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瑰的蓓蕾陆续开放了。提玛尔整天什么也不干,把心整个放在这些花蕾上,看着它渐渐开放。每当一个花蕾完全开了,他就摘下来放在怀中的钱夹里,用自己的胸膛把它暖干。

这是一种消磨时光的悲哀办法。

诺埃米倾泻给米哈利的一切温情,都不能医治他的悲痛。她那讨他欢心的亲切言语和行动,反而成了他的负担。

诺埃米本来只消一句话,就能鼓起他的情绪;可是她却羞于说出口。提玛尔呢,也想不到去问她。

一味回顾过去,可以说是感伤病患者的特征;他们也总是想着过去。

一天,诺埃米对提玛尔说:

“米哈利,你离开这儿也许会好些。”

“到哪儿去呢?”

“到外面世界去。你在这儿触景生情,看见什么都要难过。离开这儿,可以把身体养好。我今天就给你收拾行李,明天搭水果贩子的船过河。”

提玛尔什么也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病熬过去了,可是他的神经却受了很大损伤。这有他自己所造成的境遇,他所遭受的打击,都对他的神经系统非常有害。他自己也感到,如果继续在这儿待下去,恐怕不是发疯,就得自杀。

自杀?对摆脱痛苦的处境来说,这大概是最容易不过的办法。灾难、忧惧、绝望、内心斗争、被迫害、不平、欺骗、希望幻灭、苦恼、疾病、精神恐怖、对遭受的损失和死去的亲人的记忆,这一切都无非是一场噩梦而已。一扳手枪马上就结束了。谁要留在世上,谁就得继续做梦!……

临走的头一天晚上,米哈利、诺埃米和特蕾莎三个人吃过饭以后,坐到了房前的小板凳上;这时提玛尔又不禁想起:他们曾经是四个人坐在这儿呀!

圆圆的月亮正躲进银色的云层里。

诺埃米握住提玛尔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月亮到底是什么呢?”诺埃米问道。

提玛尔那给诺埃米握着的手紧张地攥成了拳头。他自言自语道:“月亮是我的煞星。我要是压根儿不曾看见那个红月牙儿就好了!”

特蕾莎回答女儿说:

“是一颗火已经熄灭的、冷下来了的星辰,那上面既没有动物和花草树木,也没有空气、水、声音和颜色。”

“什么都没有?”诺埃米又问,“这么说,这颗大星星完全是孤独的啰?没有人住在上面吗?”

“这可谁也没法子知道。”特蕾莎回答说,“在我做姑娘的时候,我们在寄宿学校常常用望远镜观察它。那上面尽是坑坑洼洼的,据说原来是些火山,现在已经熄灭了。现在还没有可以看清那个星辰上的生物的大望远镜。可是科学家们已经确切地知道,那里既没有水也没有空气。而任何生物离了水和空气都无法生活,所以人类也不能在那儿生存。”

“万一有人住在那儿呢?”诺埃米说。

“哎呀,瞧你在想什么哟?”

“我要说说我想的是什么。从前,当我单独一个人的时候,特别是坐在河边望着下面的流水的时候,就常常不知不觉地产生一个阴郁的念头。仿佛有人大声告诉我,水底下确实很好,在那儿可以宁静地安息。——喏,别怕,米哈利!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在那以前 。——可是我却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对,肉体可以在多瑙河底安息,可是你的灵魂到哪儿去呢?它总得有个归宿呀!’这时我就想,那情愿以如此不自然的方法离开躯壳的灵魂,除了月亮以外找不到别的归宿吧。现在我越发相信这个想法了。那里没有树木和花草,没有空气和水,没有声音和颜色,那么这地方就一定是为那些不满意有个肉体凡胎的灵魂准备的。他们所去的是这样一个世界:那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什么可伤害他们,也没有什么可使他们高兴。”

特蕾莎和提玛尔不约而同十分激动地从诺埃米身旁站了起来;诺埃米却不明白自己的话为什么使两人这样激动。原来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自杀的,也不知道她握着手的那个人也差点儿屈服于自杀的诱惑。

提玛尔说夜凉了,应该回屋去了。

他对于月亮本来就有着某种恐怖的想象,现在又增添了一种:前者是关系着蒂美娅的,后者则关系着诺埃米。

如果一个人必须常常看见天上的一个亮晶晶的标记,每次看见都使他记起自己的头一桩罪过,记起使他的一生从此一错到底的头一个后果严重的过错,那么这就是一种可怕的惩罚!

第二天,提玛尔离开了小岛。

他经过盖了一半的核桃木小屋时,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春天回来吧!”诺埃米情意绵绵地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可怜的姑娘!她竟把米哈利有半年不属于她看成非常自然的事。她从来没有问过他:“这半年你究竟是属于谁的呢?”……

提玛尔回到科马罗姆的时候,由于长途跋涉身体更加疲惫、虚弱了。蒂美娅见了大吃一惊。她简直认不出他来了。甚至连阿塔莉雅也吓了一跳。她的害怕是有原因的。

“您害病了吗?”蒂美娅伏在丈夫胸前问道。

“我闹了一场大病。”

“在路上什么地方吗?”

