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玛尔在岛上一直待到翠绿的草地覆盖上秋霜,树叶凋零,夜莺和鸫鸟离巢迁往他方的时候。这时他决定回到外面世界去,回到真正的世界去。他把诺埃米孤零零地留在无人岛上,只留下她和孩子。“不出冬天我就会回来。”他跟她告别时说。
诺埃米根本不知道在米哈利居住的地方冬天是怎么回事,而多瑙河在这个岛的周围却很少封冻。这里的冬季像南方一样温暖,最冷不过二度,室外的月桂和常春藤整个冬天都是葱茏翠绿的。
旅途并不顺利,往北不远已经下了雪;提玛尔顺着积雪的公路走到科马罗姆整整用了一星期。多瑙河的冰块移动得很猛,渡河是根本别想的,因此他不得不在科马罗姆对岸的诺依齐尼等候了一天。
不错,他曾经独自冒险驾小船横渡多瑙河,可是那时候在对岸等着他的是诺埃米,而现在等着他的不过是蒂美娅。
他决定只要等河面冻结实,就头一个过河。
他想赶快回到家中,为的是跟蒂美娅离婚。
现在大局已定,他们非分离不可了。不能再让诺埃米单独待在无人岛上,这个女人的爱和忠贞应该得到酬报。他在占有她的身心之后却把她孤零零地丢在荒岛上,实在该死。
蒂美娅离了婚,也会得到幸福。
这个想法折磨着他。
他要是能够恨蒂美娅就好了!他要是能够像对一个可以轻视、可以忘却的人那样,对她提出任何一种指责,把她打发走就好了!
多瑙河上的冰层还不能行车,因此他只好把自己的车子留在诺依齐尼,徒步走回家来。
他一进家门,发觉蒂美娅见到他似乎吃了一惊。她伸给他的手似乎在哆嗦,她回答他的问候时声音也在发颤,而且没有把她那洁白的脸庞凑过来让他吻!提玛尔匆匆回到自己房间,换去了旅行的服装。
啊!但愿这种意外的惊诧是有原因的!
还有点别的东西引起了提玛尔的注意!那就是阿塔莉雅的模样。这个姑娘的眼睛里闪出一种魔鬼般的胜利光芒,一种鬼火般忽隐忽现的幸灾乐祸的神气。难道阿塔莉雅知道什么了吗?
中午他跟两个女人一起吃饭。三个人坐在餐桌旁都一言不发,眼睛互相盯着,企图从对方的眼里窥探出隐私来。
饭后蒂美娅只简单地对提玛尔说:
“您这回离开的日子可不少。”
提玛尔不想回答她,只在心里想道:“很快我就要永远离开你啦!”
他拿定主意,要去和他的律师商量应该怎样起诉;因为他自己对妻子实在提不出任何离婚的理由。
除非硬以“无法克服的嫌恶”作为借口,而这又必须双方同意,不论是谁嫌恶谁都一样。
但是妻子会同意吗?一切全取决于她了。
提玛尔这样烦恼地想了一下午。他吩咐仆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他今天不想会客。
没想到傍晚时分还是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他一面生气地抬起头来,一面伸手去抓门把手,想不论来打扰他的是谁都要给他吃闭门羹。可等他一看清来人,却目瞪口呆地让开了路。站在他面前的阿塔莉雅,仍像他刚进家门时那样眼睛里闪着幸灾乐祸的目光,嘴角挂着胜利的嘲弄的笑意。
提玛尔一见这种目光,惊愕得退后了两步。
“您有什么事,阿塔莉雅?”他心慌意乱地问她。
“哼……雷韦廷先生,您想我会有什么事呢?”
“这我怎么能知道。”
“可是我知道您希望的是什么。”
“我?”
“您不希望从我这儿知道点事情吗?”
“什么?”提玛尔激动地低声说,一面关上门,瞪大眼睛望着阿塔莉雅的脸。
“雷韦廷先生,您希望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呢?”这个漂亮女人继续微笑着问道,“这当然不容易猜到。我在您家里已经多少年了?”
