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提玛尔现在也没有心思去讲神话故事了。他刚才冒着生命危险紧张地搏斗了一场,几乎还没有喘口气,埃提姆就把望远镜递给了他,指着后面的一个地方要他看。

提玛尔看着那艘遥遥在望的舰艇,嘴里一个字一个字从容不迫地说:“炮艇……有二十四支桨……‘萨罗尼加’号。”

他一直举着望远镜,直到彼利格拉塔岛的岩壁把眼前的那艘船完全遮住。这时他突然放下望远镜,把号角放到嘴上,先三下后六下,猛地吹出急促而有间歇的号声,于是岸上的人便加紧赶起马来。

多瑙河分成两股绕着彼利格拉塔岩岛流去。靠塞尔维亚岸边的那一股,货船可以逆流而上;走这条航道比较舒适、安全而且省钱,只用半数的马匹就可以拖着船前进。沿罗马尼亚这边的岩石河床虽然也开凿有一条窄窄的航道,但是只能用牛来拖船,而且往往要套上一百二十头才顶事。在彼利格拉塔岛的上游还横亘着一个小岛,名叫莱茨基伐尔岛(该岛从前是完整的,现在有一半已被炸掉),把可以通行货船的这股支流弄得更窄了。两个岩岛形成一个峡口,巨流像箭一般从中穿过,一出了峡口,河面顿时开阔起来,在两道岩壁之间仿佛形成了一个大湖。只是这个湖很不平静,湖面上永远白浪滔天,甚至在严冬也不结冰。这里的河底布满了礁石,有些礁石完全隐没在水下;有些礁石像粗雕的石像一样突出水面好几 高,奇形怪状,无怪乎都取了那么一些不祥的名字。

这边,古鲁巴克斯卡·玛丽和米卡互相凝视着,那栖居野鸭的岩洞仿佛就是它们的眼睛;那边,向前欠身站着的是威风凛凛的腊斯波伊尼克;霍尔恩·玛丽只露出脑袋,让波浪从他的双肩上涌过;彼阿特拉—克利莫伊尔则强使冲来的洪流转向别处。此外,还有一大批没有名字的礁石分散在各处,从拍打着它们而飞溅起的浪花中显露出来。

所有国家的船员都觉得这里是个极其险恶的地方。即使富有经验的英国、土耳其和意大利的航海家,尽管他们对海上的惊涛骇浪已经习以为常,到了这个岩石河床附近也不免战战兢兢。

的确,这里对于多数船只来说,都将是个险恶之地。当年克里米亚战争 [2] 期间,土耳其政府那艘华丽的铁甲战舰“锡利斯特腊”号,就在这里触礁搁了浅。那艘船本是派往贝尔格莱德去的,要不是莱茨基伐尔岛的一个礁石尖执行了英明的和平政策,狠狠地撞了它的肋骨一下,使它不得不停在这里,那么近东问题也许会有完全不同的变化。

然而,这儿尽管遍布礁岩,异常危险,不过仍有一条航路可通;只是能够辨识这条航路的船员不多,敢于经常利用它的就更少。这条航路的用途在于能把货船从塞尔维亚岸边转到罗马尼亚的航道上去。

一连串的礁石使这条航路和多瑙河的其余部分完全隔开,只能从斯维尼卡附近驶入,从斯克拉—格拉德卡附近出去。但是,有办法在多瑙河上游彼阿特拉—卡鲁格拉化险为夷的人,便能驾船从塞尔维亚岸边横渡多瑙河,插入罗马尼亚的航道。

这样的横渡就像猛犸在水上作殊死挣扎一般。

管事猛吹起号角来,先三下,后六下。马夫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拉纤马队的头儿立刻从马上跳下——他这样做绝对是有理由的——,马夫们开始大声吆喝,并啪啪地抡起鞭子来催赶马匹。船迅速逆流前进。

号角又吹了九下。

马夫们拼命鞭打着马。可怜的畜生懂得这吆喝声,又加上挨到鞭子,就使出全身力气向前奔曳。它们在如此紧张的五分钟内所消耗的力气,比拉一整天纤还要多。

号角又先后响了十二下。人和马都拼出最后一点力气,紧张得无以复加。三英寸粗的曳索绷紧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船头上缠绕着绳索的铁绞轮磨得灼热如炙。管事站在船头上,手里握着一柄利斧。