“是的。”提玛尔回答说。他觉得人家是有意盘问他,因此回答每句话都必须留神。

“您躺了很久吗?”

“躺了好几个星期。”

“我的天哪!离家在外,有人看护您吗?”

提玛尔险些儿脱口喊出:“啊!有一位天使!”

但是他马上控制住自己,只说:

“有钱什么都好办!”

蒂美娅即使遇到什么事感到难过,她也不能表示出来;她从来不让提玛尔在这张永远冷漠的脸上看得出半点变化。情形一向就是这样啊!重逢时的冷淡接吻,没能使他们比过去有所接近。阿塔莉雅却悄悄对提玛尔耳语说:

“先生,看在上帝分上,您可要多保重身体!”

提玛尔懂得她这假惺惺的关怀的意思。在她看来,提玛尔必须活着,好使蒂美娅痛苦。一旦蒂美娅成了寡妇,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她得到幸福了。对于阿塔莉雅说来,这同下地狱差不多!

这个随时注视着他们夫妇的魔鬼,居然在为他的健康祈祷:要让他活下去,为的是延长两个人的痛苦!——想到这里,提玛尔过去对这种可憎的共同生活的一些看法越发坚定了。

人人都注意到了提玛尔从春天到秋天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从前那个精力充沛、神采焕发、心情愉快的人,现在只剩下一个颓丧而沉默的影子。

他回来以后的第一天,是躲在办公室里度过的。秘书下午发现放在他写字台上的总账簿,仍然是上午掀开的那一页。他连瞅也不曾瞅一眼。

代理人听说他回来了,纷纷带着积存的大批报告跑来见他。不管什么他都只说个“好”字,人们呈给他签字的文件,有的签错了地方,有的签重复了。

最后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说想要睡觉。可是,后来谁都听到他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个钟头。

他跟家里人一起吃午饭时,眼神非常阴郁,以致谁也不敢跟他搭话。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吃完了一顿饭。菜他几乎没动,而酒更是一点没喝。

饭后才过一个钟头,他却又催问用人,为什么还不开午饭。他忘记这时已经是下午,厨房里都洗完碗了。

晚上,他觉得身体非常疲乏,什么事情也不想干。他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可是等脱掉衣服上了床,却突然睡意全消。

“唉,这张床真是冰冷啊!”

家里一切都是这样冷冰冰的!每件家具,墙上的每张画像,甚至天花板上的浮雕都在对他说:“你到这儿来干吗?这儿不是你的家。你这个陌生人!”

“唉,这床真是冰冷啊!”

仆人被打发来请主人去吃晚饭的时候,看见他已经躺在床上了。蒂美娅听了回报,就来到他的房间,问他哪儿不舒服。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提玛尔回答说,“我不过是路上累了。”

“我派人去请个大夫来好不好?”

“不用,别请大夫。我没有病。”

于是蒂美娅跟他道了声晚安,连他的额头也没有摸一摸就走了。

提玛尔躺下以后,睡魔就离开了他。家里任何动静他都能听见。他听到人们经过他门前的时候,都是压低声音说话,踮着脚尖走路,唯恐吵醒他。

可是他却在思索,一个人到哪儿去才能逃避开自己。到睡梦之国去吗?人如果能像走进死神之国那样容易地进入梦乡就好了。然而睡梦的世界是不能强行进入的。

鸦片吗?这可是一种好药!自然就可以睡着了。

接下去他便观察房间里怎样慢慢黑下来,夜的影子怎样遮没一切。夜色愈来愈浓,最后周围成了一片漆黑,就像处于浓雾中、地底下和失明状态那样,什么也看不见。这样的黑暗只有在梦中才能感觉到。提玛尔知道自己已在睡梦中,知道遮盖住他眼睛的黑暗是梦中的失明状态。他甚至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做梦:他睡在科马罗姆家中的床上,身旁是床头柜,柜上摆着中国的古铜灯台,配有景泰蓝的灯罩;床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只大八音钟;绸帐子垂到地板上;他睡的是一张笨重的、古色古香的大床,带有艺术雕饰和活动床屉,拉出床屉可以睡得下一家人。

他也清楚知道自己没有锁上房门,谁想进来都可以进来。

要是现在有人进来刺杀他怎么办?不过,睡觉或者死去,对他说来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这一点正是他在梦中想知道的。

后来,他突然梦见有谁轻轻打开房门走了进来。是一个女人的脚步声。接着帐子窸窸窣窣地响动,那人向他俯下了身。

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脸庞。

“诺埃米,是你吗?”提玛尔吃了一惊,在梦中自言自语说,“你怎么到这儿来啦?要是让谁看见你怎么办!”……

屋里很黑,他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他听到有人坐在床沿上,注意听着他的呼吸。

在那所小屋里,诺埃米就曾在许多漫漫的长夜中这样谛听着他。

“你为了看护我也跟我到这儿来了吗?你太好了,诺埃米。不过天一亮你可就得回去。白天你不能待在这儿……”

大钟打起点来,低沉的钟声报告时间已是午夜。坐在床沿上的人站起身来,要使钟摆停住,免得钟声吵醒睡眠的人。但是那人要够到钟摆必须从床上探过身去,提玛尔在接触到她的时候听见了她的心跳。

“你的心现在跳得多么轻啊!”他在梦中说。

接着他仿佛觉得有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铂绒。

“你总不会要点灯吧?这可未免太大意了。人家经过走廊会发现窗户上的灯光,并且看见你的。”

铂绒燃着了,然后那人用一片取灯把灯点上。一个女人站在他的身旁。

提玛尔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他知道这是诺埃米。除了她还有谁能在他身边呢?

