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刻,多瑙河上还没有轮船行驶。从下游的加拉茨 [1] 上溯到美因运河 [2] ,两岸经常有九千匹马迈着沉重的步伐,疲惫地拖着所有的船只逆流而上。多瑙河那边的土耳其人不仅用马拉纤,同时还利用船帆;而这边的匈牙利人则不然。此外,河上还有单凭强健双臂划动的走私船,成批地往来于两国之间,一趟又一趟地贩运私盐。同样一袋盐,在土耳其沿岸只卖一个半金币,在匈牙利却要卖六个半金币。因此,走私者从土耳其沿岸把盐贩回匈牙利来,按四个半金币出售,这对于国家、走私者和买主三方面都有好处。简直想不出有比这更为和谐的关系了。但是,有一方对自己获得的利润大不满意,这自然就是国家。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它沿着长长的边境河岸设立了许多哨所,强令住在周围村子里的男人到这些哨所里担任警卫。每个村子都出边防哨兵,每个村子又都有自己的走私者。要想建立最理想的亲密关系,只需这样安排就行了:让年轻人到哨所去担任警卫,让老人划着船出去走私。不过,国家设置这种严密的边防警卫,还有另一个更高的目的,就是防止可怕的东方黑死病蔓延入境。
当然,目前我们对于这种瘟疫的性质和可怕情形毫无所知。但是,我们每年都在报上读到,时而在叙利亚,时而在布鲁萨 [3] ,时而又在培拉 [4] ,仍有黑死病发生;所以我们不能不认为这种瘟疫实际上还存在,因而感激我们的政府,是它严防了这种瘟疫蔓延到我们这儿来。
同外国人打交道,每一次都可能传染上某种新的、过去不知道的传染病。我们从中国人身上感染过猩红热,从萨拉森人 [5] 身上感染过天花,从俄国人身上感染过流行性感冒,从南美人身上感染过黄热病,从印度人身上感染过霍乱——但是还没有从土耳其人那里传染过黑死病。
因此,沿河两岸,两国的居民必须遵守防疫规定,才能够互相往来;这个情况往往使他们的生活变得非常愉快,非常有趣。
预防措施是极其严格的。只要布鲁萨突然发现了黑死病,官方就立即宣布土耳其—塞尔维亚沿岸的一切东西,不论死的活的,都是传染物,谁要是接触了这些东西,就必定被当作“传染者”在检疫站扣留十天、二十天甚至四十天。如果左岸的纤绳和右岸的纤绳碰上了,全船的人就都成了“传染者”,船于是必须在河心抛锚停泊十天。因为黑死病能够从接触过的绳索传染给对方的船只,然后蔓延到全船人的身上。
这一切都受到严格的监视。每只船上都有一名官员,即所谓“清洗官”。这是一个可怕的人物,他的职责是严密注意船上的一切活动,监视每个人接触了什么,同什么人打过交道。如果一位旅客在土耳其—塞尔维亚河岸上接触过一个外国人或者一件毛织品或是麻织物(这些东西都能传染黑死病),哪怕仅仅是他的大衣边儿稍稍挨了一下,这位官员立刻宣布他有黑死病嫌疑,一到奥尔肖瓦 [6] ,铁定使他和温暖的家庭分开,把他交给检疫站。因此,人们管这个官员叫清洗官。
清洗官如果隐瞒了这种情况,就要大倒其霉!稍一玩忽职守,也可能蹲十五年监狱。
但是,黑死病似乎不能危害走私者,因为尽管黑死病在布鲁萨十分猖獗,他们照样不分昼夜地往来于两岸之间,并没有清洗官伴随。顺便提一句,据说圣普罗科普 [7] 是他们的保护神。
只是布拉风常常妨碍他们的小买卖;因为在铁门之间的急流中,这种风往往把他们那些靠桨划动的小船抛到南岸去。
不消说,拖船上也走私;不过这已是大宗交易了,光靠亲戚关照不够,还必须有本钱,所以根本不是穷人干的。再说批发商的私货并不是盐,而是烟草和咖啡。
眼下,无情的布拉风把多瑙河上的船只清扫得一干二净,使社会道德风尚和奉公守法精神在三四天中大为提高,以致暂时没有谁再需要赦免罪行。不等起风,所有的船都急急忙忙地躲进了港湾,或者抛锚停在多瑙河心;所以只要布拉风嗖嗖响地从板缝中吹进哨所来,哨兵们就可以安心地睡大觉:这时候是不会有船航行的。
可是,今天一清早,奥格拉丁纳边防站的下士在狂风和巨浪声中仿佛听到了船上特有的号角声;这种号声可以从两英里以外的船上传过来,连雷声也盖不住。它是从一支长长木管里吹出来的如泣如诉的声音。
是一只正向这里驶来的船发给岸上纤夫的信号呢,还是一只船在岩石间遇难了,船员发出呼救声?
