲击步兵方阵,用手拨开长矛,抓住马鼻子挡住战马,就连投石机也杀不死我!啊!你可知道,在激战时我是多么想你!有时,突然想起你的一个手势、你纱帔上的一道皱褶,这记忆就会像罗网一样把我缠住!我仿佛在火箭的火光中和盾牌的闪闪金光中看见了你的眼睛!我在铙钹的乐声中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回过头来,可是你却不在那里,于是我又重新投入战斗!
他举起胳膊,上面青筋交错,宛如常春藤缠绕在树干上。汗水在他的胸膛上结实的肌肉间流淌,他的呼吸带动他的两胁以及铜腰带也跟着一起一伏,腰带上装饰的皮制繸子一直垂到他那比大理石还坚实的膝盖上。萨郎宝已经习惯同阉人交往,如今格外惊叹这个男人的孔武有力。这该算是月神的报复或者是在她周围的五支部队中所传说的摩洛神的威力。她感到极度的疲乏,在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听着哨兵们互相呼应的时断时续的叫喊。
热风吹得油灯上的火焰摇曳不定。不时有巨大的闪电照亮营帐,过后却更加黑暗;她只能看见马道的两颗眼球,就像在黑夜中燃烧的火炭。然而,她明白她已经大难临头,到了性命攸关、刻不容缓的关键时刻,她竭尽全力重新振作起来,走向圣衣,伸出手来取它。
马道大喊道:
——你要干什么?
她沉着地答道:
——我要回迦太基。
他抱着胳膊走过去,神气那么可怕,使她立刻像脚跟被钉住一样呆住了。
——你要回到迦太基去!
他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句,然后又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
——你要回到迦太基去!啊!原来你是来取圣衣的,是来战胜我,然后又消失的!不!不,你已经是我的人了!现在没有人能将你从这儿抢走!啊!我从没忘记你安静的大眼睛有多么放肆无礼,也没有忘记你用你的美貌多么傲慢地来压倒我!现在轮到我了!你是我的俘虏、我的奴隶、我的女仆!随便你向你的父亲以及他的军队,向元老们、富豪们和你的可恶的全体民族呼救吧!我是三十万军队的主帅!我还要到吕西塔尼亚、高卢和沙漠深处去招募兵士,我要推倒你的城池,烧毁它所有的庙宇,三层桨的战船将要在血海中航行!我不想留下一所房子、一块石头、一株棕榈树!如果我人手不够,我会到山里去找狗熊和狮子!你别想逃走,小心我会杀了你!
他脸色惨白,攥紧拳头,哆嗦得像琴弦快断裂的竖琴。猛然间一阵呜咽使他窒息,他的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啊!原谅我!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比蝎子、污泥、尘土更下贱!刚才你说话的时候,你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我高兴得像一个垂死的人趴在溪边喝到清水。践踏我吧,这样我就可以触到你的脚!诅咒我吧,这样我就可以听到你的声音!请你别走!可怜可怜我吧!我爱你!我爱你!
他跪在她面前的地上,用两条胳膊搂住她的身子,头向后仰,双手来回游移,耳朵上悬挂的黄金圆片在他晒黑的脖子上闪闪发光,大滴泪珠在他的眼睛里像银球般滚动,他柔情脉脉地叹息,喃喃地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比微风还轻柔,比亲吻更甜蜜。
萨郎宝身心浸淫在一种温柔、慵倦的感觉之中,使她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识。一种既亲切又有权威的东西,大概是天神的命令吧,迫使她委身于他。她像在腾云驾雾,绵软无力地瘫在棕榈床的狮皮上。马道抓住她的脚跟,那条金链爆裂了,分成两半飞出去,弹到营帐上就像蹦起来的蝮蛇一样。圣衣滑落下来,把她裹住,她仿佛看见马道的脸俯到她的胸膛上。她呻吟道:
——摩洛神,你烧痛了我!
马道那比火焰更炙人的亲吻,遍布她的全身;她仿佛被暴风吹走了,被太阳的威力占有了。
他吻遍了她的手指、她的胳膊、她的脚,她的长辫子从头到末梢。一边说道:
——拿走圣衣吧,难道我在乎吗!把我同它一起带走吧!我不要部队了!我放弃一切!离嘉代司不远,在海上航行二十天,可以找到一个布满金砂、青枝绿叶和各种鸟雀的岛屿。高山上有香气四溢的巨大花朵,它们摇曳不定,仿佛永存的香炉;在比柏树更高的柠檬树丛里,奶白色的蛇用它们口中的金刚钻把果子击落在草地上;空气温馨得使人永葆青春。啊!我一定会找到这岛屿,你等着瞧吧。我们要生活在山冈下的水晶岩洞里。从来没有人在这岛上住过,我会成为那地方的国王。
他掸去她靴上的尘土,要她把一块石榴放在嘴里;他在她脑后把衣服堆起来,为她做了一个靠垫。他想尽办法服侍她,自贬身价,甚至把圣衣摊开在她的腿上,把它当作一幅普通的毯子。他说道:
——那些你用来悬挂项圈的羚羊角还在吗?你把它们送给我吧,我喜欢它们!