正当船向前奔驰得最快的时候,他一斧子砍断了船头上的曳索。

这根绷紧的绳索像拉断的弓弦一样,铿锵一声飞弹到空中,岸上的马群一下子跌成一堆,打头的马连脖子都折断了。骑在这匹马上的人聪明地预先下了鞍,就是防备这一着。摆脱了曳索的船突然改变方向,船头指向北岸,顺着原航向的对角线,逆流斜穿过去。

船员们管这种大胆的做法叫作“漂越”。

现在,没有任何东西驱动这只沉重的货船,既没有蒸汽,也没有船桨,而且还有急流迎头冲激着它;船只是依靠冲力向对岸驶去。

船员能够正确计算这种冲力,使它与所要通过的距离和所受的阻力恰好相当,即使是一个受过专门教育的机械师也会认为这是件了不起的事。普通船员的这种本领,则是从经验中学来的。

从提玛尔砍断曳索的那一瞬间起,全船人的生命就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这就是舵手。此刻发布拉·亚诺斯表现得完全能够胜任这一使命。他一面高声喊着“耶稣保佑!我主耶稣!”,一面全神贯注尽着自己的职责。

船开始急遽地冲进多瑙河形成的湖中,现在必须两个人来掌舵;即使两个人驾驭这个急速滑行的怪物,也是难上加难的。

提玛尔一直站在船头上用铅垂测量水深,一只手拿着测线,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用手指告诉舵手测量的结果。

“耶稣保佑!”

舵手对他们所经过的岩石非常熟悉,甚至能够估计出河水在上星期涨了多少英尺。船舵掌握在他手中十分可靠。只要他弄错一拃长的距离,哪怕使船仅仅受一下冲撞,因而停顿上一分钟,那么整个船连同全体乘客就会像磨坊那样被卷进二十 宽的彼利格拉塔旋涡中去,而那位美丽白皙的姑娘也将遭到与那只好看的小白猫同样的命运了。

他们正平安地通过莱茨基伐尔岛前面的无底深渊。这是最险恶的地方,河底布满了尖利的礁石,逆流抵消了船身的冲力,“圣芭尔芭拉”号的速度已经缓慢下来。

蒂美娅俯身在船栏上,注视着下面的河水。五光十色的岩块,透过清澈的波浪显得近在眼前,仿佛是一个个绿、黄、红各色石像镶嵌成的巨型雕塑。身上带红鳍、银光闪闪的鱼群往返穿游在这些石像之间,她因此感到非常快活!

这是一个十分沉寂的场面。人人都清楚现在正从自己的坟墓上面滑过,只有靠慈悲上帝的保佑,才不致像其他许多人那样在这下面竖立墓碑。唯有那位小姑娘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现在“圣芭尔芭拉”号驶进了一个海湾似的礁石区。船员们给这些礁石取名叫“猎枪岩”,也许因为激荡的波涛拍打这些礁石的响声,很像噼噼啪啪的枪声吧。

多瑙河的主流在这里被阻住,形成一个深水湾。这里的礁石在很深的水下,所以没有危险。在墨绿色的河底上,可以看到一些懒洋洋的庞然大物,它们只是偶尔移动一下,这就是海里来的客人——大鳣鱼。还可以看到水中的恶狼——五十公斤重的大梭鱼,它一露面,其余各色各样的鱼就吓得四散逃走了。蒂美娅从高处欣赏着这些水族表演,恍如在一个罗马式剧场观剧一样,惊叹不已。

突然,她感到提玛尔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从船栏杆旁边拉开,推进船舱,猛地在她背后关上了舱门。

“留神!哎呀!”全船的人突然齐声喊道。

蒂美娅不知道这时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提玛尔为什么这样粗暴地对待她。她于是跑向船舱的窗口,向外张望。

船已经平安地通过了猎枪岩湾,正驶入靠罗马尼亚岸边的航路,此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唯有波涛顺着岩石河湾汹涌倾泻,特别是在风势猛烈的时候,简直和瀑布一样;这是这次冒险中生命攸关、千钧一发的时刻。

