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佐维奇先生照例饭后在太太的房间里一面喝着浓咖啡,一面吞云吐雾地吸着拉塔基亚 [1] 烟。
卡苏卡先生跟阿塔莉雅在一张小桌旁边喁喁私语,索菲雅太太坐在这张桌子的一角,装作要缝什么东西似的。一年来这张小桌子上总是放着各式各样的刺绣和针线活儿,每个客人一看就知道她们在准备嫁妆。
卡苏卡先生现在差不多整天待在他们家里;他上午来,中午被强留下吃饭,直到很晚才回去。
科马罗姆的要塞工程似乎已经大功告成,所以这位工兵军官能够整天同阿塔莉雅在一起厮混。
然而卡苏卡先生自己的要塞却日益崩溃。结婚日期正逼近,他像茨林伊 [2] 防守要塞似的,层层设防,步步抵抗,尽量拖延婚期。他总是有某种借口来拖延迎娶他的未婚妻。不过,女方已经打出了最后一枚炮弹:布拉佐维奇家的房子已经由于负债押给了宫廷军事委员会,所以为新夫妇已经另找好了一处住宅。这时又来了最后的打击:卡苏卡先生晋升为大尉。这就是结尾。卡苏卡的最后防守炮弹也射完了。他别无他策,为了生活只有投降,跟这个漂亮富有的小姐结婚了。
然而,布拉佐维奇先生在太太房间里喝咖啡的时候,表现得一天比一天火气大。这一切都怨提玛尔,他成了布拉佐维奇先生每天的迦太基 [3] !
“不知这个人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一到冬天,凡是正经粮食商人都会高兴自己可以休息一下了,提玛尔却干起别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来。他租了巴拉顿湖 [4] ,冬季在湖里的冰下捕鱼!最近他们在克纳塞附近一网就打了三万磅鱼。这可是地地道道的掠夺!他们这样掠夺巴拉顿湖一直到春天,就会把湖里的白条鱼、鲑鱼、鲈鱼、鲱鱼、鲤鱼和鲫鱼都给捞光,更不用说梭鱼了。提玛尔把这些鱼全都运到维也纳去卖,难道在巴拉顿湖繁殖梭鱼就是为了让奥地利人享用吗?该死的疯子!人们真该一齐出钱把他消灭掉。我早晚得要他的命,一定!他要是打桥上走的话,我就让两个船夫把他抓住,扔进多瑙河里。或者给一个哨兵一百盾,让他在提玛尔晚上经过要塞附近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一枪打死他。我要把一只疯狗放进他的院子里去,等他早晨一出来就咬他。他真比我国有名的强盗班迪·安吉阿尔和马尔基·策尔德还该上绞架,因为马尔基·策尔德只抢去了在我身上翻到的钱,而这个贼却非要一直把人弄到无家可归才算完。我还要放火烧他的房子,让他在里面活活烧死!他们现在竟提拔他成了贵族!县议会还任命他为陪审官。这个野小子居然跟我平起平坐;要知道咱祖祖辈辈就是匈牙利的贵族,这小子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只要他到县议会食堂来,敢在那里露面的话,我就撺掇一帮乡绅非把他从窗户扔出去不可,让他当场出丑!只要哪天我在某个宴会上跟他同席,我就给他在汤里下上毒药,一定要他像条死鱼似的肚子朝天。眼下甚至听说他还去拜访太太和小姐们,这个无赖。这个提玛尔!这个穷账房,他充其量不过是个‘跑船的’罢啦!哼,我多么希望看到他有朝一日到一家去,刚好在那里遇到一位有作为的勇敢军官,随后那位军官要求他决斗,把他像只癞蛤蟆似的戳死!”