这个人小心翼翼地把灯罩转过来,免得灯光晃着他的眼睛。

“唉,诺埃米,你又打算一夜不睡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睡觉呢?”

这个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跪在床前,拉出下面的床屉。

“你想睡在我的床边吗?噢,我多么爱你啊!噢,我多么担心哪!”

然后女人在拉出的床屉上铺好被褥,躺下了。

欢乐和恐惧继续在梦呓者的心中斗争着。

他恨不得探过身去拥抱她,吻她。他想大声告诉她:“离开这儿吧,会有人看见你的!”可是他的手脚和舌头都像铅似的沉重。

后来女人也睡着了。

提玛尔睡得更熟。

他梦见过去和未来,梦见虚无缥缈的国度,然而最后总是回到这个睡在身旁的女人身上。

他有时梦见自己醒了,可是梦中的幻象却一直萦绕着他不肯离去……

天突然亮了,太阳从窗口射进来。还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美好的阳光啊。

“你醒醒啊!你醒醒啊!”提玛尔在梦中轻轻叫道,“快回去吧!天亮了以后你不能待在这儿!无论如何离开我吧!……”

他和梦搏斗着。

“原来你根本不在这儿!这只不过是个梦啊!”

这一来他神经不再紧张,梦断魂归,他真的醒来了。的确已是早晨,晨曦隔着窗帘透进屋里。灯还在彩色灯罩下发出微光。一个女人头枕胳膊睡在他身旁拉出的床屉上。

“诺埃米!”提玛尔大叫了一声。

女人被叫声惊醒,抬起头来瞪着他。

原来是蒂美娅……

“您要什么?”女人连忙爬起来问道。她只是被叫声惊醒,并没有听清叫的是谁。

提玛尔还像在梦中一样,惊讶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变化:诺埃米变成了蒂美娅。

“蒂美娅!”他睡眼惺忪,讷讷地说。

“是我。”她手扶在床沿上答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米哈利大声说,同时吃惊地把被盖一下子拉到下颏上,好像十分害怕出现在他面前的这张脸似的。

蒂美娅却沉着而肯定地回答说:

“我很不放心您,怕您夜间出什么意外,所以想守在您跟前。”

蒂美娅的声音和目光,都说明她的关切非常真诚可信,绝不是做作出来的。忠实是这个女人的天性。

米哈利清醒过来。他首先是感觉恐惧,接着是感觉内疚。

睡在他床边的这个可怜女人是个丈夫还活着的寡妇!她从没有和自己丈夫享受过团聚的乐趣。现在他病了,她却来分担他的痛苦!

他又不得不没完没了地撒谎了。他不能接受这种关切。他必须婉言谢绝。

米哈利勉强镇静下来。

“对不起,蒂美娅,您别再这么做了!您别再到我床前来了!我害的是传染病,我在路上得了近东的鼠疫。我怕传染上您,请您别接近我!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都愿意独自一个人待着。我已经没有什么不舒服,可我还认为有必要避免跟亲人接近。所以我请您千万别再这么做了!”

蒂美娅深深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接着她从床边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她连衣服也没有脱,是和衣睡在丈夫脚下的。

她走出房间以后,米哈利便也起来穿好衣服。他内心深处很痛苦。他在这种双重生活中陷得越深,就越由于种种矛盾而感到双重责任的烦扰。他应该对两个高贵的牺牲者的命运负责。他造成了她们两人的不幸,同时也把自己弄成了夹在她俩之间最不幸的人。他逃避到哪儿去好呢?

假如这两个女人中有一个的灵魂是平凡的,那么他也许能憎恨她、轻视她,用金钱来使她满足!可是偏偏她们的灵魂一个比一个高尚,于是两人的命运对造成这种命运的人来说就成了一种强烈的控诉,他连辩护的余地都没有。

他该怎样对蒂美娅说明这个诺埃米是什么人,又怎样对诺埃米说明这个蒂美娅是什么人呢?

把全部财富平分给两人吗?还是把全部财富给这个,而把心给那个呢?

但如果这两种办法都行不通怎么办?!

为什么她俩竟没有一个是不忠贞和可卑的,使他能够抛弃她呢?怎么会两人都这么高贵,灵魂都毫无瑕疵呢?