前一种推测对了:这时出现了一只载重量一万到一万二千麦茨 [8] 的橡木船,两边涌起的波浪高过了船舷,可以想象是装得满满的。
这只大肚子船全身涂得漆黑,只有前边是银色的,船头包着亮闪闪的铁皮,高高翘起,在顶端卷曲成了蜗牛的形状。甲板形似一个长长的屋顶,两侧有通到上面的窄窄梯子,上边有一道平坦的栈桥分别通向两舵。紧靠船头那部分甲板被一个双间船舱隔开。双间船舱有两个小房间,左右都开了门,正面壁上可以看见两扇装着绿色百叶窗的小窗户;在这两扇窗户之间的外墙上,用金色打底,画着真人一般大小的殉道少女圣芭尔芭拉全身像,她身穿玫瑰色长袍,披着淡蓝色斗篷,系着红头巾,手里拿着一朵白色百合花。
在船头的几大捆纤绳和船舱之间,还空着一小块地方;那里摆着一个绿漆木箱,约两英尺宽、五英尺长光景,里面覆满黑土,密密地栽着美丽的丁香花和紫罗兰。一道三英尺高的铁栏杆围着这幅画像和这个小花坛,栏杆上挤挤挨挨地悬挂着野花环,栏杆中央有一个圆形红玻璃罩,里面点着一盏小油灯,灯旁插着迷迭香枝条和神圣的柔荑花。
船前部高高竖着一根桅杆,桅杆半中腰有一个铁钩,上面拴着一根三英寸粗的纤绳,岸上的七十二匹马就用这根纤绳吃力地拖着沉重的大船逆流而上。
平时,这些马有一半也足够了;要是在匈牙利境内的多瑙河上游,甚至只需十二匹马就绰绰有余。但是在这里,迎着大风,就是七十二匹马也还得不停鞭打才行。刚才那木号角的信号,就是对为首的赶马人发出的。
在这种时候,如果单凭人用嗓子,拼了命都没有用。即使喊声能从船上传到岸边,反复的回声也会弄得人无法听懂。
用船号呢,连马也能听懂。人和马能够从号声时而拉长、时而中止所表示的警告或者鼓励中,听出他们应该在什么时候加快或放慢脚步,应该在什么时候立刻停住。
因为在这条礁石累累的水路中,船只的命运变化莫测,它必须与侧面袭来的暴风和神秘的水流搏斗,必须拖带本身的载重和尽力避开礁石和旋涡。
船的命运掌握在两个人的手里,一个是把握着舵柄的舵手,一个是管事。管事在这咆哮喧嚣的环境中,用船号向纤夫发布命令。如果两人中有一个不能胜任自己的职务,那么船不是撞上暗礁,就是卷进旋涡,不是被激流打到对岸,就是冲上沙洲或整个沉没。
但是,这两人脸上此刻都没露出丝毫惶恐的神色。
舵手是一个身高力大、久经锻炼的水手。他的面孔通红,网络般布满隐约可见的青筋,眼白上满是血丝。他的嗓音永远是嘶哑的,并且只有两种变化,不是大声喊叫,就是低声嘟哝。大概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加倍爱惜他的嗓子,一个方法是预防性的,就是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羊毛围巾,另一个方法是补偿性的,就是大衣口袋里永远揣着瓶烧酒。
管事则完全相反:他年约三十,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和一双充满热情的蓝眼睛,在他那经常刮得精光的脸上,蓄着两撇长长的八字胡。他中等身材,乍看之下,体格似乎柔弱,嗓音也与这柔弱的体格相称,当他低声说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差不多和女人一样。
舵手名叫发布拉·亚诺斯,管事的名字是提玛尔·米哈利。
清洗官坐在舵凳的边缘上,把粗毛风帽拉下来,只露出通红的鼻子和红胡髭。这个故事里没有记下他的名字。眼下他正嚼着烟草。
在这条沉重的橡木船旁系着一条副船;副船上配备有六个桨手,正有节奏地划着桨。每划一下,他们都要一跃离开座位,向前跑一两步,到一个高台上,然后把紧握着的桨插进水里,再将身子往后一倒,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时也就把桨划了过去。在河水特别湍急的地方,船除了靠马拉纤以外,还要用这种方法才能向前行驶。
