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晴和,“圣芭尔芭拉”号逆流行驶在多瑙河靠匈牙利一边的航道上,直到晚上也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大家老早就睡了,因为昨天夜里都没有睡好。

但是,提玛尔这一夜仍旧注定不得安眠。船已抛锚,船上一片沉寂,只有拍打船舷的单调波浪声传来耳边。透过这片沉寂,提玛尔仿佛觉得邻舱里正进行着一件极为不祥的重大事情。两个舱房之间只有一板之隔,从隔壁传来种种杂乱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数钱,跟着又拔下一只瓶上的塞子,接着好像用羹匙在玻璃杯里搅动什么东西,一会儿拍手,一会儿洗手。不多时,又发出昨夜那种悲叹声:“啊,真主!”

末了,他听到轻轻敲打舱房隔板的声音。埃提姆·特里卡利斯在招呼他:“先生,请到我这儿来一趟行吗?”

提玛尔急忙穿上衣服,匆匆走进隔壁舱房。

船舱里有两张床,两床中间放着一张小桌子。一张床用幔帐遮着,特里卡利斯躺在另一张床上。小桌上放着一只匣子和两个小瓶。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提玛尔问。

“不是吩咐,是请求!”

“您有点儿不舒服吗?”

“我马上就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不舒服了!我就要死了。我自己愿意死,已经服毒了。别作声!坐到我跟前来,听我说完我的话。蒂美娅不会醒的,我给她喝了鸦片汁,为的是让她睡熟,因为不便让她在这个时候醒着。

“你别打断我!你要对我说的话,一小时后对我就再也没有什么用处啦。可我还有很多事必须对你交代,我的时间有限;这种毒药发作起来很快啊。什么也不用找!解毒药就在我手里;我要是后悔的话,我还可以使毒药失去效用。可是我不打算这样做。我认为我做得很对。你坐下,仔细听我说吧!

“我不叫埃提姆·特里卡利斯,真名是阿利·邱尔巴德希。我曾经当过克里特 [1] 的总督,最后在伊斯坦布尔当国库局局长。你知道现在土耳其正发生什么事吗?苏丹在进行改革,法学家、各省的高级文武官员和行政区长官纷纷发动叛乱。这年头儿人命不如草芥。这一个党派成千地杀害跟他们主张不同的人,另一个党派又放火烧掉上千幢当权者的房子。再高贵的人也休想在这样的君王和他那些爪牙手下得到安宁。不久前,伊斯坦布尔总督下令把六百名土耳其高官显宦绞死在伊斯坦布尔,而他本人却被自己的爪牙在索菲亚清真寺里暗杀了。甚至有一个德尔维施 [2] 萨特希在加拉塔 [3] 的桥上抓住了苏丹,威胁着要杀死他。每一种改革都要流血。第一艘英国轮船来到博斯普鲁斯海峡时,适逢两百个土耳其年轻船夫被枭首示众。苏丹驾幸爱德尔纳 [4] 的时候,当局逮捕了二十六位上流人物,将二十人斩首,对其余六人严刑拷问,逼得他们虚构出不利于某些国家要人的耸人听闻的供词,从而给这些人加上罪名。然后当局把他们也绞死,并且对受到诬陷的人进行迫害,其中有法学家、高级军官、地方长官和大臣。迫害是暗中进行的,涉嫌的知名人士纷纷失踪,从此音信杳然。

“苏丹的秘书瓦法特·阿凡迪在被派往叙利亚的途中,突然害鼻疽死了。爱德尔纳的总督召请行政长官彼特雷夫前去赴宴,在上黑咖啡的时候,总督告诉他说,奉苏丹之命,必须在杯内下毒药赐给他喝。彼特雷夫只请求允许他把自己随身带来的毒药掺在咖啡里,因为他这种毒药更有把握致人死命。说罢他祝福苏丹,沐浴,祈祷,随后便自尽了。现今土耳其每一个身居显位的人,都在图章戒指里带着毒药,准备一旦轮到自己头上时使用。

“我还算幸运,及时得知现在该轮到我了。我没有造反;可是我有两个非死不可的理由,一个是钱,另一个是我的女儿。

“国库需要我的钱,土耳其皇宫需要我的女儿。死并不难,我也愿意死;但是我不能把我的女儿送进宫廷,也不能让她沦为乞丐。

“于是我决心要战胜我的敌人,带着我的女儿和钱财远走高飞。

“我不能从海上逃走,因为新式轮船会追上我。我准备了去匈牙利的护照,打扮成一个希腊商人,剃掉我的大胡子,然后秘密地到了加拉茨。到那里后,再也不能从陆路继续潜逃了,我才雇了你的船,把钱买了粮食随身带着,这样就很难被偷盗了。我听你说出船主的名字,心里非常高兴,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跟我有亲戚关系。蒂美娅的母亲是希腊人,跟他是本家。我曾屡次给这个人帮大忙,现在要请他报答我了。伟大而又贤明的真主啊!谁也躲不过他自己的命运!虽然你并不知道我是个罪犯还是个受政治迫害的人,可是你早就猜到我是个逃犯。尽管这样,你还是尽管事的义务,帮助信任你的客人尽快逃走了。我们用巧妙的方法驶过了铁门的礁石和旋涡,我们不顾一切地甩掉了追踪的炮艇,我们轻而易举地滑过了奥尔肖瓦的检疫和盘查。可没想到,躲过了这些受特务威胁的最大危险以后,我竟然被横放在路上的一根草棍绊倒了。