他说话的神情仿佛战争已经结束,不时发出快活的笑声;如今什么佣兵、哈米加以及一切障碍都不存在了。月亮在两片云之间掠过。他们从营帐的缝隙中望见它:
——啊!我有多少夜晚在仰望着它!我觉得它像遮蔽你面貌的一块面纱,你透过面纱来看我,对你的回忆是同它的光辉混在一起的,我简直不能把你们区别开来!
说完他把头埋在她的乳房中间,嚎啕大哭起来。
萨郎宝心中暗想:
——原来这就是使迦太基战栗的那个可怕的人!
他睡着了。她挣脱出他的臂膀,把一只脚放到地上,发觉脚上的小金链条已经折断了。
名门望族的处女们总是被教育把这些绊脚的金链条当成宗教的圣物去珍惜,因此萨郎宝红着脸,把两截断了的金链条缠在腿上。
迦太基、麦嘉辣、她的家、她的闺房和她跨过的田野,都在她的记忆中像旋风似的转动,画面纷乱而又清晰。但是一道张着大口的深渊把它们全都和她隔开了,赶到无限远处去了。
暴风雨渐渐平息,稀疏的雨水一滴一滴溅落下来,使帐顶在颤动。
马道像喝醉酒似的,侧着身子酣睡,一只胳膊伸出床外。他的珍珠头带褪了上去,露出前额。他微微笑着,牙齿上下分开,在他的黑胡子中间发着亮光。他半闭着的眼皮带出一种无声的、几乎是侮辱性的欢悦。
萨郎宝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垂着头,交叉着手。
床头的柏木桌子上放着一把匕首,闪亮的锋刃燃起她嗜血的欲望。远处黑暗中传来拉长的悲惨的哀鸣,就像是天神的合唱在激励她行动。她走近桌子,握住匕首的把。在她长衫的飒飒声中,马道微微睁开眼睛,把嘴凑到她的手上,匕首掉了下去。
一片喊声响起来,营帐后面燃起了骇人的火光。马道揭开篷布,他们看见一片大火正在席卷利比亚人的营盘。
他们的芦苇棚烧着了,芦苇被烧得绞扭起来,在浓烟中炸裂开,像箭一般四处横飞,一些黑影在血红的天幕下狂乱地奔走。听得见棚里有人在尖声哀嚎,大象、牛和马裹在人群里,践踏着人和从火里抢救出来的军需品及行李。军号声吹响了。有人在喊:
——马道!马道!
有人要从门外进来,说道:
——快来!哈米加在烧欧塔芮特的营盘呢!
他冲了出去。她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于是她仔细端详起那件圣衣来。等她看够以后,她很惊讶自己并不像以前想象的那样开心。面对她实现了的梦想,却依然心情忧郁。
这时篷布的下端掀开,一个怪异的形体爬了进来。萨郎宝一开始只能分辨出两只眼睛和一大把长长的拖到地上的白胡子,身体的其余部分在黄褐色的破烂长衫的羁绊下,在地上拖着爬行,每向前挪动一步,两只手就要插进胡子里,然后再收回来。一直等到他这样爬到她脚下,萨郎宝才认出来他就是吉斯孔老头。
事实上,佣兵们为了防止早先被拘禁的那些元老们逃跑,用青铜棍把他们的腿骨都打断了;他们全被扔在一个坑里,乱七八糟地在垃圾当中腐烂。其中最坚强的人听见吃饭的声音就会挺起身子叫嚷,吉斯孔就是这样才望见了萨郎宝。他从那些不断磕碰她半长靴的一粒粒印度闪色绿宝石,猜出来她是一个迦太基女人;预感到其中有重大的秘密,他就在同伴的帮助下,设法爬出了大坑,然后,靠着手和肘拖着身子,爬到二十步外的马道的营帐。有两个声音在里面说话,他在外面偷听,一切都听见了。
——是你!
她终于开口了,差不多吓昏了。
他用手腕撑起自己,答道:
——是的,是我!人家都以为我死了,是吗?
她低下了头。他又往前挪近到她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并且接着说道:
——啊!天神为什么不赐予我这个福分呢!这样我就不必费心来诅咒你了!
