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玛尔欢度着他那双重生活中最幸福的日子。

但是,对他说来还有着另外一种生活,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种生活中去。想到这里,他在幸福之中就感到一种缺憾。要是他能有什么办法摆脱那第二种生活,生活在这儿该多么幸福啊!

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干脆不再回去。那样,人们会到处寻找他一整年,哀悼他两年,第三年里偶尔还会提到他,然后世界就会把他忘掉,同样他也忘掉世界。那时他身旁只有诺埃米,诺埃米是无价之宝!

作为一个女性而言,诺埃米身上集中了所有可爱之处;而损伤感情的东西她却点滴都没有。她的美不是那种浅薄的美,不是那种依靠卖弄风情而转瞬即逝的美。每一点点心情变化都会给她的美增加新的魔力。娇嫩、温柔和热情,在她的性格中融成一体。她具备处子、仙女和妻子等三种情调。她的爱丝毫不含有自私的成分,她已经完全忘掉了自己,而与她所爱的人融为一体。除去心上人的忧愁和快乐以外,她再不知道还有什么忧愁和快乐。在家里,她以不知疲倦的热情设法使他快活;在劳动的时候,她是他永远不知劳累的帮手。她永远愉快、活泼,有时她也闹闹病,但是只要他在她的额头上吻一下,她的头疼就会霍然痊愈。她知道他爱她,她对他异常恭顺。每当她抱着孩子,逗弄孩子玩耍的时候,那个人就不免担心自己会失去理智,因为是他已把她变成了他的,而她却仍不属于他。

提玛尔并不只沉湎于幻想之中,他还在跟命运讨价还价。代价很高啊!高得甚至比得上这件宝贝:一个怀抱着微笑的孩子的年轻女人!

他得用整个世界作为代价来换取这个宝贝!他必须抛掉几百万家产,显赫的社会地位,达官显贵朋友,以及将会决定本国几个工业部门前途的正在蒸蒸日上的大企业。此外还有蒂美娅!

他也许能够想通,不要他在世界上的这些财富了。这些财富原就是取自水底,不妨再让它们回到水底去!但是他的虚荣心使他不能接受这样一个想法:他在婚后用热情暖化不了的那个白皙女人,在今生还会由于另外一个人而享到幸福。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隐藏着什么魔鬼,他要眼看着那个他不能去爱的女人憔悴下去。

但是他自己却在可以享受爱的地方过着幸福日子。

就在这些幸福的日子里,这位业已出师的木雕师用灵巧的双手盖的房子越来越高。用刨平的核桃木造的几面墙已经竖立起来,而且拼合得严丝合缝,哪里也不透风。房顶也盖好了,按照什克勒人的方式铺上了截成鱼鳞状的木片瓦。大木匠活儿已经完工,剩下的都是细木工活了。这些活儿米哈利一个人就可以干。工地上一天到晚只有刨声和锯声,其中还夹杂着他的歌声。

他和最勤勉的工匠一样,非到黄昏才肯收工。收工后回到小屋,小屋里已经给他准备好可口的晚饭。饭后坐在小屋前面的小凳上,抽起烟斗。这时诺埃米坐在他身旁,把小多迪放在膝上,竭力逗弄孩子表演在这一天新学会的东西:一句话!

这短短的一句话难道不超过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智慧吗?

“用什么代价你才肯换多迪呢?”诺埃米用玩笑的挑逗口吻问他,“这整个镶满钻石的地球行吗?”

“就是那个住满天使的天堂也不行!”

恰巧小多迪这会儿情绪特别好,他顽皮地伸出两只手去抓提玛尔叼着的烟斗,把它往自己怀里拽,直到夺到手里。接着他很快把烟斗向前一扔;烟斗是陶土做的,立刻摔碎了。

提玛尔惩罚得太心急了,他轻轻地拍了这只淘气的小手一下,孩子便带着又惊诧又害怕的神情瞅了瞅他,然后伏在诺埃米的胸前哇地哭了起来。

“你瞧!”诺埃米不高兴地说,“为了个烟斗你就打他,烟斗不过是陶土做的!”