“昨天我们在隐蔽的小岛上遇见的那个人,是土耳其政府的特务。我认识他,他一定也认识我,除了他没有人能追寻到我的踪迹。他赶到我们前面去了,眼下已经有人在潘切沃等候着我。别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外乎这里已是匈牙利的领土啦,而两个邻国没有一个肯引渡对方的政治逃犯,等等。可是,人家不会把我当作政治逃犯,而要把我当作窃贼来追捕。这是不公道的!我随身带的无非是自己的财产,就算我对国家有拖欠,我在伊斯坦布尔还留有二十七所房子,可以用来作为抵偿啊。可他们仍然要在我背后大喊大叫,说我是贼,说我窃取了国库的财宝。而每当土耳其特务发现了潜逃的盗窃犯,奥地利照例会把他们交给土耳其的。那个人认出了我,我的末日也就到了。”

讲话人苍白的额头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脸色变得蜡黄。

“给我一口水喝,我好继续说下去。我还有许多话要说啊!

“我再也无力自救了;不过我一死,至少可以保全我的女儿和她的财产。这是真主的意旨,谁能躲过自己的厄运呢?请你以你的信仰发誓,答应办到我托付给你的事情。

“首先,我死以后,不要把我葬在岸上。一个穆斯林,是不愿意用基督徒的方式埋葬他的尸体的,所以请用船员的方式来葬我:把我用帆布包上缝好,在头和脚上各系一块大石头,等船到了多瑙河最深的地方,就把我沉下去!请你务必照办,我的孩子!然后把船好好地开到科马罗姆!要关心蒂美娅!

“这个匣子里是我的现款,总共一千金币。其余的钱我都买了麦子。桌上有我留下的一封遗书,你把它带在身边!在遗书里我首先声明,自己是由于吃香瓜太多患痢疾死的;其次说明我的现款有一千金币,以免有人诬告你,说我是你害死的,或者说你吞没了我的钱。

“我不送给你本人什么东西。你是出于好心,自愿行善,你的上帝自然会给你善报。这样办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到科马罗姆后,你把蒂美娅送到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家里,请他把她当作女儿收养。他本人已经有一个女儿,蒂美娅就算作她的妹妹吧。把钱交给他,他会把这些钱用在这个孩子身上的!船上的货物也交给他,嘱咐他要亲自看着麦子卸船,免得别人掉换,因为我运的是上好的纯净小麦。你明白吗?……”

临死的人一面用发红的眼睛盯着提玛尔的眼睛,一面进行自我斗争。

“因为……”他刚开口又说不下去了。

“我讲了些什么来着?我还有点儿事要说,可是脑筋已经乱了。瞧这深更半夜里哪来的红光!瞧天上的月亮有多么红啊!是的,红月牙儿 ……”

就在这当儿,蒂美娅在床上轻轻哼了一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使他的思路转向了别处。他吃惊地从床上抬起身子,伸出手哆哆嗦嗦地在枕头底下摸索什么,发直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珠都鼓了出来。

“哎呀,我差一点儿忘了!蒂美娅!我给她喝了安眠药,要是不及时弄醒她,她就要长眠不醒了。这个小瓶里是解药,我一咽气,你立刻就用这药在她的脑门、太阳穴和胸口上仔细揉搓,一直揉到她醒来。——唉!我差一点儿也把她一道带走了。我可不愿意这样,她应该活着。你要以你的信仰发誓,答应使她活过来,不会让她长眠不醒的,对吧?”

奄奄一息的人痉挛地抓住提玛尔双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他那歪扭的脸上露出了垂死的挣扎。

“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我还想说什么呀?——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对了,‘红月牙儿’!”

此刻,那一天天亏下去的月牙儿钻出云雾,从敞开的窗口把红光照射进来。

垂死的人是说胡话扯到月亮的呢?还是他正好看到月亮又想起了什么呢?

“是的,‘红月牙儿’!”他再一次低声说,同时使劲拉住提玛尔。接着死亡的僵硬使他永远闭上了双唇。经过短暂的挣扎后,他就与世长辞了。

* * *

[1] 克里特,现今希腊最大的岛屿,当时属于土耳其。

[2] 德尔维施,伊斯兰教中的禁欲派,这种人抛弃一切财产,成为乞丐,类似佛教中的托钵僧。

[3] 加拉塔,伊斯坦布尔的郊区。

[4] 爱德尔纳,土耳其大城市之一,位于西北边境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