在家里,米哈利觉得更加难受。

他整天不出自己房间,跟谁都不说话,什么也不干,在哪儿一坐就坐到天黑。他不让人给他检查有什么病。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忧郁,他就回答说,是因为害鼠疫刚好的缘故。

蒂美娅终于请来一位医生。医生诊断的结果,认为米哈利需要换换空气,必须到哪个海滨浴场去疗养,让海涛把他在陆地上失去的东西还给他。

米哈利听了医生的建议回答说,他不愿意见到任何人。

于是医生劝他不妨随便选择一个已经过了季节、客人全都离开了的冷水浴场,例如塔特腊菲里德、埃吕帕塔克,或者是巴拉顿菲尔德 [1] 。那里环境十分幽静,特别是有清凉的湖水。

这时他突然想起,他在巴拉顿湖滨的一个山谷里有所小避暑别墅,是他几年前在那里承租渔场时买下的,迄今他总共去过两三次。他同意到那里去度过秋末。

医生们都赞成他选择的这个地方。

巴拉顿湖的维斯普雷姆州 [2] 和佐洛州 [3] 那面的湖岸很像坦佩谷 [4] 。在方圆十四英里内,富庶的村庄一个挨着一个,仿佛一连串的花园,其间散布着一些领主庄园。辽阔的巴拉顿湖景色秀丽,微波荡漾,引人入胜。至于这里的气候,人们都说像意大利。居民善良温和。湖滨的泉水都具有充分的疗效。对于患忧郁症的人来说,秋高气爽的季节在这里住上几个月肯定是再好不过了。在这个时期,这儿只住着几个患结核病的教授和害胃炎的神父,因此不会有任何客人打扰心情忧郁者所向往的隐遁生活。而且这里的自然景色非常优美。巴拉顿湖滨的秋天宛如第二个春天。

于是米哈利便被送到巴拉顿湖滨。

然而有个情况医生们不知道。他们没有听说今年夏末巴拉顿湖左近全被雹灾毁坏了。

现在这个遭了雹灾的地方无比的凄凉。

葡萄园往年这时正是收获季节,果农的愉快喧哗声不绝于耳;现在这些葡萄园却无人经管。幼期葡萄蔓和淡红色的五爪龙纠缠在一起,在关了门的酿酒厂周围构成一片恶臭的丛薮。果树第二次长出的叶子有的呈铜绿色,有的呈锈红色;非到来年春天是长不出好叶来的。田地里,在冰雹打倒的庄稼下面杂草横生。遍地不是金黄的谷穗,而是没有人割的蓟、牛蒡和铁线莲。一切都显得凄凉和死气沉沉。道路上没有车辆来往,长满了马齿苋。

米哈利就在这种景况下来到了巴拉顿湖畔的别墅。

这所别墅是一幢旧式建筑。不定是哪位显贵老爷喜欢这里的景色,又有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才在这里修盖了这幢别墅,以便寻欢作乐。别墅是不高的平房,墙壁坚固,站在阳台上可以眺望湖上的景色。台阶旁栽着一些无花果树和黑桑树,两边还有很多圣徒的塑像。

房主的后人非常便宜地把这所幽僻的别墅卖掉了,因为只有起了偏偏要住在这里的怪念头的人才肯花钱买它。周围一刻钟的路程内没有房屋,稍远的地方有房屋但没人住。

酿酒厂和酒库由于今年没有收获葡萄都没有开门。菲尔德的那些高楼大厦全都放下了百叶窗,连最后一名疗养客人也已离去。甚至轮船都停航了。碳酸泉的酒吧间也无人再问津。林荫道上的法国梧桐枯叶在行人脚下沙沙作响,再没有人来清扫。

看不见一个人,看不见一只鹳,只有庄严的巴拉顿湖在掀起波浪的时候,才发出神秘的喧嚣。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发脾气。

一块大岩石在湖心突起,上面矗立着一座双钟楼的修道院,里面住着七个修道士。修道院里和岩石下边都有保存古代君侯骸骨的墓窟。

提玛尔就到这样的地方休养来了。

他只带了一个仆人到巴拉顿湖畔的别墅来,几天之后把这个仆人也打发了回去,说是这里有一个看房子的果农伺候他就够了。可是这个果农已经上了年纪,而且是个聋子。

当然,菲尔德唯一一座出租的大楼房表明附近还有人,因为里面住着大楼的老板和他的一家以及几个农庄管事。

礼拜天每天早晨打钟做弥撒。

一天晚上,大楼老板为了给自己的女儿庆贺命名日,举行盛大的宴会,厨房里又是烤炙又是煎炸。没想到在这当中失了火,火势转眼蔓延到整个大楼、浴室、农场管事们的住宅和礼拜堂,把这些烧得精光。所有的人都逃出了这个烟雾腾腾的瓦砾场,大楼在春季以前是修不起来了。

从此以后在山谷的住宅周围再也听不到人声,再也听不到钟响,只有这个大湖的神秘喧嚣。

提玛尔整天坐在湖畔,静静地听着浪涛拍击湖岸的神秘音乐。湖面往往在极平静的时候突然咆哮起来。湖水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远处变得翠绿。在这波浪起伏、引人沉思的翠绿湖面上,不论帆船、轮船或小船一只也没有,这湖仿佛是个死海。

巴拉顿湖具有奇异的双重力量,它能把人的体格锻炼强健,也能使人变得心情忧郁。一个人在这里自由舒畅地呼吸,会感到食欲顿增,但心灵却会浸染上一种把人带回神话世界的忧郁而痛苦的感情。

