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提玛尔果然也跟着别的人——经纪人和磨坊主——一起在拍卖沉船的小麦时出了价。

那些人出价很低,每斗只出几格罗中 [1] 。提玛尔对这种零敲碎打不耐烦,便插进去喊道,全船麦子他出一万盾。一听这话,所有出价的人一下子全散了,再也无法把他们找拢来。于是拍卖人拍定卖给提玛尔,并宣布船上所载货物全部归他所有。

人人都说提玛尔简直是个傻瓜,他要这样一大批水泡过的粮食干吗呢?

但他却让人把两条平底船连在一起,用铁钩紧紧固定在沉船的甲板上,然后就安排卸货的事。

从昨天以来沉船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船尾更加下沉了,前甲板就翘出了水面。两个舱房有一个已经完全没有水了。

提玛尔走进船舱,吩咐动手卸货。

人们打开甲板,用起重机把口袋一袋袋吊上来,先顺着舱壁把口袋放下,以便沥掉一些水,然后把一批口袋运到第三只平底船上,送往岸边。岸上铺放了芦席,把小麦摊在席上。这时候,提玛尔正在跟磨坊主们磋商把麦子赶快磨成面粉的事。

天气很好,有风,小麦干得非常快。只要小麦能尽快捞上来就成啦!

随后提玛尔心中暗自盘算起来。为了付给工人工钱,他所有的一点现款将花得一文不剩。万一这笔生意不成功,他真的要沦为乞丐了。

发布拉·亚诺斯甚至预言说,管事进行这种疯狂的冒险不会有好结果,末了无非是把最后一条口袋往头上一笼,跳进多瑙河了事。

种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涌现在提玛尔的脑海中,千奇百怪,没头没尾,令他好生不安。

直到晚上,他始终照看着把一袋袋的麦子靠舱壁放好。每一个麻袋上,都有同样的标记:一个黑色的五辐轮子。

那位逃犯要是把他的财产换成金子随身携带着,岂不更好。人们那样紧紧追踪他,难道真的就是为了这点东西?为了这点东西就值得逃亡和服毒?

打捞工作一直继续到晚上;尽管如此,才捞起三千袋。

提玛尔提出,如果工人们留下继续打捞,他愿付加倍的工钱。因为再把小麦泡一夜,就无法做面包了。

工人们紧张而卖力地工作着。

风吹散了浮云,月牙儿又从天上俯瞰着大地。夜空和月亮都泛着红色。

“你干吗老盯着我?”提玛尔心中暗自说,同时转过身去背对着月亮,避开月亮的俯瞰。

就在他背对着空中的红月牙儿,数着打捞出来的袋数时,又一个红月牙儿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画在一条口袋上的一个红月牙儿。

在其他口袋标着黑色五辐轮子的地方,这只口袋上用朱砂画了个红月牙儿。

提玛尔打了一个冷战。他感到他的灵魂、肉体和内心都冷透了。

就是这个!这就是死者最后那几句话所要说明的东西!

但是,或许由于对提玛尔不够信任,或许由于时间来不及,他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

这个月牙儿下面可能隐藏着什么吧?

搬运夫走开以后,提玛尔搬起这只口袋,把它扛进自己的船舱去。

谁也没理会这件事。

提玛尔关好了舱门。

工人们又苦干了两个钟头,后来实在累极了,而且衣服湿淋淋,风一吹冻得人发僵。他们不再干了。剩下的只好留到明天。

筋疲力尽的工人们急忙跑到附近的酒馆去,那里又暖和,又有酒饭。提玛尔独自留在船上。他说他随后乘小舢板赶来,他还要算一算弄到岸上的有多少袋。

月牙儿眼看就挨到水面了。月光照进船舱。

提玛尔的手像发寒热病似的哆嗦着。

他打开折刀时,竟一下把自己的手割破了,鲜血滴在口袋上,给那个红月牙儿添加了几颗红星星。

他割断袋口上的绳子,然后把手伸进去,口袋里面是顶好的纯净小麦。他又割开下面的口袋角,淌出来的也是纯净的上好小麦。

然后,他竖着割开整个口袋,于是一个长方形的皮包随着撒落的小麦掉到了他的脚跟前。

他打开皮包上的锁,把包里的东西倒在床上,倒在他曾经看着那个活石膏像安睡在上面的那张床上。

月光下他看见了什么啊!

整串整串的戒指,上面镶着钻石、蓝宝石和绿宝石;镶满猫眼石和绿松石的手镯;一束束棒子般大小的珍珠串;一条完全用金刚钻缀成的项链。接着是一只小玛瑙盒;他打开这个小盒,就像画中那么多的金刚钻和红宝石闪烁在他眼前。再就是大批同样名贵的别针和项扣,上面所镶的珍宝,一定会使收藏家争先恐后出价购买。其中有像猫眼一样闪光的陨铁,海绿色玉髓,火蛋白石,微微闪着蓝光的东方水蓝宝石,红色璧玺玉,稀罕的玫瑰色红榴石,带珠母光泽的冰长石,颜色变幻多端的拉布拉多 [2] 宝石,深红色的尖晶石,还有红珊瑚、琥珀和埃及宝石做的古代艺术品。一堆了不起的珍藏!在一只水晶匣里放着一些罕见的白金纪念币,这是俄国沙皇在签订洪基亚尔·斯克雷希条约 [3] 时送到伊斯坦布尔的礼物。最后从包里倒出来四卷东西,提玛尔撕开一卷封皮,发现是五百法国金币。

这确实是一份财宝!价值足足一百万!

