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玛尔向这所隐蔽的小屋走去。他依稀看出有一条小径穿过花园,通向住房。不过,这条路上依然是青草萋萋,踏上去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因此提玛尔能够毫无声息地一直走到那小阳台跟前。
远近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一条大黑狗躺在阳台前面。这是一条名贵的纽芬兰狗,显得既通灵性而又威武,使人一见就很自然地不想对它称呼“你”,而愿意比较尊敬地称呼“您”。
这只四脚动物而且是它同族中最漂亮的一个,高大强壮,伸开四肢在阳台前面一躺,就把两根柱子之间的空隙完全占据了。这个看门的老黑喜欢假装打盹,仿佛既没注意走进来的陌生人,也没注意另一只动物。那个狂妄大胆的动物正十分放肆地试探这条纽芬兰狗的高贵耐性。那是一只白猫。它非常调皮,横蹿竖跳,在狗背上翻筋斗,用小爪骚狗的鼻子,末了仰卧在大狗的面前,用四只脚爪抱住大狗的一只前爪,像猫玩洋娃娃似的戏弄着。当大狗感到这只前爪被骚得太痒时,就缩了回去,又换另一只伸给它,让它继续玩弄。
提玛尔在一旁根本没有想:“哎呀,要是这只大黑狗猛然一口咬住我的脖子,那可糟了!”——他在想:“要是蒂美娅看到这只小白猫,那她会多么高兴啊!”
狗完全挡住了道路,提玛尔不能走进屋里去。他咳嗽了一声,想引起人注意。于是大狗不慌不忙地抬起脑袋,用它那两只机警的栗色眼睛从上到下把这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这两只眼睛看来和人的眼睛一样,会哭会笑,也会表示愤怒和恭维。接着大狗又把脑袋放到地上,好像说:“不过是个人罢了!咱们犯不着为他站起来。”
但是提玛尔心里嘀咕,既然烟囱冒烟,那就一定有人在厨房里烧火。因此他开始在外面反复用匈牙利、塞尔维亚和罗马尼亚三国语言,向屋子里那瞧不见的人打招呼。
这时从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用匈牙利语回话的声音:
“您好!请进来!是谁呀?”
“我是想进来,可这狗挡着道哩。”
“您从它身上跨过来吧!”
“它不咬我吗?”
“它从来不咬好人。”
提玛尔鼓起勇气,准备从躺卧在道上的大狗身上跨过去。狗一动没动,只是翘了一下尾巴,好像表示欢迎的意思。
提玛尔踏上阳台以后,看到面前有两扇门,一扇通向石头盖的房间,一扇通向在岩石中凿成的洞穴。这个山洞是当厨房用的。他看见一个女人正站在炉灶跟前,手里端着一个筛子在火上摇晃。提玛尔知道这不是在变魔术,是在烤玉米花。这项活儿的确不能因为有客人来就停下。
这种用火爆的玉米花,在我们匈牙利是一种非常普遍的家常食物;我想关于它在我们中间大概不需要对谁作什么详细解释吧。可是几年前,在纽约的世界博览会上,那个为美国发明了玉米烹饪法的美国佬居然得了一枚金质奖章。这些美国佬真是把什么都看成发明!不过,玉米花倒的确是一种美味的好食物。它那样酥脆,你可以尽量吃也撑不着;因为还不等你把嘴里的嚼碎,先咽下去的已经消化了。
正在炉灶前进行这种了不起的烹饪的女人,身材颀长,体格健壮,皮肤黝黑。她紧抿着嘴,显得很是严厉;可两只眼睛却透露出温柔的神色,使人感到亲近。从她那晒黑了的脸庞来看,也就刚刚三十出头的样子。她的穿着跟这一带农妇的衣服不同,既不花哨,也不讲究。
“啊,请过来吧,先生,请坐!”女人用一种特有的粗嗓音说,然而态度却十分自然。接着,她把爆好的雪白玉米花倒进一只小笸箩里,放在桌子上要提玛尔尝一尝。随后,她从地上端起一个陶罐,一面递过来一面说:“酸樱桃酒!新酿的!”