岸上景色如画的山脉,顶上还残留有过去不久的英雄时代的堡垒废墟。在斯奇格里格特和苏尔班克的府邸花园里,从前住在这里的女人们栽种的紫苏和薰衣草依然长得碧绿;墙壁却一年比一年倾圮得厉害,只是偶尔有一面陡峭的塔墙岿然屹立在那里,抵御着风吹雨打。即使有活人居住的地方,也在不断变化啊。

甚至提哈尼半岛那块巨大的岩石,东面也在不断剥蚀。老年人还记得,早先可以赶着货车从东面绕过修道院;后来修道院墙外只剩下一条人行道了。现在修道院就直接立在峭岩的边缘上。十三世纪的安德利王让人修建的坚固房舍,下面不断有大小石块碎裂,落入深深的水里。岩石顶上从前有两个小湖,是两个“海眼”,现在早已干涸了。一座孤零零的教堂荒废在道旁,村庄变成了牧场。巴拉顿湖并不白白收下那些石砾,它把变成化石的一些太古时代的蜗牛壳和羊蹄形的石英抛到岸上作为酬报。这个湖里的一切生物都很奇特,同其他江湖里的“居民”大不相同,仿佛这个湖真的是从前占据这儿大海的弃儿,仍然记得并且十分怀念远离的母亲——大海。巴拉顿湖里的鱼、蜗牛、蛇,甚至虾蟹,几乎一律是白色的;这种颜色的同类水生物在其他江湖里根本看不到。湖里的淤泥中充满针状的水晶,碰着使你感到灼痛,却有医疗作用。湖里的海绵可以吸去皮肤上的水泡,而湖水却又清甜可口。我知道曾有许多人迷上了巴拉顿湖。

提玛尔也是这样。

他一连几小时在轻轻动荡着的波浪上游泳,半天半天地在湖滨来回散步,晚上很晚了还流连忘返。

提玛尔不寻求任何消遣,他既不打猎,也不钓鱼。有一次他带上猎枪,后来竟然挂在一棵树上忘记了。还有一次,让一条上了钩的梭鱼把鱼钩连鱼竿一起拖跑了。他对自己周围的事物全然不感兴趣,他的心神奔向了远方,他的眼睛也经常眺望着远处。

秋天快要过去了。漫长的夜晚使湖水变得很凉,因此一天中只有短短一段时间能在湖里洗澡。但是,在漫长的夜晚另有一种忧郁的情趣,那就是眺望布满星斗的天空、流星和月亮。

提玛尔弄来一架大折射望远镜,整夜观察苍穹的奇景:那些由卫星和光环围绕着的行星,那上面冬季可以看到白点,夏季蒙着红光。还有天上那个大谜,即总是周而复始的月亮,在望远镜里看上去好像一块发光的熔岩,上面有辐射状散布开去的山脉,深深的火山口,明亮的山谷和昏暗的阴影,那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

只有那些为了摆脱一切而强使自己脱离躯体的人的灵魂,才会到这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去。

那些灵魂在那里是自由的。他们毫无感觉,什么也不做,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痛苦,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快乐,他们不存在得和失的问题。那里没有声音,没有空气,没有水,没有风,也没有雷雨,连一棵植物一个动物也没有。那里既没有斗争,也没有恋爱或心悸。人们在那里不知道诞生也不知道死亡。那里有的只是虚无——除此也许还有记忆。

作为没有躯体的灵魂生活在月亮上,生活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却回忆着有青的草和红的血、雷电和接吻、生与死的地球,这也许比下地狱还可怕吧。

诺埃米怎么说来着?……

可是悠然间又有什么东西对他耳语:不管怎样你还是必须到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上去,同那里的居民在一起;除此以外,你的不幸生活别无出路。

他这是罪有应得啊。

一种充满矛盾的双重生活;同时属于两个妻子,哪个他也不能离弃,哪个他也难舍难分。

现在,当他同样远远地离开了两个妻子,只有孤身一人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的窘境十分可怕。

他敬佩蒂美娅,而他整个的心却属于诺埃米。

他跟蒂美娅在一起痛苦,跟诺埃米在一起快乐,那个是真正的圣徒,这个是真正的妻子。

他回想着自己过去的生活。他是在什么时候把事情做错了呢?是他把蒂美娅的财宝据为己有的时候,还是他娶蒂美娅的时候呢?或者是他因为绝望而离开蒂美娅,在心情混乱的情况下遇见了诺埃米,要从诺埃米身上找到幸福的时候呢?

对于头一项谴责他并不感到内疚。蒂美娅已经又是提玛尔从多瑙河底抢救出来的全部财宝的主人,那些东西重又回到她的手中了。

对于第二项谴责他也觉得自己情有可原。他娶蒂美娅是因为爱她,而她也心甘情愿嫁给提玛尔,她是用热情的握手接受他的求婚的。提玛尔是像一个有资格讨老婆的男子那样去到她面前的。他不可能知道她爱上了另外一个人,更不可能知道她爱得那样深沉,以致准备不再享受任何爱情。

对于第三项谴责他就无法为自己辩护了。当他发觉在他和妻子的两颗心之间有着一个第三者,因而妻子不爱他时,他不该怯懦地逃避,而应该直接去找那个第三者,向对方说:“我的朋友,我从小的好朋友,现在我们两人有一个在世界上是多余的。我爱你,我拥抱你,不过现在请你跟我到一个无人的荒岛上去用手枪决斗,或是我打死你,或是你打死我。”