说到这里布拉佐维奇先生满怀期望地瞅着卡苏卡先生,而卡苏卡先生却装作根本没有听见。他虽然很了解布拉佐维奇先生,但从他的谈话中却推测出,那位暴发的百万富翁显然已堵住了布拉佐维奇先生的生财之道;他不仅动摇了布拉佐维奇先生的地位,而且还从基础上动摇了他这幢两层楼房,提玛尔如此遭嫉恨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这些想法诚然不会给等候婚礼来临的卡苏卡先生增加什么快乐喽。
“不过我决不能等到别人先下手收拾这个坏蛋!”布拉佐维奇先生最后说,同时从喝咖啡的椅子上站起来,把烟袋放到一边,从屋角取过了他的藤手杖,“自从这小子在本城耀武扬威以来,我就预备了一根手杖剑。我是专为他备办的。”为了使人相信他的话,他竟从手杖中拔出锋利的剑来,“看,这就是剑。哪一天我碰上他,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用这把杀人利器一下子扎进他的肚子,我要把他像只蝙蝠那样扎在墙壁上!我发誓一定要这样干!”说时他连连转动着两只血红的眼珠,以加重他这誓言的分量。
随后,他喝完剩下的咖啡渣子,穿上厚外套,说现在要去办点事情。——是啊,牌瘾又犯了。——他说他会回来得很早,这就是说明天早晨。
在座的人都巴不得他走。
布拉佐维奇先生由于身体笨重,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噔噔跑下楼梯,他正小心翼翼地从狭窄的盘旋楼梯上往下走,这时迎面走上一个人来。谁呢?——提玛尔……
这回提玛尔可落在他手里了!他们相距不远,正好用刀可以刺到,而且这里是一个狭窄、黑暗、不会有人看见的地方。所有的暗杀几乎都是在楼梯上干的。提玛尔手无寸铁,甚至连手杖也没有。布拉佐维奇先生却随身带着一柄两尺长的利剑。
然而当布拉佐维奇先生和提玛尔面对面的时候,他却把右手提着的手杖剑夹在左腋下,摘下帽子大声招呼道:“早晨好啊,雷韦廷大人!”
提玛尔回答说:“你好,阿塔纳茨!你难道现在就去办事吗?”
“嘿嘿嘿!”布拉佐维奇先生像一个正在淘气的孩子被捉住似的憨笑了笑,“喂,米斯卡,你怎么一次也不上我们那儿去呢?”
“我才不去哩。要是你们想让我输几百盾的话,我宁愿马上先拿出来;可要我整夜在那儿等运气,弄得浑身是汗,对我说来这就不是什么消遣了。”
“嘿嘿嘿!那么,你现在就上楼到女人们那儿去吧,他们在楼上哩。愿你快乐!看来我们今天不会再见面了。”
于是两人亲切地握手告别。
大家千万不要对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先生的威胁认真,他让人可怕的只是他那嗓门和块头。说实在的也没有人怕他,就连他的太太也不怕他。是的,她才真叫不怕他哩。
布拉佐维奇先生非常清楚提玛尔常到他家来,而且总故意在这个时候躲开。索菲雅太太甚至告诉他说,提玛尔大概是冲着阿塔莉雅那双美丽的眼睛来的。那可就是卡苏卡先生的事了;如果他不把提玛尔像一只癞蛤蟆似的戳死,那只有怨他自己。这一点不是没有暗示过他,而且他也经常在阿塔莉雅身旁遇见提玛尔,但是他却无动于衷。所以,根本不用想让这位大尉向提玛尔提出决斗!他们仍然是像从前一样的好朋友。
交际场中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像这家主人和客人那样亲密的。
布拉佐维奇先生猜想到,让提玛尔成为第一个暴发户的除卡苏卡大尉外不会是别人,他通过某些关系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也能想象到,卡苏卡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因为卡苏卡希望摆脱他跟阿塔莉雅已有的关系。如果布拉佐维奇先生现在一赌气不准卡苏卡先生再登他的门,那该多称卡苏卡先生的心啊!——可是他偏不这样做!现在他才要像父亲喜爱自己宝贝儿子一样来喜爱大尉呢。这小子更是非得娶阿塔莉雅不可了,绝对无法再摆脱了。
卡苏卡大尉与阿塔莉雅小姐订婚已久,而且他每天亲眼见到,有一个情敌正在向她献殷勤,这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他也相当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在宫廷军事委员会同财政部那次争权夺利时过河拆桥,把先前的靠山抛入窘境,单凭这一点就够可恨的了。然而大尉仍然那样喜欢自己的老同学,就是这家伙真的使他的未婚妻对他变了心,他也能原谅。
阿塔莉雅本人虽然对提玛尔态度很亲热,心里却依旧瞧不起父亲从前手下这个管账的。相反,她热恋着大尉,可是当着他的面却故意特别对提玛尔表示亲昵,为的是引起她爱人的嫉妒!