提玛尔在让给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是一张独出心裁地用各种枝条编得很精巧的圈椅,平时难得看见的。就在这当儿,看门的大黑站起来,走到生客跟前,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了地上。
女人也给黑狗抓了一把玉米花,它于是十分熟练地嚼起来。小白猫也想学黑狗的样儿,可刚咬碎一颗玉米花就把它的小牙缝给塞住了,再也不吃啦,一个劲儿地摆动前爪,仿佛踩到碎石碴上了似的。接着,它跳上炉灶,望着一只在火旁煮开了的没有涂釉的砂锅,非常好奇地眨着眼睛,显然锅里煮着一种让它眼馋的食物。
“多好的狗啊!”提玛尔指着狗说,“我真感到奇怪,它居然这样老实,连叫都没向我叫一声。”
“这只狗从不找好人麻烦,先生,可老实极了。只要来客是个善良的人,它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对客人一声也不叫唤。可是来个贼试试看!一到对面岛边上它就嗅出来了。贼要是让它咬着,那就倒霉啦!那时候它就变成了一只可怕的猛兽!去年冬天有一只大青狼从冰上跑过来,想要吃我们的山羊——狼皮现在就铺在房间里——我们的黑子转眼之间就把这强盗给咬死了。可是好人就算骑在它身上,它也绝不会碰他一下。”
看到自己被当成这样一个可靠的好人,提玛尔深感欣慰。假如他不久前把托付给他的那些金币留几个在口袋里,这条大狗也许就会用完全不同的态度来接待他了吧!
“先生,您打哪儿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亲爱的太太,首先我要请您原谅我这样冒昧地闯进您的花园。我的船被大风从对岸刮过来了,我不得不和船一起躲到奥茨特洛瓦岛跟前。”
“可不是吗,我听着那呼呼的风声,就猜到外面的风一定够大的。”
这个地方被原始河滩上的蒿草密密层层地包围着,风吹不到,只能听到风声。
“喏,现在我们不得不在这里抛锚,等风停了再走。可是我们的东西吃光了,我瞧见冒烟,知道附近有人家,只好前来拜访,恳求主人卖给我们一些船上的人需要的食物,我们将付给您适当的报酬。”
“可以,先生,我可以卖给您一些,也接受您的报酬;因为我就靠这个生活。我们有山羊羔、玉米面、奶酪和水果。您想要什么自己挑好了。我们种这些东西就是为了卖的。附近地区的商贩经常来买我们的产品,用船运走。我们是种果园的。”
(提玛尔除了这个女人以外,再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可是,她既然说“我们”,那么这里一定不止她一个人了。)
提玛尔回答说:“首先,我为这一切十分感谢您;这些东西我们都要。回头我派船上的舵手带几个伙计来把东西弄到船上去。亲爱的太太,请问您,我应该付多少钱?我需要够七个人吃三天的食物。”
“您不用掏钱袋,先生,我们卖东西不收现钱。我在这个岛上要钱有什么用呢?有了钱,反会招惹强盗谋财害命。谁都知道这岛上总是连半个铜子儿也没有的,所以我们晚上可以安心睡觉。我这儿只用东西换东西;我用水果、蜂蜜、蜂蜡和药草,同人换粮食、盐、衣料、家什和铁器。”
“像在澳洲的那些岛上一样!”
“一点不错。”
“这样也好,亲爱的太太。我们船上既有粮食又有盐,您就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把我们交换的东西折算得很合适,不会让您吃亏的。”
“这我完全相信,先生。”
“可是现在我还有一个请求。我的船上有一位客人带着个年轻女儿,这位小姐由于风浪太大,过不惯船上的生活,病倒了。您能不能给这两位客人安排个住处,等风停了就走?”