这时提玛尔很后悔,他竭力用好听的话来安慰小多迪,并亲吻挨了打的那只小手。可是孩子却把脸藏在诺埃米的怀里一个劲儿地抽泣。

这一整夜孩子很不安宁。他不睡觉,总是哭。提玛尔生气了,说这孩子脾气不好,太倔,必须及时管教。诺埃米听了这话用极温柔的责备目光看了提玛尔一眼。

第二天,提玛尔起来得分外早,起来就到工地上去了。但是没有听到他的歌声,而且他下午很早就收了工。他一进小屋,立刻从诺埃米的表情看出他的样子使她十分惊讶。提玛尔的神色完全变了。

“我有点不舒服,”他对诺埃米说,“感到头很沉,两条腿简直站都站不住了。我觉得浑身关节疼痛,我得躺一躺。”

诺埃米赶紧在里面房间给他把床铺好,帮助他脱掉衣服。她忧心忡忡地发觉他的手冰凉,出气很热。特蕾莎太太也跑来摸摸他的额头和两手,嘱咐他要盖好,因为他会打寒战的。

但是米哈利却感到自己要害更大的病。当时那一带闹伤寒病闹得很凶,多瑙河在夏季的洪水大大传播了这种疾病。他躺下以后,神志还很清醒,仍能考虑如果他在这里害起热病来,结果会怎样。附近没有医生可以给他进行必要的治疗,他可能死在这里,人们就永远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蒂美娅会怎样呢?诺埃米又会怎样呢?

谁关心孤苦伶仃的诺埃米呢?她还没有正式结婚就成了寡妇。谁来教养小多迪呢?假如多迪长大了的时候,提玛尔早已长眠地下,那他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呢?蒂美娅应该什么时候穿孝,什么时候脱孝,谁会告诉她呢?难道要她一直等他到死吗?由于他,两个女人这一辈子会多么不幸啊!

接着他还想到,在他害伤寒期间,这母女俩会不分昼夜地守在床边看护他,而他在失去神志的时候,便很可能吐露什么秘密。如果他说出他有那么多的财富,那么多的用人,有一些豪华的房子和那个面容白皙的妻子,她们一定会多么吃惊啊!他会在昏迷中看到蒂美娅在眼前因而呼叫她的名字,谈一些夫妻之间的话;而诺埃米是知道这个名字的。

提玛尔在还完全清醒的时候想到,他很快就要病到这种地步:违反他自己的本愿泄露出内心深处的一切秘密,他的嘴不再听自己支配,会在发高烧的时候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份。这对他说来是非常可怕的。

除了身体的痛苦之外,还有一件事在精神上折磨着他,那就是他想到为什么头一天打了多迪一下。这件小事此刻却像一桩重罪似的压在他的心上。

他刚躺下,就想让人把孩子抱来吻吻。

“诺埃米!”他喷着热气断断续续地叫道。

“你要什么?”诺埃米轻声问道。可是这时他已经忘记他要什么了。

提玛尔躺到床上以后,立刻发起高烧来,而且烧得异常厉害。他身强力壮;而这正是死神的使者最欢喜光顾,也最容易光顾的对象。从这时起他不断发呓语;当然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诺埃米都会听到。病人本身却全无所知。

借他的嘴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是个没有任何秘密的真正的人,他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伤寒病人的幻想有些地方和疯子的妄想相似。它总是围绕一个固定的观念打转:尽管幻觉千变万化,中心形象却反复出现在所有的想象中。

在提玛尔发高烧的梦幻中,也有这样一个中心形象: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是蒂美娅,而是诺埃米。他不断叫着诺埃米,却从没提过蒂美娅的名字;在他的内心里,没有蒂美娅的位置。诺埃米听到这些发烧的谵语,真是惊喜交加。她突然听到提玛尔说出一些非常奇异的事物,被他引进了一个非常陌生的世界。她以为是伤寒病使他看见这些不可思议的事物,不禁吓得浑身战栗。可是听到这些话,也使她格外高兴;要知道他经常提到的,总是她一个人啊。

他有一次在一位大人的府邸,同这位大人物谈话:

“阁下打算把这枚勋章颁发给谁呢?我在无人岛上认识一个姑娘,只有她才配接受这勋章。您把勋章颁发给这个姑娘吧!她叫诺埃米。”——“她姓什么来着?”——“难道女王也总有姓吗?诺埃米一世,无名岛和玫瑰滩的奉天承运的女王。”

接着他又谈到自己的高楼大厦。

“诺埃米,你喜欢这些大厅吗?那镀金的飞檐怎么样?你喜爱金色天花板上画的那些跳舞的孩子吗?他们简直跟小多迪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可惜把他们安排得太高了。你在这些大厅里觉得冷吗?我也是。在那所小屋里的炉子旁边要舒服得多,是不是?走,我们到那儿去!我不喜欢这些高楼大厦。这座城要遭到地震,我担心我们头上的拱顶会坍下来。小门那儿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那儿有个心怀嫉妒的女人。别往那里看,诺埃米!她在狠狠地瞪你呢。这幢房子从前是她的,现在她做了鬼,到这儿来了。看,她拿着一把刀子,要杀你。我们逃走吧!”

然而遇到了障碍,逃不出去;障碍就是大量的金钱。

“我站不起来,这一大堆金子压着我呢;全压在我胸口上。把它给我拿下去!唉,我被埋在金子里了。天花板破啦,金子像下雨似的全从顶楼落到了我身上,我快要给憋死啦。诺埃米,伸手拉我一把!把我从这一大堆金子里拉出去吧!”

这时诺埃米攥着他的手;她战战兢兢地想到,一定是一种非常大的力量使这个可怜的船员在受着黄金梦的折磨。

接着他又对诺埃米说开了。

“诺埃米,你不爱这些钻石吗?你这个小傻瓜!你以为钻石里面的火会烧你吗?不要怕!哎哟!你想得对,那个火真的烧人。原先我还不知道哩,这是地狱之火,两个名字听起来也差不多:Diamant(钻石),Diabolus(魔鬼)!我们把它扔到水里去好不好?你摘掉这些钻石吧!我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我要把它送回原处。别怕,我在水底下待不了多久工夫,你憋起一口气祷告吧!你这口气能憋多久,我在水下就待多久。我只是到沉船的那个舱房里去一下。嗨,谁躺在这张床上呢?……”

说到这里,他突然异常恐惧地跳起来,想要跑出去。诺埃米好不容易才又把他按到床上。

“有人躺在那张床上!可千万不许说出她的名字来。看哪,红月牙儿从窗户照进来啦!给我挡住月光!我不愿意让月光照着我的眼睛。月光怎么老是追着我呀!把窗帘拉上!”

窗户上本来挂着窗帘,而且外面的夜色是漆黑的。

病人烧退了以后,对诺埃米说:“噢,你不带钻石多漂亮啊,诺埃米!”

可是不久另一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又纠缠着他。

“那儿那个人,他跟我们脚心对脚心地站在地球的另一面。如果地球是玻璃的,他就正好看见我们这儿。而且正像我看见他一样,他也在看着我哩。他在那儿干什么呢?他在搜罗响尾蛇。他找响尾蛇干什么来着?他打算回来后把蛇放在这个岛上。别让他到这儿来!别让他回来!阿尔米拉!阿尔米拉!别睡啦!撕烂他!啊!现在他碰到了一条大蛇,蛇缠着他,在吞他啦。嗬,他那副脸相多难看呀!他别这样盯着我就好了!现在他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可是还一个劲儿盯着我。诺埃米呀,捂上我的脸,别让我看见他!”

他的幻象又变了。

“海上航行着一大队船。这些船装的是什么呢?装的是面粉。这会儿刮起了龙卷风。龙卷风卷住货船,把它们抛上云霄,打成碎片。所有的面粉统统飞散了,把全世界统统染成了白色:海洋是白的,天空是白的,风也是白的。月亮从云彩里钻出来了,看哪,风突然给月亮的红脸蛋儿上敷了一层白粉。看哪,月亮像个酒糟鼻子的老女妖在脸上擦了粉一样。诺埃米,笑啊!”