索菲雅太太固然憎恶提玛尔,但是也用处处讨好的态度来招待他,就仿佛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他的岳母,并且跟他一起生活似的。
然而,提玛尔对他们所有的人都没有好感。他想要把老爷、太太、漂亮小姐和未婚夫统统从这幢房子里赶出去。不过他仍然到这儿来走动,吻太太小姐的手,与男人握手言欢,并且费尽心机要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客人。
他受到他们的热情接待。阿塔莉雅小姐为讨他喜欢弹钢琴;索菲雅太太再三留他用午茶,茶点中总是有咖啡和蜜饯。而提玛尔却一面喝咖啡,一面猜想里面说不定会有老鼠药。
往桌上摆茶点的时候,蒂美娅就出来当帮手。这时提玛尔就再也不听阿塔莉雅在说什么和她在弹什么歌曲,一味地只瞧着蒂美娅。
的确,她是值得好好瞧瞧的啊!
姑娘现在有十五岁了,已经发育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女郎。可是她那目光和天真无邪的憨直神态,说明她仍然是一个孩子。
她已经会说匈牙利话了,不过发音还不太准确,并且时常把字领会错或者用错;这在我国,就是在国会最严肃的讨论中,也会遭到无情的嘲笑。
阿塔莉雅把蒂美娅当成一个有趣的玩物,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为自己逗乐取笑的对象。
阿塔莉雅把自己四年前过了时的衣服拿给蒂美娅穿。在我们这些文明人当中,时装式样是变换得最快的,假如今天有人穿着一条肥大的灯笼裙(虽然这种衣服刚刚过时不久)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的话,那她会引起什么样的嘲笑和讥讽啊!
女人们曾经一度喜爱把有硬衬的裙子吊在肩上而不是系在腰间。当时连衣裙的袖子很肥,下身用鲸鱼骨撑开,像一只大桶似的,而上身则像垫子那样塞满羽毛,免得起褶。带褶襞的裙裾几乎拖到地面。当时女士头上都插一把向上拱起而又向后弯曲的梳子,头发则在梳子上盘成一个髻子,髻上再用一个大宽丝带结成的蝴蝶结作装饰。
这种发式在当年是很摩登的,但是倘若有人在时过境迁四年以后还如此打扮的话,那简直等于穿着小丑行头招摇过市了。而阿塔莉雅却喜欢把蒂美娅打扮成这样一个女丑角。
这个从未见过欧洲时装的可怜姑娘,在打扮上跟所有野蛮民族的女性一样,喜欢奇装异服。当阿塔莉雅给她穿上式样早已过时、颜色十分刺眼的丝绸衣裳时,她却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她把那柄大梳子插到头发上,并且在发髻上系了一个用彩带结成的蝴蝶结,这一来她就更加高兴啦!她认为自己这样美极了。谁见到她这样打扮都要发笑,她却把这当作了人家赞羡的表示,于是乎急急忙忙跑过街道,免得人家老盯着她瞧。到处都有人叫她“土耳其疯丫头”。
事实上,人们可以随便怎样拿她开心,她也毫不介意。她还很幼稚,分辨不清哪些事情应该生气;她连最明显的嘲弄都听不出来。
阿塔莉雅特别喜欢嘲弄这个女孩子,尤其是当着男子面的时候。家中来了年轻的男客,她就怂恿他们去向蒂美娅献殷勤。他们也把蒂美娅当作小姐,请她参加跳舞晚会,并且邀她跳舞。她对待这种殷勤是那么认真,那么满意;恶作剧的花花公子们把特意挑选的、不配拿进社交场中去的花园鲜花扎的大花束献给她,她却乱客气一番,招得人们哄堂大笑,这时候阿塔莉雅更是开心得什么似的。听,阿塔莉雅银铃似的笑声在那片哄笑中显得多么响亮啊!
