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去过玛丽·捷塔特耶金矿,这个矿在西本彪根 [1] 山区,早经罗马人开采过了。

每当我回忆起那里的情景,想到我应当写出我所目睹的一切时,心里就十分难受!我想要生动地描绘我之所见,但却缺少想象力,一打算用文字说明真情实况,表达力就滞涩了。

因此,我必须借助一个比喻来说明。

我们不妨设想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深穴里,设想置身于月球表面一个荒凉的、不可住人的、黑暗的类似要塞的深穴里;我们用特大的望远镜,可以观察到月亮上有这么个黑洞洞且深邃的火山口。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自己是在普卢塔赫山的谷底;人们认为它从前是一座火山!

玛丽·捷塔特耶“大要塞”的情形就和这差不多;它像一个巨大的火山口,像一座单单缺少穹顶的惊人的大教堂。形成“大要塞”四周墙垣的峭壁,由许多硕大的岩块互相支撑着,给人的印象好似一堆横七竖八坍塌在一起的钟楼。这个巨大的火山口,上至数百 宽的边缘,下至方圆上千 的谷底,却连一点生长茅草或树丛的空隙都没有。到处是岩石,到处是方尖柱形、金字塔形和方块形的巨大石块。到处全是一道道高得令人晕眩的峭壁。它们虽然已经待在那里好几个世纪,但是时刻都有崩塌的危险。一道大裂缝直上直下地贯通整个岩壁,消失在虚无缥缈的深处。这座巨大的岩石教堂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个倾斜的入口,这是一座巨人的宫殿的雄伟大门。通过这个门,可以看到下面伸展着的峡谷;峡谷中耸起一座尖尖的山峰,山上同样是寸草不生,唯有光秃秃的石头。可是这些岩石都已破碎了,其中夹着大块大块闪闪发光的紫水晶。

这是大捷塔特耶,也就是玛丽·捷塔特耶。

这个没有火焰的火山,这个使人想起月亮火山口的深穴,它不是大自然的杰作,而是人类的创造,是罗马人的创造!这座大山蕴藏着黄金。罗马侵略者把被征服的达西亚 [2] 奴隶赶到这里,命令他们把山开凿成这样一个火山口的形状。至今还能在岩壁的入口处看到爆破的痕迹;当时还没有火药,只好把岩石烧红,然后浇上醋使它炸开。

对面峡谷中耸起的那座尖顶山峰,完全是由炸碎的岩石堆积成的,为的是从这些岩石里找到金矿矿脉:这是一座由打成了粉末的岩石构成的山。

后来有一次,大捷塔特耶的山峰突然崩塌,把金矿埋了起来。这个矿现在借日光可以看清上半截,据说原来它有这两倍深。在被埋没的坑道中,今天还能发现罗马人的遗物,例如表明一个采金奴隶获释了的小陶土牌。小牌上,甚至还能发现在两片蜡中间粘着编成六绺的奴隶恋人的头发哩。

周围的居民至今还在采掘金子,从石头中获得这种贵重金属。那是一种极其艰辛的工作!

国王的黄金是用可怕的奴役劳动换来的。一面峭壁只有几道岩层有矿脉,包藏着一些粉末状和亮晶晶的叶片状的金子,其余全是废石头。人们往往得长年在岩壁中挖掘,才能发现矿脉;而有时矿脉失踪了,中断了,工作就得重新开始。金子好像在捉弄人,把人诱入歧途;人们要想追踪它,就必须穿过岩层。

从矿脉中采掘出来的矿石,得经过选择和分类;把金量大的放进干捣碎机里,把含量少的放到湿捣碎机里。捣碎后,还要过筛。整个弗勒斯帕塔克小镇,无处不闻推动的捣矿机嘎啦嘎啦的响声。捣矿机把金子从矿石中分离出来。宝贵的金属沉淀在长长的水槽中。捣碎的石砾也运进坑去,即所谓的“床”或“灶”里。淤积在那儿的石砾浆再进一步受到处理,即装入大容器内掺上水银,直到把最后一小粒金子也分离出来。然后,又把这样取得的金汞溶剂装到大鹿皮囊中挤压,使水银从鹿皮的毛孔中渗出来,而粗金就成为没有光泽的黄色粉末留在囊里。每到星期六,采掘者就把这种粗金从玛丽·捷塔特耶周围一带运往吉乌拉费黑尔法尔,去进行交易。

因此,人们管这里叫作金矿!

可是,别相信这话!这不是金矿,而是一座饥饿的监狱。这些捣石采金的人穿得褴褛不堪,吃的是玉米面糕,住的是木头小房,而且一个个都年轻轻就死去。他们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真正的金矿在别处。

军队在科马罗姆集中演习过以后,提玛尔突然发财了,居然在科马罗姆商人区的莱岑大街买了一所房子。

这谁也不感到稀奇。

我想,每一个承包商的日记本大概都记着先皇弗朗兹一世的金言:“牛既然拴在食槽上,它怎么不吃草呢?”陛下这话是对一个始终没发起财来的给养承包商说的。

提玛尔在这次承包给养的交易中赚了多少钱,没有人能知道。但是,他忽然变成了一位大老爷,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拼命经营各种各样的买卖,并且总是有钱。

这在商人和企业家身上并不奇怪。事情就在于打基础。赚第一笔十万是不容易的;但只要这十万到了手,其余的就会源源而来,因为他有了信用。

不过,布拉佐维奇先生还有一个疑团解不开。

提玛尔从利润中分给“中间人”的好处比布拉佐维奇先生素常给的还多,所以承包下了这批有利可图的供应订货——布拉佐维奇先生通常就是靠这种订货大发其财的;——对于这点他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可是提玛尔怎么能在这上面获得这样多的利润呢?