“在我家里?”
“是呀。自从这幢房子归您所有以后,已经六年了。年年我都发现您脸上的神情有所不同。第一年是嫉妒苦恼,接着是轻率乐天,然后又是假装宁静,有一个时期您甚至表现得庸庸碌碌。这一切我都琢磨过。一年前我就认为这场悲剧快要结束了,这种情形使我担惊害怕。您当时的目光是那样忧郁茫然,就像老在瞅着自己的墓穴似的。您总该知道,在这广大的世界上再没有谁会像我这样诚心诚意地祈祷您长寿。”
提玛尔听见这几句话立刻皱起眉头,阿塔莉雅大概从这些皱纹上看出了些什么。
“再没有谁!”她十分激动地重复说,“虽然世界上有人爱您,可是他不会像我这样诚心诚意地希望您活着。现在我又在您脸上看到了像头一年一样的神情。这样的神情才是真实的。您希望从我这儿知道一些关于蒂美娅的情形,是不是?”
“您知道什么吗?”提玛尔急忙问,同时背靠门站着,仿佛不让她逃走似的。阿塔莉雅嘲弄地微笑着。实际上是提玛尔做了她的俘虏。
“知道的事多极了,什么都知道!”她回答说。
“什么都知道?”
“不错,我所知道的事足以把我们三个人——我、蒂美娅还有您——都毁掉!”
提玛尔血管里的血液沸腾起来。
“您能全都告诉我吗?”
“嗯,我就是为这个才来的。但是您必须安安静静地一直听完……而我呢,也要平心静气地讲述这些事。一想起这些事,即使不马上要人的命,也会使人发疯的。”
“我请求您说出来。不过我要先问一句……是蒂美娅不忠实吗?”
“是的,她不忠实。”
“啊!”
“这话我再对您说一遍:她不忠实。而且您可以亲自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此刻提玛尔心中涌起一种高贵的感情,不允许他存这种怀疑。
“小姐,您可要仔细考虑一下您将说些什么话。”
“我要说的只是事实,如果您不信还可以亲眼去看看。那时候就随便您跟自己的眼睛耳朵争论去,弄明白为什么圣像遭到亵渎这个问题。”
“我愿意听您说下去,可是我不相信。”
“尽管这样我还是要说。而且还得从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谣传说起:卡苏卡少校为了圣像奋不顾身地跟一个外来的军官决斗,狠狠地把那个人砍伤了。甚至他的军刀都断在了对方的头上。圣像听说了这个谣传。是索菲雅太太亲自告诉她的。她听到以后立刻泪眼汪汪的,终于从像框中走下地来啦。不过您本来是个异教徒,不相信圣像会哭的……不过事实终究是事实,而且索菲雅太太第二天又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位英俊的少校。索菲雅太太喜欢散布谣言、阿谀奉承和玩弄诡计。为偷偷相爱的人拉皮条,挑拨和睦的夫妻闹矛盾,为了这个人的欢乐而促使那个人痛苦,这对她说来是一种愉快的消遣。她拼命钻进别人的秘密中,然后又以心腹的身份去纠缠人家。而这位太太正是我的母亲!”
阿塔莉雅说完“母亲”二字抹了一下嘴唇,好像要擦掉什么苦东西似的。
“索菲雅太太把圣像流泪的秘密告诉少校以后,对方给圣像带来了一个盒子和一封信。”
“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这对您说来倒不像信的内容那么关系重大。盒子里放着一把带柄的半截刀,是少校决斗用过的。也就是一件纪念品。”
“好,”提玛尔故作镇静地回答说,“这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对,可是还有信呢!”
“您看过那封信了吗?”