女主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我也可以想办法,先生。您瞧,我们这儿有两个小房间;我们自己可以在这一间里挤一下,把另外那个房间让出来。它虽然不太舒适,但是一个好人拿它避避风,图个安静还是可以的。这样一来,两个房间里就都住上和您没有关系的女人了,要是您也想在这里过夜的话,那就只有委屈您上阁楼去。好在那里有新铺的干草,再说,船员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
提玛尔摸不清这是怎样一个女人,说话竟然很有分寸,而且语气如此庄重。这个半天然的山洞小屋和四周的荒野孤岛,对此不能做任何说明。
“亲爱的太太,我非常感谢您的厚意,我马上赶回船上去,把我的客人领到这儿来。”
“那太好了。不过,现在您不要再从原路回小船上去了!回头要是领着一位高贵的小姐经过泥沼和荆棘丛到这儿来,恐怕不太妥当。这里沿着河岸有一条好走的小道;当然草也是很深的;走的人不多嘛,地上很快便长满了杂草。我愿意指给您回到小船的路。要是您回来时乘一只稍大点的船,就可以在近一点的地方上岸。我这就叫人给您带路。阿尔米拉!……”
提玛尔环顾四周,以为要领他走好走的小道的那位“阿尔米拉”会从屋里某个角落或花园的哪个树丛中走出来。没想到这时那条黑色大纽芬兰狗站起身,摇晃着尾巴,碰在门上就像擂大鼓似的咚咚作响。
“喂,阿尔米拉,”女主人对狗说,“领这位先生到河边去。”于是阿尔米拉讲话似的向提玛尔吠了几声,然后叼住他的大衣衣襟,拉着就走,好像说:“喂,走哇!”
“啊,原来要给我引路的这位阿尔米拉就在眼前呀!非常感谢你,阿尔米拉小姐!”提玛尔笑着说。然后拿起帽子和猎枪,辞别女主人,跟着狗走去。
阿尔米拉一直叼住客人的大衣襟,客客气气地领着他穿过果园。客人必须特别留心,才不致踩烂落在果园地上的许多李子。
小白猫也不落后,它想知道阿尔米拉要把这位生客领到哪儿去,便在柔软的青草中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又在后面追赶。
他们来到果园边上时,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清脆嘹亮、银铃般的呼唤:
“娜西萨!”
这是一位姑娘的声音,语气中好像含有几分责备的意味,但更多的却是宠爱和羞怯。这是一种无比亲切的声音。
提玛尔又环顾四周,想要弄清是谁在呼唤以及在呼唤谁。
他马上就发觉是在喊谁了:小白猫立刻跳到一旁,竖起身上的长毛,笔直地爬上了一棵枝丫繁密的梨树。提玛尔透过树叶,隐隐约约地仅仅看到一件白色的女人衣裙,把娜西萨叫过去的究竟是谁就无从知道了。因为这时阿尔米拉发出一种深沉的埋怨声,在四脚动物的语言中可能是表示:“您有必要向那儿瞅吗?”为了不让狗把自己的大衣撕去一块,提玛尔只好跟随他的向导继续前进。
阿尔米拉引导着提玛尔,沿着河岸长满青草的小径往前走,一直来到他停放小船的地方。
这时他们头上有两只大鹬嗖嗖地飞向岛上。
提玛尔立刻想到,两只大鹬可以给蒂美娅做一顿可口的晚餐,便想把它们打下来,于是从肩上摘下枪来打了两枪。
但转眼间他就摔倒了。
就在他开枪的那一刹那,阿尔米拉像闪电似的叼住他,把他摔倒在地上。他想要站起来;可是他马上看出自己是在和一个占优势的敌手打交道,这可开不得玩笑。虽然阿尔米拉没把他怎样,但却紧紧咬住他的衣领,不让他站起来。
提玛尔竭力想和这条狗和解。他叫它阿尔米拉小姐,说它是他最好的朋友,向它解释开枪是打猎,说他从没见过这样反而把猎人叼住不放的狗!它最好是到树丛里把那两只大鹬找出来。但是都白费,狗一句也不听。
直到岛上的女人听见枪声跑来,老远就喊着阿尔米拉,这位古怪的好朋友松开他的衣领以后,提玛尔才算摆脱这种岌岌可危的处境。
“哎呀,先生!”女人一面惋惜地说,一面不顾一切地赶到出事的地点,“我忘记告诉您了,绝对不能放枪,一放枪阿尔米拉就会咬住您。只要放一枪就会把它惹翻的!嗨,没把这点告诉您,我多糊涂!”