自从提玛尔飞黄腾达,独立自主以后,布拉佐维奇先生就跟自己从前的这位管事讲起交情来,并请他到家里来吃晚饭。提玛尔呢,也很乐意应邀,因为这样他有机会跟蒂美娅见面;现在蒂美娅已经学会几句日常说的匈牙利话了。

如今索菲雅太太也喜欢跟提玛尔先生见面了。真的,有一次她甚至半耳语半尖叫地对阿塔莉雅说,即使阿塔莉雅对提玛尔表示亲热,也确实没有什么坏处,因为他现在成了一位阔老爷,是个不讨厌的对象,甚至比三个军官还强呢,当军官的除了一身漂亮军服和一屁股债外,什么也没有。对此,阿塔莉雅小姐回答道:“那也不能就说我应该跟父亲的手下人结婚,虽然……”阿塔莉雅只说了一半,索菲雅太太便已把下半句补充上:“虽然我父亲娶了自己的丫头。”——索菲雅太太这是活该挨骂。她怎么敢以母亲的身份来勉强这样一位高贵小姐呢?

晚饭以后,布拉佐维奇先生跟提玛尔单独留下来,开怀畅饮。布拉佐维奇先生是位老酒坛子,这穷光蛋也一向要喝几多能喝几多。后来,两人喝得亲亲热热了,主人便兴高采烈地吐露了心事。

“哎呀,老弟,我说米斯卡!你现在说句良心话,你这次供应军用面包怎么会赚这么多钱。我也尝过这号买卖,能捞到多少我很清楚。我也曾在面粉里掺过麸子和糠。我知道怎样才能用坏粮食充纯净小麦磨面,也完全清楚黑面粉和白面粉有什么区别。但是我可从来没像你赚到这么多钱。你究竟搞了些什么鬼把戏?说老实话吧,反正钱早入了你的腰包啦!”

提玛尔像个醉汉,费很大劲儿才勉强抬起眼皮,眨了眨眼睛,然后结结巴巴开玩笑似的回答说:“喏,先生,您知道……”

“还是照我告诉你的那样,用‘你’来称呼我吧!叫我受洗的名字好了!”

“那么,阿纳斯塔希 [3] ,你知道,这确实不是什么鬼把戏。我用一盾一斗的便宜价钱买下了‘圣芭尔芭拉’号的湿麦子,这你还记得吧?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像你们所认为的那样,把湿麦子分售给开磨坊的、饲养家畜的和农民,赚他妈一星半点的利润;而是赶快把它磨成面,立刻烤成面包。这样一来,我下的本钱连最便宜最坏的麦子的一半价还不到呢。”

“好小子!这一手我这个老头子还得跟你当徒弟,米斯卡!可是当兵的没有觉得面包太不好吃吗?”

提玛尔哈哈大笑,几乎把含在嘴里的酒全给喷出来。

“当然像发霉的面包一样,难吃透了。”

“那么,他们没有向给养委员会提出控告吗?”

“控告管啥用?整个儿给养委员会都在我的口袋里呢!”

“可是要塞司令,军需官呢?”

“也都在我的口袋里,”说着,提玛尔得意扬扬地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许多大老爷都装在这个口袋里。”

布拉佐维奇先生的眼睛格外亮了,好像比平常更红一些。

“这么说,你用湿麦子烤成面包给当兵的吃喽?”

“是啊!吃下肚的面包是不吭声的!”

“好,米斯卡,好,不过可别再跟旁人提这件事!不论怎样,你跟我谈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对你没有坏心;可是万一让你的哪个对头知道了,可就够你受的。那时候连你在莱岑大街的房子也要保不住了。这件事绝对不要向第二个人说喽!”

这当儿,提玛尔像个醉汉突然被吓醒了酒一样,再三央求起布拉佐维奇先生来——是的,提玛尔甚至还吻了吻他的手——求他不要泄露这个秘密,免得使他遭殃。布拉佐维奇极力安慰他,让他尽管放心,他不会对任何人吐一个字,只要提玛尔不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第二个人就行了。

接着他叫来仆人,吩咐打着灯笼送提玛尔先生回去,并嘱咐当心别让提玛尔先生在路上发生什么意外,倘若提玛尔先生突然发晕,就扶住他的胳膊……

仆人回来后禀报说,他几乎没法把提玛尔先生送到家,因为这位先生见门就要闯,连自己家的大门都不认识了,甚至还在大街上唱起歌来。到家后,他亲自把他安置到床上,这位善良的先生一倒下就睡着了。

其实,布拉佐维奇的仆人一走,提玛尔就从床上起来,一直写信写到天明。他压根儿没有醉。

提玛尔就像知道月份牌上明天是几号一样,准知道布拉佐维奇先生立刻就会告发全部事件,而且也料到了他会向谁告。

在那年头儿——也许今天不再是这样——“盗窃和允许盗窃”是国家经济的基本原理,一项平和而稳妥的原则!

