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苏卡中尉经过楼下的咖啡馆出去时,看到提玛尔正在那里喝咖啡。

“我全身都湿透,冻僵了,而且今天还得跑不少路。”提玛尔一面说,一面同这位亲切地向他走来的军官握了握手。

“那么到我那儿去喝杯混合酒吧。”

“谢谢,我实在没有时间,因为我必须快些赶到保险公司去,好让公司派人帮忙把船上的货物捞上来;船在水里泡的时间越长损失越大。到那里以后我还得去找高等法官,请他在明天早晨派人到阿尔玛斯去,以便进行拍卖。然后我还要跑去找养猪的和赶车的,让他们来参加拍卖。最后我还要连夜坐快驿车赶到塔塔镇去找做糨糊的商人;他们仍然可以很好地利用这些湿麦子。这样,我至少能帮可怜的姑娘从她的财产中救出最后的一点来。可是,我有一封信交给你,这是在奥尔肖瓦有人托我带给你的。”

卡苏卡先生看完信以后,对提玛尔说:

“好吧,老兄!现在进城办你的事情去吧。等你把事情全办完了,抽半个钟头工夫到我这儿来一趟。我住在‘安格利亚’附近,门上画着一只大双头鹰。趁马车夫喂马的工夫,我们喝杯混合酒,谈点儿聪明事。你可千万来啊!”

提玛尔答应了这个约会就急忙走了。

晚上将近十一点钟时,在科马罗姆人称为“安格利亚”小公园附近,一道画有双头鹰的大门打开了。

卡苏卡先生正焦急地等候着提玛尔。勤务兵把客人直接引进主人的房间。

“我还以为我在外面各处航行的时候,你早已把阿塔莉雅小姐娶进门了哩。”提玛尔开口说。

“老兄,真是见鬼,事情进展得不怎么顺利。我们两个人中间有时这个要推迟,有时那个要推迟;我觉得我们两人好像没有一个情愿结婚似的。”

“哦,阿塔莉雅小姐是愿意结婚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捉摸不定,尤其是女人的心。不过,我认为只是停留在订婚上,长久下去可不大妙;因为在此期间彼此不但没有亲近,反倒更疏远了。人们一订了婚,就会互相看出对方的一些小毛病的。要是结了婚以后才发现这些毛病,他们顶多也就说一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认命吧!’老兄,我劝你,如果你有朝一日打算结婚,并且陷入了一个女人的情网,那你可别老琢磨个没完,因为你一考虑得多了,就永远不会感到满意。”

“可是我认为,既然对方是这样一位阔小姐,就是费点脑筋考虑考虑也划得来。”

“我的朋友,贫富只是看你怎么比较罢了。请你相信,是个女人就能耗尽她带给丈夫的陪嫁。况且我并不清楚布拉佐维奇先生有多少财产。他总是经营他完全不在行的营生,又还漫不经心的。大批的款项流入他的手里;但要让他在年终拿出一张正式的结算单来说明全部营业到底是盈是亏,他是办不到的。”

“我相信他经营得很顺利。再说,阿塔莉雅是一位非常漂亮而又有教养的姑娘。”

“好了,好了,你现在干吗要像兜售一匹马一样向我夸奖阿塔莉雅呢?我们还是谈谈你那些事吧。”

要是卡苏卡先生能够摸透提玛尔的心,那他就会明白这个话题和提玛尔也很有关系。提玛尔之所以提到阿塔莉雅,是因为有一个念头苦恼着他,那就是蒂美娅曾对这位军官笑了一下。因此他想:“蒂美娅不应该向你笑;你娶阿塔莉雅吧,阿塔莉雅才是你的!”

“我们还是谈些比较聪明的事吧。我的同事从奥尔肖瓦带信给我,要我照顾你。好,我愿意尽力而为。你现在的处境相当不妙,委托给你的船沉了。这虽然不是你的过错,可毕竟是你的不幸;因为现在谁都不敢再把船交付给你了。你的东家扣下了你的保证金,谁知道你要怎样打官司才能从他手里把这笔钱弄回来呢。你还想帮助那个可怜的孤女;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你为这位姑娘损失这么多财产十分痛心。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一下子补救所有这些不幸呢?”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注意听我说吧!军队要在下个星期照例集中到科马罗姆城下;大约有两万人要进行为时三周的一年一度的作战演习。为此已经贴出布告,征求供应军用面包的投标。这笔生意数目相当大,一个精明人揽下这笔生意大有可赚。每一张申请都要经过我的手,所以我能够预先知道谁将得到这次供应面包的机会。让谁供应并不取决于写在申请书上的东西,而恰恰决定于没有写上的东西。到目前为止,布拉佐维奇的投标最有希望,他承包供应十四万盾的面包,答应给中间人两万盾。”

“见他的鬼吧!给中间人这么多?”

