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被甩在塞尔维亚岸上的那些马夫,带着他们的拉纤马匹乘摆渡船过了多瑙河,来到了匈牙利岸上。他们随身携带着船索,沿途到处散布说,这根船索是在危险的彼利格拉塔旋涡附近拉断的,所拉的船已经整个沉没了。
次日清晨,奥尔肖瓦早已没有“圣芭尔芭拉”号的踪迹。即使土耳其炮艇的艇长忽然心血来潮,下令顺着铁门中央的航道赶到奥尔肖瓦,在这里也不可能发现他所要寻找的对象了。至于过了奥尔肖瓦,从多瑙河逆流而上,直到贝尔格莱德,他的权力就只限于靠本国的一半河道;对于匈牙利那边,他就无权发号施令了。不过新奥尔肖瓦岛上的要塞,则仍旧属于土耳其。
“圣芭尔芭拉”号在半夜两点从奥尔肖瓦启航。大风照例要在后半夜停一阵,必须抓住这个有利的时机。船员们领到双倍的烧酒,以便精神十足地工作。过了奥尔肖瓦,在清晨的寂静中,船号又开始发出它那如泣如诉的声音。
船是悄悄启航的。从新奥尔肖瓦岛要塞的壁垒上,传来了土耳其哨兵拖长的口令声。直到阿利翁山的山尖消失在另外几座大山后面,船号才发出第一次信号。
蒂美娅在舱房里睡了几个小时。她听到号声,披上白羊毛外衣出了舱,走到船头去找父亲。埃提姆通宵没睡,甚至不曾跨进船舱一步。而最令人奇怪的是,他一夜连烟也没抽。原来,为了避免引起新奥尔肖瓦岛上哨兵的注意,夜间不许从船上露出任何火光。
蒂美娅也许觉得应该弥补一下自己的过错,便主动和提玛尔搭讪。她向他打听两岸有什么名胜古迹。童心的本能悄悄告诉她,她欠了这个人什么情。
黎明时分,船已经赶到了奥格拉丁纳地区。这时管事把蒂美娅的注意力引向一块古代纪念碑。这个刻在峭壁上的图拉真 [1] 石碑,已经有一千八百年的历史。石碑上面雕有两只抓住碑身的飞禽,四角围着一些海豚,碑文记述了这位神圣皇帝的德政。
提玛尔把望远镜递给蒂美娅,让她念一念雕刻在岩石上的文字。
“这些字我不认识!”蒂美娅回答说。
“这是拉丁文。”
塞尔维亚岸边的大斯特尔贝克山的山尖一消失,紧跟着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岩石长廊,把多瑙河夹在一个五百一十 宽的河床中。这个山峦构成的长廊名叫卡森,左右两边高耸着两千到三千英尺的陡峭岩壁,岩壁迂回曲折,隐隐约约地笼罩在白茫茫的雾霭中。一千英尺高处的岩洞中涌出一股瀑布,从悬崖上泻下,宛如一道银链,不等落到河面就飞散成了云雾。两道岩壁望不到尽头,只有一处岩石断开,露出一片如花似锦的高山峡谷美景,含笑迎人。远处可以看到一座挺秀的白塔——杜布伐的尖塔,那里就是匈牙利了。
蒂美娅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幅奇妙的景色,直到岩壁又在这迷人的景色前面合拢来,把深谷完全遮住,再也看不见了。
蒂美娅说:“我觉得我们好像正走过一条长长的牢狱过道,进入另一个国度,再也回不来啦。”
对峙的岩壁越来越高,银带般从中奔腾而过的河水也越来越暗。在北面的山腰上,出现了一个洞穴,打破了这幅荒凉的景色;洞口围着一道胸墙,墙上有一些大炮的射击孔。
“这是韦特拉尼洞,”管事对蒂美娅说,“一百四十年前,三百个士兵曾在这里用五门大炮,抵抗了土耳其整整一个军,坚守了四十天之久。”
蒂美娅摇了摇头。