可是这种奥地利的好制度却有一个敌人,那就是法兰西的原则。法国人本来在各方面都是奥地利人的对头嘛。

法国人的口号是:“Ote-toi,pourgue je m’ymette!”意思是:“滚开,让我来盗窃!”

奥地利王朝政府各机关之间相互倾轧的情形,就像一群争夺奶牛的挤奶工一样,一个挤奶工总要想法子使出奶多的乳牛用犄角去戳别的挤奶工,好使乳牛能为自己多挤奶。

当时有三个宫内大臣办公厅,其次是财政部、贸易部,还有司法部和宫廷军事委员会,再加检察署和警察署,王室机要厅、宫廷机要处和内阁机要厅,最后是会计总署。

如今的问题是要抓住关键,也就是说,必须知道要转动哪个轮子才能开动这部复杂的机器,以使这位正直的公民打开门路,着手活动。必须弄清楚要发生什么事情,在哪里和在什么人身上发生,以及依靠什么的助力,根据什么理由,用什么方式和在什么时候。在那里谁是对方的朋友,谁是对方的敌人,他们各人又有什么欲望,以及谁是事事都可仰仗的人。这些都是基本学问。

因此,当提玛尔那天晚上在布拉佐维奇家里畅饮后几天被传到要塞去时,他丝毫也没惊讶。在那里一位自称“高级财政参赞”的先生告诉他,在严格的侦讯期间他必须暂时羁押在要塞,同时要交出他的钥匙,以便官方查封他的文件和账册。

这成了一个重大案件!

提玛尔的秘密已经有人向财政部告发了。该部和宫廷军事委员会之间经常处于剑拔弩张状态,现在出现了这样一个好机会,正可以借揭露发生在此机构中的骇人听闻的舞弊事件,剥夺它掌管军队给养的全部职权。攻击得到了三个宫内大臣办公厅的支持。唯独警察署袒护宫廷军事委员会。最后只好由内阁来解决这件事。内阁当即派出了一个委员会,发布了如下命令:对任何人不得姑息,整个给养委员会予以解散,传讯要塞司令官和陆军元帅,逮捕承包商,追究刑事责任,一定要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须知在告发中种种细节都陈述得一清二楚!

只要能够证实提玛尔供应了一片发霉的面包,那他就要永远身败名裂!

可是压根儿没能证实他有这种事。

委员会不分昼夜地忙了八天之久。他们提审证人,要每个人发誓,讯问他们,还邀请了县政府的官员陪审,结果没有一个人供出不利于提玛尔的话。

根据整个调查证实,提玛尔把全部湿麦子分售给了开磨坊的、饲养家畜的、开工厂的以及农民,而没有一勺掺进军用面包里去。委员会甚至审问了一些士兵,他们也一致供称,从来没有领到过比提玛尔供应那两个星期更好的面包。没有一个原告出面,没有一个证人能证明犯罪事实,更无法把受贿嫌疑加给军事机关。军事机关是公开招标的,它把这项生意交给了以最便宜的价格供应最好的面包的承包商。末了,军事机关大发雷霆,他们认为这场调查是对他们的侮辱,以致一时刀剑铿锵,大有动武之势。终于这个上了当的委员会被迫收回一切成命,恢复了当事人的名誉,匆匆忙忙从科马罗姆溜之大吉。当局再三道歉以后释放了提玛尔,背地说他:“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他被释放的时候,卡苏卡先生第一个赶来迎接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热烈握手表示赞扬。

“我的朋友!你对此事现在可不该善罢甘休。你一定得要求堂堂正正地恢复名誉。你想想看,甚至有人怀疑我受了贿赂!上维也纳去,要求恢复名誉。非严惩告密的人不可。——从现在起……”——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嗓门儿——“你可以放心,在咱们城里再也没有人能搞垮你。现在趁热打铁,放手干吧!”

提玛尔回答说,他是打算这么办的。

他见到布拉佐维奇先生的时候,也说起了这件事。

布拉佐维奇先生对人们加给他的朋友米斯卡的这种侮辱表示非常痛心,可是告密的那个卑鄙家伙究竟是谁呢?

“哼,不管这事是谁干的,”提玛尔气狠狠地说,“他反正要自找倒霉哩。我敢打赌,这个人就要在这场玩笑中把他在科马罗姆的一所房子丢掉。我后天亲自上维也纳去,要求财政部赔偿名誉损失。”

“去吧,去吧!”布拉佐维奇说,同时暗自想道,“我也要到那里去!”