索菲雅太太对蒂美娅的态度更是苛刻,她老是呵斥她。
不管姑娘干什么还是不干什么,都免不了要受指责。拿正在发育的姑娘的特殊情况来说,她的动作本来就不够灵巧,人们越是过多地斥责她,她就越是笨手笨脚的。
“茶杯就这样放,这样挪吗?你这个笨丫头!你还不认得阿塔莉雅的调羹吗?谁偷吃了这糖糕?是不是你?你要是敢乱吃这些东西,你就当心点儿!你怎么又把衣服弄脏啦?你想每天换一件新的吗?哎哟,有像你这样擦刀子的吗?是谁把这个壶把打了?是你吧,嗯?你自己承认,无非是想不扣女仆的工钱,是不是?因为反正你没有工钱,我一个子儿也不能扣你的。”
在这种情况下,阿塔莉雅就插进来庇护蒂美娅。
“妈妈,别老跟小姑娘吵了!你对蒂美娅就像她是个下人似的;可是你知道,她不是使唤丫头,我不喜欢你这样骂她。”
于是蒂美娅便吻吻索菲雅太太的手,让她别再生自己的气;接着又吻吻阿塔莉雅,因为她维护了她;随后又吻她们母女俩,生怕她们为她争吵起来。一颗多么恭顺,多么知恩的心灵啊!
索菲雅太太等蒂美娅离开房间,立刻就把还留在嘴边的话说给女儿,连客人提玛尔和卡苏卡大尉也听见了。
“让她养成认为自己是个丫头的习惯,无论如何对她不会有坏处。你知道她倒了什么霉。提玛尔(她想说雷韦廷大人)为她抢救出来的那点钱放给了一个地主吃利钱,没想到那个地主破产了,这一来她的钱损失得一干二净。现在她除了身上的穿戴以外什么也没有啦。”
“啊!他们已经把她弄得一无所有了!”提玛尔想道,同时心里感到像个提前一年出师的学徒似的轻快。
“不过叫我生气的是,纵然她已落到这步田地,却还对一切麻木无知,”阿塔莉雅说,“不管你责骂也好,讥笑也好,她从来也不脸红。”
“这是希腊人的特性。”这当儿提玛尔开了腔。
“哼,才不是哩!”阿塔莉雅鼻子一皱,回答说,“相反,这是一种病态。我们在寄宿学校的时候,有许多姑娘只要一吃粉笔灰和煳咖啡豆,脸上就会显出这样一种不自然的苍白。”
阿塔莉雅虽然是在对提玛尔说话,眼睛却瞟着卡苏卡先生。
这时卡苏卡先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面大壁镜,为的是观察蒂美娅什么时候再进来。阿塔莉雅注意到了这一点,提玛尔也发觉了。
蒂美娅又进来了,她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玻璃杯。杯子叮叮当当响着,她全神贯注,生怕哪个杯子会突然倒下。这时索菲雅太太却对她尖叫起来:“留神,别打碎了!”这一叫吓得她整个托盘都滑落了,幸而玻璃杯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只滚了滚,没有打碎。
索菲雅太太立刻变成了一只发狂的母老虎,幸亏阿塔莉雅把她拦住了:“都怨你!你干吗要朝她大喊大叫的呢?蒂美娅,待在我身边,午茶让使女侍候好了。”
索菲雅太太听完一肚子不高兴,就亲自下厨房去取来了一切。
但是,就在蒂美娅闯祸的那一瞬间,卡苏卡先生以军人的敏捷动作跳了过去,不到一分钟就把所有的杯子全都拾起来,重新放回蒂美娅哆哆嗦嗦端在手中的托盘里了。姑娘那对大黑眼睛里闪出感激的光辉,这情形阿塔莉雅和提玛尔都注意到了。
“哎,大尉先生,”阿塔莉雅对她的未婚夫悄声说,“您还是开个小玩笑,使这个小丫头晕头转向吧!您向她献献殷勤!那一定很有意思。”——“蒂美娅,你跟我们一块儿吃点心,过来坐在大尉身边。”
这是恶毒的玩笑或嘲弄呢,还是从嫉妒的虚荣心或敌意中产生的讥诮呢?——让我们看看结果如何吧。
女孩子怀着忐忑不安和隐藏不住的喜悦,面对着美丽动人的阿塔莉雅在桌子旁边坐下了。阿塔莉雅要她的未婚夫向蒂美娅献殷勤的时候,就像女王把一个金币丢给一个穷孩子似的。这个孩子将因此快活一天,而她却并不会感到有什么损失。
大尉把糖递给蒂美娅,但是银镊子在她手中却不听使唤。
“您只管用您那又白净又好看的小手直接拿吧。”大尉鼓励她说。
姑娘一时弄得很狼狈,竟没有把糖放进咖啡杯中,而扔进水杯里了。她有一双又白净又好看的小手——还从来没人这样夸过她呢!当然,可能大尉说这句话并没有谄媚的意思,而只是鼓励她用手来拿糖;用这样白净的女孩子的手拿糖,也委实没有什么煞风景的。不过,她却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并且不住地偷瞧自己的双手是不是真那样好看,那样白净。
阿塔莉雅简直忍不住笑出来。她觉得继续挑逗这姑娘是极大的快乐。
“蒂美娅,给大尉先生敬糖糕!”