但是,关于这个洞穴的故事管事还知道很多。
“四十年前,我们匈牙利人抗击土耳其人,在一次血战中保卫了这个山洞。土耳其在岩壁下损失了两千多人。”
蒂美娅蹙起一双秀眉,目光冷冷地瞅着讲故事的人,使他把下面的颂词咽了回去。姑娘用外衣遮住嘴,转身离开提玛尔,走进船舱,直到晚上再也没有露面。
她只是从舱房的小窗口向外望着。沿岸坍毁的碉堡,孤零零的牢固的古代哨所,克利苏腊山谷遍布森林的岩壁,陆续从她身旁掠过;屹立在多瑙河心汹涌流水中的岩石巨人——造成激流的特雷茨科伐克岩石和三十 高且龟裂的巴巴加伊岩石,先后迎面出现。她连那座立在壁垒中的周围有三个小塔楼的八角堡的历史,也没有问一问。不过,她后来还是听说了关于美丽的克西莉·罗丝戈妮的命运,关于匈牙利国王日格蒙德所遭遇的危难和匈牙利战败的故事。因为那个废墟是加拉姆博克的城堡。
两边的整个岩石河岸,是两个民族的一部化石史书。这两个民族选择了要互相消灭的疯狂命运,每次开战都是先在这里发生冲突。这真是一个埋葬着万千英雄骸骨的老墓穴。
蒂美娅在这一天,甚至在第二天,也没再走出船舱去和提玛尔交谈。她在自己的写生本上画了几幅风景画。船平稳地滑行着,因此她可以十分安适地把这番景色描绘下来。
三天过去了,船到了摩拉瓦河 [2] 注入多瑙河的地方,斯岑德勒就在此地。这个要塞有三十六个炮塔,炮塔上一个时期飘扬着带圣母马利亚像的旗子,一个时期又飘扬着带月牙的旗子,要塞的褐色围墙上溅满了两个民族的鲜血。
在摩拉瓦河的另一个入口处,仅仅矗立着古时库利斯要塞的一些残垣断壁,一片凄凉景象;腊玛城堡的废墟,则屹立在奥茨特洛瓦岛对面的一个山顶上。这些全可以说是墓碑。
可是,现在人们无暇去赞赏这些景物,眼下人人都怀着极大的忧虑,谁也顾不上去追怀往昔这些伟大民族的光荣业绩。
当匈牙利平原展现在眼前的时候,北风猛烈地袭击着船,拉纤的马匹再也拖不动了。北风正把船抛向对岸。
船不能继续行驶了!
提玛尔和特里卡利斯悄悄商议了几句,随后就向舵手走去。
舵手发布拉用绳子牢牢拴住舵柄,然后离开了自己的岗位。
接着,他一面唤副船上的船员上大船,一面大声招呼岸上的纤夫,叫他们停下来。划桨也好,拉纤也好,在这里都是白费。
船在奥茨特洛瓦岛前面停下了。这个岛有一个又长又尖的地岬伸入多瑙河;地岬北面陡峭险峻,长满了老柳树。
眼前要做的是把“圣芭尔芭拉”号开到这个岛的南面去,然后就可以在一个背风的安全地带抛锚,同时也免得引起任何好奇者的注意。因为绕过这个岛向塞尔维亚流去的较宽的一股河道,是不能行船的,那里遍布着沙洲和浅滩。
现在需要解决的是如何绕到岛南面去的问题。
这里没法拉纤,因为岛上没有可供纤马行走的河岸。那种所谓“漂越”的方法在这里也用不上,由于风的关系,船不能逆流行驶。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卷索”。
船在多瑙河心抛锚了。人们把曳索从马身上解下,拖到船上来。
接着,把第二个锚拴在曳索头上。几个船员带上这个锚,乘舢板朝奥茨特洛瓦岛方向划去,直到曳索放完为止。随后,他们抛下锚,返回大船。
这时,又把第一个锚提起来,把在前面抛下去的第二个锚的绳头牢结在十字绞盘上,然后由四个人开始绞这根曳索。
绞盘慢慢转动,卷起绳索,船便开始朝扔进河床的第二个锚的方向移动。这真是一桩辛苦的工作!