“没有,可是我知道信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圣像写了回信,回信也是由索菲雅太太带去的。”
“这封回信也可能是对少校表示拒绝呀。”
“不过它不是表示拒绝,索菲雅太太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知道她把这件事告诉我,会使我感到极大痛苦。再说,她也不是我的女用人,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她的职责是服侍圣像……可是她却把我当作跟她同事的女用人一样,向我谈了自己女主人干的好事。在下房里是没有什么母女之分的,那里只有用人,而用人们都一肚子坏心眼,喜欢互相泄露自己女主人的隐私。先生,您跟我这么一块儿嘀嘀咕咕,不觉得丢脸吗?”
“您说下去吧!”
“好,我说下去!因为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带去的回信既不是香喷喷的,也不是玫瑰色的。它是在您的写字台上写好了,用您的印鉴封缄的,内容理当是拒绝少校,叫他再不敢来纠缠。然而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谁能知道呢?”
“索菲雅太太和我知道。您马上也可以成为第三个知道的人。在您今天这么意外地回来的时候……唉,您怎么偏在这么不便回来的时候回来呢?四周围的多瑙河支流无不塞满了冰块!冰上堆着冰,没有一个活人敢冒险过河。谁都认为在这种日子里这座城市是严密地封锁起来了。就连一个离家很久而不放心的丈夫,也无法闯进城来。您却怎么能在今天过了河呢?”
“您别折磨我了,阿塔莉雅!”
“您突然回到家来的当儿,没有看出圣像脸上那种惊慌失措的神情吗?您握着她的手的时候,没觉得她的手在哆嗦吗?您今天回来可真是太不受欢迎了。索菲雅太太已经又跑去见那位勇敢的少校,给他带去了一个简单的口信,告诉他‘今天不行了’。”
提玛尔听到这几句话又气愤又惊讶,面孔立刻变得很难看。
他随后颓然坐在扶手椅里,说:“我不相信您这些话。”
“我也不要求您相信。”阿塔莉雅耸了耸肩膀说,“可是我要给您出个主意,一定使您相信您自己的眼睛。说‘今天不行了’,是因为您回家来啦。然而,今天不行的事,只要您一走,明天就又行了。您不是每年在巴拉顿湖封了冻开始在冰下捕鱼的时候,照例要到那儿去一趟吗?看冰下捕鱼可真是一桩赏心乐事。您明天可以说:‘趁天气还要冷下去,我要到菲尔德去看看梭鱼的情况怎么样。’然后您躲在莱岑大街的住宅里,等到有人敲窗户告诉您说‘现在是时候了’,您就可以再回到这儿来。”
“要我做这等事?”提玛尔生气地嚷起来。
阿塔莉雅用轻视的神气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
“我原来还当您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哪!我以为只要有人对您说:‘瞧吧,今天有另外一个男人要来,您的妻子正是因为爱着这个人才对您冷淡,才看不起您!’您就会顺手操起一把刀,不问他是谁,即使是亲兄弟也得要他的命。没想到我看错了人,您一听说这话竟害起怕来了。如果我这番话说得不恰当,请您多原谅;我也决不会再这样做了。请您别把我的话泄露给您的太太,我今后决不再在您面前说她半句坏话,而要永远只说她如何如何好。刚才我也只是胡扯,并没有那回事,她对您没有什么不忠实。”
阿塔莉雅突然用这种恭顺的态度和恳求的口吻对待提玛尔,使他怀疑起刚才听说的那件事是真的,以为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可是,他惊愕的脸上刚一露出轻信的神情,阿塔莉雅就盯着他的眼睛冷笑了笑,然而冲他嚷了一句:
“您这个懦夫!”