这本来是他的职责。这样妻子才能看出他是个男子汉。

那个人是以男子汉的姿态出现在这个女人面前的,因此他成了她心目中的理想。他为什么不同样也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呢?如果他手里握着一把利剑,也许要比他的全部黄金和钻石更能有效地赢得她。女人的爱,通常不是靠乞求得来的,而是靠夺取。

他本来应该努力赢得这一爱情,争取这一爱情,必要的话强取这一爱情。假如他变成一个家庭的暴君,变成自己妻子的苏丹,把她当奴隶一样买来,天天鞭笞她,直到她乖乖顺从为止,那么他现在总还是她的丈夫,总还是占有她,她也还是他的。但是像现在这样,她却变成了他的牺牲品,变成了他天天躲避不开的幽灵;可以说,这个幽灵以活人的容貌走出坟墓来,就是为了控诉他。

而且他不能离开她!

他但愿自己起码有这样的勇气,现在走到她面前,对她说:“蒂美娅,我是您的恶魔,我们解除婚约吧!”

可是他感到某种疑惧。他怕蒂美娅会回答说:

“我不跟您离婚。我并不痛苦。我向您发过誓,我要永远忠实于您。我不能收回自己的誓言。”

秋天的夜晚一天比一天长,白昼则越来越短,湖水也随之更加冷了。提玛尔却偏偏越发喜欢在湖里洗澡,游起泳来是不感觉冷的。他的身体完全恢复了过去锻炼有素时的抵抗力,再也没有一点疾病的迹象。他的神经和肌肉像钢铁一样坚强。然而这时他的病却到了十分厉害的程度。

本来忧郁病患者的精神沮丧也可以治疗;肉体的疾病一消失,精神也就复原了。但是,如果一个身强力壮的健康人的心灵被忧郁攫住了,那就是不治之症。

一个害疑心病的人可以穿上很厚的大衣,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把窗户糊得一丝风不透,严格遵从医生的饮食规定,经常不离大夫,此外还偷偷请教走方郎中,阅读医学书籍,房间里生火,根据温度表来调节温度,拿着表数脉搏——即使这样,他还总是担心自己会死去。相反地,一个害忧郁病的人却敞开胸膛,摘掉帽子,迎着暴风雨走去;他开着窗户睡觉,竭力想终止生命。

秋天的夜晚经常是爽朗的,天空中星斗密布。提玛尔彻夜开着窗户,坐在窗口,把望远镜依次对着无限空间的那些光点观望。月亮一落下去,他就坐在望远镜前。

他已经开始憎恶月亮,就像憎恶某个他已经熟悉到厌烦程度的地方,因为住在那里的每个人都惹他生气;或者像一个国会议员候选人憎恶某个选区那样,明知自己在那个选区有无数理由要落选,可是又非得在那儿继续住下去不可。

观察天象给他带来极大的快乐。他亲眼看到了天文学家要在年鉴里记录下来难得一见的景象:一颗按规律出现的彗星,再次划空而过。

提玛尔自言自语说:“那是我的 本命星。它跟我的灵魂一样,是个没有归宿的星辰。它正像我一样,来去没有目的。它正像我一样,整个本体无非是个假象,而不是现实。”

接着他彻夜观察彗星,那由奇妙的光辉标示出的轨迹。

木星和它的卫星与这颗彗星在同一个方向运行,它们的轨道势必互相交叉。

当彗星接近这颗大星辰的时候,它那发光的尾巴就分成两部分;这是木星的吸力在对它发生作用。这颗行星胆敢掠夺自己主人——太阳的燃烧的星辰。

这一切都在地球居民的眼前进行着。

第二夜,彗星的尾巴已经完全分开,并且指向两个方向。

这时位置离木星最远而最大的卫星,正迅速地接近彗星。

“我的本命星会变成怎样呢?”提玛尔问自己。

第三夜,形成彗星核心的发光点开始发暗和分裂。这时候木星的卫星离彗星已极近了。

第四夜,彗星完全分成了两个光雾形成的尾巴和两个发光的头部,恰像两个天上的幽灵似的,在相互成锐角的方向上各划出一条抛物线,便踏上自己漫无目的的旅程,飞向茫茫无际之中。——原来天上也有类似的事啊!

提玛尔用望远镜久久地观察着这幕奇剧,直到它消失在深不可测的空间为止。这幕奇剧对他的心灵起了极大的影响。

他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了。

他有上百条自杀的理由,其中最执拗、最难驳倒的一条就是由深刻观察宇宙得来的。对那些并非科学家却又在观察天空和窥探大自然奥秘的人可要留神啊!对这种人,夜间要防止他们接近利刃和手枪!而且要搜查他的衣服,因为难保他们身上不藏着毒药。

是的!提玛尔下定决心要自杀。在一个性格坚强的人身上,这样的念头绝不是心血来潮,而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像这种人几年前就已经知道要干什么了,他们只是非常狡猾地在考虑着干的方式。

提玛尔现在正处于决定性的时刻。

他有步骤地安排着这件事。

当巴拉顿湖一带已是寒秋的时候,他返回了科马罗姆。凡是见到他的人都问候他,并且用肯定的语气说,他已经完全复原了,他的脸色是多么健康啊。

提玛尔在这种场合表现得心情很好。

只有蒂美娅察觉了他怀着某种神秘的、深藏着的决心,只有她忧心忡忡地问他:“我的丈夫,您怎么啦?”