而且他先提玛尔一天到维也纳去了。在那里,他依靠一些旧关系——这当然费了他好几个钱——给提玛尔安排下了这样一条路:只要他一闯进迷宫,就不用想再出来。人们会把他从宫内大臣办公厅打发到财政部,财政部会再把这件事情转交司法部,司法部又再麻烦警察署,警察署最后再把这件事移交给内阁机要厅。这个冒失的家伙难免渐渐发起火来,说出不假思索的话,甚至也许会把整个儿案件印成传单散发。那时节检察署就会揪住他的脖子,要他咋个他就得咋个,末了他只有恳求饶过他,从此就一辈子决不敢再伸手去摸哪一个政府机关的门把手。

好吧,倘若他是一个傻瓜,那就让他去要求他的权利吧!

可是提玛尔偏偏不是一个傻瓜,他早把卡苏卡和布拉佐维奇这两个人给他出的主意看透了。他在第一回合就施展了自己气质中狡猾的一面。

自从被迫迈出了那第一步以来,他变得狡猾了,从此知道了自己想要干什么必须守口如瓶。

这就跟女性的贞洁一样。当女人保持着节操的时候,她的心地是十分纯洁、天真和清白的;而一旦堕落,她那像水晶一样明澈的心境就会陷入一个迷乱的旋涡,此后无需任何指点,她自自然然便干出各种勾当来,甚至还能异想天开,琢磨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堂。

提玛尔在潘切沃战胜官方的追踪时,已经显露出他具有何等的才能。不过,当时这种才能的发挥完全是为了另一个人的利益,对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那样做是受人之托,尽其职守,用机智战胜了追踪者。

现在他可是为自身的利益而行动了。他占有偶然发现的那些财宝,但必须取得一个合法的名义,才能以富翁的身份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他必须让人相信他是一个财运亨通的企业家,初次出马就赚了万贯家财。

倘使社会上认为他是走私发的财,那可以说是个小小的不幸。可以证明没有这回事,因为它不是事实。他在承包军用面包上下了那么大的本钱,而利润之少则不值一提。但是他能够买房子置船,并用金子付现款,人人还以为这是他做生意赚来的哩。如果他想要利用阿利·邱尔巴德希的财宝在社会上逐渐发迹的话,那么不能没有一种借口、一种名义和某种可信的解释。

那么他上维也纳去为了什么呢?

提玛尔想要求财政部为他恢复名誉;在这一点上,他估计可以得到宫廷军事委员会方面的支持。科马罗姆替他帮忙的人已经为他给最有权势的达官显宦写了介绍信。

但是他把这些信全都放在箱子底,而直接去求见财政大臣。

财政大臣因为这个人不钻门子爬窗户,而是光明正大地直接前来,感到很满意,于是接见了他。

这位大臣先生体格魁伟,脸刮得精光,有着威严的双下巴、严峻的眉毛和光秃的后脑勺。他胸前佩戴着许多勋章,常常把双手倒背在燕尾服的后摆底下。他在接见这个长着大胡子的可怜的平民时,也习惯地保持着这种姿势。提玛尔穿着朴实的黑色匈牙利服装。

大臣大人问提玛尔的第一句话是:

“先生既来求见,为何不带佩剑?”

“阁下,鄙人不是贵族。”

“哦,是这样?——您到我这儿来,是不是为了当时您受到拘留和检查而要求恢复名誉啊?”

“阁下,鄙人没有这个意思。”提玛尔回答说,“政府根据颇有理的控告,不仅对我,甚至对比我地位高的大官采取十分严格的措施,这是政府应尽的职责。我不是贵族,没有理由为了微不足道的一点损失而小题大做,提出申诉。我反而应该格外感激告密人和预审官,是预审官们公开对案件进行了严格的检查,从而证明我在办理委托给我的交易中是一清二白的。”

“啊,这么说您不打算要求告密者赔偿损失啰?”

“鄙人绝对认为这是有害的,因为这样会吓得其他热爱真理的人不敢再来告发真正违法乱纪的行为。我的名誉既已恢复了,报复可不是我想干的事,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时间和兴趣。过去的事就算过去啦。”

说到这里,大臣大人把插在燕尾服后摆下面的一只手伸出来,拍了拍提玛尔的肩膀。

“好,您听着,您的这个看法很实际。您很干脆地说没有时间为这样一个弹劾诉讼奔走,您这见解非常明智。那么,您来见本人又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呈递申请。”

“哦,呈递申请?”

“有件事我需要阁下的支持。”

大人把他的手重新插回燕尾服的后摆下面。

“皇上在伊利里亚 [4] 边区的雷韦廷有一块御产。”

“啊——嗯!”这位大官一下子集中了注意力,皱紧了眉头,“你想要怎么样?”