蒂美娅从小窗口往外窥望,只见提玛尔手里握着一根钩杆,站在船头。可是突然,一声可怕的、狂暴的轰响,一个巨浪飞迸着白沫扑上船头,翠绿晶莹的水珠一直飞溅到船舱的窗子上,因而有一瞬间蒂美娅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当她再向外看的时候,船头上已经没有了管事。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蒂美娅朝舱门冲去,直跑到父亲那里。

“我们会淹死吗?”她问父亲。

“不会。船脱险了,可是管事掉下水去啦。”

蒂美娅亲眼看到了这一切,是巨浪在她眼前把他从船头卷走的。

但是,听了这句话,她的心并没有跳得更厉害。奇怪!当她看到那只小白猫葬身波涛的时候,她感到那么绝望,甚至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现在,她看到巨浪吞没了管事,竟连句“可怜!”都没说。

是的,因为那只猫曾非常凄惶地向每一个人哀叫;而此人呢,却把整个世界都不放在眼里!再说,小白猫是只娇小可爱的动物,管事却是个粗鲁讨厌的汉子。还有,小白猫软弱无力,管事则精明强干。他一定会自己摆脱灾难的,他是有这种本领的男子汉。

经过最后一次殊死挣扎,船得救了,在安全的航道上继续前进。船夫们带着长竿奔向舢板,要去寻找失踪的管事。埃提姆高举钱袋,表示这将作为他们的奖赏,如果他们能够把提玛尔救上来的话。“谁把他从水里活着救上来,谁就得一百金币!”

“留下您那一百金币吧,先生!”从船的另一边传来失踪者的声音,“我这不是自己上来了!”

他正抓住锚链从激流中爬上船尾。人们用不着为他担心,他不是那么轻易丧生的人!

接着,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他又开始到处指挥起来。

“抛锚!”

三百磅重的船锚抛入水中,于是船停在了航道中央;这时多瑙河的另一面完全被岩石遮住了。

“现在乘舢板上岸!”提玛尔命令三个桨手说。

“您倒是换换衣服啊!”埃提姆劝他道。

“没有必要,”提玛尔回答说,“说不定今天我还要经受几次洗礼。反正我身上湿了,不再怕水什么的,再说我们必须赶紧走。”

最后一句他是附在埃提姆耳边悄悄说的。

特里卡利斯眼里闪出赞同的光芒。

管事匆匆跳上舢板,并且亲自掌舵,好更快地赶到渡口,寻找纤夫。他在那里很快凑起了八十头拉纤的公牛,同时让人把新曳索拴牢在船上,随后再套上了牲口。过了不到一个半小时,“圣芭尔芭拉”号又继续通过铁门了,而且现在是沿着另一岸航行。

经过这一番劳顿奔波,提玛尔回到船上时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

船得救了,——也许是双重意义的得救:既救了全船货物,也救了埃提姆与蒂美娅父女。而救星就是提玛尔这个人。

这两位旅客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如此劳神费力呢?他在这只船上只不过是一个管事,一个“管账的”,拿的年薪也很微薄。这一船无论装的是粮食,还是走私的烟草或珍珠,可以说对他都无所谓,他反正挣那么多薪水。

清洗官心里大概也这么想吧。当船驶入罗马尼亚的航道以后,他又和舵手聊起天来;而在此之前他可没机会这样做啊。

“说实话,老乡,咱们还从来没经历过今天这样的危险,差点儿大家一起去见阎王。”

“真的,可不是吗!”发布拉·亚诺斯回答说。

“咱们到底为什么非得冒这个险,来试一试圣米迦勒节会不会淹死人呢?”

“哼!”发布拉·亚诺斯哼了一声,同时对着酒瓶喝了一大口烧酒,“请问您每天挣多少钱?”

“二十个铜币。”清洗官回答说。

“魔鬼干吗把您弄到这儿来,为二十个铜子儿冒生命危险呢?我没有请您到这儿来。我可是每天整整挣一个金币,伙食还不花钱。说起来我比您多挣四十个铜币,冒险也值得一些。请问还有什么见教?”