但诺埃米却扭绞着双手在颤抖。

唉,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昼夜不离米哈利的床边。白天她坐在他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夜间就把菩提木床挪到他的床前,紧靠着他睡。她根本不去想伤寒病会传染人。她甚至常常把头放在米哈利的枕头上,用脸颊摩挲他火热的额头,要不就吻他那烧干的嘴唇,来止住病人发烧时的呻吟。

特蕾莎太太竭力用有益无害的家传秘方给病人退烧。她打开窗户,让小房间的空气流通。这是治疗伤寒的最好方法!

她告诉诺埃米,根据经验,伤寒病在第十三天是生死关头,以后不是死就是活。

啊,在那些天,在那些漫长的夜晚,诺埃米跪在病床前,向光临她家的上帝祈祷,求上帝怜悯她那可怜的灵魂!求上帝放过米哈利这条命;如果坟墓里非要个牺牲者不可,她愿意替他死。

可命运有时就喜欢这么嘲弄人。

诺埃米祈求用整个世界连同她自己来换取米哈利的生命。她以为自己是在和一个可以讲价钱的人打交道。

谁料可怕的天使居然真的答应了这笔交易!

到了第十三天,米哈利不再做那些噩梦了,额头也不烧了。他不再处于神经兴奋的状态,而是变得疲乏无力。这是病情好转的征兆,说明病人在细心的看护下起死回生了。但是还需要好好地看护和安慰;因为这时病人特别神经过敏,所以不能让他发愁和心情激动。必须让他保持心静才能复原,稍有一点刺激就会葬送他的性命。

到第十三天的夜里,诺埃米在提玛尔床旁整整守护了一夜,一次也没有去看小多迪。这一阵子小多迪是跟着特蕾莎太太睡的。

第十四天早晨,米哈利已经睡熟了,这当儿特蕾莎俯在诺埃米耳旁低声说:“小多迪病得很厉害!”

现在孩子又病了!可怜的诺埃米啊!

小多迪害的是白喉,这是最危险的小儿病,医药很难治疗。特蕾莎把这情形告诉诺埃米的时候,提玛尔正睡得很熟。

诺埃米惶恐不安地向孩子那里跑去。这个纯洁的小人儿,模样儿完全变了。他没有哭。这种病人不会发出难受的呻吟,然而特别痛苦。啊,孩子不能诉苦,大人又对他爱莫能助,这实在太可怕了!

诺埃米两眼带着恐惧的神情望着母亲,仿佛想说:“难道你没办法给他治治吗?”

特蕾莎看着这种目光,简直难以忍受。

“你救治过那么多不幸的人,病人,甚至快要断气的人;难道只有这个孩子你不能拯救吗?”

她无能为力。

诺埃米俯身在孩子的小床上,吻着孩子的嘴,低声说:

“我亲爱的小宝宝,我的小天使,你哪儿不舒服啊?用你那漂亮的眼睛看看妈妈吧!”

孩子似乎无意听从这句话。后来,他经不住那么多的亲吻和恳求,终于睁开了眼帘,这时孩子的眼睛里含有一种可怕的东西——一种已经有了死的恐怖的孩子的目光。

“噢,别这样看我,别这样看我哟!”

孩子不哭,只是嘶哑地轻咳着。啊,里屋的那个病人可千万别听到这咳嗽啊!诺埃米战战兢兢地抱住孩子,注意倾听睡在另外那个房间里的病人是不是醒了。

她一听到米哈利说话的声音,立刻放下孩子,回到他身边。

提玛尔发过严重的高烧之后,身心十分衰弱,而且神经过敏,爱发脾气。

“你上哪儿去了?”他责备诺埃米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我需要什么的时候,你总是不在。”

“噢,别怪我,”诺埃米央求说,“我去给你打清水去了。”

“为什么特蕾莎不去呢?她本来什么事儿也没有。这儿窗户大敞大开的,我睡着了的时候会有老鼠钻进来的。你不是曾经在哪儿看见过一只老鼠吗?”

害怕老鼠是伤寒病人一种一时不能消除的恐惧。

“我最亲爱的,老鼠进不来,窗户外面有纱窗。”

“真的吗?那么清水在哪儿?”

诺埃米把水递给他,这一来又惹他发起火来。

“这水已经有味儿了,哪儿是什么清水。你难道想让我渴死吗?”

