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钟左右,船员们离开沉没的“圣芭尔芭拉”号,七点半钟提玛尔和蒂美娅就到了科马罗姆。这时他们乘阿尔玛斯的驿站快马车,沿着莱岑大街直向市场奔去。车夫熟悉布拉佐维奇的住处,乘客又答应多给酒钱,他便用鞭子无情地抽打着他的四匹马,使它们跑得更快一些。

提玛尔扶姑娘下了驿站马车,告诉她已经到了。随后腋下夹着钱匣,领着姑娘登上台阶。

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的住宅是一幢两层楼房,当时这在科马罗姆是不多见的,因为当地人对上个世纪的地震破坏记忆犹新,所以都只盖平房。

房子的楼下开设着一个大咖啡馆,这是本城所有商人的聚会场所;楼上住的则完全是这个商人的一家。上下楼有两道不同的楼梯,楼后面还有一道楼梯通到厨房。

提玛尔非常清楚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这个时候通常都不在家里,因此领着蒂美娅直接走进右边的门,到女眷的房间去。

几个房间里摆满了讲究的时兴家具。一个用人正在前厅里打呵欠,提玛尔要他到咖啡馆去请老爷回来。

科马罗姆和伊斯坦布尔一样,也使用“老爷”的尊称。不过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旁边,这个称号唯有苏丹才有资格享用;而在多瑙河畔的这座城市,当时却成了商人和所有那些不配称“阁下”的名流们的流行称呼。

提玛尔把姑娘介绍给了女眷。

只要想一下提玛尔曾在水里和烂泥里钻进钻出,就可以知道当时他那身衣着是没有资格出入上流社会的;不过他在这个家庭中不是外人,他被人家完完全全当成了一个受雇佣者。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自然是用不着讲究什么礼仪的。

女主人有一种良好习惯,一听到外面的门响,就立刻探出头来,瞧是谁来了。这便省去了通报手续。

这个习惯还是索菲雅·布拉佐维奇在当使女的时候养成的——请原谅,我无意之中一笔带出了这个隐情。本来嘛,是布拉佐维奇先生把她从低贱的地位抬高起来的。这是一桩自由恋爱的结合,因此谁也不该说三道四的。

并不是诽谤她,只是说到她的性格时随便提一句:索菲雅太太虽然当了贵妇人,仍丢不掉从前的那些习惯。她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像是主人穿过以后送给她的。她的头发总要在前面或后面耷拉下一绺来;就是最考究的衣服,也总给她弄得皱皱巴巴的;倘若没有其他东西来显示她的邋遢,她至少也要穿上一双破拖鞋来满足自己这种怪癖。好奇和饶舌是她社交方式的基本要素,其间还夹杂一些用得不恰当的外来语;所以每逢她在大宴会上一开口,客人,也就是说正好坐着的客人,就会笑得几乎从椅子上溜下去。她还有个毛病是不能小声说话,不管讲什么总是一个劲儿地哇啦哇啦叫,就像一只活鸭子被插在烤叉上喊人救命似的。

“哎呀,原来是您啊,米哈利!”太太刚从门缝探出脑袋来,就用刺耳的声音大喊道,“您从什么地方带来了这样一位漂亮小姐呀?您胳膊底下夹着的匣子是什么?我说,您请进来吧!来瞧啊,阿塔莉雅,瞧提玛尔带什么来啦!”

提玛尔让蒂美娅走在前头,自己跟在她身后,同时客客气气地向在场的人道晚安。蒂美娅用怯生生的目光环顾着四周。

房里除了这家的主妇以外,还有一位姑娘和一位先生。

这位姑娘体态丰盈,富有一种高傲的美,由于穿着束腰胸衣,显得格外窈窕;高跟鞋和头上的发饰使她那修长的身材特别引人注目。她手上戴着露指手套,指甲修得又长又尖。她的面容端庄,脸色好似玫瑰,爱好享受的绯红小嘴高高噘着,两排洁白的牙齿常常露了出来,脸蛋儿上有两个可爱的酒窝,秀丽的弯钩鼻子,漆黑的两道眉毛,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显得很突出,带着只有这种眼睛才有的炯炯光辉。她多会使自己美丽的身段摆出骄傲的姿态啊!你看她的头稍稍向后昂着,挺起丰满的胸脯!这就是阿塔莉雅·布拉佐维奇小姐。