姑娘从银托儿上拿起放着糖糕的玻璃盘子,递给卡苏卡先生。
“喂,就给大尉挑一块吧!”
女孩子碰巧挑了一块心形糖糕;她一定还不知道人们管这叫“心”,更不知道实际上“心”代表什么。
“啊,这对我可太多啦,”大尉开玩笑地说,“美丽的蒂美娅,您肯和我分用这块糕点吗?”
说着他把这块心形糖糕分成两半,把半块递回给蒂美娅。
姑娘接过这半块心形点心放在自己碟子里,无论如何舍不得吃。她生怕失掉似的、两只眼睛盯着这半块点心,没等索菲雅太太或是使女进来撤换碟子,就赶快从桌上端起点心碟离开了房间。她一定是把这半个心藏起来了,要是有人在她那儿发现了它,那可就又有了笑料!
要想戏耍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确实是再容易不过了。她什么都相信,也相信第一个对她说“您有一双又白净又好看的手”的人。
而卡苏卡先生刚好又是个在社交场合见到漂亮姑娘就从不放过机会说恭维话的人;他甚至还常常向上了年纪的女人献殷勤哩。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了!就是对给他端灯照亮下楼的丫头,他也少不得要讲几句客气话。他存在着这样的野心:要让任何一个姑娘一瞧见他的紫蓝色军服就怦怦心跳。但阿塔莉雅仍然确信自己有支配他的力量。不过,同蒂美娅周旋并非完全徒劳。虽然她现在还是个孩子,可是十之八九她将来会出落得很漂亮。况且她是一个孤儿,又是一个连洗礼都没有受过的土耳其姑娘,而且有点儿呆头呆脑。对于这样一个姑娘,说些甜言蜜语,拿她开开玩笑,完全有理由不受良心的责备。
卡苏卡先生对于这类事决不错过任何机会,因而给他的未婚妻带来很大的快乐。
有一次,蒂美娅来睡觉的时候,阿塔莉雅对她说:“喂,蒂美娅,大尉已经向你求婚了,你愿意做他的妻子吗?”
女孩子带着惊愕的神情抬头看了看阿塔莉雅,立刻扑到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她躲藏起来,不好意思见人。
听了这句话,女孩子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叹息了半宵;对此阿塔莉雅开心了很久。
这位小姐的玩笑达到目的了。
第二天,蒂美娅神情显得非常严肃。她的举止不再那样天真活泼,她变得心事重重,多愁善感,忽然之间缄默少言了。“春药”产生了应有的效用。
阿塔莉雅把这个玩笑告诉了全家人,要大伙儿今后对待蒂美娅就像对待一个未来的新娘,卡苏卡先生的未婚妻一样。下人、太太,他们全都跟她串通一气了。
然而没有人说这是一种邪恶的玩笑。不,它完全符合基督教精神。
阿塔莉雅告诉蒂美娅说:
“瞧!大尉连订婚戒指都给你送来了。不过你一天没受洗,就一天不能把这戒指戴在手上。你必须先成为基督徒。你愿意受洗吗?”
蒂美娅双手按在胸前,低下头去。
“所以要先给你施洗礼。但是要受洗你还得先学习信条、教理问答、《圣经》历史、赞美诗和祈祷文。你必须到神父和唱诗教师那儿去,他们会教给你这些。你愿意吗?”