萨郎宝猛地向后退缩,她怕极了这个肮脏恶心的家伙,他就像恶鬼那样丑恶,像幽灵一样吓人。
他继续说道:
——我快满一百岁了。我见过阿嘉陶克来斯,也见过赖古路斯和罗马人的鹰旗掠过丰收的布匿田园!我亲历战争的一切恐怖,也目睹过我们舰队在海上的无数残骸!我指挥过的蛮族兵士竟然把我的四肢像犯了谋杀罪的奴隶一样拴上了铁链。我身边的同伴,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他们尸体的臭味有时在晚上把我熏醒,我赶走那些来啄他们眼睛的鸟雀;尽管如此,我对迦太基总是满怀信心!哪怕我看见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来向它进攻,哪怕我看见攻城的火焰高出庙宇之上,我仍然坚信它会永存不灭!可是如今一切都完了,希望全破灭了!天神厌憎它了!你该受到诅咒,是你的无耻行径加速了它的毁灭!
她动了动了嘴。他喊了起来:
——啊!我刚才就在这里!我听见你像个娼妓似的发出做爱的娇喘,接着他向你申诉他的情欲,你就让他吻你的手!可是,即使淫荡的欲火驱使你这样干,起码你得像野鹿一样,在交配的时候躲藏一下,而不是把你的丑行公然暴露在你父亲的眼皮底下!
她喊道:
——什么?
——啊!原来你不知道两边的堑壕相距只有六十肘,而且你的马道骄狂之极,硬把自己的营盘扎在哈米加对面。你父亲就在你背后,要是我爬过那条小路上到平台,我就能对他叫喊:来呀,来看你的女儿在蛮族人的怀抱里呀!她为着讨他欢喜,竟穿上了女神的纱帔;她委身于他,也就是在玷污你的英名和天神的尊严,彻底抛弃了祖国的复仇和迦太基的得救!
他那牙齿掉光了的嘴巴一开一合,所有的胡子也都跟着动了起来;他的眼睛死盯着她,仿佛要把她活吞下去;他在尘土中喘着气,连声说道:
——啊!你这亵渎神灵的!你该被诅咒!被诅咒!被诅咒!
萨郎宝掀开篷布,用胳膊托着,并没有回答他,只顾朝哈米加的方向张望。她问道:
——就是这条路吧,对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掉转身子,滚吧!最好还是把你的脸贴到地上!那边是神圣的地方,别让你的眼睛把它玷污了。
她把圣衣裹在腰上,飞快地捡起她的面纱、一口钟和肩巾,喊了一声:
——我要赶到那边去!
接着她就逃出营帐,不见了。
起初,她在黑暗里走着,一个人也没遇见,因为所有的人都去救火了;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响,巨大的火焰映红了身后的天空。她发现一座长长的高台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转过身来,左右乱转,想找个梯子、一条绳子,或者石头什么的来帮她攀上去。她害怕吉斯孔,总觉得有喊声和脚步声正在追逐她。天已开始破晓。她发现堑壕的厚壁上有条小径。她用牙齿把碍事的长衫的下摆咬在嘴里,跳了三下,就跳到高台上面。
一阵嘹亮的鸡啼声从下面黑暗中传出来,同她在船形楼梯底下听见的叫声一样,她赶忙俯下身子,认出了沙哈巴瑞的那个圣奴同他的那两匹马。
他整夜都在两边的营垒之间游荡。后来,火灾使他担心,就走回来想看看马道的营盘里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这地方离马道的营帐最近,为了遵从祭司的命令,就一直待在这儿不动。
他站到其中一匹马的背上。萨郎宝从上面滑到他那里。然后他们骑上马绕着布匿营盘飞驰,想要找到出入口。
马道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冒烟的油灯光线暗淡,他以为萨郎宝还在睡觉。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触摸棕榈床上的狮皮。他喊了一声,她没有回答。他急忙撕开一块篷布让阳光照进来;圣衣不见了。
大地在狂潮般的人群脚步下震颤。呐喊声、马嘶声和兵器的撞击声在空中震荡,嘹亮的军号吹响了冲锋号。这一切就像飓风在围着他旋转。暴怒驱使他扑向他的兵器,冲到外面。