那位男客是个刚满三十岁的年轻军官,面容开朗而坦率,两只黑黑的眼睛。按照当时军队的规矩,他的脸刮得精光,只留下两绺月牙儿似的颊须。他穿着一身紫蓝色军服,带有玫瑰色的绒领和袖章。这是工兵团的制服。

提玛尔也认识这个人,他是卡苏卡先生,要塞工程部的中尉,同时又在军粮部服务。他身兼两个要职,但也不过如此而已。

中尉正愉快地用彩色笔给坐在他面前的漂亮小姐画像。他已经在阳光下给她画过一张了,现在打算再在灯光下给她画一张。

蒂美娅的出现搅扰了艺术家的工作。一见这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容貌和体态,他转瞬间就着了魔似的,仿佛看见了一个精灵,一个命运之神,一个梦中见过的人,正从冥冥中向他走来。

当卡苏卡先生向画板那边转过头来时,他手中的龙血画笔在画像的额头上横着画了很粗的一道,又不知要用多少软面包才擦得掉。随后,卡苏卡先生又身不由己地朝着蒂美娅站了起来。因为一见这位姑娘,大家都离了座,就连阿塔莉雅也不例外。

这个姑娘到底是谁呢?

提玛尔在蒂美娅耳边用希腊话低声说了句什么,姑娘马上非常热情地吻了吻索菲雅太太的手,这样一来索菲雅太太便把她的脸吻了个遍。

接着,提玛尔又向蒂美娅指点了几句,姑娘便带着羞怯的喜悦走近阿塔莉雅,用兴奋的目光定睛看着阿塔莉雅的脸。应该吻吻这张脸吗?或许应该拥抱新姐姐吧?而阿塔莉雅却好像更加骄傲地扬着脑袋。蒂美娅弯下身去吻了吻她那戴着无指手套的手。阿塔莉雅听任蒂美娅吻自己的手,炯炯有神的两眼瞧瞧蒂美娅的脸,又瞧瞧军官的脸,嘴唇抿得更紧了。卡苏卡先生却盯住蒂美娅,失魂落魄地站着。

可无论是军官的盯着发呆还是阿塔莉雅的瞪视,都没有使蒂美娅脸上有丝毫表情。她仍旧脸色苍白,跟一个精灵的面孔差不多。

提玛尔处境十分尴尬。——他应该怎样介绍这个姑娘呢?他应该如何对这位军官解释,自己是怎样成了姑娘的旅伴呢?

这当儿,布拉佐维奇先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屋来,给提玛尔解了围。刚巧就在这以前的不一会儿工夫,他在楼下的咖啡馆里,从《平民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他一宣读这条消息,所有的老主顾都大吃一惊。报纸上说,土耳其要员国库局局长阿利·邱尔巴德希潜逃了,带着女儿藏匿在诈称粮船的“圣芭尔芭拉”号上,躲过了土耳其追捕者的搜寻,正逃往匈牙利。“圣芭尔芭拉”号是布拉佐维奇的船啊!而阿利·邱尔巴德希又是他的多年好友,在太太的关系方面还跟他是亲戚!这可真是一桩值得注意的大事!

当仆人下楼向他报告,说提玛尔先生陪着一位漂亮小姐并在腋下夹着一个钱匣子刚刚来到时,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先生一下就推开了屁股下面的椅子,这情形是可想而知的。

“这么说确有其事啰!”阿塔纳茨先生高声叫道,说完他就冲上楼去,一路上把玩纸牌的人连同椅子一起撞翻了好几个。

布拉佐维奇先生是一个脑满肠肥的胖子,去哪儿他那大肚子总是先他半步。他的脸平常红通通的,可一激动起来就变得铁青。他这脸早上刮得精光,可一到傍晚就又长满了胡子茬。他那乱糟糟的两撇八字胡老给烟草、鼻烟和各种酒弄得湿乎乎的。他那浓密的眉毛下面是一对充血的爆凸眼——阿塔莉雅年纪一大,那双美丽的眼睛说不定也会变得跟她父亲这两只金鱼眼睛一样,想到这儿真让人害怕!

