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桨手在颠簸不定的舢板上商量着对策。

一个人建议泅水过去,用斧子砍破磨坊在水下的一道板壁,使它下沉。但这不是解救危难的办法,湍急的河水仍然会把磨坊冲到货船上。

另一个说,应该用搭钩拖住磨坊,然后利用舢板上的舵把它拖到旋涡里去。可这主意也不怎么高明,因为这样旋涡会连同舢板一起卷进去的。

提玛尔命令掌舵的水手对准彼利格拉塔岛的尖端驶去,尖端的最高处就是“情人岩”。

当他们接近急流的时候,提玛尔提起铁锚抛进水里。舢板在抛锚时丝毫没有摇摆,可见这个身体瘦长的人臂力相当大。

铁锚把一大盘缆绳一直向下拖去,说明水是很深的。接着,提玛尔命令掌舵的水手尽快驶向磨坊。现在大家已经猜出他的意图了:他打算利用铁锚来拦截磨坊。

“这办法不太妙啊!”水手们说,“回头磨坊会横在河汊上,挡住船的航路。再说缆绳又细又长,很容易给那大家伙绷断的。”

船上的埃提姆·特里卡利斯发觉提玛尔想做什么后,大吃一惊,立即扔掉手中的烟袋,一面沿着甲板奔跑,一面大声招呼舵手砍断船的曳索,好让船顺水往回漂。舵手不懂希腊话,可是从这个老人的手势猜出了他的意思。

舵手十分沉着地回答说:“千万别慌,提玛尔心里有数。”

特里卡利斯怀着惊恐激动的心情,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要亲自动手割断曳索。这当儿舵手向后指了指,特里卡利斯回头一看,立刻改变了主意。

原来多瑙河下游也正好有一只船在溯流而上。有经验的人在几英里以外就能辨出这是一只单桅船,张着半帆,后甲板翘得老高,有二十四个桨手。无疑是一艘土耳其炮艇!

特里卡利斯一看见这艘炮艇,就把手里的匕首重新插进腰带,脸立刻红了,紧跟着又变得煞白。

他急忙奔向蒂美娅。

这当儿蒂美娅正用望远镜欣赏彼利格拉塔峭壁的顶峰。

“把望远镜给我!”埃提姆说,他惊慌得嗓音都嘶哑了。

“啊,多好看呀!”蒂美娅一面说,一面把望远镜递给父亲。

“什么?”

“那个峭壁上住着许多小土拨鼠,模样儿像小松鼠一样,正互相闹着玩哩。”

埃提姆用望远镜对准那艘正从下游开来的船,双眉皱得更紧了,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

蒂美娅从他手中接过望远镜,又去寻找峭壁上的土拨鼠。埃提姆伸出右臂搂住女儿的腰。

“它们在蹦蹦跳跳地跳舞哩!一只追赶着一只。噢,多可爱啊!”

这时蒂美娅险些被搂住她的手臂提起来,从船栏上扔到白浪滔滔的河里去。

然而,埃提姆朝另一个方向一看,他那死人一般的脸色又恢复了生气。

提玛尔向磨坊靠拢到投一块石头的距离后,右手便抓起一卷长长的锚索,索头上有一个铁钩。

顺流而下的磨坊不停地漂动,越来越近,活像一个在太古的洪水中漂游的水怪。磨坊的翼轮在汹涌的波涛中飞快地旋转着,在上面的空谷箱与下面的面粉袋之间的磨石仍在转动,好像还有谷物可磨似的。

这个注定要毁灭的磨坊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白猫坐在红色的薄板篷上,咪呜咪呜地发出绝望的叫声。

提玛尔一到磨坊旁边,便举起带铁钩的锚索向水磨的翼轮猛地扔去。

铁锚一搭上翼片,被河水驱动的轮子立即就卷绕起锚索来,磨坊于是被拖着慢慢掉了头,向着彼利格拉塔岛漂去。这样一来,磨坊就会葬送自己,撞碎在岩礁上了。

“我没说错吧,提玛尔心里有数!”发布拉·亚诺斯咕哝说。埃提姆则兴高采烈地喊道:“妙极了,我的孩子!”同时猛一握蒂美娅的手,把她吓了一跳,连土拨鼠也忘啰。

“啊,看啦!”

