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岸走来的是一个男人,年纪还很轻,穿着宽大的上衣和长裤,脖子上围着一条红羊毛围巾,头戴一顶红色土耳其帽。

他模样很俊;假如让一位画家给他画张像,任何人都会断言这是一位英雄的肖像。但是当他轻手轻脚地向人们走来时,你首先会想:这是个特务!他五官端正,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满头浓密的卷发,两片好看的嘴唇;但是眼睛周围的皱纹,嘴角上的褶子,那不断出汗的额头和不安地向周围瞟来瞟去的眼睛,都说明他是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小人。

阿尔米拉狂怒地对这来客吠着。只见他无精打采地走来,胳臂腿儿都带着一种特殊的懒洋洋的样子——像这样的人,他准知道别人会护卫他,用不着担心狗咬。诺埃米竭力要狗安静下来,可是狗不听,于是她一把瞅住它的两只耳朵,把它拖回去。阿尔米拉虽然两只耳朵被揪得很难过,仍然狺狺不已,发出那种低沉的吼声。最后诺埃米踩着狗脑袋,把狗按到地上,它才终于驯服了。它异常气愤地伸开身子,甘心让女孩子的脚踏在它的大黑脑袋上,就像这是一种不可摆脱的重压似的。

来人却吹着口哨越走越近。

他没到跟前就开口道:

“嗬,你们还留着这条该死的大狗呢?你们还没把它赶走吗?到头来还是得我来收拾它!可恶的蠢东西!”

年轻人走到诺埃米身旁,狎昵地笑着把手伸向小姑娘的脸,像要拧她的脸蛋。诺埃米赶紧避开这种下流的戏弄。

“喂,我的小未婚妻,你还总这样害羞吗?啊,自从分别以来,你长得多高啦!”

诺埃米抬起头来望着说话的人,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她紧皱双眉,傲慢地噘起嘴唇,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地向上盯着他。甚至她的脸色也由玫瑰色突然变成了土灰色。只要她自己想做出难看的脸色,她真的就能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啊。

来人却向她说:“啊,分别以来你出落得更漂亮啦!”

这时姑娘对狗说:“阿尔米拉,趴下!”

接着,年轻人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大模大样地走上阳台。他首先吻了女主人的手,然后带着纡尊降贵的傲慢神情跟提玛尔打了个招呼,最后向特里卡利斯和蒂美娅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随即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我亲爱的岳母,晚上好!管事先生,久违久违。各位先生和女士,我给大家请安。本人是骑士兼大尉托多尔·克里茨提安,这位夫人的未来门婿。我们的父亲是知心朋友,他们在世的时候就给我和诺埃米定了亲。

“我每年夏天都要来探望我过着田园生活的亲人,为的是看看我的未婚妻长得怎样了。在这里遇到各位,我感到非常高兴。先生,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曾经荣幸地跟您见过一面,您的名字是提玛尔。另外这位先生我觉得似乎是……”

“……他只懂希腊话。”提玛尔打断他的话说。提玛尔把两手深深插到衣袋里,似乎要极力避免这位因为曾经和他见过一面而高兴的客人同他握手。他是个经常出门的跑船管事,见到他的确不难!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这时不再继续和他周旋,而去从实际方面领会生活。

“啊,这里应有尽有,好像大家正在等我似的。真是一顿考究的晚餐,而且……准备了四个座位,可是空着一个。辣椒烧乳猪肉!这是我最爱吃的菜。谢谢,谢谢,亲爱的妈妈,尊敬的先生和女士。我要为这顿晚餐表示无限敬意,万分感谢。”

在座的人谁也没有邀请他一同入座吃饭;但是他对大家这样道谢以后,就在蒂美娅的空位上坐下,大吃起辣椒烧乳猪肉来,同时再三让着特里卡利斯,并为世上居然有不爱吃辣椒烧乳猪的基督徒 而惊讶不已!

提玛尔从桌旁站起来,对女主人说:

“这位旅客先生和小姐太疲乏了,他们急需休息;休息比吃饭还要紧,劳驾您给他们准备一下床铺行吗?”

