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芭尔芭拉”号已经平安地逃过了两重危险:铁门的礁石和土耳其炮艇。但是,它还面临着布拉风和奥尔肖瓦检疫站两道难关。

在铁门河湾的上游,两岸的岩壁把大河挤在一个只有一百 宽的峡谷里,河水在这里危险地拥塞起来,有的地方以二十八英尺的落差往下倾泻。山腰间呈露出一层层绿色、黄色、红色交替重叠的岩石,山顶则覆盖着一片杂树丛生的原始森林,仿佛一头浓密的绿色头发。

在高达三千英尺的峭壁顶上,几只黑雕在一线天际中威严而安详地盘旋翱翔,从幽深的峡谷抬头望去,一碧如洗的晴空好似一个玻璃穹顶。越往上去峭壁就越高。

那条没有手脚、没有鳍翅的无力的货船,酷似一颗负载过重的核桃壳,竟然在这狭窄的岩石河床中逆水顶风,漂游前行,而且船上有一小群人,他们以自己的才能、财富、力量和美丽自豪。此情此景,的确能使地狱里的鬼神愤怒不已啊。

这里有两道岩壁作屏障,就连布拉风也不能损害他们一根毫毛。现在,舵手也好,纤夫也好,工作都比较轻松了。

但是,布拉风并没有停息!

已经是下午了。舵手把舵交给助手,自己在船尾的炉子旁边坐下来。他扇着火,开始做“强盗烤肉”。所谓“强盗烤肉”的做法是这样的:用一根木棍穿上一块牛肉、一块猪油和一块猪肉,依次在火上炙烤,烤的时候木棍要在熊熊火焰上长时间不停地转动,直到能够吃了为止。

这当儿,头顶上几乎连在一起的两道峭壁间的一线蓝天忽然变黑了。

布拉风是不容嘲弄的。

它突然卷来一阵雷雨,转眼之间两道岩壁之间的一线蓝天便彤云密布,整个峡谷黑得像午夜似的。

头顶上除了聚拢的乌云和两边的黑色岩壁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天空中不时掠过耀眼的闪电,跟着便是一声短促的霹雳,而幽深的峡谷中就发出阵阵可怕的共鸣和轰响。突然,一道闪电就在船头跟前从天空直插入多瑙河中,强烈的火光把整个岩石大教堂变成了一座烈火熊熊的地狱,隆隆的雷声接着穿过发出回声的巨大长廊,从这一头直滚到那一头,好像就要天塌地陷了一般。这时倾盆大雨也自天而降。

但是,船必须继续行进;为了在天黑以前赶到奥尔肖瓦,非继续前进不可。

除了打闪的时候,人们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敢再用号角发信号,因为在这里不光罗马尼亚一边岸上的人能够听到号声。然而聪明人有的是办法。

管事走上船头,取出火镰和火石,打起火来。

这种火花就连倾盆大雨也浇不灭,而且赶马人能够透过暴风雨看到。每当火镰发出一次光,他们根据这信号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们也从岸边用同样的方法发出自己的信号。这是铁门一带的船夫和走私者的密码电报,一水相隔的两岸居民把这种无声语言发展得非常完备。

蒂美娅似乎陶醉在这暴风雨的粗犷景色中了。她把土耳其大衣上的尖顶风帽拉到头上,从船舱窗口向外望着,问管事道:“我们是在一个山洞里航行吗?”

“不,”提玛尔回答说,“我们是在一座坟墓前面航行。瞧,那个在闪电中像火山一样放光的岩壁,就是圣彼得的陵墓;它旁边的那两尊石像,是古时候的两个妇人。”

“古时候的两个妇人是怎么回事?”

“据说,从前有一个匈牙利妇人和一个罗马尼亚妇人,两人为这圣彼得墓应归匈牙利还是罗马尼亚发生了争吵。吵来吵去,闹得彼得使徒在坟墓里也不得安息,一怒之下就把她俩变成了两块石头。”

蒂美娅听了这个民间流传的有趣神话并没发笑,她压根儿也没听出这故事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那么,怎么知道这是使徒的坟墓呢?”姑娘问道。

“因为那里生长着许多药草,人们常常采来治疗百病,甚至还远销到了其他国家。”

“是因为这人在坟墓里还为人家做好事,大伙儿才管他叫使徒的吗?”蒂美娅问。

“蒂美娅!”从船舱里传来埃提姆命令似的呼唤声。

于是姑娘的头从窗口缩回去,关上了百叶窗。提玛尔再回过头来,看到的就只有那幅圣像了。

船顶着暴风雨继续向前航行。

它终于驶出了黑暗的岩石坟墓。

两面的岩壁一离开得远一些,黑暗的穹隆也就消失了。布拉风把夹着暴雨的乌云吹来得快,驱散得也快。旅客的眼前突然展现出豁朗优美的森纳谷。两岸的岗峦上上下下满是葡萄园和果园。暖洋洋的夕阳,照着点缀在绿色远方的白色房屋和挺立的红顶钟楼,彩虹透过薄薄的雨幕发出微光。