“我过去采购粮食曾多次到过这个地区,因此很熟悉当地的情况。这份地产有三万约赫 [5] ,维也纳的银行家席尔贝曼以每约赫四十克里泽的租价从政府手中租过去了。虽然租佃管理权掌握在宫廷财政部手中,可是租佃收入却归宫廷军事委员会处理。这块地产的租金每年总计有两万盾。席尔贝曼把这块地产分成三块转租出来,承租人每约赫付给他一盾。”

“是啊,他无论如何也得赚一点呗。”

“那当然。可是承租人又把地分成更小的块儿租给了附近的居民,租子折收实物。现在,经过连续两年歉收,特别是今年,巴纳特的土地旱得连种子都没收回来。农民一无收成,不能付给承租人什么东西,承租人也就什么也没有付给总佃户;而总佃户呢,他为了逃避契约义务,只好呈报破产,欠下了本年度的租金。”

一听这话大臣大人那两只插在燕尾服后摆下面的手又回到前面来了。他用两只手比比画画地解释说:

“是啊,都是因为他过着像王侯一样的奢侈生活,这个卑鄙家伙!他养着几匹价值八千盾的马,用这些马来拉车。现在这些马要拍卖了。我是一个大臣,可是我都养不起价值八千盾的马。”

提玛尔装作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仍然继续说:

“现在财政部收不到租金,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它下手。总佃户和承租人全结过婚,他们所有的财产都是老婆的陪嫁。可是宫廷军事委员会的金柜里却缺少拖欠的这两万盾。就我所知,宫廷军事委员会目前正打算要求财政部补上这笔亏欠。”

这时大臣打开自己的鼻烟壶,一面把两个手指头伸进去,一面紧紧盯着说话的人,好像要把此人看穿似的。

“因此我呈请,”提玛尔继续说,同时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着的文件来,“承租雷韦廷地产十年,而且按照承租人付给总佃户的租价,即每约赫一盾。”

“嗯。这很好嘛。”

“新租户本来是落空了一年,因为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全部田地都在休耕中。可是我答应,不仅把落空的一年算入租期,同时还负责补交上年没能缴纳的租金。”

大臣大人在金鼻烟壶的盖儿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同时紧抿着嘴唇。

“嗯,”这位高贵的大人心里想,“原来这是一位金人!可别看他其貌不扬。此人看出了财政部从宫廷军事委员会手中取得军队给养掌管权的企图,知道在科马罗姆进行的调查目的就在于此。或许他还看出,这次调查大大失败了,现在宫廷军事委员会和它那些军刀铿锵的拥护者正想从财政部手中把边区租佃权夺过去。这可是一个好机会!而雷韦廷地产总佃户亏欠地租这件事又正可以用来作为很好的口实。现在这个曾受财政部查办、后来又被宣告无罪的人,竟不与财政部的对头勾搭,而反倒直接和财政部接头,要帮助它摆脱困境,重新巩固它的地位。真是一个金人!必须器重此人才是!”

“这很好,”大人说,“我看出您是一位敢作敢当的人。您虽然受过我们的委屈,却不计较所受的损失。您会体会到,这是一个明智的公民所应该采取的正确道路。为了向您表示国家知道如何奖励具有这样健康思想的公民,我向您保证,您的申请将被接受。您今天傍晚再到我这里的办公厅来一趟,我担保您如愿以偿。”

提玛尔把申请书交给大人,然后深深地鞠躬告退。

大人十分满意这个人。

第一,政府这次处理得极为失当——倘若事情继续下去,可能会引起极大的麻烦——而此人却全不计较,原谅了政府。第二,他向国家提出了一个有利的租约,使国家比过去多受益百分之五十。第三,他以宽宏大度的牺牲精神来帮助陷入窘境的财政部,使它能胜利地对抗宫廷军事委员会的攻击。真是个百分之三百的金人啊!

甚至是百分之四百!不过,大臣眼下还不可能了解到这点。他回到府邸进午餐的时候,马房吏向他禀报说,有一位匈牙利人自称受大人之托,替大人买下了席尔贝曼那几匹价值八千盾的骏马,并且已经把马送来;而关于马的价钱却必须面谈。到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

一位百分之四百的金人!

傍晚,提玛尔去大臣的办公厅谒见大人,从几乎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可以发现一种微笑。这是金子的反光。

大臣大人一直跑到门口欢迎他,然后把他让到写字台旁。写字台上端端正正放着一纸契约,签字、钤记和关防一应俱全。

“您把它从头到尾过过目,看是否合您的意。”

第一件使提玛尔感到惊讶的是,租契的定期不是十年,而是二十年。

“您满意这个期限吗?”

他怎么会不满意呢!

第二件使提玛尔感到惊讶的是他自己的名字,原来文件中它竟是:“提玛尔·米哈利·雷韦廷”。

“您满意这个称号吗?”

提玛尔·米哈利·雷韦廷!——这听起来确实够美的。

“授爵状随后就给您送去。”这位显贵脸上带着十分恩宠的神气说。

提玛尔在合同下面签了名,并加上了自己的新称号。

“且慢,”合同手续办完后,大人说,“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谈谈。给予在履行自己对祖国的义务中有功绩的敢作敢当的公民以嘉奖,此乃政府的职责,但是在如此做时,首先应考虑那些在国民经济和商业方面受到普遍尊重的人。您能不能告诉我,譬如说某人可以由我向政府保荐、授予他铁王冠勋章呢?”