自从他害过那场大病以后,妻子对他表现出充满自我牺牲的爱。可是,这种温情只有促使提玛尔更快地踏上自杀的道路。

任何自杀都是一种疯狂的想法,而任何疯狂的想法都会自行泄露出来。很多人已经知道自己精神失常,自杀者也知道这一点。他想隐瞒自己的秘密,不让人发觉;而这样又反倒泄露了秘密。他企图说些聪明话,使谁也不知道他疯了。可是这些聪明话说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反而引起了疑心。要自杀的人往往表现得高高兴兴,好说笑话,心绪特别好。可是他的高兴很不正常,令人害怕,谁看到都不免要吃惊地说:“这个人一定是觉得自己活不长啦。”

提玛尔决定不在家里实现他的打算。

他写好了遗嘱。

他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留给蒂美娅和捐赠给穷人。而且他表现得非常敏感、细心和有预见性,竟拨出一笔款子作为基金,规定如果蒂美娅在他死后再婚而有了后代,而她的后代又万一落魄的话,那他们每年都可以从此基金中获得一千盾。

现在他做好了如下的计划:

一俟季节到了,他就出门去,假称去埃及,实际上却上无人岛。

他打算死在无人岛上。

要是他能劝说诺埃米跟他一块儿死,那就双双一起自尽。唉,诺埃米一定会同意的!在失去心爱的人以后,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整个世界像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价值呢?所以他们俩要一起离开世界,去跟小多迪在一起。

整个冬天提玛尔是在科马罗姆、杰尔 [5] 和维也纳度过的。不论在哪儿,他都觉得世界是令人苦恼的。

忧郁病患者的最大不幸是,他确信从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看出人家心里在说:“看,这小子是个害忧郁病的!”他从每个熟人的脸上和言谈中,都感觉到人们猜出了他内心变化。不论到哪儿,他都听到人们在他背后嘀嘀咕咕,看到人们彼此打着神秘的手势。他发觉女人们看到他就发抖,男人们看到他则故作镇静。后来还常常发生这种情况:他不经意做出的事和说出的话非常可笑,更加证明他的精神混乱。人家对这些事表面上总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使他感到十分不快。——原来别人已经不敢再笑他了啊。

其实他们用不着怕他。他还没有发展到这种程度,会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把胡椒粉撒到坐在对面的人的眼睛里;尽管实际上他心里曾有过这类欲望。当法布拉先生像吞了根笤帚杆似的笔直站在他面前,当教堂里的副牧师在一本正经地布道之际,提玛尔一下子就手痒痒的,真忍不住要按住他们的肩头,从他们的脑袋上跳过去!他眼神里有一种使人看了就脊背发凉的东西。

阿塔莉雅也遇到了这种眼神。

他们在家里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提玛尔便常常用贪婪的目光盯着阿塔莉雅的面孔和身上。感伤病患者的目光中往往流露出对女性魅力的这种渴慕。阿塔莉雅本来长得很美,她的脖子和胸部如同阿莉阿德妮 [6] 一样。提玛尔的眼睛总盯着她那好看洁白的脖子。他对她的美所奉献的这种无言的殷勤,使她感到极为不安。

是的!提玛尔想:“但愿有一天我能占有你这漂亮洁白的脖子,占有你那天鹅绒般光滑、诱人的乳房。我要用我的铁掌抓住你,叫你灵魂出窍!”

每当他欣赏着阿塔莉雅的苗条身材时,便突然产生这种欲望。

只有蒂美娅对他没有畏惧。蒂美娅从不害怕,因为她没有任何理由害怕他。

提玛尔终于再也无法继续耐心等待姗姗来迟的春天了。一个想要长眠于地下的人,有什么必要非得等候到百花盛开呢?

他在临动身的那天,举行了一次盛大宴会。凡是他曾经听说过名字的人,管他姓甚名谁,统统邀请来了。整个住宅里真是宾朋满座。

酒宴开始之前,他对发布拉·亚诺斯说:

“我亲爱的朋友,您别离开我身边;要是我在快天亮的时候醉得完全神志不清的话,就请您把我背到车子里,放在座位上,然后让人套好车把我拉走!”

他想要在迷迷糊糊的烂醉中离开自己的家,离开自己诞生的城市。

可是,到天快亮的时候,客人全都喝得摇摇晃晃了,发布拉·亚诺斯也在扶手椅上仰着脑袋均匀地发出鼾声,只有提玛尔一个人还清醒着。就好像毒药毒不死密特里达特斯王 [7] 一样,酒也无法使精神病患者醉倒。

因此他不得不自己去找车子,准备动身。

他头脑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醒着;幻想、醉意、回忆和错觉搅在了一起。

他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安睡着的、脸庞洁白的女人床前,并且吻了一下这个白塑像的嘴唇,而她并没有被惊醒。

也许这一切无非是醉意或者幻想。

接着,他又看到另一种情况。他觉得仿佛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一条昏暗的过道里从门后面留神盯着他,她有一头迷人的卷发,明眸、皓齿、朱唇。这个女人高举着一支蜡烛,向摇摇晃晃走过来的人说:“先生,您要上哪儿去?”