船一到那个抛下的锚跟前,船员立刻又带上另一个锚乘舢板划到前头去,然后把锚抛入水里,继续绞曳索。他们就这样用尽一切力气,逆水迎风,一点点往前挪。这就叫作“卷索”。
费了老半天的劲儿,船员才完全靠人力把这只大货船从多瑙河心拖到大岛的尖端。
这样忙上一天,干活的人已疲惫不堪,而那些旁观者却感到百无聊赖。这时候货船上真个是寂寞透顶。
“圣芭尔芭拉”号离开了可以行船的那一股河道。在那股河道上,至少可以经过一些古迹,也可以遇到别的船,或者从咕噜咕噜作响的一连串的磨坊前面驶过。它现在航行在一条几乎不通航的支流中,正向一个河湾中驶去。河湾的右侧挡着一个长长的、平淡无奇的小岛,岛上似乎只长着白杨和垂柳,岸边连一间房屋也不见。左侧,多瑙河水流消失在一片黑压压的芦苇里;芦苇丛中只有一处长着树木——一片高耸的白杨,说明那里有一块干地。
“圣芭尔芭拉”号在这寂静的、渺无人烟的地方抛了锚。
这时又出现了另一件不幸的事:所有食物都吃完了。在加拉茨启航时,预计照通常习惯在奥尔肖瓦停泊较长时间,在那儿可以买到新鲜的食物。可这次到那儿是夜里,接着又匆匆忙忙起了碇。所以到了奥茨特洛瓦岛时,船上除了些咖啡和糖,以及蒂美娅个人所有的一盒土耳其蜜饯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吃食了;蒂美娅不想把她这盒蜜饯打开,因为她已决定把它送给什么人。
“这地方不错,”提玛尔说,“岸上一定有人住着。到处都有山羊或绵羊;在这儿有钱就什么都能买到。”
可是祸不单行:暴风掀起的波涛把拴在锚上的船打得来回摇荡,使蒂美娅真的晕起船来。她感到很不舒服,心里非常害怕。
说不定在这里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所茅屋,让蒂美娅父女安歇一夜。提玛尔锐利的眼睛看到耸立在芦苇丛中的白杨树梢上升起一缕轻烟。那里有人家。
“我去看看那儿住着什么人。”
船上有一只小舢板,是管事出去打猎用的;每当他们在什么地方抛锚,无所事事地等待启航的时候,他总喜欢到蓑衣草中间去打野鸭子。
提玛尔吩咐把舢板放入水中,带上猎枪、猎囊和一面渔网(因为他不知道可以弄到野味还是鱼),就独自一人出发了。他用一支桨划着舢板,直奔芦苇丛而去。
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和船员,很快就找到了一条路,钻进了芦苇丛中,并根据草木生长情况随时随地辨认着方向。在睡莲硕大的叶子和像郁金香一般盛开的淡绿色花朵在水面上发出微光的地方水很深,漂着许多乱糟糟的残枝败叶。另一个地方,沼泽植物在水面上形成一块绿色绒毯。在这块荡漾不定的天鹅绒上,有一种形似芜菁、颜色碧蓝的圆蓬蓬的水蘑菇,仿佛一位巫师在那儿蹲着,它所含的毒汁能毒死所有动物。每当提玛尔的桨打碎这样一个植物,它立刻就喷出一股蓝火苗似的有毒的芽孢粉;这种毒蘑菇扎根在臭气难闻、人和动物陷进去就会没顶的烂泥里。大自然给这种植物界的巫师安排了一个最好的藏身之处。还有一个地方,牵牛花顺着秆茎往上爬,水芹菜美丽的伞形花摇摆在葱绿的灯芯草之间,在这里已是石砾底,时而露出水面。最后,结满曼纳 [3] 果的蓼草形成一片草的海洋;当提玛尔从中穿过的时候,帽檐上挂满了小小的果实。这是穷人的食物,是荒野中的曼纳。这里的地势隆起,因此只有植物的根部还在水下。
要是驾着舢板的人不认识这些植物路标,他就会迷失在芦苇丛中,一整天也出不来。
一丛丛的肉色芦花构成一座迷宫,提玛尔驾着舢板从中穿过,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岛,这正是他要寻找的。
这个小岛显然最近才由河水冲积而成,就是在最新的地图上也找不到它。
自古以来在多瑙河右边这股支流中就有一块大岩石,沿着这块岩石缓缓流动的河水在它旁边淤积成一片沙洲。有一年冬天突然爆发凌汛,一直冲到了奥茨特洛瓦岛那儿,把岛的一角连土带石和一片树林都一股脑儿冲走了。后来,洪水冲来的冰块、岩石和树干统统被阻塞在紧靠大岩石的沙洲上,就形成了这块土地。以后几十年之久,洪水每年给它带来新的石砾沉积物。像新世界的一个自然创造物似的,从烂树干的腐殖质中迅速发芽长出了一个原始植物界,于是便在多瑙河这块地方出现了一个无名岛。这个岛不属于任何人,岛上没有地主,没有国王,没有官厅,也没有僧侣。它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郡县和任何教区。在土耳其和塞尔维亚的边境上,有许多这样的乐园。这些地方没有人耕耘和收割,也没有人把它当作牧场。那里只是野生植物和野兽的家园;除此而外,谁知道岛上还有什么呢?