多瑙河的可怕景象消失了。它庄严地扩展开来,重新占有了相当宽的河床;在伸向西方碧蓝碧蓝的水面上,旅客们看到建在一个岛上的奥尔肖瓦。

……对于这只船来说,它是第四个、也是最大的一个恐怖!……

“圣芭尔芭拉”号还没有到达奥尔肖瓦,夕阳已经下山了。

“明天的风比今天还要厉害。”舵手抬头仰望着火红的天空,喃喃自语。

傍晚的天空红得像火和血一样,又如上下翻滚的火山岩浆。在这火红的云幕上,有一处裂缝;从裂缝露出像绿宝石一样碧绿的而不是蔚蓝的晴空。天空的火光倾泻在下面的山岭、峡谷、森林和村庄上,射出耀眼的反光,没有一点阴影。多瑙河像地狱中的火河一样奔流其间。河心有一个岛,岛上耸立着钟楼和高大而坚固的建筑物,全都发着红光,形似一个巨大的熔炉。任何一个来自有传染病的东方的人,想要越境前往纯洁的西方,就必须像经过炼狱一样通过这个熔炉。

然而,在这片预示着严冬的火光中,最令人神经紧张的东西却是一只黑黄色舢板,它正从斯克拉向这条船驶来。

所谓“斯克拉”,指的是两道铁栅栏;从两岸到这里来打交道的邻国居民,可以隔着这两道栅栏进行交谈、议价和接洽生意。

“圣芭尔芭拉”号在岛的前面抛了锚,等待着驶来的舢板。舢板上坐着三个武装人员,其中两人带着火枪和刺刀;另外还有两个桨手和一个舵手。

埃提姆在船舱前面那一小块地方不安地走来走去。提玛尔凑到他跟前,低声报告说:

“检查哨来了。”

埃提姆从皮带上解下一个绸钱袋,从袋里拿出两包钱交给提玛尔。

每一包里有一百金币。

不一会,舢板靠拢了大船,三个武装人员跳上了大船的甲板。

头一个是税关检查官,也就是稽查,他的任务是检查船上的货物,看看有没有私货或者违禁的武器。另外两个是税务官,他们除了担任稽查的武装助手,同时监督稽查是否奉公守法。清洗官是半公开的密探,他又注意两个税务官是否对稽查进行必要的监督。反过来,前三个人又可以组成一个官方审判厅,如果船上的旅客与危险的黑死病有过什么接触而给清洗官放过了,就对清洗官进行审问。

这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一个官员监督另一个官员,同时又相互监督。

按照规定,这种检查应收的手续费是:稽查一百个铜币,两个税务官各二十五个铜币,清洗官五十个铜币——一笔微不足道的费用而已。

稽查一走上甲板,清洗官就径直迎着他走来。稽查搔了搔耳朵,清洗官抓了抓鼻子。他们互相之间避免任何直接接触。

接着,两个税务官上好刺刀,稽查则转向管事走去。现在他们仍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谁也无法知道这家伙是不是传染上了黑死病。

盘问开始了。

“打哪儿来?”——“加拉茨。”——“谁是船主?”——“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船上的货是谁的?”——“埃提姆·特里卡利斯。”——“护照呢?”

在交验护照的过程中,官员们更加小心翼翼。

他搬来一个炭火盆,往盆里撒了杜松子和苦艾。把呈验的证件举在烟上翻来覆去熏了几遍,然后才由一名官员用铁钳把它接过来,查验时也尽可能离得远远的,随后便还给管事。

检查人员对于船上的执照暂时没有说什么。

炭火盆撤走了,却又搬来一个水罐放在那里。这个大肚皮陶器,开了一个口,再大的拳头也伸得进去。它是用来代替人接受手续费的。

近东的黑死病最容易通过硬币传染,所以从那儿来的船员得把钱币放入一个装满水的罐里,等消毒后再由西方的卫生哨从罐里取出来。同样,税务稽查队的人也都必须从水罐里取出付给他的钱币。

提玛尔握着拳伸进水罐,然后把手张开抽回来。

接着稽查把手伸进水里,攥着拳头缩回去,然后伸进自己的衣袋。

啊,他不必在这火红的晚霞中查看是什么钱;他只用手一攥就知道了,从分量上也感觉得出来。连瞎子也认识金币嘛。他丝毫不露声色。

在他以后轮到了两位税务官。这两位也官气十足地从水底下捞去了他们的手续费。

这当儿清洗官蹒跚地走到水瓮前面,脸色严厉可怕。这条船连同全船旅客是否得停航检疫十天或二十天,就全凭他一句话。他同样泰然自若地把手伸进水罐,然后攥着拳头抽回去。这些家伙一个个全不讲情面,只关心着各自的职责。