副船旁边还吊着一只小舢板。
在双间船舱的门里站着一个男人,约莫五十岁,正叼着一根长烟袋抽土耳其烟。他生着东方人的脸形,却又不太像希腊人,而更近似土耳其人;他的打扮则完全表明他是个希腊人或者是塞尔维亚人:他穿着一件镶皮边的长袍,戴一顶红色土耳其帽。一个细心观察的人不难发现,他脸上刮过的部分跟其他正常的肤色不同,显得特别亮,就像那些刚把大胡子剃掉了的人似的。
这位先生在船册上填写的姓名是埃提姆·特里卡利斯,同时注明是货主。而此船则属于科马罗姆 [9] 的商人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
在船舱的一个窗口上,可以看见一位年轻姑娘的脸庞,正好在芭尔芭拉圣女像旁边,仿佛也成了一个圣女。
她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像莹洁的大理石或水晶似的白得透明。正如阿比西尼亚女人的黑皮肤和马来亚女人的黄皮肤一样,这位姑娘这么白也是天生的。她的脸上没掺杂任何一点别的颜色,不论是风吹还是男人的注视,都不能使它泛起一丝红晕。
实际上这位姑娘还是一个孩子,才不过十三岁;然而却身材颀长。她大理石一般洁白的脸庞具有十足的古典特色,仿佛她母亲当初看见过米洛 [10] 的维纳斯,因而对胎儿发生了影响似的。
她那浓密的黑发如同黑天鹅的羽毛一样,闪着金属的光泽。两只眼睛深蓝深蓝的,眉毛描得又细又长,几乎连到了一起。这样清秀的纤眉更给她的面容增添了魅力,好像圣像头上闪现的黑色光环一样。这位姑娘名叫蒂美娅。
这些就是“圣芭尔芭拉”号上的乘客。
管事只要放下手中的号角,用铅垂测量过水深以后,就抽空转向圣像的铁栏杆去和这位姑娘闲谈。
蒂美娅只懂现代希腊语,这种语言管事也说得很流利。他向她介绍此地的风光,介绍这些阴暗而凄凉的景色。姑娘心情紧张地听着,洁白的面庞和深蓝色的眼睛却始终毫无表情。
管事觉得姑娘的眼睛好像不是看着他,而是盯住那在“圣芭尔芭拉”画像脚下散发着幽香的紫罗兰。他于是摘下一朵紫罗兰,递给小女孩,好让她听听花儿在说些什么。
舵座上的舵手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很不高兴。
他用像粗锉锉东西的嗓音责怪说:“别给小姑娘摘圣女前面的花,您在灯上点一支神圣的柔荑花,岂不更好吗?万一耶稣让我们向那块大石头撞去,恐怕基督也救不了我们哩。耶稣保佑!”
最后这两句,本来是发布拉·亚诺斯自顾自地唠叨的,偏巧却让这时正坐在他身旁的清洗官听到了,于是便引出了下面一段对话。
“各位为什么非得在风这样大的时候过铁门呢?”
“为什么?”发布拉·亚诺斯回答说,同时不忘自己的好习惯,先抓起裹着稻草的酒瓶灌了一大口烧酒,好把思想集中一下,“还不是因为必须尽快赶路。我们船上装着一万麦茨的纯净小麦。巴纳特 [11] 一粒小麦也没收,瓦拉几亚 [12] 却获得一个大丰收。现在我们要把这些小麦一直运到科马罗姆去。今天已经是米迦勒节 [13] 了,要是我们不赶快的话,就会在这里耽搁到十一月,被冻在半路什么地方了。”
“您为什么认为多瑙河十一月就会封冻呢?”
“不是我认为,而是我知道。是科马罗姆的历书上这样说的。历书就挂在我小房间的床上面,您最好去翻翻。”
清洗官把脸又往风帽里缩了缩,同时把嘴里嚼着的几块烟草吐到河里。
“在这种时候您还是别往水里吐吧,多瑙河不喜欢这样。科马罗姆的历书上说得可非常灵验:正好是十年前的这个时候,它也预言十一月要封冻,当时我便急于带着船赶回家乡,那时我也在这条‘圣芭尔芭拉’号上。别人都嘲笑我;后来到了十一月二十三日那天,寒流果真突然袭来,有一半的船被冻住了,有的在阿帕廷,有的在弗德伐尔。这下可轮到我嘲笑他们了。——耶稣保佑!使劲划呀!——喂——喂——喂……!”