说完她转身就走。提玛尔急忙赶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您别走。我听从您的主意,您怎样说就怎样办。”
“那您就注意听我讲……”阿塔莉雅说着向提玛尔探过身去,乳房挨到他的身子,嘴唇贴近他的脸,提玛尔甚至感觉到了她呼出的热气。要是有人从远处偷看,一定以为是一对情人在这里窃窃私语。
阿塔莉雅咬着提玛尔的耳朵说了下面一段话:
“这幢房子是我父亲布拉佐维奇先生盖的。眼下蒂美娅住的那个房间从前是客房。常到布拉佐维奇先生家里做客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无非是合伙经商的股东,营业上的伙伴,议价的商人和工场主。客房里有个夹壁墙,墙里有个螺旋梯,墙外面却隆起来,里面形成了一个犄角。从走廊可以进入这间密室,入口是在一个装着各种破烂儿的、难得打开的壁橱背后。可就算这壁橱整天开着吧,也不会有谁想到去摆弄它那些抽屉下边的螺丝。第三个抽屉底上的中间一颗螺丝很容易拔出来。要是一个不知内情的人这样做,那他充其量拿到一颗螺丝钉。然而谁要掌握着一把特制钥匙,就能把它插进螺丝孔中,然后只需轻轻一按一拧,整个壁橱便不声不响地退到了边上,人于是可以进入密室中。密室从一个直通房顶的烟囱取得空气和光线,隔壁便是蒂美娅的卧室,也就是从前布拉佐维奇先生留宿客人的房间。通进这房间去有一道小门,在房里由一张画像遮着。那是一幅圣乔治刺杀毒龙的镶嵌画,看上去好像是镶在墙里的一张还愿像似的。我们已经不止一次想把它挪开,可是蒂美娅不肯,所以至今还留在那里。这幅镶嵌画有一小块可以推到一边去,从推开的口子便能听到和看到房间里的一切情形。”
“令尊要这个密室干什么用呢?”
“我想是为了生意上的方便。他和商界同业、竞争者和官方代表来往频繁。他常常准备一些上等酒饭招待这些客人,等他们酒酣耳热以后,他就丢下客人,不声不响地钻到密室去,在那里偷听他们彼此谈些什么。他用这种办法可以十分简单而又绝对可靠地探听到制造厂商互相商妥的最后价钱,竞争者决定的最高投标额,以及政府的给养委员会和城市要塞工程当局所计划的内容。爱喝酒的人舌头把不牢,再说也想不到有个一心想知道他们秘密的人会在这样近的地方把一切都偷听去。布拉佐维奇先生就这样掌握并且利用了许多对他的生意非常必要的消息。一次,他自己也喝得烂醉如泥,便打发我去偷听,我这才知道了这个秘密。那个密室的钥匙现在还在我手里。您看,这不是!在人们依法扣押了布拉佐维奇先生的财产,查封了他的房子以后,我要是愿意的话,真可以通过这个密室从房间里弄出许多东西来。可是我不屑于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
“这么说,也可以从这个密室进到屋里去了?”
“圣乔治像上有枢轴,可以像门似的打开。”
“那么您随时都可以用这种办法进到蒂美娅的卧室里去,是吗?”提玛尔问道,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阿塔莉雅高傲地笑了笑。
“我没有从密室到她屋里去的必要,蒂美娅睡觉从来都不锁门。您知道得很清楚,我可以穿过她的房间,而她仍然睡得很熟。”
“您把挪开壁橱的那把秘密钥匙给我吧!”
阿塔莉雅从衣袋里掏出钥匙。钥匙末端像个螺丝钉,从上面一按,钥匙头就蹦了出来。她告诉了提玛尔应该怎样使用这把钥匙。这时好像有个保护神悄悄对提玛尔说:把钥匙扔到院子那口井里去。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一心只听着阿塔莉雅附耳告诉他的话。
“您明天离开家,等一听到暗号就回来,然后钻进这个密室去,那您就可以知道您想知道的一切了。您来吗?”
“我来。”
“您平时随身带着武器吗?手枪,还是匕首?因为您实在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一推右边的一个圆把手,圣乔治像就可以打开。然后画像就把蒂美娅的床挡上了。明白吗?”
