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群山从峰顶到山脚被截然切断,形成了一道四英里长的峡谷;一条古老的大河从中奔流而过,两边是一百到五百 [1] 高的悬崖峭壁。这条大河罗马人叫伊斯特尔河,现在我们叫多瑙河。

这个形同铁门的峡谷当初是汹涌的急流冲开的呢,还是地下的火焰造成山崩地裂形成的呢?这个奇迹是尼普顿 [2] 创造的,还是伏尔甘 [3] 创造的,或者是他们共同创造的呢?我们的时代是可以与天神比美的创造奇迹的时代,可是,就连我们这个时代那些具有钢臂铁手的人,也难以创造这样的奇迹啊。

今天,那些散布在弗鲁什卡山 [4] 群峰顶上变成了石头的贝壳,以及维特拉尼洞窟里的古代海生蜥蜴化石,仍可表明这铁门的存在是尼普顿神的意旨;而皮阿特拉迪托那塔山上的玄武岩,则显示了伏尔甘的神通。沿着河岸在岩壁中凿成的几条长长的栈道,一条上有岩石拱顶的公路,一座大石桥的残破桥墩和岩壁上的一块刻有浮雕的纪念碑,以及那条加深河床后能通行大船的一百英尺宽的航道,却显示了第三位神——具有钢臂铁手的人的本领。

铁门已有两千年的悠久历史,罗马、土耳其、罗马尼亚和匈牙利四个民族,都用各自的语言,给它命了名。

我们来到这里仿佛走近了一座巨人建造的大教堂,这里有巨岩构成的柱墩,支着高如钟楼的圆柱;那圆柱巍然耸立,看上去仿佛就是一尊尊巨大的神像。这座教堂足足有四英里进深,曲折蜿蜒,连绵伸展,每一座殿堂的墙壁组合都不一样,装饰更各具特色,令人吃惊。有的墙壁光滑平整,犹如磨光的花岗石,布满了恰似奥秘的天书文字的红色和白色纹理。有的岩壁呈锈褐色,好像生铁铸成似的。到处都见得到倾斜立着的花岗石岩壁,显示了巨人的大胆建筑方式。峰回路转,我们又来到了一座哥特式教堂门前,只见塔尖插天,细长的玄武岩柱一根紧挨一根地并排而立。在黑褐色的岩壁间,时而有一个金黄色的斑点闪闪发光,就像珍藏《圣经》的圣柜上的金饰,这是裸露在岩石外面的硫黄。岩壁上还有各种树木——阔叶树和针叶树——,像虔诚信徒献上的绿色花冠一般点缀在裂缝和壁缘间。秋天,在巨大的树身上更缠绕着红色和黄色藤萝,恰似挂上了花环一般好看。

两道高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构成没有尽头的夹壁,只是偶尔被一个峡谷断开,让人窥见一片无人居住的幽秘的世外仙境。夹壁中间阴影朦胧,而谷内却是阳光普照,一片苍翠,野葡萄各色各样的小叶像绒毯似的裹着树木,鲜红透熟的浆果点缀林间。这幅瑰丽如画的景色,好像是对夹壁间大白天里的黑暗进行嘲弄。谷里见不到人家,一条如带的清澈小溪蜿蜒流过,成群的山鹿在溪边饮水,逍遥自在。小溪最后像一道银光从悬崖边倾泻而下。面对着此情此景,成千上万乘船从峡谷前面经过的旅人都会想:可谁能住在这里面呢?

峡谷一过去,一座新的教堂随即展现,比前面的几座更加宏伟、更加惊人。两岸峭壁挤拢在一起,宽不过一百四十 ,而高则在三千英尺以上,直耸云霄。峭壁顶端有块向前远远突出的岩石,名叫“圣彼得纪念碑”。它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尊巨大的石像,可以看作是圣彼得的同道使徒。

多瑙河就从这两道峭壁之间的深谷中的岩石河床上流过。

这条巨大、庄严的古老河流,已习惯了在匈牙利辽阔平原一千多 宽的河道中款款而流,同那些从岸边向它躬身施礼的垂柳撩逗,在那盛开着美丽花朵的原野上漫游,跟那些咕噜咕噜轻声作响的水磨絮语;可到了铁门这里,它却被挤进只有一百四十 宽的石谷中。啊,它是怀着怎样的愤怒冲过这里呀!从上游乘船来到这里的人再也认不出它了。这条衰老的大河已经返老还童,变成了猛不可当的勇士,它那汹涌的巨浪冲裂河床,咆哮奔腾而过。途中偶尔有一块块兀立的礁石,如同可怕的祭坛,挡住它的去路;这儿是岩石之王——大巴巴盖;于是巨流就愤怒地向礁石冲击,在它周围喧腾咆哮,绕过它以后便形成深邃的旋涡,在岩石河床中钻出一个个无底的深洞。随后,巨流又冲过两道岩壁之间倾斜的岩坎,浪花翻滚,汹涌澎湃。