清洗官摇了摇头,同时为了听得更清楚些,把风帽往后推了推。

“我说,朋友,”清洗官道,“我认为跟在咱们后面的那艘土耳其炮艇是在追赶您这条船,而‘圣芭尔芭拉’号也正在躲避它。”

“唔!”舵手猛然呛咳起来,嗓子突然嘶哑了,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唉,这类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清洗官耸了耸肩膀说,“我是奥地利的边境官员,我和土耳其人没有关系,但有些事我是知道的。”

“现在或许有些事您想知道但还不知道吧!”发布拉·亚诺斯说,“不错,土耳其炮艇是在追赶咱们,咱们当然也是因为有炮艇才绕道走的。倒霉的是有人想把那位白净的小姑娘送进苏丹的后宫,可是姑娘的父亲不同意,他宁愿带着女儿逃出土耳其帝国。现在咱们的任务是尽快赶到匈牙利境内,到了那里苏丹就再也没法迫害他们了。好啦,现在您全都知道了,别再刨根问底了吧。请到光辉的圣芭尔芭拉画像前去一下。飞溅的浪花可能把圣像前面的小灯扑灭了;您要是个希腊派天主教徒,就请再把它点上,并请别忘了在圣像前面烧三朵神圣的柔荑花。”

清洗官笨手笨脚地站起来,摸出身上的火具,慢条斯理地对舵手咕哝说:

“咱当然是个希腊派天主教徒;可您呢,据说在船上是罗马教皇的信徒,而一上岸立即又变成了卡尔文派教徒啦;而且,在水上的时候您祈祷上帝,可是一到陆地上就又骂个不停。人们还说,您的名字叫发布拉·亚诺斯,而‘发布拉’按照拉丁文的意思就是‘谎话’。不过,您对我所说的一切,我还是相信的,请千万别介意。”

“您这样做很聪明。现在您还是走开吧,我没喊您,您别来。”

那艘土耳其炮艇从最初看见“圣芭尔芭拉”号的地方起,二十四个桨手用了三个小时的工夫才赶到使多瑙河分成两股支流的彼利格拉塔岛。这岛的巨岩遮住了整个多瑙河湾,所以从炮艇上看不到岛后的情况。

炮艇在岛的下游遇到了让旋涡卷回水面上来的几块七零八落漂浮着的破木板,这是沉没了的磨坊留下来的。但炮艇上的人无法断定它们是磨坊的残骸,还是一只船的残骸。

炮艇驶过彼利格拉塔以后,多瑙河顿时豁然开朗,河面足足有一英里半宽。

不论河上还是岸边,连一只货船也看不见,只有一些小渔船和低矮的驳船在岸边随波漂荡。

炮艇继续航行了一段,横驶入多瑙河心,接着又转回岸边。一个土耳其海军少尉询问岸边的哨兵是否看见在炮艇前面驶过的一条货船,但哨兵们连这条船的踪影也没瞧见;它压根儿不曾开到这儿来。

炮艇继续逆水上驶,赶上了“圣芭尔芭拉”号拉纤的马夫。少尉同样询问了他们。

这是一群善良勇敢的塞尔维亚人,他们合情合理地向土耳其人说明了应该到哪儿去找“圣芭尔芭拉”号。

“彼利格拉塔旋涡把那只船连同所有粮食和船上的人给一口吞没啦。您瞧,不是连船索都拉断了吗!”

塞尔维亚马夫叫苦连天地说,现在该谁来发他们的工钱呢。炮艇上的人让他们继续往前去,说一定还会在奥尔肖瓦遇到那只船,他们可以继续给它拉纤。可穆斯林们自己却掉转船头,顺流驶回去了。

当炮艇返航到达彼利格拉塔岛时,桨手们看到一块木板在波涛上漂浮,并不往远处漂。桨手们把木板捞上来,发现上面牢牢钩住一个带绳索的铁锚,原来这正是沉没的水磨翼轮上的一块木板。

他们把绳索拉上来,发现在绳头拴着的铁锚横梁上,写着大写的“圣芭尔芭拉”号船名。

于是整个“惨剧”真相大白:“圣芭尔芭拉”号的曳索拉断了;它抛了锚,可铁锚承受不住那么大的重负,船就被卷进旋涡了。现在船上的人已经安息在水下的岩石墓穴中,只是船板漂到水面上来啦。

“伟大的真主!我们可不能上那儿去追赶他们哟。”

* * *

[1] 猛犸,古哺乳动物,形状和大小与现代象相似,全身长毛,门牙向上弯曲,生活在寒冷地带,是第四纪动物,已经绝种。也叫主象。

[2] 克里米亚战争,指一八五三至一八五六年俄国军队与土、法、英联军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