“马上就准备好。”女主人回答说,“诺埃米,小姐换衣服的时候你给照料照料。”

诺埃米站起身来,跟随母亲和两位客人,向后面的小房间走去。提玛尔也离开了桌子,桌旁只剩下那位新来的客人,他贪婪地吃着剩下来所有能吃的东西。他一面吃,一面不断同身后的提玛尔拉话,并把啃过的骨头从肩膀上向后扔给阿尔米拉。

“先生,遇到这样大的风,您路上一定够呛吧!我真佩服您能闯过德米尔峡口,甚至闯过了塔赫塔林这样的险地。阿尔米拉,喏,这块!吃完可别再乱咬啦,你这混账东西!先生,我们以前在加拉茨见过面,您想起来了吧……喏,这块也是你的,你这黑畜生!”

他忽然一回头,发觉提玛尔和阿尔米拉都已经不在了。他们扔下他都走了,提玛尔上了顶楼,已经整理好了床铺——地板上铺着散发出香味的干草。阿尔米拉则钻到哪个岩洞里去了。

接着,新客人把椅子稍微往后挪了挪,喝干壶里和别人杯子里剩下的酒,从自己坐的椅子上撕下一根木签来剔着牙,就像唯有他一个人最有资格享受今天这顿晚餐似的。

天色已晚;几位旅客经过长时间的漂泊、奔波,已经非常疲倦,无需特别催眠就可以入睡了。

提玛尔在散发着浓重香味的干草上躺下,希望能酣睡这一夜。

可是他失望了。经过许多辛劳,经过各种各样的搏斗以后,要想入睡谈何容易。先后发生的各种情景,像幽灵似的一下子涌上脑海:追赶者,危险的岩礁,旋涡,城堡废墟,陌生的女人,黑狗,白猫,风暴的袭击,忧郁的号角声,噼啪作响的鞭子,狂吠的狗,叮叮当当的金币,欢笑,低语,以及狂呼乱叫的人群。

提玛尔徒然地闭着眼睛,他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反而更多了。

突然,他下面的小房间里有人开始说话。

他从声音听出是女主人和最后来的那个客人在交谈。顶楼的木板很薄,提玛尔字字都能听清,就像人家在对他咬耳朵似的。下面的两个人用低沉的声音交谈着,只是男的偶尔提高嗓门。

“我说特蕾莎妈妈,你有不少钱吧?”男的开始说。

“你知道我没有一个钱,我卖出的东西全都是用实物换的,不收现钱。”

“你这种做法真蠢。我不喜欢你这样做。再说我也不相信。”

“我说的是真话。谁到我这儿来买水果,就顺便带来别的什么我需要的东西。我要钱有什么用?”

“我知道你有什么,你应该把它给我!但是你从来不想到我。可我娶诺埃米,你总不能用李子干来作陪嫁吧。你不是一个慈爱的母亲。难道你不关心自己女儿的幸福?你不肯帮助我发迹,使我弄到一个好差使。我现在被任命当公使馆的首席翻译官,可我连去那里的路费都没有;兜里的钱让贼偷去了,结果我又失去了这个官职。”

女人用冷静的口吻回答说:

“我不相信有人会任命你当什么官,也不相信你会丢掉它;我倒认为你正干着一个你永远丢不掉的差使。你说没有钱我相信,可那不是谁偷了你的。”

“这么说,你一句也不信我喽。我也不相信你没钱,你一定有些钱的,走私商人常到这儿来,他们出的价钱高着哩。”

“你只管大声嚷吧!走私商人也到这个岛上来,这话不假;可这些人不是不到我这小屋附近来,就是来了也只用盐和我换水果。盐你想要吗?”

“别跟我开玩笑吧!再说,还有像现在在这儿过夜的那些阔旅客……”

“我不知道他们阔不阔。”

“跟他们要钱!要钱!别跟我假正经啦!不管从哪儿也得给我弄到钱!别再给我来这套愚蠢的澳洲式的以物易物了吧!要是你不想跟我闹翻的话,那就给我弄点金币来!不然——你知道,必要的时候,我只消在那个地方说一句话,你就全完了!”

“小声点儿,你这个害人精!”

“瞧,是不是?你已经在求我小声点儿了。那就得想办法堵住我的嘴!好好对待我吧,特蕾莎!给我一点钱!”

“我家里没有钱,别逼我啦!我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也根本不希望有一个钱,只要是钱我都厌恶!你在这里翻箱倒柜找吧,找到钱你就拿去。”

她这样一说,那个男人似乎立即动手翻了起来,因为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大声道:

“哈哈!这是什么?一只金镯子!”