巨流一路冲垮阻挡它前进的障碍,穿过断岩,向前奔流。在另一些地方,它为曲折的岩壁阻挡,不能畅流,就用巨浪不知疲倦地冲击凸出的岩石,开出一条路来。接着,它又在那不可制胜的岩石后面淤积成一些岛屿,于是便出现了一些在任何一幅旧河图上都找不到的处女地。这些野草遍布、灌木丛生的岛屿不属于沿岸任何一个国家,既不属于匈牙利,也不属于土耳其或塞尔维亚。这些无主的岛屿,既无赋税,也无国王,它们远离尘世,连名称也没有。可是,同是这条河流,却在别的地方冲没了岛屿,把岛上的树木丛林和茅舍一齐裹走,从地图上把它抹掉。

这条在奥格拉丁纳和普拉维斯措维卡之间几乎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奔腾咆哮而过的大河,被岩石和岛屿分成好几股,船员必须熟谙这些狭窄的支汊,因为具有钢臂铁手的人虽然铲除了河床中的暗礁,使大河的中央能行驶大船,但在河岸附近却只有轻便小舟能通过。

沿着这些小岛,在狭窄的河汊之间,人类以自己的工作打乱了大自然的宏伟创造。两排用粗树干做成的木桩,开口朝着水流的方向摆成V字形;人们在这里捕捉鳣鱼。这些海里的来客因为身上有寄生虫作痒,总喜欢逆流而上,让湍急的流水冲激自己的脑袋,这一来便陷入人们布下的罗网。鳣鱼不习惯向回游,只知道不停地拼命向前,先游进收紧的渔网,最后便进入再也出不来的“停尸间”。

这个庄严的地方也有非常悦耳的音乐,这是一种永远不停的单调的喧嚣声,它单调得近似沉寂,而又清晰得如同上帝的呼唤。大河翻过石滩,拍打着岩壁,滚滚流去;旋涡使河水变得湍急,一路上急流翻卷,形成永无穷尽的惊涛骇浪声,在岩壁之间引起持续不断的回响,从而升华为一种非尘世所有的庄严乐曲,只有大风琴声、钟声和滚滚远去的雷鸣才能合奏出这样的交响乐!人到了这里都变成了哑巴,仿佛怀着对神灵的敬畏,生怕在这片雄壮的乐声中听到自己的声音。由于迷信,船夫们相互只打暗号,都忌讳在这个地方说话。而一旦感到处境危险,每个人又会不由自主地祈祷起来。

确实,不管谁乘船经过这里,看到自己夹在这两道阴森的岩壁中间,都不禁会产生一种进入了坟墓似的幻觉,尤其在遇到刮船夫最害怕的布拉风 [5] 时更是如此。这种风暴往往能持续好几个星期,刮得铁门中间的多瑙河无法通航。

如果只是一道绝壁的话,也许会把布拉风挡住。然而这两道离得很近的悬崖峭壁所造成的气流,就像大城市街道中的旋风似的变化无常。狂风忽而从前面袭来,忽而从后面刮起;每遇到转弯,又突然从另一个方向吹来;有时像完全平息下去了,可不一会儿又像伏击似的从峡谷中的什么角落重新呼啸而起,攫住船只,扭转船舵,弄得人人手忙脚乱,同时把套着纤绳拉船的马匹拖进水去。接着,它突然一转方向,猛力地向前推那被它攫住的船身,船就像顺流而下似的快速冲去。这时波涛汹涌,浪花飞溅,仿佛公路上风中飞扬的尘埃。

此刻,那宛若从大教堂里传出来的轰鸣乐声,更一变而为宣布世界末日到来的响雷,淹没了那些行将灭顶者垂死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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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德国和奥匈帝国的古长度单位,1 约合1.828米。

[2] 尼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水神。

[3] 伏尔甘,罗马神话中的火和锻冶之神。

[4] 弗鲁什卡山,南斯拉夫北部的山脉,在多瑙河与萨瓦河之间。

[5] 布拉风,亚得里亚海中一种猛烈的东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