蒂美娅只是点了点头。
从此,她每天像小学生那样胳膊下面夹着赞美诗集和祈祷书,到神父和唱诗教师那儿去。晚上,人们都睡下以后,她悄悄走进没有人的前厅,在那里彻夜彻夜地朗读埃及十大灾难,赞扬神的故事和关于参孙与大利拉的教化心灵的故事……以及约瑟和波提乏妻子的故事 [5] 。她学起来很困难,因为这些东西全是她所不熟悉的。要牢记教理问答上那些抽象的、难以理解的问答,是件很费力气的事。可是,为了迎接神圣的洗礼,她什么事办不到呢。
“哎,你们瞧!”逢到提玛尔也在座的时候,阿塔莉雅就说,“没有这种鼓励,是决不能说服她皈依基督教和为了受洗去学习什么的。她为了尽快达到目的,居然这样刻苦努力。”
照这种说法,拿她已经是未婚妻的谎话去愚弄这个女孩子,结果反倒成了一桩积德的事。
提玛尔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人们这样无情地玩弄这个可怜的姑娘,丝毫无法向她挑明。难道他能悄悄告诉她什么吗?就是告诉她,她也不会理解的。
他每天同布拉佐维奇家往来恰恰起了有害的作用。因为在蒂美娅的心目中,不可避免地越发以为捏造的事情是真的。她听到人人都说,阿塔莉雅的美貌吸引着有钱的雷韦廷先生;甚至一向严肃的布拉佐维奇老爷有时也在话语里带出这件事。阔老爷追求阔小姐,姑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大尉跟她也算门当户对。对这个匈牙利穷军官来说,难道还有比同样一无所有的土耳其军人之女更合适的配偶吗?她认为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所以她白天黑夜加紧学习着。
教理问答、赞美诗和《圣经》她都学会以后,他们又跟她开起新的玩笑来。他们告诉她说,结婚的日子已经定了。可是在这以前,必须做一批嫁衣。这样多的白素料子,这样多的华丽衣服,要费不少事儿;所以喜日还得推迟一些。而其中最要紧的是新娘结婚那天穿的礼服!上百的花饰必须新娘自己亲手刺绣。蒂美娅懂得这点,因为土耳其人也有这种规矩。她能用丝绸、银线和金线绣出美妙绝伦的衣服,这是她当小姐的时候学的拿手活儿。
他们就用这种方法把阿塔莉雅的新婚礼服交给她,让她像在家乡学过的那样在衣服上刺绣精美的花饰。他们告诉她,这就是她自己的新婚礼服,于是她在衣裙和绸带上绘满了极好看的花样来刺绣。她的双手赶制着一件杰作。她从早忙到晚,随便在什么客人面前都活儿不离手。和人们说话的时候手也不闲着。而绣花需要低着头,这对她来说反而更好,因为可以不必正视别人的面孔。
因此她也不曾发现,别人在背后怎样嘲笑她。在客厅里,太太和先生们互使眼色:瞧,这个小姑娘现在这样急急忙忙地做活儿,这样勤勤恳恳地刺绣,就因为她以为是在给自己绣新婚礼服呢。这个小傻瓜!
这一切提玛尔都看在眼里。
啊,他有多少次怀着极痛苦的心情离开这幢房子,以致走到楼梯口上两根大理石柱子旁边时,不禁想起了抱住圆柱把非利士人的房子摇塌的参孙。 [6]
他什么时候执行最后的裁判呢?