“不要紧的,太太,”提玛尔笑着说,“这条狗简直可以说是一个严厉的护林人。您瞧,我不过打了一对大鹬,因为我想这可以给我的客人做一顿可口的晚餐!”
“我一定把这两只大鹬找到,您还是赶紧上船吧。回来的时候,您可不要再带枪了。请您相信,阿尔米拉要是再瞧见您手里有枪,它会立刻扑过来的。跟狗可开不得玩笑。”
“好吧,这我已经领教过了!这条狗又机灵又有力气,我还没顾得自卫,就被它摔倒在地上了。幸亏没咬我的脖子!”
“噢,它从来不咬人,不过如果谁要想反抗它的话,它就会死死咬住他的胳膊不放,像用铁链把他捆住似的,直到我们赶来。好,再见吧,先生!”
不到一个小时,一只大舢板载着新来的客人在岛边靠岸了。
从离开“圣芭尔芭拉”号直到眼下靠岸,提玛尔一直跟蒂美娅讲阿尔米拉和娜西萨,为的是让她忘记身体不舒服,摆脱对波涛的恐惧。她一上岸,立刻就把这两点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提玛尔走在前头领路,蒂美娅挽着特里卡利斯的胳膊跟在后边,再后面是两名水手和那位舵手抬着一个担子,上面放着几袋用于交换的货物。
他们老远就听到了阿尔米拉的吠叫,那是一种欢迎的声调。狗常常用这种声音报告主人有好朋友来了。与此同时,它已跑来迎接客人。
阿尔米拉向旅客们跑来,跑到中途才朝着大伙儿吠叫,接着又分别朝舵手、水手和提玛尔叫了几声,好像说话似的。它向蒂美娅摇着尾巴,想要舔她的手。可是它一来到特里卡利斯跟前,就不再叫唤,而是使劲儿地嗅着这个人,并且盯着他不肯离开。它一面不停地嗅,一面使劲摇晃脑袋,两只耳朵拍得噼啪直响,显然这个人引起了它的疑心。
岛上那户人家的女主人站在阳台上等候着来客。当从果树之间看到这群客人时,她大声叫道:“诺埃米!”
这时果园中有一个人应声走过来。两排又高又密的覆盆子树,树梢已篷在一起,形成一条绿色的夹道,从当中走出一位满脸稚气、身体正在发育时期的少女。她穿着白衬衣、白裙子,用裙子的下摆兜着刚刚摘下来的各种果实。
这位从绿树丛中走出来的姑娘,长得娇美可爱。当她庄重地注视什么的时候,那秀丽的容颜便像柔嫩的白玫瑰一样;而一旦脸庞泛起红晕,常常一直红到额头,又变得和红玫瑰似的。饱满洁白的额头上闪出真正善良的光辉,与微弯的秀眉和富于表情的蓝眼睛的无邪目光显得很和谐。她那薄薄的嘴唇流露着愉快和纯洁,浓密的头发天然地卷曲着,两条栗色辫子闪烁着格外美丽的金光,在梳向后面的那条辫子旁边露出一只极秀丽的耳朵。整个面容自然地露出一种不经意的温柔。一个个特征不见得全合雕塑家的心思,假如用大理石雕刻出来,或许我们并不认为它们很美;但是整个面貌与身段却光彩照人,使人一见倾心,并且越看越舍不得丢开。
女孩子的衬衫有一个肩头滑落了下来,但是并没有裸露出肌肤,那只小白猫正坐在她的肩上,用脑袋摩擦她的脸颊。
少女光着细嫩的纤足,可是却走在地毯上,走在华丽而高贵的天鹅绒地毯上。这片草坪仿佛是用蓝威灵仙和红天竺葵绣成的。
特里卡利斯、蒂美娅和提玛尔站在覆盆子树丛的另一头,等待着走过来的姑娘。
女孩子想对客人们表示最热诚的欢迎,就请大家吃裙子里兜着的水果。她首先把几个好看的、带红色条纹的大霄梨献给了提玛尔。
提玛尔从中挑出熟透的递给了蒂美娅。
这当儿两个少女都不高兴地耸了耸肩膀。蒂美娅不高兴的是:在这一刹那间,她看到对方肩上那只小白猫,感到嫉妒:而诺埃米不高兴的则是她的果子并非献给蒂美娅的。
“哎呀,你这个笨丫头,”小屋的女主人对诺埃米大声说道,“你不会把果子放在小笸箩里吗?你看见谁这样用裙子兜水果来着?你呀,真是个傻孩子!”