诺埃米温顺地忍受着这些斥责。

等米哈利睡着了以后,她又偷偷地离开他到多迪那里去。

母女俩就这样换班:米哈利睡着的时候,特蕾莎守在床旁;一见他要醒,就把诺埃米喊来,诺埃米便离开有病的孩子回到他身边。他什么时候一睁眼,她都坐在他的床旁。

漫漫的长夜就是这样度过的。诺埃米在两个病床之间不断被呼来唤去。

为了不让提玛尔知道她实际到哪儿去过,她必须撒谎。要知道病人是非常多疑的啊!他们确信周围的人都在合谋欺骗自己,撒一个闻所未闻的弥天大谎。病人的神经越衰弱,就越容易受刺激。而一次激动、一次恐惧、一次发怒,就足以置病人于死地。跟这种病人打交道,必须有做一个殉道者的决心。

诺埃米正是这样。

孩子的病情不断恶化,特蕾莎束手无策,诺埃米却哭泣也不能。

为了不让米哈利看到她的眼睛有泪痕而追根问底,她不能哭。

第二天早晨,提玛尔觉得轻松了,想要喝肉汤。诺埃米早就给他做好了,赶紧给他端来。病人一面喝汤,一面说味道很可口。诺埃米听到这句话是多么高兴啊!

喝完肉汤,提玛尔就向她问起:“小多迪呢,他在干什么?”诺埃米不由得一惊,生怕提玛尔会觉察出她听到这句问话时心跳得有多厉害。

“他睡觉啦。”诺埃米回答说。

“睡觉?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睡觉呢?是不是他也病了呀?”

“没有的事!他身体好极了!”

“那么,他醒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他抱到我这儿来呢?”

“因为那时候你在睡觉。”

“说得对。等我们两个都醒着的时候,你可要把他抱来让我看看啊。”

“好,米哈利!”

然而孩子的病越来越厉害。

提玛尔不断问起多迪;诺埃米不得不煞费苦心,经常对他编造种种关于孩子的情况,来隐瞒多迪的病。

“多迪玩那个小木头人儿呢?”

“噢,他常玩!”……诺埃米心里却嘀咕着:“他大概是玩那个可怕的骷髅人吧!”

“他叫我吗?”

“他时常叫你!”……诺埃米又不禁想道:“恐怕不久他就在天上和上帝在一起啦!”

“把这个吻带给他!”

于是诺埃米便把父亲永别的吻带给了孩子。

一天又过去了。病人早晨醒来又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诺埃米在这最末一夜是守在孩子身旁度过的。她一面看着孩子在垂死挣扎,一面把眼泪咽回肚里。她的心居然还没有碎,真是奇迹!

她又微笑着来到提玛尔身旁。

“你在小多迪那儿吗?”病人问道。

“是啊。”

“他现在还睡着吗?”

“可不,还睡着呢。”

“嗯,我不信。”

“的的确确,他是睡了……”

……诺埃米刚把长眠的孩子的眼睛给合上。但她仍然不能显出自己的痛苦!她在病人面前必须装出笑脸。

每到下午提玛尔更爱发脾气。只要太阳一偏西,他神经上的病便又发作起来。他大声呼唤正在别的房间里的诺埃米。

诺埃米赶紧跑来,亲切地望着他。然而病人心情很坏,而且很多疑。他看到诺埃米胸前别着一根穿着一条丝线的针,就说:

“嘿,你缝东西啦?你现在还有工夫打扮吗?你缝的是什么?”

诺埃米一面看着他,一面心里想:“是给小多迪做殓衣。”但是她却提高嗓门说:

“我给自己做一个衬衣前襟!”

提玛尔用厌烦的尖刻口吻说:

“女人就爱浮华!”

诺埃米笑着做了个鬼脸,回答道:

“你说得对。”

又是一天早晨,天刚刚亮。提玛尔饱尝了一夜的失眠痛苦,怎么也无法强使自己闭上眼睛睡觉。“小多迪可能在干什么呢?”这个念头始终纠缠着他,他三番五次地打发诺埃米去看看孩子是不是不舒服。

诺埃米每次从屋子里出来,都要吻吻灵床上的死孩子。为了骗过能听到她说话的提玛尔,就对孩子说几句亲热、甜蜜、好听的话:“我的小多迪,我亲爱的多迪!你还睡着吗?你还爱我吗?”