“不错。这是刚才那位外国小姐送给诺埃米的。你喜欢,就把它拿去吧!”

“它值十个金币!嗯,这总比什么也没有强。诺埃米,别担心!等你一跟我成亲,我就给你每只手上打一只值三十金币的镯子,当中还要镶上一颗蓝宝石。不,一颗纯绿宝石。你喜欢什么,是蓝宝石还是纯绿宝石?”

接着,年轻人便对自己这俏皮话笑开了。没有人搭理他。

“喂,亲爱的特蕾莎妈妈,现在去为你未来的小女婿,你的宝贝小托多尔准备个床铺吧,好让我做个美梦,梦见我亲爱的好诺埃米。”

“我没地方给你安排床铺了。隔壁房间和顶楼上都睡着我们的客人,你又不能跟我们睡在一个房间里,我不愿意这样,诺埃米已经不是孩子了。你就睡到外面阳台上吧!那儿有一张菩提木床,你可以睡在上面。”

“嘿,你这个残忍的、没有心肝的特蕾莎!竟把你未来的唯一亲近的女婿赶到硬邦邦的菩提木床上去。”

“诺埃米,把你的枕头给他!拿去!这是我自己的被子。祝你睡得好!”

“好吧。可是外面那条该死的大恶狗,这讨厌东西会把我吃了的。”

“你甭怕!我用链子把它锁上。可怜的狗,除了你在这岛上,它从来没有被锁过。”

特蕾莎太太几乎无法把阿尔米拉从洞里诱出来。可怜的畜生!它从一开始就知道在这种时候要给它套上带链子的项圈了。但是它已经听惯了话,所以老老实实地让女主人给它套上了项圈。

可这样一来,狗就越发恨那个使它被锁起来的罪魁祸首了。

当特蕾莎回到自己房间,外面阳台上只剩下托多尔一个人的时候,这只凶猛的大狗就向他怒吼起来,在链子所能达到的狭小范围内前后乱窜,使劲地拽链子,试着能不能拉断颈圈或者把拴链子的紫丁香树拔出来。

托多尔却加劲儿逗它。狗够不到他已经够上火的了,他反而拿它逗着玩。

他走到狗跟前,直到差一步远狗就可以够到他的地方,趴在那儿对狗做各种鬼脸。他嘲弄它,向它吐舌头,向它两眼中间吐唾沫,还学它叫。

“汪!汪!要是办得到的话,你大概很想咬咬我吧!汪汪,汪汪!喂,我的鼻子在这儿,你把它咬下来吧。办不到,对不对?哈哈,你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小狗啊!你这个丑杂种。汪,汪汪!你倒是拉断锁链啊。喂,过来,咬掉我的手指头吧,瞧,它就在你嘴边上。请啊!”

阿尔米拉在暴怒到极点时突然停止了狂吠。狗采取了理智的态度,好像考虑到“智者不争一时短长”。它扬起脑袋,仿佛蔑视伏在地上的另一只狗似的。接着,它转过身去,用两只后爪使劲刨土,把沙土扬得另一只“狗”满嘴满眼,招来他一阵怒骂——这是“人的狂吠”。但大狗却拖着链子回到紫丁香树下自己的洞里,保持着冷静。只是它那可怕的呜呜声,很长一段时间还可以听到。

提玛尔也听到了这一切。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把顶楼的门打开,让月光照进来。这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狗的吠声停住以后,周围笼罩着极度的寂静。这种寂静颇为特别,黑夜和荒野中零零落落的声响使它的忧郁情调更加显得迷惘。

这里听不到辚辚的车声、咕噜咕噜的水磨声和喧哗的人声;这里是沼泽、岛屿和沙滩的王国。偶尔有一声低沉的啼鸣划破夜的寂静,那是水鸟鹭鸶的叫声。夜鸟鼓翼飞过的声音送进人的耳鼓,像一种拖长而又逐渐消失的和声;风呼呼地从白杨的枝间拂过,树梢就变成了爱阿琴 [1] 。从芦苇丛中传来大 的啁啾,犹如婴儿急促的啼声。嘤嘤嗡嗡的麋螂在小屋的白墙上碰撞着,发出扑扑的声音。四周的荒野一片黑暗,只有低洼地里有一群群忽闪忽闪的鬼火在枯树下来回跳跃,互相追逐,仿佛仙女们在那里跳火炬舞。然而花园却洒满了月亮的银辉,无数长着银色翅膀、蓝得跟孔雀似的夜蝶,簇拥在高大锦葵的蔷薇状的花朵周围,上下翻飞。

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家园啊!失眠的提玛尔完全陶醉在这个优美、幸福的世外仙境里啦!