稽查用极其严厉的口吻,吩咐打开舱口。船员们照办了。三位官员一起走进船舱,船上的人一律不得尾随。等到这三位忠于职守的官员单独在一起了,他们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喜笑颜开。清洗官留在外面,他只缩在风帽里一人偷偷地笑。

三位官员打开许多口袋中一个口袋,袋里的的确确装的是小麦。

“啊,小麦里瞿麦可不少!”稽查高声说。

可能其余那些口袋里也都掺有这么多的瞿麦吧。

检查的情况被记录了下来;一名武装人员带有笔墨,另一位带着记录本。一切情况都详细地写在本子上了。另外,稽查还在一张纸上记了些什么,随后折叠起来,粘上封条,并在封条上盖了官印。纸条上他没写姓名和地址。

接着,三位检查官十分仔细地把一切本来不会有任何可疑东西的房间和角落都搜查了一通,然后又回到明亮的室外。

实际上是回到了月光下,因为太阳已经落山,月亮正做着怪脸,透过残云洒下银辉。它好像在缓缓移动的云彩中间来回奔跑似的,一会儿大放光明,一会儿又隐匿不见。

稽查把管事叫来,打着十足的官腔通知他,船上没有发现什么违禁物品。然后,他用同样严厉的口吻,要求清洗官说明船上的卫生状况。

清洗官引用他的就职誓言,证明全船人员以及随带的全部物品都毫无问题。

于是检查官们便填发了一纸证件,证明行船执照合乎规定,同时开了几张手续费收据:稽查收到一百枚铜币,两名税务官各收二十五枚,清洗官收到五十枚,如数收讫。然后把这几张收据送交给货主(他在这整个过程中始终没出他的舱房,眼下正在吃晚饭),并向他要了一张收到上项收据的回执。

根据收据和回执,货主和那几位当官的都知道,管事确实把交给他的铜板如数转交了,一个子儿也没有中饱。

铜币!好说,这可是金子铸的啊。

提玛尔也许转过这样的念头,譬如说把那个卑鄙的边防稽查应该从水瓮中捞取的五十枚金币(对于这样一个家伙来说,这是一笔为数可观的钱)只放进去四十枚,那又会怎样呢?永远也不会有谁知道他揩了十枚金币的油。他甚至还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全部款项的一半据为己有。又有谁会看到这些钱呢?预定拿到这笔钱的那几个人,有一半也就足够作为他们的报酬了。

然而,他心中也许又有过相反的想法:

“毫无疑问,你现在干的是贿赂勾当。可是,行贿的钱又不是你掏的腰包,而是特里卡利斯拿出来的,他为了切身利益必须这么干。你不过是把这笔钱过过手,对行贿的责任很小,就跟摆在那儿的那个水罐差不多。特里卡利斯为什么要向这些官员行贿呢?这你不知道。是船上装满了私货?要不他是一个政治逃犯,或者一个被缉捕的干了什么神秘冒险勾当的英雄,为了尽快脱险才挥金如土的吧?这都用不着你操心。可是,这些金币哪怕你仅仅中饱一枚,那么,你就要对这一切可能使另一个人受良心谴责的事情负连带责任。一枚金币也不能留!”

稽查通知船员,准许继续航行。准许航行的标志,是在船桅上挂起了一面红白两色旗,上面绘有一只黑鹰。

接着,在官方确认这只从近东开来的船完全没有传染病以后,稽查没等管事把手浸在水里消消毒就跟他握起手来,并且对他讲:

“您是科马罗姆人吧?那您也许认识军粮委员会主任卡苏卡先生啰?认识吗?请您回到家乡后,把这封信交给他!信上没写地址,因为没有必要。您也不至于忘记他的名字,因为他的名字跟一种西班牙舞蹈的名称同音。您一到家务请立刻把这封信送交给他!这不会使您吃亏啊。”

接着,他拍了拍管事的肩头,好像他这样做是给了管事极大的恩宠,管事因此应该感谢他一辈子似的。然后,四位官员就匆匆离开大船,乘着他们那只黑黄条纹的舢板,返回斯克拉去了。

现在,“圣芭尔芭拉”号可以继续航行了。即使从底舱到甲板堆放的口袋都装着食盐、咖啡或土耳其烟草,即使所有乘客浑身上下长满了黑脓疱或癞痢,也再不会有谁在多瑙河上拦阻它了。

喏,船上既无私货,也没有传染病;可是却有别的东西。

提玛尔把那封没有地址的信装进自己的信袋,并且猜想里面写的可能是什么。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老兄!我把这个带信的人介绍给你,望另眼看待,他是一位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