大臣大人满以为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大人阁下,这里是我的钮扣眼儿!对勋章说来,您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只要嘉奖的应该是敢作敢当的人,那我本人就是。”

须知询问的整个意思就在于此。

所以提玛尔·米哈利·冯·雷韦廷略略考虑了一下后所作出的回答,越发使这位显贵感到惊讶:

“是,是,大人阁下,我要斗胆提出这样一位敢作敢当的人。此人长期以来一直受到普遍的尊重,他是整个边区的不露声色的恩人。这个人就是普勒茨科伐克的教长西利尔·山陀罗维奇,他太应该受到这样的奖励了。”

大臣一惊,不由得向后倒退。他还从未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啊。当问到他“我们应该把这枚勋章奖给谁?”时,他不是转向镜子指着自己说:“应该奖给这儿这位有作为的人!”而是在地图的边缘,在遥远的乡村中,找出了一位教士;这个教士既非他的舅子,也非他的老表,甚至跟他还不是一个教派,然后说:“我认为这是一个比我更有作为的人。”

啊,这纯粹是一个金人,一个纯金铸成的人;像这样的金子不掺上银子是绝对无法加工的。

但是请求既已提出,那就必须认真对待。

“好吧,好吧,”大臣说,“不过在颁发勋章之前还得走一些形式。王冠勋章是万万不能遭到拒绝的,因此这个被推荐授予此种勋章的人必须预先亲自呈递一份正式的申请书。”

提玛尔回答说:“这位教长大人是个极为谦逊的人,只有政府方面鼓励他递申请书,他才会这样做。”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这我写几个字就行。这很好。既然您推荐他,我一定这么办。国家应该了解这种不为人所知的功勋。”

于是大人亲手写了几句话鼓励西利尔·山陀罗维奇教长先生,同时向他保证,如果他愿意的话,他的卓越功绩可以受到铁王冠勋章的表彰。

提玛尔恭而敬之地感谢大人这番恩典,大人也向他保证将经常给予大力支持。

财政部所有的衙门本来有上十种的麻烦手续等待着一个普通人的;现在全都立刻为提玛尔效起劳来了。别人在这些衙门的迷宫里奔走几个星期才能办妥的事,他没用一个小时就解决了。奥尔肖瓦那种消毒水罐的把戏这儿一样有,只不过用了看不见的形式罢了。

当提玛尔把解决得很满意的契约文件全部装进自己的皮包时,天还没有黑。

接着他匆忙离开,但并非去吃晚饭,也不是去睡觉,而是乘着马车赶到“金羔羊”饭店;那儿是努耶尔格苏发鲁的驿站马车停车处。他在饭店里买了小面包和熏腊肠,塞在衣袋里预备路上吃。

随后他喊来车夫。

“我们马上动身。你别心疼鞭子,也别心疼马。加快赶我给双倍车费,每英里路外加给你一盾酒钱。”

别的不说车夫也明白了。

两分钟后,马车就在噼里啪啦的鞭声中顺着维也纳的街道飞奔。警察们爱喊什么“维也纳不允许抽响鞭”,就让他们拼命在后面去喊吧!

当时的快速交通是由驿站马车系统来维持的;这一系统从维也纳往下直到齐莫尼,一环扣一环地形成一条锁链。车夫白天黑夜都备好马,可以随时套车。只要村头一传来鞭子声,预定替换的车夫就把新备的四匹马牵出来。两分钟内马就套在了来车上,然后继续爬山下坡,一刻不停地在雨中和泥泞里奔驰赶路。如果两辆马车在半道上相遇了,就互换一下马;这样那些马只跑一半路就行了。跑慢跑快取决于报酬是少是多。

提玛尔在车中整整坐了两天两夜。他一直没有下车去吃东西,并且在车子行驶中照样可以睡觉,即使脑袋在车架和车壁上撞得再重也不醒来。这种生活他已经习惯了。

第二天晚上提玛尔就到了齐莫尼。从这里他可以当夜乘车赶到雷韦廷领地的第一个村庄。

虽然已是腊月初,天气却又晴朗又温和。

提玛尔让车子在村公所门前停下,并把村长找来。他告诉村长,他是领地的新佃户。他吩咐通知农民们,明年他们仍有一半田地好种。两年没有收成了,这等于休耕了两年,跟着明年必定会有一个丰收。节令还相宜,秋天拖得很长,只要大伙儿抓紧干,翻耕和播种还来得及。

这可实在不错,农民们对他说,大家一定能把地种好,可是主要的难处是缺少种子,即使出大价也没处买啊。就连富裕农民也只能凑合着把冬季作物下了种。穷家小户就只好吃玉米面糕过冬。

提玛尔安慰农户们说,他将设法给他们弄到种子。他就这样访问了所有其他住有半自耕农的村庄。听了他的许诺,农民们立刻把犁扛到田里,在广阔的土地上到处开始翻耕起来。这个地区原来决定要休耕一整年的,因此除了蒺藜以外现时什么也没有。