然后她回到屋里来,对米哈利说小多迪一点也没有什么不舒服。

“这孩子睡了老半天了!”病人说,“你怎么不叫醒他呢?”

“我就去叫醒他。”诺埃米温柔地回答说。

这时提玛尔暂时睡着了。但他只闭了一下眼睛,就又突然惊醒过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了。

“喂,诺埃米,”他说,“小多迪在唱歌呢!我听见了他唱歌。他唱得多么好听啊!”

诺埃米双手紧按着心口,以超人的毅力抑制着心中的悲痛,不使它流露出来。他已经在天上唱歌了!在天使的合唱队里,在上百万六翼天使当中唱歌。米哈利听见他在那里唱歌了!

傍晚,提玛尔打发诺埃米出去。

“去哄多迪睡觉吧!也替我吻吻他!”

诺埃米真的这样做了。

“小多迪说什么来着?”诺埃米回来的时候他问道。

诺埃米无法回答,她只是扑到他的身上,使劲地吻了他的嘴一下。

“他这样说吗?”米哈利问,“亲爱的孩子!”——这一吻使他睡着了,孩子把自己的睡眠分给了他一部分。

第二天早晨,他又不断地提起孩子。

“把小多迪抱到露天里去!总待在屋子里对他不好。把他抱到花园里去吧!”

她们正在做这样的准备。

特蕾莎当天夜里就在一棵柳树下把坟坑挖好了。

“你也跟他一起到外边去,守在他身旁!”米哈利劝诺埃米说,“现在我想睡觉。我已经觉得自己很健康了。”

诺埃米走出病人的房间,回身把门锁上。然后母女俩把孩子抬出去,交给他的永恒的母亲——大地。

诺埃米不愿意堆一个坟头。以后如果米哈利看到坟头,就会总在那儿徘徊,哀悼死去的小多迪,因而损害他的健康。她在柳树下筑了一个花坛代替坟冢,在花坛中央栽了一棵由米哈利亲手嫁接的玫瑰;这棵玫瑰开着纯白的花朵,一点杂色也没有。

然后她又回到病人的屋里。

提玛尔见到她头一句就问:“你把多迪放在哪儿了?”

“在外面花园里。”

“他穿的什么?”

“穿的他那件镶蓝边儿的白色小上衣。”

“穿这件衣服很合适。给他盖好了吗?”

“盖得很好。”

盖上了三尺黄土。

“等你再出去的时候,把他抱到这儿来!”

诺埃米听了这句话,在房间里再也待不住了。她走到院子里,扑到特蕾莎怀中,紧紧搂住母亲。但是她仍然没有哭。她不能哭。

接着她慢慢往前走,来到柳树前面,从玫瑰丛上摘下一朵半开的花蕾,回到米哈利身旁。母亲特蕾莎跟在她后面。

“喂,多迪到底在哪儿呢?”提玛尔焦躁地问道。

诺埃米跪在床前,亲切地微笑着把这朵玫瑰递给病人。米哈利接过它,嗅了嗅。

“多奇怪!”他说,“这朵玫瑰一点也不香,仿佛是从一个死人的坟墓上长出来的!”

诺埃米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

“怎么回事?”提玛尔转而问特蕾莎道。

“您可别怪她。”特蕾莎太太用平稳、镇静的口吻回答说,“您病得几乎丧了命,多亏上帝保佑您,总算脱离了危险。可是您的病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在病渐渐好起来的时候特别容易传染,所以我嘱咐诺埃米,在您没有全好以前,不要把孩子抱到您这儿来。也许我做得不对,不过这是出于好意。”

米哈利紧紧握住特蕾莎的手。

“这件事您做得非常对。您看我多糊涂,竟没有想到。您这考虑确实很明智。孩子也许根本不在隔壁房间里了吧?”

“不在,我们在花园里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小的住处。”

可怜的女人没有撒谎。

“您太好了,特蕾莎!您还是出去照看孩子,让诺埃米回到我这儿来吧!我不会再要求她把小多迪给我抱来。可怜的诺埃米。我一旦能够下地,能够出去,你们可要立刻领我去看孩子啊?”