姑娘紧紧握着提玛尔的手,同时带着可诅咒的兴奋神情盯着他。随后她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可是听不清。只见她嘴唇嚅动,咬牙切齿,眼珠转来转去。她是在说话,可是没有声音。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提玛尔像个梦游者似的,迷迷糊糊地凝视着前方。然后他突然抬起头来,还要问阿塔莉雅什么……
可是这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面前不再有人,只有塞在他手里的那把神秘的钥匙证明他刚才不是做梦。
提玛尔在第二天傍晚来到以前这一段漫长的时间里所感受到的痛苦,是他过去从来没有经受过的。
他按照阿塔莉雅的主意,在家里待到中午。吃过午饭以后,他说要到巴拉顿湖去一趟,看一看捕鱼的情形。他说自己是从封冻的多瑙河上徒步走过来的,没带行李,所以可以照样返回去。他把车子留在对岸了,因为必须等冰上修好车路,才允许车子过河。
提玛尔没有接见他那些代理人,也不答复什么问题,连营业账簿也没有过目。他随便从钱柜里拿出一卷钞票塞在钱夹里,就匆匆离开了家。
他下楼的时候,还遇到信差拦着他,递给他一封必须他亲笔在回执上签字的信。他并没有返回房间;他衣袋里经常装着一支精制的自来水笔,于是便把信放在信差的脊背上,在回执上签了字。
他一看寄信人的姓名,知道这是他在里约热内卢的代理人从海外寄来的。但是他没有拆看,就把信原封塞进了口袋里。现在全世界的面粉生意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在莱岑大街那幢房子里经常为自己准备着一个房间,一到冬天这间屋里就生上了火。这间屋子和营业室及办公室之间隔着许多空房间,单单有一个入口穿过一条隔开的过道直通到这间屋子。
提玛尔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这间临街的房间里,坐在窗前焦急地等待着。
凛冽的寒风在外面呼啸,窗户上冻了一层奇形怪状的冰花,从窗外看不清屋里,从屋里也看不清窗外。
他就这样等候着他所寻求的东西:证明蒂美娅不忠实的证据。他早就盼望能抓到这样的证据,以便能够安慰自己说:“现在我们两个都做了对不起对方的事,今后再也谈不到谁辜负谁了!”这一来他便有理由轻视、憎恶和怨恨那个一向使他不得不像农奴给领主缴纳贡赋似的缴纳“尊敬”的女人。他便可以把她从一个女人一生只能坐一次的宝座上赶下来。如果他能以这样一些站得住脚的理由和蒂美娅离婚,他就可以抬高诺埃米的身份,使她得到应有的社会地位,使她幸福,使她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
可是这些想法仍然使他感到无限痛苦。
他想象着蒂美娅和那个男人初次幽会的情景便怒火冲天,内心失去了主宰。
耻辱、报复心和难以忍受的嫉妒啃噬着他的心。虽然权衡利弊他应该忍受这侮辱和欺骗,然而实际上还是难以忍受。他现在开始感到蒂美娅对他说来是多么宝贵!他本来愿意自动放弃这个宝贝,大大方方地随她去。但是这难道等于听任她被别人偷窃吗?提玛尔怒不可遏。他该怎么办呢?他翻来覆去地考虑着这个问题。
如果阿塔莉雅的毒素已经渗入他的心里,那么他一定会坚决打定这样的主意:手握匕首躲到圣像后边,趁不忠实的妻子在和情夫狂吻的刹那间,把她杀死在那个人的怀抱里。因为阿塔莉雅渴望的就是蒂美娅的鲜血。
可是,这个受害的丈夫的报复心却在向另一面发展。他需要男人的鲜血——不是暗杀的鲜血,而是面对面流的鲜血。两个人各自手握一把匕首,拼个你死我活!