但是到哪儿去弄种子呢?要想从罗马尼亚用船运来种子,那就太晚了,而附近又连一粒种子也弄不到。

然而提玛尔知道总有什么地方可以弄到种子的。

十二月二日晚上,他来到了秋初人们曾想打死他的普勒茨科伐克。他拜访了当初把他赶出门外的教长西利尔·山陀罗维奇先生。

“唉,我的孩子,你又来啦?”教长大人就是用这种话迎接他的。这位大人是老百姓的一个了不起的朋友和恩人,他要不是过于谦逊而不肯自己提出的话,他早就戴上铁王冠勋章了,“你又想要干什么呀?想要买我的麦子吗?前两个来月我就告诉你了,我一粒麦子也没有,一粒也不卖。你想要说什么?不用撒谎,我一点也不相信你!你姓希腊人的姓,两撇胡子留得又这么长。还有,凭你这两只眼睛我就不相信你。”

提玛尔笑了笑。

“我说,这次我是专为说实话来的。”

“不可能,你们这些从上面来的生意人总是欺骗我们,哄我们说什么上面一带获得了丰收,好压低麦子的价钱。你们想要买我们的燕麦的时候,就哄我们说什么政府把官马统统卖掉了。你们这种人连灵魂都假透啦。”

“可是现在我说的是实话。我是奉政府的命令来的,而且以政府的名义请求教长给我们打开粮仓。政府听说这个地区的老百姓没有种子,因此打算以借贷的方式配给种子。如果有人能为这件事效力的话,那在政府眼里便是一种崇高的贡献,一种救济百姓的伟大善举,一桩不可磨灭的功勋。不是我要麦子,是农民自己要,他们要它去下种。”

“是啊,我的孩子,这全都是真的,我本人也可怜这些穷苦的老百姓,可是我一点麦子也没有。让我从哪里拿出麦子来呢?我的地里也是什么都没有长。你看,这不是三层的大粮仓,一层一层全是空的。”

“绝不会是空的,教长大人,我知道里面甚至还存有整整三年的收成呢。我至少能从这里弄到一千石麦子。”

“你能弄到一堆大粪!你别进我的粮仓。麦子五盾一斗我也不卖。要等到春天涨到七盾一斗的时候我才卖呢。你胡说八道,你不是政府派来的,是你自己想来找便宜,我一粒儿麦子也不卖给你。就算政府知道世界上有你或者我,我们两个人在政府的眼里也是无足轻重的!”

小炮火攻不下这座碉堡,于是提玛尔换用了二十四磅的重炮弹!他从衣袋里掏出了大臣的信。

教长大人看完这封信后,简直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信封上有双头鹰的封印,信里有财政部的关防,丝毫不容怀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能够在胸前佩戴上这样一枚光辉灿烂的十字章,这原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提玛尔很了解他这种欲望,因为他们多次在买卖成交后一起喝酒时,他听到教长发牢骚,说什么政府不公平,给卡尔洛卡的大主教胸前挂上了那么多勋章,真不了解这个人用那么多勋章干什么;而另外一个人呢,却一枚也没有。

挂上勋章是教长大人的最高愿望,有了勋章不仅会使农民敬重他,而且必定会使还没有这种勋章的柴基斯登少校妒羡他。教长马上对送来这个喜讯的人有了几分好感。

他对提玛尔的态度也顿时完全变了。

“亲爱的老弟,请坐!”——直到此刻他连个座位都没让提玛尔——“告诉我,你是怎么高攀上这样一位大官的?他是怎样把信交给你的?”

于是,提玛尔信口开河对他讲了一通,就像是从一本《圣经》里读神话似的,说什么他脱离了布拉佐维奇,在政府里当了官,在大臣左右很有些力量,建议给他的多年好友教长大人颁发这枚勋章的就是他。

“我从一见面就知道,你为人绝不会像你外表那样荒唐,所以我一向非常喜爱你。我说,我的孩子,就凭你这个听着像希腊人的姓和这副善良正直的相貌,我也得卖给你麦子。你需要多少?一千石,还是一千两百石?我把所有的全都拿出来。别以为我这是为了讨好大臣;这是冲着你的面子和为了替穷苦老百姓造福才卖的。我说什么来着?我说卖五盾一斗吗?不,我四盾十九格罗申一斗卖给你。可你是付现款呢,还是得要我上维也纳去取款?我可以附带为这件事跑一趟,因为我反正得为了勋章到首都去面谢大人的。你是不是也要和我一起去?你陪我一起去,到了那里你可以留在外厅。先告诉我:大臣先生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是高个儿,还是矮个儿?待人和气呢,还是好发脾气?他马上把十字勋章发给我吗?他爱喝卡尔洛卡的苦艾酒吗?喂,你也应该马上尝尝这种酒。”

提玛尔再三推辞,说他必须连夜赶回雷韦廷去,交代租地管理人,让他赶紧打发承租人来取麦种。结果怎么说全白搭,好客的主人无论如何不放他走。主人为了非把客人留下过夜不可,宁愿派自己的伙计骑着马替提玛尔到四处去传话。

教长待客用的酒杯是圆的无脚玻璃杯,一端起来不把酒喝光是不能放下的。教长把这样一只酒杯递到提玛尔·米哈利手里,自己端起另一只酒杯,干杯痛饮,一直聊到天亮。但是到早晨还看不出提玛尔有喝过酒的样子。他早就精于此道。他在巴纳特和巴斯卡 [6] 一带来来往往得够多的啦。