于是他悄悄对这个漂亮的幻象耳语说:

“我要离开这儿,好使蒂美娅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

一听这句话,那神秘的脸庞突然歪扭成墨杜萨的头 [8] ,发卷都变成许多条蛇。

说不定这也无非是一种幻觉。

快到中午,当驿站马夫给车子换套新马的时候,提玛尔才在车子里醒来。这时他已经远远离开了科马罗姆。他的决心丝毫没有改变。

他到达多瑙河下游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预先定妥的私贩子的小船已经在渔夫小屋前面等候着他。他当夜就过河往无人岛去了。

突然,他产生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对他很有诱惑力。

万一诺埃米在这期间死了呢!这种事怎么不可能发生呢?那样一来他可以说算是摆脱了一桩可怕的负担,不用再做可怕的劝说工作了。

当一个希望成为固定观念的时候,人就指望命运帮助他实现这件事,以为事情一定会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发生。

提玛尔暗暗希望着,从他离开无人岛以后,在那丛白玫瑰旁边已经又添了一丛红玫瑰,诺埃米就安息在那里!还有第三丛将出现在那两丛旁边;它开出金黄色的玫瑰,它们是金人的花朵。

他怀着这种幻想上了岸。

他到达的时候,正是夜间。皓月当空,那所半完工的小屋像坟墓似的立在杂草丛生的地方;因为怕雨雪打进去,门窗都用席子堵上了。

提玛尔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小屋奔去。阿尔米拉跑来迎接他,舔他的手,但是没有吠叫,只是叼着他的大衣角,把他领到窗前。

月光照进小屋,提玛尔从窗户看到房间里很明亮。

他看清屋里只有一张床,另一张不见了。床上睡的是特蕾莎。他的幻想变成了事实,诺埃米已经长眠在那棵玫瑰花下了。这样也好。

他敲了敲窗户。

“是我呀,特蕾莎!”

特蕾莎听到喊声,立刻从屋里走到阳台上。

“您一个人在睡觉吗,特蕾莎?”提玛尔问。

“一个人。”

“诺埃米到天上找多迪去了吗?”

“不,是多迪下来找诺埃米啦!”

提玛尔惊讶地注视着特雷莎的脸。

这个女人于是拉着他的手,狡狯地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把他领到房后另一间屋子的窗前。这间屋里也点着一盏灯,亮堂堂的。

提玛尔从窗户往里看去,只见诺埃米正睡在洁白的床上,胳膊搂着一个金黄头发的小天使,小天使的头贴在她的怀里。

“这是谁?”提玛尔压低嗓子问。

特蕾莎微微笑了笑。

“您没看见他吗?小多迪很想回到我们这儿来,说这儿比天堂好。他对上帝说:‘你反正有的是小天使,让我回到那几个人那儿去吧,他们只有一个小天使。’所以上帝就让他回来了。”

“怎么?”

“嗨,还是老故事,又有一个穷苦私贩子的妻子死了,丢下一个孤儿,我们把他收留下来啦。您不同意吗?”

提玛尔如同得了极严重的热病似的,浑身战栗。

“天亮以前您别吵醒他们,”特蕾莎说,“惊了孩子的梦对孩子不好,孩子的生活有许多秘密。您会耐心等着的,对吗?”

哦,是的,他愿意耐心等着!提玛尔一句话没说,他摘下帽子,脱掉大衣和上衣,只穿着衬衫,又挽起了袖子。特蕾莎以为他失去理智了。然而事情完完全全不是这样!提玛尔急忙跑到核桃小木屋那里,把门窗上的席子取下来,拿出他的木匠工具,把做了一半的门夹在台钳上,拿着刨子干起活儿来。

这时天刚刚发亮。

诺埃米梦见有人在半完工的小屋里干木匠活儿。她听到刨子刨木头的响声和心情愉快的劳动者休息时的歌声:

宝宝的小屋

我觉得比王宫还可爱……

她醒来以后,仍然听到刨子声和歌声。

* * *

[1] 巴拉顿菲尔德,巴拉顿湖(在匈牙利西部,为中欧最大的内陆湖)畔的著名浴场。

[2] 维斯普雷姆州,匈牙利在巴拉顿湖以北的州,包括巴空尼林山的大部分,首府同名。

[3] 佐洛州,匈牙利西部的州,由注入巴拉顿湖的佐洛河得名,包括巴空尼林山的西南部,首府为佐洛格瑟格。

[4] 坦佩谷,希腊中部佩欧斯河流域的峡谷。

[5] 杰尔,匈牙利西北部城市。

[6] 见本书第405页注。

[7] 密特里达特斯王(前123—前63),古代小亚细亚的本都国王,他攻占了小亚细亚大部分,后为罗马人所败,自杀而死。

[8] 墨杜萨的头,在希腊神话中墨杜萨是蛇发人面的三女怪之一,被其目光触及者立即化为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