这时蒂美娅也观看起磨坊来。她不需要用望远镜,因为在这条只有五十 宽的狭窄航道中,磨坊离船已经不到十 了。船刚好可以安然无恙地从这个危险的定时炸弹旁边驶过。

蒂美娅既没感到危险,也不了解什么脱险不脱险的,她只看见了那只听天由命的白猫。

当这只可怜的动物注意到这条有人的船靠近时,便跳了起来,咪呜咪呜地哀叫着,在磨坊顶篷上来回乱跑,估量着磨坊和船之间的距离,踌躇不定,不知是否可以冒险跳过船去。

“哎呀,可怜的小猫!”蒂美娅惊恐地大声说,“要是磨坊靠近些,那小东西就可以跳到我们船上来啦。”

可是,船的保护神“圣芭尔芭拉”和那根锚索没有让它走这个“运”。被翼轮越卷越短的锚索拖着磨坊,使它离船越来越远,渐渐靠近了那个岩岛。

“可怜的美丽小白猫啊!”

“我的孩子,你用不着为它担心!”埃提姆安慰她说,“磨坊一靠岩岛,小猫就会逃到陆上去,那里有许多土拨鼠,它会生活得十分愉快的。”

可惜的是,小白猫只在磨坊顶上的这一边来回乱跑,好像对磨坊那边的岩岛看也不想看!

船平安地从可怕的磨坊旁边驶过以后,蒂美娅向小猫挥动着手帕,同时一会儿用希腊话,一会儿用所有的猫都能懂的话向小猫喊道:“快,转过身去!往岛上跳!咪咪!咪咪!快逃命吧!”但是,濒于绝望的小动物一点也听不懂她的意思。

就在磨坊漂过船尾的刹那间,它突然被急流冲得转动起来,缠绕在翼轮上的锚索绷断了,恢复了自由的磨坊便箭一般地冲进岸边的急流。

白猫吓得号叫着奔向顶篷的高处。

“哎呀!”

磨坊正奔向毁灭,因为岩石后面就是旋涡。

这是当初水怪弄成的一个极其稀奇古怪的旋涡。所有的航行图上都为它所在的地方标着两个交叉的箭头。只要船舶陷入其中一个箭头所指的方向,就凶多吉少!水流在巨大的“漏斗”周围像沸腾似的翻滚着泡沫,旋涡中央张开着一个一 深的大嘴似的深渊。岩石河床被这旋涡钻了一个一百二十英尺深的洞穴,无论什么东西被卷进了这个神秘莫测的坟墓,便再也无法弄上来;人要被它攫住,就休想活命。

急流把无主的磨坊冲进了这个旋涡。一到里面,磨坊的底板就破了,因此歪向一边,翼轮连轴也向上翻起,小白猫一直逃到了翼轮的最高处,弓着背站在那里。旋涡攫住这个木板房子,使它转了个大圆圈。磨坊翻了四五个身,所有的板缝都嘎吱嘎吱地裂开,最后终于沉入水底,白猫也同归于尽了。蒂美娅浑身都在神经质地战栗,并用薄薄的披肩蒙住了脸。

但是,“圣芭尔芭拉”号得救了。埃提姆与回来的水手们一一握手,甚至拥抱了提玛尔。提玛尔心想,蒂美娅大概也会对他说句好听的话吧。

不料姑娘只问他道:“现在磨坊怎么样了?”

她神色惶惑地指了指旋涡。

“粉碎了!”

“那可怜的小猫呢?”

姑娘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眼睛里噙着泪水。

“也完啦。”

“可是,磨坊准是哪家穷人的呀!”蒂美娅说。

“还用说!可是我们必须救我们自己的船和性命,不然我们就要淹在水里,卷入旋涡,被抛到岸边去,粉身碎骨。”

蒂美娅泪眼汪汪地盯着说这话的人,透过泪珠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世界。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为了拯救自己的船竟可以把一个穷人家的磨坊推进旋涡,为了自己不葬身鱼腹竟可以让一只猫淹死。从这个时刻起,她再也不听提玛尔那些奇异的神话故事了,她一见他就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