蒂美娅暗暗期待的那一天,的确是卡苏卡先生结婚的日子;只不过是跟阿塔莉雅小姐结婚。
可是对这一天的到来,却也还存在一些特殊的障碍;障碍并不在一对恋人的心中,因为两人还抱着必要程度的爱慕,而是在布拉佐维奇先生的经济情况上。
当初,卡苏卡先生在布拉佐维奇先生家中向阿塔莉雅求婚的时候,他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境况:他是一个穷青年,收入刚够维持他这样一个单身军官应有的门面。可是要靠这养活一个妻子,那就不行了,更不必说是一个享受惯了种种舒适奢侈的清福的妻子。因此,他明明白白告诉这位做父亲的,只有新娘的陪嫁足够维持夫妇俩的生活,他才能迎娶。那时布拉佐维奇先生也毫无反对的表示,他答应在结婚的时候给女儿十万盾现款的陪嫁,听凭他们随意支配。
布拉佐维奇先生当初这样答应他的时候,本来是办得到的。自从这个提玛尔插进来后就不同了!这个家伙使用闻所未闻的各种各样的方式方法,使布拉佐维奇先生的投机落空,使他那满有把握的打算化为泡影,打垮了他在粮食市场上的势力,就这样把他从所有的竞争中排挤出去,把他拒之于从前受他操纵的各个领域之外,以致布拉佐维奇先生目前无论如何拿不出十万盾的现款来。
也正像卡苏卡先生告诉提玛尔的,布拉佐维奇先生本人根本不清楚他的买卖情况如何。新旧买卖掺和到一起,资产和负债分不清,空头利润、要不上来的欠账和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债务裹在一起,不可推诿的义务和诉讼的可疑的买卖混在一起,所以,布拉佐维奇先生是富翁还是穷光蛋,他是浮在水上还是沉在水下,谁也说不清,他自己更糊涂。谁要是想向他索取十万盾的话,今天弄到手就比明天强。
卡苏卡先生在这一点上十分聪明。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先生曾多次向他发动攻势,想稍稍接近这位军事工程师的“堡垒”,促使他结婚。他向卡苏卡提出一些建议,而实际上这些建议对他本人更为有利。他说:十万盾现款在卡苏卡先生手里又能怎样呢?每年顶多不过拿六千盾的利息,结果他妻子会连本带利都挥霍掉的。如果把这笔本钱留在布拉佐维奇先生手里,而由他每年贴补新夫妇八千盾,那岂不更好?又说,如果他交给他们能收入七千盾租息的不动产,也岂不更好?可是军事工程师对攻陷他最后“堡垒”的企图进行了顽抗,他赶紧塞住护城壕的出水孔,并且威胁说,如果不在结婚之前拿出十万盾来,他就要炸毁这整个婚姻城堡。
这样一来,布拉佐维奇先生的处境就极为困难啦。如果说有谁看着在蒂美娅的纤指下渐渐绣成的新婚礼服比提玛尔更感痛苦的话,那么肯定只有布拉佐维奇先生。
说实在的,眼前还有这个提玛尔啊!布拉佐维奇先生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救急的办法。不错,他十分恨提玛尔,巴不得看到他赶快一命呜呼;可是,假如提玛尔娶了他的女儿,那岂不是一桩好事?她本来也不是非嫁卡苏卡先生不行。要是大尉不愿意娶她,不妨让他滚开,修他的堡垒去。这是关系阿塔莉雅一生的婚姻大事啊。
换一换也不错。这个提玛尔虽然是个下贱的流氓,是个该上绞架的强盗,可是假如他娶了阿塔莉雅,夫随妻贵,这一切可就都不存在了。是的,那样一来他甚至可以变成一个体面人物。敌对和竞争都将告一段落,提玛尔会成为我布拉佐维奇的股东,一切又会率由旧章。
再说,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提玛尔常上这儿来绝不是冲着使女!错就错在提玛尔过于拘谨了。毫无疑问,他没有勇气承认他竟然迷上了自己老东家的小姐。还有,由于这位军官的关系,他也不得不克制自己,怕让这位军官砍掉他的脑袋。好吧,我得助这个胆怯的人一臂之力……
一天下午,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先生在黑咖啡里加上双份茴香酒——因为这种酒可以壮胆——然后让人把咖啡端到他的房间去,同时告诉女人们,让提玛尔一来就到他那边去,他有话要和提玛尔谈。
他在自己房间里抽着土耳其烟斗,烟雾弥漫,在周围形成第五大元素 [7] ,使在其中走来走去的他完全不见啦。随后,他又像一只大乌贼伏伺着落进海里的食饵似的从烟雾中浮出来,两只发红的大眼睛更加突出,等着吸食饵的血。
不久果然来了食饵。
提玛尔一听索菲雅太太说阿塔纳茨先生要跟他谈话,就赶紧进去。
大乌贼从烟雾的海洋中向提玛尔游过来,两只龙睛鱼眼睛盯着他,并且按照海洋猛兽的方式飞快地向食饵冲击,直朝着这个人的脸大嚷大叫道:
“听我说,先生!先生到舍下来为的是什么呢?先生对小女有何企图?”