风暴又在疯狂地袭击这条船。大颗的汗珠顺着舵手的两颊往下滚,他吃力地来回转动舵柄,可是不需要别人帮助。他喝了一大口烧酒来犒劳自己,酒入肚以后,他的眼睛显得更红了。
“啊,主耶稣千万保佑我们躲过这块礁石!”他紧张地操着舵,叹着气说,“小伙子们,使劲划呀,但愿我们能够平安地躲过这块石头!”
“前面还有第二块哩。”
“是啊,还有第三块,第十三块,每个钟头我们都有六次可能进棺材,所以嘴里必须老含着入殓钱。”
“听着,”清洗官把一团嚼烟从嘴里取出来,又开口说,“我相信你们船上装的不光是小麦。”
发布拉先生向缩在风帽里的清洗官瞟了一眼,耸了耸肩膀。
“这和我有什么相干?船上有私货,那我们至少不至于耽搁在检疫站,可以更快地前进。”
“怎么讲?”
舵手用拳头向后画了半个圆圈,清洗官便高声笑起来。难道他已经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喂,您瞧一瞧那边,”发布拉·亚诺斯说,“从我上次乘船经过这里以后,这条大河又变样了。要是我现在不让船顺风走的话,我们就会陷进‘情人岩’下面的旋涡里。这个凶恶的怪物总是和我们的船并着游,您看见了吗?这是一条老鳣鱼,少说也有二百五十公斤。这个凶恶的畜生和我们的船这么比赛游泳,早晚要发生什么不幸的。耶稣保佑!但愿这畜生更靠近些,我好用鱼枪插进它的脊背。耶稣保佑!这位管事只顾滔滔不绝地跟那个希腊姑娘闲聊,把向拉纤队的马夫头吹号都忘啦。那姑娘也是个祸害,自从她登上我的船就一直刮北风。她绝不是个好东西。小姑娘白得像个妖精,两条眉毛连到一起,跟女妖的长相一样。——提玛尔先生!您倒是吹号向马夫头发令啊!喂——喂——喂!”
但是,提玛尔先生并没有去拿船号,他继续给白脸蛋儿的女郎讲关于岩石和瀑布的神话。从铁门到克利苏腊,两岸的每一段峭壁、每一个岩洞、每一块礁石或岛屿以及河中的每一个旋涡,都有一段故事可讲;在世界文学名著里,在民间歌手的歌曲和渔夫的口头传说里,以及在岩壁上雕凿的碑文中,都常提到这里的某个神话、民间传说或是某个强盗的冒险奇闻。这里真是一座石头图书馆,上面说的那些有名称的岩壁就是印书名的书脊,谁要是能打开这些书,谁就会从每一本中读到一篇精彩的长篇故事。
提玛尔·米哈利早已对这个图书馆非常熟悉了,他曾多次乘着这只委托给他的大船经过铁门,每一块礁石,每一个岛屿,他都了如指掌。
他讲这些故事和神话不单单是为了让人长一些知识,大概还另有目的,也许是出于好心吧。因为,当一个敏感的弱女子要经历一场甚至使饱经风霜的坚强汉子也会心惊胆战的巨大危险时,把还不熟悉这种危险的女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奇妙的神话世界中去,可以说是久历艰险的人的义务呢。
他讲述当年英勇的米尔科如何带着他的情人——忠贞的米丽娃逃到多瑙河心的琉比加亚峭壁顶上,如何把守通向这个避难所的艰险道路,抵御阿斯安派来追赶他的整队兵丁,他俩又如何依靠栖息在岩壁上的黑雕供养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及他们如何同小雕分享老雕捕捉到并拖进窠中的小山羊。蒂美娅倾听着他的故事,丝毫没有注意到汹涌的河水拍打那越来越迫近的琉比加亚峭壁激起的狂涛声。在这条变窄的河床中,旋涡翻滚,波涛卷起白色浪花。船夫们管这种像白羊毛似的浪峰叫作“山羊”,人们不等到它跟前,先已心惊胆战了。
“您要是聪明点,最好不往后看而向前看!”舵手嘟囔说。接着他扯开嗓子高声喊道:“喂,管事先生!迎面来的那是什么?”