只要听了布拉佐维奇先生说话,就会明白索菲雅太太为什么总要把嗓门提得那么高了;因为这位先生专会嚷嚷,只是声调沉浊得像河马吼罢了。索菲雅太太守着这样一个大喇叭嗓子,说话要引起别人注意,当然不得不把她的弦儿调高到尖叫的程度。这两个人谈起话来,那情形就像在比赛,看谁能先把对方喊得生痨病或者中风似的。目前还胜负难分。但是布拉佐维奇先生经常用棉花塞着耳朵,而索菲雅太太则脖子上永远围着一条厚亚麻围巾。

布拉佐维奇先生气喘吁吁地冲进太太的房间;他那雷鸣般的吼叫声事先就宣告了他的到来。

“米哈利和那位小姐在这儿吗?小姐在哪儿?提玛尔在哪儿?”

提玛尔急忙迎上去,想要把他拦在门口。也许提玛尔本来可以截住布拉佐维奇先生;可是那个腆出的大肚子一经行动起来,就再也阻挡不住啦。

提玛尔只好向布拉佐维奇使了个眼色,暗示这里还有外人在场。

“哎,这没关系!”布拉佐维奇先生回答说,“当着他你有什么尽管说好了。我们全是一家人,中尉先生也算是我们家里的人。哈哈!阿塔莉雅,别生气!全世界都已经知道这件事啦。——提玛尔,你只管讲吧!报上已经登出来了!”

“登出来了什么?”阿塔莉雅激动地大声问。

“嗯,报上登的不是你,是我的朋友和亲戚,国库局局长阿利·邱尔巴德希大人,带着他的女儿和财宝坐我的船‘圣芭尔芭拉’号逃到匈牙利来了。这就是他的女儿吧,啊?这个迷人的小妞儿!”

说到这里,布拉佐维奇闪电般地一下子搂住蒂美娅,在她那雪白的脸蛋儿上狠狠地吻了两下。这两下又响又湿又带有一股特殊气味的吻使姑娘惊愕不已。

“米哈利,这真是个勇敢的小伙子,竟能够把她平安送到这儿来。你们没给他倒杯酒吗?索菲雅,去拿杯酒来!”

索菲雅太太没有从命。布拉佐维奇先生一屁股坐到一张靠背椅上,把蒂美娅拉到自己的两膝中间,不断用胖胖的手掌亲热地抚摸她的头发。

“那么,我那位亲爱的朋友,勇敢的局长大人在哪儿呢?”

“他死在路上了。”提玛尔用压抑的声调回答说。

“什么?这可真是不幸!”布拉佐维奇先生说,一张圆脸使劲拉成了五角形,同时突然把手从姑娘的头上抽回去,“可是除此之外,他再没有遭遇到什么吧?”

问得多奇怪!不过提玛尔这时已经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托我把他的财产连同他的女儿一块儿交给您。请您要像父亲一样抚养他的女儿,并请您掌管他的财产!”

布拉佐维奇先生听了这几句话又感动起来,双手捧住蒂美娅的头,把它紧紧按在自己胸口上。

“她就算是我自己的孩子了!我要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

他又猛然吧嗒吧嗒地亲吻起这个无辜的受难者来。

“那只匣子里是什么?”

“这是托我转交给您的现款。”

“啊,米哈利,这太好了。里面有多少?”

“一千金币。”

“什么?”布拉佐维奇先生嚷道,同时把蒂美娅从膝上推开,“只有一千金币?米哈利,一定是你把其余的都私吞啦!”

提玛尔沉下脸来。

“这儿有死者亲手写的遗嘱,他自己写明了委托我转交一千金币。他的其余财产就是船上的货物,一万麦茨的纯净小麦。”

“啊,这就是另外一回事啦!一万麦茨小麦,按一麦茨十二盾三十克里泽 [1] 算,是十二万五千盾。过来,我的小女儿,好好地坐在我的腿上,你累了吧,是不是?我那位亲爱的、难忘的好朋友另外对我还有什么嘱咐?”