此乃迫使这种胆怯的小伙子自己承认一切的最有效办法。一句话就可问得他胆战心惊。他感觉天旋地转起来。还没来得及把事情弄清,他就要跌进——跌进哪里?跌进神圣的婚姻里!
必须回答这样的问题,真是可怕。
提玛尔根据阿塔纳茨先生的这几句话知道,他一定喝了很多茴香酒。他是酒壮了胆才逞起英雄来的。
“先生,”提玛尔用冷静的声调回答说,“我对令嫒没抱任何企图,何况小姐已经订了婚,未婚夫又是我的好朋友,至于我为什么要到府上来,这我愿意奉告。要不是您问到,我是不会谈起的。既然您问到了,那也不妨让您知道。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对您那位遭遇不幸的朋友和亲戚有过诺言,答应要关照他的孤女。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看看你们大家怎样对待这个托付给你们的女孩子!你们对待她的态度全都缺德,布拉佐维奇先生,我再说一遍,缺德!这话我是面对面,而且是在您府上对您说的!您狡诈地私吞了这个孤女的全部财产!不错!狡诈地私吞,这是对这种行为唯一合适的字眼。而且,你们全家用罪恶的方式嘲弄这个可怜的孩子。你们戕害她的心灵,戕害她一辈子。上帝要为此惩罚你们全家!我们两个人这是最后一次在这所房子里见面,布拉佐维奇先生;可我总有一天会再回到这儿来的。而您呢,还是希望那个时刻别到来的好!”
说罢,提玛尔一转身走出房间,把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乌贼沉没在自己吐出的烟雾里,又喝了一杯茴香酒,同时思量着,对这番话确实应该还上几句的。可是说什么呢?
提玛尔回到客厅里,这不光是为了取他的帽子,而且还有别的原因。
这时客厅里只有蒂美娅一个人,阿塔莉雅和她的未婚夫在套间里。
提玛尔脸涨得通红,蒂美娅发觉他变了样。这张脸往常总是带着温柔和悦的表情,现在却高傲而激愤,反倒突然显得英俊了。许多人一经激愤,面容就更加俊秀。
他径直走到蒂美娅跟前,她正在绣新婚礼服上的金色玫瑰花和银色的叶子。
“蒂美娅小姐,”他声音颤抖着对她说,“现在我向您告别。祝您幸福,愿您还能长久地如孩子一般!一旦您感到不幸的时候,希望您想到世上有一个人,他为您……”
他不能说下去了,他的嗓子不听使唤,内心感到压抑。
蒂美娅补充下半句话:“……三次!”
提玛尔握着姑娘的手,讷讷地低声说:“永别了!”
说罢,他鞠了一躬就走了,没有惊动套间里的人。
他没有说“上帝与您同在”这句祝福的话!哦,他在这片刻之间想到,上帝大概不会管这家人的。
蒂美娅放下拿着活计的两只手,眼睛凝视着前面,然后悲叹一声,又说了一句:“三次!”金线从针孔中滑落出来。
提玛尔下楼的时候,又从那两根支撑着楼梯间的大理石柱子旁边经过。
他满腔愤怒地在一根柱子上捶了一拳。
楼上的人是否感觉出了这一下打击?摇晃的楼房没有使他们想到屋顶就要塌下来了,最好赶快祈祷吗?没有,他们正在嘲笑那个女孩子,拿她寻开心。她呢,仍在急急忙忙地赶绣新婚礼服……
* * *
[1] 拉塔基亚,现今叙利亚境内西部沿地中海的一个大城市。
[2] 茨林伊(1508—1566),一五六六年抵抗土耳其人的斯齐格特瓦要塞的守卫者。
[3] 迦太基,从公元前六世纪起与希腊西西里各城市苦斗不止,从公元前三世纪起又与罗马进行顽强斗争。这里的意思是说提玛尔成了死敌。
[4] 巴拉顿湖,匈牙利最大的湖,位于匈牙利中部偏西。
[5] 见《旧约·士师记》第十五、十六章。
[6] 非利士人戏侮参孙,结果参孙两手各抱一柱倾覆神室,与敌偕亡。见《旧约·士师记》第十六章。
[7] 四大元素指火、水、风、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