姑娘一听这话,脸红得像盛开的红玫瑰一样,三步两步便跑到母亲跟前。母亲在低声嗔怪着她,声音低得让别人听不到。随后,母亲吻了吻姑娘的额头,又高声对她说:“去吧,收下船员带来的东西,让他们把东西搬到仓库里去,然后给他们的口袋装上玉米面,罐子装上蜂蜜,筐子装上熟透的果子!另外再给他们挑两只山羊!”
“我不管挑山羊,”姑娘低声说,“叫他们自己去挑吧!”
“傻孩子!”母亲用温和的语气责备说,“这孩子就是恨不得把所有的羊都留着,一只也不让宰。好,那就让他们几位自己挑吧!不许惹哪位客人心里不痛快。趁这会儿我去预备晚饭。”
诺埃米招呼船员随她去,她给他们打开仓库和水果窖。实际上这分别是一个岩洞,又各用一扇门关着。构成这个岛最高部分的是块大岩石,地质学者通常叫作“漂块”或“漂砾”,意大利人则叫作“浪石”或“漂石”,是从远处山上冲来的岩块。它孤零零地兀立在这白云岩峡谷中,周围都是些小卵石。两个女人占据了这块岩石,巧妙地利用着上面的无数洞穴:在最大的洞里砌上烟囱当厨房,把最深的洞当地窖,最高的洞当鸽子窝,其他的洞当作夏天或冬天的仓库。她们像野鸟一样栖居在这块自天而降的岩石里,在里面布置起了自己的小窝。
女孩子机敏而又公平地和船员们办完了以物易物的交易,还为庆祝交易成功敬了每人一杯樱桃酒,并且照例邀请他们将来经过时再来这里做交易。然后,她就回厨房去了。
她不等吩咐就自动准备开晚饭。她在阳台的一张小桌上铺了一块精致的草席,摆上四只盘子连同四份刀、叉和锡羹匙。
喏,还有一个人怎么办呢?
她自己可以坐在小猫的餐桌——一张真正的猫餐桌上。在阳台的台阶前面有一条矮板凳,板凳中央可以为诺埃米放一只陶土盘子和一些小餐具,板凳两头则放阿尔米拉和娜西萨吃的两只木盘。三位客人和女主人依次传递了菜盘以后,便把菜盘送到猫的餐桌上。诺埃米把食物公平地分给两个同伴,把比较容易吃的食物拨到娜西萨的盘子里,把那些比较难咬和不易嚼碎的东西拨给阿尔米拉。最后她才顾到自己。
岛上的女主人想在客人面前显示一番,尤其是竭力向提玛尔证明,这餐饭并不靠他的猎获物;不知道这是匈牙利的好习惯还是坏习惯。她已经用荞麦把那两只大鹬烹调好了;可是她预先就悄悄告诉过提玛尔,大鹬只是为那位小姐预备的,她给男人们准备了美味的辣椒烧乳猪肉。提玛尔可真爱吃这一道菜;特里卡利斯却连动也没动,他硬说自己已经吃饱了。蒂美娅突然离开了桌子,可是却显得泰然自若。她早就带着极好奇的神情,不住回头瞧在另外那张桌上吃饭的三个伙伴,因此现在忽然站起来,离开餐桌到诺埃米身旁的台阶上蹲下,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要知道两个正成熟的姑娘是很容易彼此亲近的。
虽然蒂美娅不懂匈牙利话,诺埃米也不懂希腊话;可在她们之间有娜西萨——它既懂匈牙利话,也懂希腊话。
蒂美娅一面伸出洁白的纤手抚摸小白猫的背,一面对它说:“美丽的小猫! [1] ”小白猫表现出完全懂得她的意思。它离开诺埃米的怀抱,跑过来蜷卧在蒂美娅的怀里,把小白脑袋伸向蒂美娅的脸,温柔地蹭着她洁白的面颊,张开有尖锐牙齿的好看的粉红小嘴,用两只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这位夸赞它的姑娘。接着又跳上她的肩头,围着她的脖颈绕来绕去,然后再回到诺埃米身上。可一会儿,它又从诺埃米身上跳到陌生的姑娘身上去了。