管事回身转向船头,也看到了舵手让他注意的那个东西。
这时船正行驶在塔塔利亚峡口,在这里多瑙河只有二百 宽,江水瞬息万丈,如同一条向下奔泻的湍急水流,只不过名字仍叫多瑙河。
同时,大河在这里还被一堆顶上长满苔藓和灌木的大礁石分成两半,而在西面的一半又分成两股;一股沿着塞尔维亚一方的峭壁奔腾,另一股则从一条约莫五十 宽的航道中流去。这条航道是在岩石河床上挖凿的,顺水逆水都可走大船,但两只船相遇却不行,因为错船时非常危险。北边水下有成群暗礁,船碰上就要粉碎;南边由于两股河道在岩岛后面重新汇合,形成了巨大的旋涡,船一旦卷进去,就休想得救。
所以,舵手刚才喊道“迎面来的那是什么?”无异于通知大祸临头:在水位这样高、风势这样猛的情况下,在塔塔利亚峡口中有一个东西正迎面漂来!
提玛尔·米哈利方才把望远镜递给了蒂美娅,好让她把过去米尔科保护美丽的米丽娃的那个地方看得更清楚;这时又从她手中把望远镜要了过来。
在西面河湾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提玛尔·米哈利用望远镜仔细看了看,马上向后面的舵手喊道:“一座磨坊!”
“这么说,是耶稣惩罚我们啰!”
一座被飓风从岸上刮进河里的水磨坊,正顺着湍急的河水朝他们漂来,看上去像个游动的怪物,既没有舵手,又没有桨手,正漫无目标地顺流而下。沿途的水磨一个一个地被它撞毁,迎面驶来的货船,只要不能很快地改变航路,就会被它挤上沙洲。然而这里两边全是险恶的礁石,哪儿有路可躲呢。
提玛尔·米哈利二话没说,便又把望远镜递给蒂美娅,指点她怎样可以更清楚地望到雕巢。就是这些雕的祖先,当初曾供养过那对恋人。接着他急忙脱掉上衣,跳上副船,吩咐五个桨手带上小锚和细缆绳随他跳到舢板上,舢板马上划开了。
特里卡利斯和蒂美娅根本不明白提玛尔吩咐的是什么意思,因为他说的是匈牙利语,他们不懂。所以,他们也不明白管事又向舵手喊的两句话:“岸上的拉纤队继续前进,船不要向右偏也不要向左偏。”
但是,几分钟后,连特里卡利斯也估量出眼前的危险有多大了。这座被刮落水中的磨坊在奔腾喧嚣的河道中顺流直下,急速漂来,已经用肉眼就能看清它那横在水面上的翼轮。货船如果给它撞上,那么顷刻之间二者就会同归于尽。
舢板上的六个人使出全身力气,拼命逆流而上。四个人划桨,一个人掌舵,管事交叉着双臂站在船头。
他们能干什么呢?用一只舢板对付一座磨坊!难道血肉之躯能战胜急流和风暴?
就算他们个个都是参孙 [14] ,流体学的规律也终归要使他们所费的全部力气化为乌有。他们对磨坊的任何冲击,都会对舢板起反作用。即使他们能够抓住磨坊,那磨坊也会拖着他们一块儿向下冲来。这情形就像蜘蛛想用丝网缚住麋螂一样无望。
这时舢板离开河心向着岩岛的尖端移动。河水在那里掀起狂澜,五个人一会儿沉入波涛的深谷,一会儿又颠簸在怒涛的顶峰上,他们就这样被惊涛骇浪抛上抛下;而汹涌的河水沸腾似的在他们周围冒着泡沫。
* * *
[1] 加拉茨,罗马尼亚东部大城市,位于多瑙河下游。
[2] 美因运河,德国境内莱茵河的支流,在德国中南部,有运河与多瑙河相通。
[3] 布鲁萨,现名布尔萨,土耳其的大城市,位于马尔马拉海的东南方。
[4] 培拉,土耳其大城市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区。
[5] 萨拉森人,阿拉伯地区的游牧民族。
[6] 奥尔肖瓦,罗马尼亚西南边境的大城市,在铁门附近,多瑙河流经那里。
[7] 圣普罗科普(约1380—1434),十五世纪胡斯战争中捷克的卓越统帅,一四二四年以后成为塔波儿派的领袖,阵亡于里旁战役。
[8] 麦茨,旧容积单位,1麦茨约合3.44公升。
[9] 科马罗姆,原捷克斯洛伐克南部城市,在发格河入多瑙河处。
[10] 米洛(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的大雕刻家。
[11] 巴纳特,匈牙利盛产名酒的地方,位于多瑙河和蒂萨河之间。
[12] 瓦拉几亚,罗马尼亚南部地区名,首都布加勒斯特就在这个区内。
[13] 米迦勒节,九月二十九日,天主教追念米迦勒天使长的节日。
[14] 参孙,《圣经·旧约》中的大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