“他还嘱咐我告诉您,希望您能在卸货时亲自到场,免得有人掉换粮食,因为他运来的全是纯净小麦。”

“嗯,我要亲自到场的!我怎么能不去呢!那一船麦子在什么地方?”

“在阿尔玛斯下游的多瑙河河底。”

“什么?米哈利,你说什么?”

“船撞到一棵树,沉了。”

这时布拉佐维奇先生又推开蒂美娅,狂怒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那只漂亮船连同一万麦茨纯净小麦都沉啦!哎,你们这群该死的恶棍!你们这伙无赖!一定是你们一起全都喝醉了!我把你们统统赶走!我要给舵手戴上手铐脚镣!我把你们的工资全都扣下!我没收你那一万盾保证金,就算你打官司,也休想再得到这笔保证金了!”

提玛尔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您的船只值一万盾,而且在的里雅斯特 [2] 保险公司里办了保险的。您并没有受到损失。”

“这不用畜生操心!可是因为不能继续营利 ,我要你赔偿损失!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不能继续营利 ?哼,要是你明白这句话,你就该知道你那一万盾保证金连一个克里泽也拿不回去了。”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算我倒霉吧,”提玛尔平心静气地回答说,“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应该先决定沉没的货物怎么办,因为麦子在水里泡得越久,损失就越大!”

“麦子怎么样关我屁事!”

“这么说您不打算接受这批货物啰?您不愿意亲自看着卸货吗?”

“我绝不去!鬼才要它!要这一万麦茨湿小麦干什么?我又不能把一万麦茨小麦都做成团粉或者糨糊。让它见鬼去吧,鬼才需要它!”

“恐怕鬼也用不着它。但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可以把小麦拍卖掉。附近开磨坊的、开工厂的、饲养家畜的和农民们,他们总会出一定价钱来买这些小麦的。用不着多说,反正船上的麦子必须卸下来。卸下来至少总可以捞回一些钱!”

“钱”——这个字好像穿过棉花团钻进了商人的耳朵。“那好吧,明天一清早我给你委托书,你可以把这批小麦统统拍卖掉!”

“今天就得办;等到明天麦子泡得就更不值钱了。”

“去你妈的!说什么我晚上也不再写什么东西了!”

“我身上带着现成的委托书,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您只要签个字就行了。墨水和钢笔我也带着的。”

听到这句话索菲雅太太尖叫着搭了腔。

“别让墨水弄脏我的房间!地板上铺着地毯呢!要是你想写的话,到你自己屋里写去!别在我屋子里跟你的手下人吵嘴!我不许在这儿做下流的争吵!这是我的房间!”

“可这是我的家!”老爷对她大声喝道。

“可这是我的房间!”

“我是一家之主!”

“我是太太!”

提玛尔从这阵乱喊乱叫中得到的唯一好处,是布拉佐维奇先生勃然大怒,为了表示自己在家中能做主,便抓起钢笔在拍卖委托书上签了字。

但是,等提玛尔收起字据以后,这夫妇俩突然全都抱怨起提玛尔来,男的用沉浊的声音,女的用尖嗓门,对他劈头盖脑一阵辱骂,弄得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多瑙河去洗清身上这污垢。

索菲雅太太当然是指桑骂槐。她假装对丈夫发火,怪他把委托书给了一个不中用的废物,一个酒鬼、流浪汉和乞丐。为什么不另找第二个或者第三个管事呢?这个管事收账以后会携款潜逃,喝酒、赌博,把钱挥霍光的!怎么能够信任这种人呢!

提玛尔在这阵狂风暴雨般的喧闹中神色异常沉着,就像当初在铁门附近顽强抵抗呼啸的狂风和咆哮的波涛时一样。

但他终于也开了口。

“先生愿意收下这笔属于这个孤儿的现款呢,还是要我把它交给本市监护局?”

布拉佐维奇先生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

“好吧,”提玛尔继续说,“假如您愿意的话,那就请您和我到账房里去,我们到那儿去解决好些。因为我也不喜欢这种下流的争吵!”