第二天,农民就纷纷赶车来到教长的院子里。

他们一看三层粮仓的仓门果真打开了,便异口同声对提玛尔说,他们今后要把他看作创造奇迹的圣人。他们认为这个粮仓里的粮食,足够冬季播种用的,需要多少有多少。

直到严寒到来小麦不能再播种为止,提玛尔始终没有离开租地。对于今年来说播种的地也足够了,剩下的留作春播、休耕或者当牧场。这三万约赫的大庄园只有几百约赫的草地,其余全是肥沃平坦的上好麦田。如果来年老天保佑,这儿肯定会有一个丰收。目前播种正是时候。整个儿秋天直到十月底始终是干燥多风天气,谁在那时就播了种,来年的收成是好不了的,因为数十万头到处乱钻的土拨鼠不等种子发芽,就把麦种吃掉了。至于在十一月的湿地里播的种,又因为下雪过早,正在发芽的种子又全烂在雪下松软的土里。可是这场雪融化后,意外温和的天气一直保持到圣诞节,在这个期间播种的人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土拨鼠已经敛迹。先下了一次小霜,然后又降了一场大雪,一层美丽的白毯子刚好庇护着托付给土地的财产,抵抗着任何带来毁灭的敌人,直到来年开春。

种庄稼恰是一场大赌博,要么赢上许多倍,要么一点儿捞不着。

提玛尔赢得了好几倍的利润。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大丰收年,在巴纳特所有播种适时的土地上都获得了二十倍的收成。

雷韦廷的农民对这位挽救了今年收成的新总佃户称颂不已。他们自己的地里长的是坏的、不纯的、有黑穗病的庄稼,而在租地里却翻滚着美丽的麦浪。

这一年,提玛尔把干净漂亮的麦子满满装了三十大船,拖运到科马罗姆和格约尔;而这三十船麦子花了他还不到别人买三船的钱。

他是否要在这一年赚上五十万,或者再多赚十来万,这完全随他的便。没准儿他想把要赚的五十万减少十万吧?也许是为了让穷苦的老百姓吃到便宜面包?也许是想把尖刀插进那些跟他竞争的人喉管里?

他现在真可以像猫玩老鼠那样玩弄这些竞争者。他可以随意压低粮价。

粮商们聚集在布拉佐维奇咖啡馆里,每晚都要发生激烈的争论。那个今年忽然暴发起来的提玛尔竟然挤垮了所有商人!要想跟他在市场上同时并存,那是不可能的。他挥金如土,抛起货来就像脱手赃物似的。如果他敢来他们中间露面,他们真会要他命的;但是他从不到那儿去。

人们绝对看不到他为了拉拢交情跟什么人攀谈。他想着手干什么,对谁也不透露。他摸摸什么,什么就在他手里变成金子。他做着新生意,永远是新生意;这些生意别人本来也看得出来,对谁都是明摆着的,问题是要敢下手。但是所有这些买卖都只是在此人已经做起来以后,别人才注意了。而且他从来不休息,总是到处奔走,来往旅行。怪只怪在他还住在这个城里。他干吗不搬到维也纳去呢?这样一位富翁干吗把总商号设在科马罗姆呢?虽然科马罗姆在那年头儿是个重要商埠,人们仍不禁要这样问自己。

提玛尔知道是什么东西把他拴在了科马罗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住在这个城里。虽然这里的商人全是他的死对头,每当他坐车经过布拉佐维奇的咖啡馆,总有人在后面大声诅咒他:“愿他不得好死!”可他还是一定要把这所房子弄到手,而且连同它里面的全部家当!

已经成为百万富翁的他,就是让这件事紧紧地拖在了科马罗姆。他要留在这个人们仍然叫他提玛尔,而不习惯于用他的新贵族封号“冯·雷韦廷”称他的地方。

他也知道有贵族称号的人少不得高贵的行事。他为城市贫民创办了一所医院,为新教学校捐赠奖学金。甚至连圣餐杯也在他的手里变成了金的——他出钱把教堂的旧银杯换了一只金杯。他的大门随时为穷人敞开着。逢年过节,乞丐们沿街排队一直站到他的大门口,为的是不错过他的布施。他布施的是当时一般叫作“鞋匠泰勒”的世界上最大的铜钱。据说,死于水中的年轻船夫们留下了孤儿,他还负担这些遗孤的教育费,并且每年发给船夫的寡妻一笔抚恤金。他是一个金人!真是一个金人!

只有一个内心的声音不断对他说:“这是虚伪的!这一切都是虚伪的!”

* * *

[1] 西本彪根,指现今罗马尼亚中部特兰西瓦尼亚地区。

[2] 达西亚,现今罗马尼亚蒂萨河与穆列什河之间的地区,古罗马时代被罗马人并吞为一个省。

[3] 阿纳斯塔希,阿塔纳茨的昵称。

[4] 伊利里亚,欧洲巴尔干半岛西北部一带地区的古代名称。

[5] 约赫,欧洲古代面积单位,1约赫约合50公亩。

[6] 巴斯卡,巴奇卡,潘诺尼亚平原的一个地区,盛产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