成排的野蛮人奔跑着冲下山坡,向他们进攻的布匿人的方阵笨重而有规律地摇摆着。被阳光划破的晨雾,化成许多小块的云彩,飘飘荡荡,慢慢上升,使军旗、头盔和矛尖都露了出来。在队形快速的机动变化中,部分还留在阴影中的土地,仿佛在整块移动;别的地方则可以说是相互交错的一股股急流在涌动,而在它们中间是一个剑戟矗立、静止不动的庞然大物。马道可以辨认出其中的军官、兵士、传令兵,还有最后面骑着驴子的那些仆役。但是纳哈法不但不守着自己的阵地去掩护步兵,反而突然向右转,仿佛有意让哈米加把自己消灭似的。
他的骑兵越过那些放慢了前进速度的象群,所有的马都伸长它们没戴缰绳的脖子,疯狂地奔跑,以致它们的肚子都快擦到了地面。然后,猛然间纳哈法坚决地朝一个哨兵走去。他扔掉他的剑、长矛和所有标枪,消失在迦太基人中间。
奴米第亚人的国王进了哈米加的营帐,指着他那些停在远处的骑兵们对哈米加说道:
——巴喀!我把他们带来了。他们全归你了。
然后他就匍匐在地以示臣服,并且为了表白自己的赤诚,还把开战以来他的所作所为述说了一遍。
起初他阻止过围攻迦太基和屠杀俘虏。后来,哈龙在雨地克战败之后,他没有去乘胜追击。至于他占领了推罗人的一些城镇,这是因为它们离自己王国的边境太近。最后,他没有参与马加尔之战,他是特意离开以避免同徐率特交战。
事实上,纳哈法想用蚕食布匿各省的办法来扩大自己的地盘,他根据胜利可能性的大小,一会儿帮助又一会儿抛弃佣兵。现在他看到哈米加会是最终的强者,就又倒向了他;他变节投降,也许还出自对马道的怨怼,因为他当上了主帅,或者因为他曾是情敌。
徐率特听着他讲述,没有打断他。一个人这样投奔到正在相互仇杀的敌营,他的作用是不可轻视的。哈米加立刻想到同他结盟对实现自己的宏图大计极为有利。他可以借助奴米第亚人清除掉利比亚人。然后可以把西部地区拉进来,一起去征服伊比利亚。因此,他不质问纳哈法为什么不早过来,也不计较他的谎言,就吻了他,并且用自己的胸膛同他互碰了三次。
他是出于绝望和想寻求了结,才去放火焚烧利比亚人的营盘。现在这支部队的归降,真是天神的恩赐。他掩饰住自己满心的欢喜,回答道:
——愿天神眷顾你!我不知道共和国将怎样对待你,但我哈米加绝不会忘恩负义。
外面的喧嚣和骚乱在加剧。有些军官走了进来。哈米加一边拿起武器一边说道:
——来吧,杀回去!用你的骑兵去压制那些夹在你的和我的象群之间的步兵!勇敢点!干掉他们!
纳哈法刚要冲出去,萨郎宝出现了。
她很快地跳下马,敞开她的宽大的一口钟,张开双臂,展示那件圣衣。
皮帐篷的四角是掀开的,可以看得见山岭四周布满的兵士;由于萨郎宝正站中央,外边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得见她。一阵巨大的欢呼声爆发了,那是长时间的、充满胜利和希望的呐喊。行进中的兵士停下脚步,垂死的人用手肘撑起身子,转过头来给她祝福。所有的野蛮人现在都知道她把圣衣取回去了,他们从远处看见了她,或者他们自认为看见了她。于是不顾迦太基人的欢呼喝彩,又响起了另外一种喊声,这是暴怒和复仇的叫骂。五支部队一层一层地排列在山岭上,他们都围绕着萨郎宝顿足和吼叫。
哈米加说不出话来,只是向她点头致谢。他的视线轮流扫视圣衣和萨郎宝,发现她脚踝上的金链条断了。他打了个寒噤,可怕的疑窦涌上心头。然而他迅速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斜眼看着纳哈法,并没有转过脸去。
这位奴米第亚国王恭谨地站在一旁,额头上还带着些许方才伏地跪拜时沾上的尘土。最后徐率特走到他面前,神情庄重地说道:
——为了奖励你为我效劳,纳哈法,我把女儿许配给你。做我的女婿。
接着,他又加上一句:
——捍卫你的父亲吧!
纳哈法做出十分惊异的表情,扑过去抓住他的手使劲亲吻。
萨郎宝冷静得像个雕像,似乎并没全弄明白。她脸色微红,眼帘低垂,弯曲的长睫毛在她的脸颊上投下了阴影。
哈米加想用牢不可破的订婚礼马上使他们结成一体。萨郎宝的手里被放上一根长矛,让她献给纳哈法;又用一条牛皮带把他们的拇指拴在一起,并且往他俩的头上倾倒麦粒,那些麦粒落在他们周围的地上,像下冰雹似的叮咚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