这几句着实不客气的话,把老爷和太太全顶得哑口无言。对于这种吵吵嚷嚷的人来说,一句在恰当的时机说出的大实话,往往是十分有效的良药。两个人立刻安静下来。布拉佐维奇端起一盏灯,对提玛尔道:“那么好吧,你把钱给我拿来!”而索菲雅太太则装作打心眼里高兴的样子说:“米哈利呀,您不先喝杯酒了吗?”

蒂美娅自始至终惊讶地瞧着这场争吵。她一句话也不懂,对于吵架的人那种姿态和表情更是莫名其妙。

为什么她的养父先是那样热烈地吻她和拥抱她这个孤儿,过了几秒钟却又把她推开?为什么后来再一次把她揽到怀里,跟着又把她推开?她不理解,那两夫妻怎么可以一齐辱骂这个她亲眼见到在危险和风暴面前表现得那么镇定和无畏的人;而这个人又怎么只说了几句话,既没激动,也没发怒,马上就使那两个狂怒的人消了火气,一声不响放过了他,就像旋涡、礁石和武装士兵也对他无可奈何一样。

他们所谈的,她一点儿也不懂。但是,现在这个人将要永远和她分别了。他那么忠实地陪伴了她数月之久,曾经“三次”为她下水去,并且只有他能用她熟悉的语言跟她谈话。她肯定不能再听到他的声音了。

然而,她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提玛尔刚要跨过门槛又转过身来,用希腊话对蒂美娅说:

“蒂美娅小姐!这儿还有您想带来的东西。”

说完,他从大衣口袋里把那只装着土耳其糖果的盒子掏出来。

蒂美娅跑过去,接过糖盒,随后急忙走到阿塔莉雅面前,露出亲切的微笑,把这份从遥远的地方特意为这位姑娘捎来的礼物递给她。

阿塔莉雅打开糖盒,接着说:“哟!这就跟当丫头的礼拜天上教堂时在手绢上洒的那种玫瑰香水一个味儿。”

蒂美娅本来不懂这几句话;但是她一看阿塔莉雅撇嘴和皱鼻子的表情,就全明白了。这很使她伤心。随后,她请索菲雅太太吃糖。

没想到这位太太却说牙齿不好,一点儿甜东西也不能吃。在这种情况下蒂美娅万分心酸,最后拿着糖向中尉走去。啊,中尉倒认为这是名贵的食品,一口一块连吃了三块。蒂美娅感激地向他报以微笑。

正站在门口的提玛尔把蒂美娅的微笑看在了眼里。

姑娘突然想起也应该请提玛尔尝一尝土耳其糖,但是这时他已经不见了。

不一会儿,中尉告辞了。

他是一个又机灵又有礼貌的人,临去时也向蒂美娅鞠了一个躬,这使她心里很高兴。

接着,布拉佐维奇先生又走进来,房间里又是四个人了。

布拉佐维奇先生开始用某种方言跟索菲雅太太唠叨和争论,其中夹杂着一句半句的希腊话。蒂美娅偶尔能听懂一两个字,但是整个儿说来,她觉得比连一个字都不懂的那些外国话还要陌生。

这对高贵的夫妇跟女儿商量着,现在该如何安置这个成了他们累赘的姑娘。她继承的全部遗产总共只有一万二千盾,这还要算上从沉没的货物上或许能捞回的钱。要把这个女孩子抚养成像阿塔莉雅那样一位小姐,这笔钱是不够的。索菲雅太太认为必须让她完全习惯用人的工作:学习做饭、洒扫、洗濯和烫熨衣服,这对她是有好处的。本来嘛,她只有这么一点点钱,将来充其量无非嫁给一个当文书的或者是一个船上的管事。而对这些人说来,如果他们的妻子没有小姐架子而有干活的习惯,那会更好一些。

但是,布拉佐维奇先生不同意这样做。如果这样做,社会上会怎么议论呢?结果一致赞同采取折中办法,当然不把蒂美娅当作一般用人看待,因为她毕竟还有养女的身份啊。让她跟家里人同桌吃饭,可是她得帮着侍候开饭。不让她站在洗衣盆旁边,可是她必须负责洗她自己的衣裳和阿塔莉雅精致的白色绣花衣裙。她要做家里所需要的针线活儿,不过不是在用人房里,而是在客厅里。她应该照料阿塔莉雅梳妆打扮,这点子事她原可当作消遣就做了的。不让她睡在下房,让她跟阿塔莉雅睡在一个房间里,阿塔莉雅反正需要一个随意差遣的贴身女伴;她呢,可以因此得到阿塔莉雅穿剩下的所有衣服。

一个只有一万二千盾的女孩子能够碰到这样好的运气,她会感谢上帝的!