岛的北岸清楚地说明了它的产生情况。乱石围绕着它堆成一道完整的壁垒,石块有的像人头那么大,有的像大桶那么大,芦苇根和烂树枝夹杂其间。在岛的低凹处,布满了绿色和棕色的多瑙河贝壳;而在沿岸泥泞地段,却有很多盆形的洞穴,几百只乌龟一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就急忙爬进这些洞里躲藏起来。
沿岸满覆着矮小的红柳丛;每当凌汛到来,红柳就会被浮冰齐根切断。
提玛尔在这里靠了岸,把舢板系牢在一棵柳树上。
他继续深入岛内,不得不穿过一座柳树和白杨的密林;在这座密林中,有不少地方的树木被狂风连根拔起,堆成了小丘。那里果实累累的黑莓藤蔓密密层层,刺多且利;而从腐朽的土壤中迅速长起来的缬草则馥郁芬芳,与白杨能治病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在一块既没有大树也没有灌木的低洼地上,有一片覆盖着水草的泥沼,长着许多香叶芹和茂盛的伞形花植物以及散发肉桂气味的白豆蔻;而其中一人多高的黑藜芦却像孤芳自赏的植物贵族似的,卓尔不群地独自炫耀着它那火红色的花朵。青草中间,茂密地生长着勿忘草,以及那可以入药的花红而富有蜜汁的紫草,难怪腐朽的柳树窟窿里,居住着一群群的野蜂!这些花儿中间,还点缀着极美的绿色、褐色和红色小圆球。这些小圆球并非人人都认识,它们是春季开花的球茎植物成熟了的果实。
过了这块花圃,跟着又是一片树林。在柳树和白杨树中间,夹杂有野苹果树,树底下还繁生着山楂。现在岛的地势越来越高了。
提玛尔停下来,谛听了一会儿。一点动静也没有。
原来这个岛上没有哺乳动物,洪水使它们很难在这里生存。只有鸟类、飞虫和爬虫类动物栖居在岛上。
可是飞到这儿来的鸟类中没有云雀,也没有野鸽。它们在岛上活不下去;这两种鸟都需要在有人居住和播种谷物的地方生活。
然而,这个岛上还是有两种动物表明附近有人,那就是黄蜂和黄莺。它们都特别爱吃人工栽培的植物的花果。
在树上挂着大黄蜂窝的地方,在穿过密林传来呖呖莺声的地方,一定有果子。提玛尔循着黄莺的啼声走去。他费劲儿地穿过红茱萸丝和刺人的山楂丛,荆刺扎透了他的衣服。突然,他像着了魔似的怔住了。
这时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乐园:
一座二百五十到三百亩大的果园,果树不是一行一行,而是按类分片栽培,甜滋滋的果实压得树枝都耷拉到了地上;各种各类的苹果树、梨树和李子树挂满了金黄和红光闪闪的果实,看上去煞是可爱,真好像玫瑰花和百合花的花束……果子多得有的都掉到了地上,躺在青草中无人过问,覆盆子、红醋栗和圆醋栗树在园中形成一大片密林;空隙中间种着克里特岛各种苹果树,果实累累的树枝都低垂着头。
在这座果树的迷宫中,没有一条小径,树下铺满了青草。
但是从果树间望过去,可以看到一个花园,里面开满普通花园中罕见的美丽野花,招引他向前走去。那里有成簇的深蓝色钟形花,有藤萝类绚丽的绒毛状蒴果,还有带斑点的百合花,血红色的浆果,以及蝴蝶一样的无名花——这一切都是精心培育的,证明附近有人。最后,那炊烟缭绕的房舍,也在证明这一点。
映入提玛尔眼帘的是一所奇特的、梦幻般的小住宅。住宅背后,耸立着一块大岩石,岩石上可以看到一个大坑。炉灶一定在那里;从那里下去还有一个洞穴,是仓房所在。岩石顶端有一个烟囱,正在冒烟。住宅靠着岩石,是用石头和土坯砌成的,有两个窗户和两间小房。两个窗户一大一小,两个房间一高一低,屋顶都是芦苇盖的。房前连接着一个敞厅,形似露天阳台,上面有各种富于想象的装饰,全由形形色色的木块镶嵌而成。
可是,无法分清房子哪里用的是石块,哪里用的是砖木,因为小屋南面爬满了葡萄藤,千万颗葡萄露出在带着一层白霜的簇叶中间,红红绿绿,笑意迎人。小屋北面则盖满了忽布花,成熟的球果像一层绿色金子,高高的岩顶也给遮住了。因此可以说,绿色覆盖着一切,笼罩着一切,甚至最贫瘠的地段也栽种了长生草。
这里住的是女人。
* * *
[1] 图拉真(53—117),九八至一一七年当政的古罗马帝国皇帝。
[2] 摩拉瓦河,在南斯拉夫境内东部。
[3] 曼纳,上帝为了拯救荒野中饥饿的以色列人,撒下一种白色的食物,名字就叫曼纳。见《圣经·出埃及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