诺埃米感到很高兴,因为这位外国姑娘也如此喜欢她这个心爱的小东西。
可是,当诺埃米觉察到这位外国姑娘过分爱她这宝贝儿,已经把它完全据为己有,甚至还亲吻它的时候,她那高兴也便消失了。她眼睁睁看着娜西萨多么容易变心,如何迅速地习惯于外国人的爱抚,如何报答人家对它的夸赞,甚至她唤着“娜西萨”都被它置若罔闻,她因此越发地不高兴了。这时,诺埃米对于“美丽的小猫 ”的意思却理解得越来越清楚。
为了这些,诺埃米怨恨起娜西萨来。她抓住猫尾巴,想把它拖回来,没想到小猫用爪子反抗,竟然抓破了主人的纤手。
蒂美娅手腕上戴着一只涂有蓝色珐琅的蛇形镯子。当娜西萨抓伤了诺埃米的时候,蒂美娅把这只容易弯曲的镯子从手上摘下来,要给诺埃米戴上,大概是想以此来减轻她的巨大痛苦吧。
可是诺埃米误会了,以为外国姑娘想要用镯子买她的娜西萨。要知道无论多大代价,她也决不肯出卖小猫的啊。
“我不需要镯子!您甭想拿这个换娜西萨。留着您那镯子吧!娜西萨永远是我的!这儿来,娜西萨!”
小猫依然不理会她的招呼。诺埃米突然打了它一下,使它惊恐地跳过木凳,怒叫着爬上一棵胡桃树,在树上咪咪地向下发出责备声。
蒂美娅和诺埃米直勾勾地互相望着,谁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种如痴如梦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刚闭上眼睛,在几秒钟里却觉着过了若干年似的,醒来后立刻又把梦境统统忘掉了,只记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两个姑娘的目光相遇时,各人都觉得有朝一日自己将成为对方命运的不可思议的支配者,彼此不是引起欢乐就是造成痛苦。也许将正如那遗忘了的梦境一样,她们决不会意识到她们互相造下的这种情况!……
蒂美娅猛地从诺埃米身旁站起来,把摘下的镯子递给女主人,然后在父亲身旁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提玛尔从旁解释说,这件礼物是小姐送给小姑娘的,是黄金的。
一听说镯子是金的,女主人猛然一惊,镯子也从手中滑落下来,仿佛这真是条蛇一样。她茫然地望着诺埃米,连理应吩咐女儿的道谢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阿尔米拉忽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大狗突然跳起来,长吠了几下,接着仰起脑袋发出低沉的狺狺声,有些像狮子怒吼,激烈而又时断时续,是它快要发起攻击的表示。可它并没有奔上前去,而是仍留在阳台前面,并起两条前腿,用后爪刨着地。
女主人的脸色略微有些变白:有人正从树丛间的小路走来。
“这条狗通常只有一个 人来才这样叫,”女主人说,“就是那边来的那个人。”
* * *
[1] 原文是拉丁文。本书中楷体部分文字,除非另注,在原文中均是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