而蒂美娅也准备好了听天由命。

蒂美娅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大灾难抛到异乡来,从此以后,她成了一个听人摆布的孤儿,在谁身边就忠实于谁。她十分勤谨而不存任何猜忌。土耳其姑娘生来如此。

她感到心满意足,为她居然能够在吃晚饭时跟阿塔莉雅并肩坐在一起。不用事先吩咐,她就会自动站起来去撤换菜盘,擦拭食具,而且小心愉快地做着这一切。她生怕露出阴郁的脸色惹得这个收养她的家庭不快,而事实上她完全有理由表现得郁郁寡欢。她一个劲儿地讨阿塔莉雅的喜欢。她的每一个目光都流露出真诚的羡慕。这是一个少女对于发育成熟的女性美所常常怀有的那种羡慕;她的目光是多么频繁地停留在阿塔莉雅的玫瑰色脸庞上,盯住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啊!

她那颗童心相信,凡是特别美丽的女人,待人接物也必定是纯洁善良的。

她还不懂阿塔莉雅的话,因为阿塔莉雅不会说希腊话;但是她竭力从手势和目光中猜出她的需要。

晚饭除了面包和水果外,蒂美娅几乎没有吃什么别的,因为她吃不惯油腻的食物。晚饭以后,大家到客厅去,阿塔莉雅在那里弹钢琴,蒂美娅则蜷坐在她身旁的脚凳上,带着极其虔敬的神情瞠目仰视她那灵活移动的手指。

阿塔莉雅弹完钢琴,把中尉画的那张像拿给她看。蒂美娅看了惊讶得不禁拍起手来。

“你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东西吧?”

布拉佐维奇先生回答了这句话:

“她哪里会见过这些!土耳其人的宗教是禁止他们给任何人画像的。就因为这个原因,现在他们那里正在闹事:苏丹让人为他画了像,并且要国会挂它。可怜的阿利·邱尔巴德希也就是因此被牵连到叛乱事件中,不得不逃跑的。唉,可怜的阿利·邱尔巴德希,你真是个大傻瓜啊!”

蒂美娅听见提到父亲的名字,感激地吻了吻布拉佐维奇先生的手。她还以为他是怀着虔敬的心情,在悼念死者哩。

随后阿塔莉雅就去睡觉,蒂美娅走在前面给她端着灯。这位千金小姐坐到自己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同时显得愁眉不展。她疲倦、慵懒地靠在扶手椅里。蒂美娅很想知道,这张漂亮的脸蛋儿为什么这样忧郁哟!

蒂美娅把阿塔莉雅头发上的梳子取下,伶俐地为她松开发束,接着高高兴兴地把她那栗褐色的浓发编成一条辫子,好过夜。她再把阿塔莉雅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来。这时她的脸跟阿塔莉雅的脸贴得那样近,阿塔莉雅不能不看到镜子里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一张脸是那样神采奕奕,那样玫瑰般的鲜艳,那样迷人;而另一张脸则是那样白皙,那样温顺。阿塔莉雅一看就气得猛然站起来,用纤足蹬开了镜子,并且说:“我们睡吧!”原来是这张白皙的脸胜过了她的脸。蒂美娅小心地拾起阿塔莉雅脱下的衣服,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的;她这样做是出于爱整洁的本能。

然后,她跪到阿塔莉雅跟前,要替她脱长袜。

阿塔莉雅也就让她替自己脱。

蒂美娅把那精致的丝袜脱下以后,抱着这只像完美雕塑般雪白的纤足,低下头去在脚上吻了一下。

……阿塔莉雅也任她这样做去。

* * *

[1] 克里泽,铜币名,60克里泽为1盾。

[2] 的里雅斯特,位于意大利东北的亚得里亚海高地的最北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