为这份财宝,当然值得派遣炮艇、特务和捕吏来追踪逃犯。邱尔巴德希也值得为此逃到多瑙河底,免得财宝落到追踪者手中。

原来“圣芭尔芭拉”号载着价值万金的宝藏;为此它在风暴中闯越铁门也是值得的。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而是事实。阿利·邱尔巴德希的财宝就摆在蒂美娅先前盖过的那条湿毯子上。珠宝鉴赏家会承认,阿利·邱尔巴德希确实没有白当克里特总督和国库局长。

提玛尔痴呆呆地在床沿坐下,他的手拿着那个小玛瑙盒直哆嗦,盒子里的金刚钻在月光中晶莹闪烁。

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月牙儿仿佛也有眼有嘴,和日历上画的那个一样,好像想跟这个凡人攀谈似的。

“现在这一大宗财宝应该归谁呢?

“除了你还应该归谁呢?你把沉没的货物原封不动地连口袋带麦子统统买下来了。你冒了这一切会变成发霉的垃圾和腐烂粪土的风险。现在它变成了黄金和珠宝!你买了就是你的。你是出于好心买下了这些,你不可能知道船里还藏着什么,虽然死者临死时向你谈到了什么红月牙儿,而你也琢磨过是怎么回事。甚至你也曾觉得奇怪,难道这个被追踪的人就只有明摆着的那么一点财产吗?现在你明白你这些推测之间的关系了;可是当初你在买这船货的时候,你对这些还毫无所知。你买下这大批的湿小麦完全是另有用意。你想要用这些麦子给可怜的士兵烤发甜和发苦的面包,可是命运改变了这件事情。你看出来没有,这是命运的一种暗示?命运不允许你以牺牲两万士兵的利益来攫取卑鄙的利润,因此出现了另外的情况。瞧,命运制止坏事,那么毫无疑问现在发生的是好事。——这些财宝实际上应该属于谁呢?这些财宝一定是苏丹在一次又一次的远征中掠夺来的!它们显然又让国库局局长从苏丹那儿劫掠了来。最后多瑙河却劫掠了他们俩。现在这些财宝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你。你该以同样的权利占有它,就像它一度曾是苏丹、国库局局长和多瑙河的所有物一样。

“那么蒂美娅呢?”

他刚想到这里,细细的一条乌云浮到月亮前面,好像把月亮切成了两半。

提玛尔久久思考着。

这工夫月亮又从云带后面钻了出来。

事情这样对你更好!——穷人多么悲惨,不是吗?一个穷人欠了人家钱的时候,要受人辱骂;遭遇到不幸的时候,人们会骂他是无赖;一旦他没法活下去的时候,人们会任凭他在树上吊死;当他心中痛苦的时候,也不会有美丽的姑娘来抚慰他。穷人就是坏人!——而富人是何等荣耀!人们是那样祝福他!那样期望结识他!那样向他求教!那样把国家的命运交付给他!女人们又是如何争夺他!你还没有听到过一个女人对你说声谢谢呢,是不是?如果你现在把这些财宝原封不动地带去,把它放到她的脚下,并且说“这是我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这是属于你的”,那么将会怎样呢?

“首先她不懂这是什么。难道她会知道一只装满金刚钻的盒子比起一盒糖果来哪个更值钱吗?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其次,这些财宝也根本到不了她手里,她的监护人会立刻把所有这些都夺过去,窃取和侵吞十分之九,绝没有人能够监督他;因为这是一宗只可暗中享用的财宝呀。最后,就算蒂美娅得到了这一切,结果又会怎样呢?她会变成一位阔小姐,高高在上,恐怕连瞧都不会瞧你一眼。而你却仍然是一个船上的穷账房,就是做梦梦到她,也只能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现在事情竟然颠倒过来了,你将变成一位富翁,她却是个穷人。你向命运恳求的不正是这个吗?现在它实现了!难道是你把那棵惹祸的树横在水中,把船撞坏的吗?难道你对蒂美娅怀过恶意吗?没有,实在没有!你从没有打算把落到你手中的财宝据为己有。你只是想要利用它,使它增多,提高它的价值,等你拿它做本钱赚得二三百万之后,立即走到这位穷姑娘跟前,对她说:‘这一切全都属于你……连我也是你的。’你想利用这宗财宝干坏事吗?你无非是想发财致富,能使她幸福。你怀着这样的好意是可以安心睡觉的。”

月亮已有一半沉入水中,多瑙河面上只剩下灯塔似的一角月亮。皎洁的月光在水波上一直伸展到船首;它每闪一闪,每波动一下,都像在对提玛尔说话。

月光和水波全都告诉他:“幸福就在你手心里,抓住它,握紧它吧。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唯一知道这事的人如今已躺在多瑙河底了。”

提玛尔倾听着月亮和水波的话,同时却听到了那个神秘的内心声音——他的额头直冒冷汗。

月亮向水下沉去,射来最后一线光辉,同时似乎在对提玛尔说:

“你有钱!你是一位贵人啦!”

当四周一片漆黑以后,万籁无声的黑暗中有一个内心的声音凑近他耳朵说:

“你是一个贼!”

一小时后,一辆四套加快马车放开缰绳飞奔在斯措努的公路上,科马罗姆城里的圣安德烈教堂的钟楼正敲十一点,马车就在“安格利亚”附近画着双头鹰的大门前停下来了。提玛尔迅速跳下马车,匆匆走进门去。

有人正等着他。

* * *

[1] 格罗中,银辅币,20格罗中合1盾。

[2] 拉布拉多,加拿大东部的半岛。

[3] 《洪基亚尔·斯克雷希条约》,一八三三年土、俄两国在土耳其博斯普鲁斯地区的洪基亚尔·斯克雷希签订的同盟条约,该条约保证俄国在黑海和地中海的优先通行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