“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做这么大一笔买卖,承包人给设法使他得到这次机会的中间人一点孝敬,是理所应当的。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是这样。不然让我们靠什么过活?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

“知道是知道;但我不愿意为了自身的利益这样干。”

“简直是胡闹!你要明白,这样做是一举两得啊。虽然也冒点儿风险;可只要知道门路,就能除了对自己有好处外还给别人帮忙。赶快呈递一份申请书吧,申请承包供应十三万盾的面包,同时许给‘中间人’三万盾的好处。”

“由于种种原因,我不能办这件事。首先我既没有一笔随同申请书递交的保证金,也没有买这么多粮食和面粉的本钱,更没有行贿的兴趣。再说我也不是个这么不会算账的人,竟会相信供应十三万盾面包就可以从中分给中间人三万盾的好处。”

卡苏卡先生听了这套道理,哈哈笑了起来。

“哎呀,米斯卡 [1] ,你可成不了一个精明的买卖人。在我们这儿办事非这样不可。在这里搞生意要是光想追逐小利,那未免太可怜了。那可只是小商小贩干的。主要得靠人帮忙,而你会有人帮忙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担保。我们从上学就是好朋友,你尽管相信我好啦!你怎么没有保证金呢?你可以把放在布拉佐维奇手头那一万盾保证金的收据附在申请书里,他们会认为它是可靠的。往下我要告诉你应该怎么办。你赶紧回阿尔玛斯去,在拍卖沉船的麦子时你自己也出价。你出一万,就准能留下这批值十万盾的小麦。这样你就有了一万麦茨的小麦啦。你可以用你被布拉佐维奇扣押的一万保证金作为麦款付给他。这样你毫不费事地就跟他清了账。然后你告诉阿尔玛斯、纳斯梅利、费茨托和伊萨等地的磨坊主,说你付给他们加倍的工钱,让他们尽快赶磨你的小麦。同时你便砌起烤炉来,把面粉立刻烤成军用面包。三个星期内所有的面包就都吃光了,就是其中有些个味道差点也没关系;掩盖这件事那是咱哥们儿义不容辞的事。三个星期后你至少可以从这笔买卖赚到七万盾的纯利。相信我吧,要是我把这些话告诉你的东家,他一定会伸出双手来抓这个机会的。我奇怪的是,他那么聪明怎么会没想到这点。”

提玛尔考虑着。这确实是一笔诱人的生意。

三个星期之内不费什么事儿就能稳稳当当地赚得六七万盾!第一个星期军用面包的味道也许比通常要稍甜些,第二个星期也许稍微有点发苦,第三个星期就难免多少有些霉味了。可是当兵的谁对这类事那么认真呢?他们已经吃惯了味道不对的面包。

提玛尔仍然顾虑重重。

“哎,伊姆雷!”他叫着卡苏卡先生的名字,并且抓着老同学的手说,“你从哪儿学来的这门学问啊?”

“从哪儿?”卡苏卡先生变得诚挚而郑重地回答说,“从人们教这门学问的地方。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奇怪呀?我已经认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当我开始军人生涯的时候,我充满了狂热的幻想;可现在这些幻想连一点灰烬也不存在了。当初我认为,这是我心灵热衷的英雄事业,是充满豪侠气概的职业;后来我看出,社会纯粹是由投机构成的,任何国家大事都少不了私人利益作动力。我以辉煌而优异的成绩从工兵团毕了业。当我被调往科马罗姆的时候,我满怀骄傲,这里为施展我的军事才能打开了多么广阔的天地啊。不错,投机的广阔天地!专家们把我提出的有关修筑要塞的第一个计划称为杰作;可是它却被束之高阁。有人告诉我,我应该制订一个需要征用城里某些街道的计划。于是我就又制订了这样一个计划。你一定还记得那个现在已经变成一片空地的市区吧。这块地方对于国家说来真是寸土寸金,国家征购它竟花了五十万盾。你的东家在那儿也有一些破烂房子,他是作为高楼大厦卖给国家的。这就是所谓‘修筑要塞’!我学习军事工程学就是为了这个!一个人慢慢就会清醒过来,并且习惯于他的处境。

“你大概也曾听说过那桩人人都在谈论的旧事吧:裴迪南王子殿下去年来我们这里视察的时候,对要塞司令说:‘我相信,这个要塞是黑色的 吧?’——‘殿下,要塞怎么会是黑色的呢?’——‘因为在修筑要塞的预算中,每年都要支出一万盾的墨水 费用,所以我以为是用墨水涂刷要塞墙壁的。’大家都笑了。这就是这件事的结果。一件事没有露底,人人就都保持沉默;若是事情被发觉了,大家就付之一笑。我为什么不也笑一笑呢?——你同样也可以笑一笑!——也许你宁愿每天为了赚两个克里泽而卖火绒,坐在小杂货铺里咒骂社会吧?我已经从幻想的王国回过头来了。去吧,老兄,去阿尔玛斯买下沉没的小麦。直到明天晚上十点钟,都是你呈递承包申请书的时间。喂,马车的鞭子响了,准备动身吧,赶快!办完事儿马上回来!”

“我还要考虑考虑!”提玛尔深思地说。

“瞧,要是你能为那位可怜的姑娘把损失的私产捞回一万盾的话,也算是你替她做了一件好事喽。不然一扣掉卸货的费用,剩下的就连一千盾也不到了。”

这几句话深深印入了提玛尔的脑子,好像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往前走。命运牵着不情愿的人走 !是啊,命运在牵着这个不情愿的人往前走!

不一会儿,提玛尔又披上大衣,坐上套着四匹快马的驿站马车,从努耶尔格苏发鲁出发,顺着坑洼不平的石子马路疾驰而去。城中安分守己的人都已经安歇,只有市政府前面传来更夫的喊声:

今朝不能保明朝,

吉凶祸福难预料。

在秋雨中值前哨的士兵从碉堡上喊道:“站住,什么人?”——“巡逻哨!”——“过去!”

这些可怜虫今天吃的是什么味道的面包呢?

* * *

[1] 米斯卡,米哈利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