但愿不会有人声搅乱这天国的交响乐!

在下面的两个小房间里,同样躺着失眠的人,不知什么恶魔搅得他们不得安宁,他们的唉声叹气又增添了夜的声音。提玛尔从这一个房间听到一声悲叹,好像是“亲爱的耶稣!”;从另一个房间又突然传出一声“啊,真主!”

人们在这里无法入眠。

到底下面发生了什么事,使他们睡不着呢?

提玛尔琢磨着这个问题,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使他离开了床铺。他匆匆穿好上衣,走下靠在顶楼门前的梯子,来到楼下。

与此同时,下面一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当提玛尔在屋角站住,低声呼唤阿尔米拉的当儿,从阳台敞开的门边也几乎同时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阿尔米拉。”好像是头一个喊声的不可思议的回音。

这两个人惊愕地互相走拢。

第二个人是特蕾莎。

“您怎么起来了?”女人问。

“我睡不着。”

“您叫阿尔米拉干什么?”

“老实说,我心里忽然产生一个想法:狗这样突然停止叫了,是不是那……那个人毒死了它?”

“您瞧,我也是这样想才起来的。——阿尔米拉!”

狗应声从洞里跑出来,摇着尾巴。

“不,它没事儿。”特蕾莎说,“那个人也走了,他根本没有睡在阳台的床上。来,阿尔米拉,让我给你解开链子!”

大狗紧靠在女主人的怀中,一动不动,好让她给它摘掉颈圈。接着它在她面前直立起来,舐她的两颊。随后它带着同样的高兴劲儿跑向提玛尔,抬起它那有力的前爪放在这位陌生人的手中,表示敬意。它知道谁是自己的朋友。接下去它抖了抖身上的毛,仰面倒下,向左右各打了两个滚儿,最后安安静静地卧在柔软的沙土上,不再叫了。

现在完全可以肯定,那个可恨的家伙已经离开了岛上。

特蕾莎走到提玛尔跟前,问道:

“您认识这人吗?”

“我跟他在加拉茨见过一面。当时他上了我的船,可是我从他的举止行动中弄不清他到底是个特务还是走私贩,结果便把他赶下船去了。这就是我和他的全部交情。”

“您怎么会想到这个人可能毒死阿尔米拉呢?”

“我愿意坦白地告诉您。我睡在顶楼上,你们在下面房间里的谈话,当然句句我都听得见,所以晓得你们中间发生的争吵。”

“您听到这个家伙用什么来威胁我吗?他说要是我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关于我的事他只消一句话,我们就全完蛋啦。这您也听到了吗?”

“这我听到了。”

“那么,您现在对我们怎么想?您大概会以为我们是犯了什么可耻的罪恶,才被放逐到这个世外荒岛上来的吧?再不就会认为我们在这里做着一种不敢声张、见不得人的买卖?或者会猜想我们是因为有什么坏名声,才逃到这里来躲避当局注意的?您到底对我们怎么想?”

“我确实什么也没有想,亲爱的太太,我没有在这上面费脑筋。您好客,允许我在您的小屋里借宿,我应该为此感谢您。风已经停了,明天我们就要继续登程,我永远不会再想我在这个岛上看到和听到的任何事情。”

“可我不愿意让您就这样离开。您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事情,关于这些事情我不得不给您解释解释。讲不清楚为什么,打一跟您见面,看到您的眼睛我就对您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尊敬。一想到让您对我们怀着猜疑和轻视的心情离开这里,我感到很痛苦。怀着这种猜疑,不论是您还是我都在这个屋子里睡不着。夜很静,我们正好谈谈我这悲苦生活的隐情。然后请您为我们考虑考虑!我要把全部事实告诉您,而且只限于事实。您听了这个荒岛和这个小屋的历史以后,您就不会再说明天继续登程后永远不再想到这里,而将在您每年因为职业关系经过这里时再到这儿来,在这安静的屋子里留宿一夜。这样吧,咱们一块儿坐在阳台的台阶上,让我给您讲我们这小屋的故事!”

* * *

[1] 爱阿琴,一种因风的作用而自然发音的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