“一定,米哈利!”

提玛尔受了这番诚心诚意的欺骗,直到完全战胜病魔,终于能够下床为止,都很安静。不过这时他仍然非常虚弱,简直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诺埃米帮他穿上衣服,他扶着她的肩膀走出房间。诺埃米把他领到房前,扶他坐在小板凳上,自己坐在他身边,然后挽着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那是初夏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提玛尔觉得,仿佛每片树叶都在窃窃私语,在他身边悄悄诉说什么;仿佛嗡嗡的蜜蜂给他带来了消息;仿佛甚至脚边的青草也在发出低低的乐音。他感到心神不宁。

但是有一个念头却一直在脑子里萦回。

他一看到诺埃米的脸,心里就产生一种悲痛的预感。诺埃米脸上那种难于理解的神情是什么呢?他很想知道。

“诺埃米!”

“有什么事吗,我的米哈利?”

“亲爱的诺埃米,你看着我!”

诺埃米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小多迪在哪儿?”

这个不幸的姑娘一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痛苦。她仰起充满悲伤的脸望着天空,两手向上指着,期期艾艾地说:

“他在那儿……他在那儿!”

“他死了?!”米哈利低声说。

诺埃米听见这句话立刻扑到他怀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伤心地啜泣起来。

提玛尔亲切地拥抱着她,让她尽情地哭。哪怕是抑止一滴这样的眼泪,也是对上帝的亵渎。

他自己没有哭——的确没有,他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和万分震惊。

他震惊的是这个孤独的、极端不幸的姑娘所表现的那种他远远比不上的崇高伟大精神;他感动的是这个姑娘为了她所爱的人,竟然能隐瞒住如此巨大的痛苦。她的爱情该是多么伟大啊!

她尽情地哭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微笑地望着提玛尔。

“你怎么能对我瞒住这件事呢?”

“我不敢让你知道。”

“你为了不让我看见泪痕,也不敢哭,是吧?”

“我忍耐着,直到可以哭的时候。”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原来是在看护多迪,可是我却还为此责怪你。”

“你并没有说过什么难听的话,米哈利。”

“你把我的吻带给他的时候,你知道那是我跟他永别的吻。你说给自己做衣裳的时候,原来是在给他做殓衣。你微笑地看着我的时候,圣母的七把剑正扎在你的心上。诺埃米呀,我多么敬重你啊!”

但这个可怜的姑娘希望于他的只不过是他爱她!

提玛尔把她搂在怀里。

蜜蜂嗡嗡声不再不可理解,它们在他耳畔的絮语也不再陌生——他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心里那么不平静了。

经过久久深沉的缄默之后,他又开口说:

“你们把他埋在哪儿了?领我到他那儿去吧!”

“今天还不能去,”诺埃米说,“你不能走这么远,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去。诺埃米无论如何不肯领提玛尔到小多迪的坟前去。

“你要是知道了他的坟地,你就会时刻不离开那儿,使病复发的。所以我既没有给他垒坟头,也没有立十字架,免得你到那儿去难过。”

尽管这样,提玛尔还是悲痛不堪。

提玛尔等体力恢复到可以在岛上散步以后,就一心一意地寻找她们不肯告诉他的那个地方。

后来有一天,他兴冲冲地回到小屋来,手上擎着一朵半开的玫瑰花蕾——那丛没有香味的白玫瑰上的花蕾。

“就是这些白玫瑰花儿,对吧?”他问诺埃米。

诺埃米点了点头。这件事没能瞒过他,白玫瑰花给他指出了地方,他发现它们是新栽的。

于是他安定下来,就像一个人已经达到了生平预定的一切目标似的。

他整天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一面用手杖拨弄光滑的石子,一面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用镶满钻石的整个地球,用住满天使的整个天堂,你都不肯换他。可是为了一个破陶烟斗你竟打了他的手!”

那所漂亮的、已经完成一半的核桃木小屋,现在静静地立在那儿,繁茂的大缬草从四面把它包围了起来。提玛尔连它的边也不再挨。

他精力衰竭,心情沮丧,只有诺埃米能够防止他趋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