后来,冷静的思考在这个明智而善于盘算的人心里占了上风,他想道:“干什么要为这件事流血呢?你需要的不是流血报复,而是让对方出丑。你冲出密室,把仆人都叫来,然后把奸夫淫妇一起赶出门去。聪明人要这样办。你不是一个丘八,受到侮辱就要用刀子来报仇。现在有法官,有法律。”
尽管这样想,他还是不由得不把阿塔莉雅劝他带上的匕首和手枪摆在面前的桌子上。谁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呢!是当个报复心切的暗杀者和高傲的丈夫,还是当个有头脑的商人,这个问题要在愤激的刹那间才能决定。一个有头脑的商人如果能在“贷方”记上相应的利润,他就会冷静地把伤风败俗的耻辱记到“借方”上。
夜不知不觉降临了。
昏暗的大街上灯火越来越多。雷韦廷先生自己担负着这一整条大街的路灯费。过路人的模糊黑影映在冻冰的窗户上。
突然,一个黑影在窗前停住,同时玻璃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
冰花由于敲击而颤动着,提玛尔觉得它们仿佛是一座魔林中会歌唱的树木,正在大声告诉他:“别去!”
他考虑着。窗户上又响起敲击声。“我就来!”他说,同时抓起手枪和匕首,悄悄出了这幢房子。
从这里到那所珍藏着辉煌财富的住宅只有几步路,那个美丽白皙的女人就住在其中。他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大街已经空荡荡的了。可是他觉得似乎有个黑影在他前面匆匆移动,在朦胧的夜色中时隐时现,终于拐过了街角。他紧紧地跟随着这个黑影。
他发现家里所有的门都虚掩着。有一个帮忙的人已把房门、楼梯间的门,甚至连壁橱的门都给他开开了。他毫无声息地走到了壁橱前。
他完全按照阿塔莉雅告诉他的那样,用秘密钥匙使壁橱移到一边。他进去以后,壁橱又自动退回了原位。提玛尔走进密室,在自己家里当起密探来。
是的,他竟然也变成了“密探”。还有什么丢人的事他没有干过呢?一切都无非因为“穷人是卑贱的,而富人却是异常尊贵的”!而眼下他提玛尔就更高贵到极点啦。所幸这里是一片漆黑。
他顺着墙壁向前摸索,最后来到一个有一线灯光射进来的地方。圣乔治像就在这里,灯光是从屋子里通过这个镶嵌画钻进来的。
他找到像的活门,推开以后,那块地方就只剩下一小片薄玻璃。他凑近玻璃向房间里窥视。
桌子上放着罩有乳白灯伞的台灯。蒂美娅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穿着一件白色绣花衣服。
通向过道的门开了,索菲雅太太走进来。她凑到蒂美娅耳畔说了些什么。
提玛尔甚至听清了耳语的内容,屋角的这个小孔仿佛是迪奥尼修斯 [1] 那只灵敏的耳朵,任何一点声音都能听见。
“让他现在就进来吗?”索菲雅太太问。
“我正等着他呢。”蒂美娅说。
接着索菲雅太太就离开了。蒂美娅却拉开写字台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盒子来。
她拿着这个盒子走到灯前。这时她正站在提玛尔的对面,他可以看清她那被灯光照亮的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蒂美娅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放的是什么呢?一把带柄的半截军刀!刚一看到军刀她便打了个寒噤。随后眉毛也皱得更紧了,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可是一会儿她脸上的激动便逐渐消敛;两道连在一起的黑色秀眉又使她看来好像额头上有一道黑色灵光的圣像一样了。
她那忧郁的面容上立刻洋溢着柔情。她捧起盒子,把军刀举得离嘴唇很近,致使提玛尔由于怕她会吻它而发起抖来。这把军刀也成了他的情敌。
蒂美娅久久地观看着这把军刀,她的眸子也随之越来越明亮。最后她竟十分勇敢地握住刀柄,从盒子里抽出这半截军刀,嗖嗖地在空中舞了两下……
她哪里知道近在咫尺就有人看着这种情景而痛苦得要命啊!
这时有人在敲门。
蒂美娅惊慌失措地把半截军刀放回盒子里,然后迟迟疑疑地说了声:“请进来。”
他——卡苏卡大尉走进来了。这真是个仪表堂堂、英俊魁梧的美男子。
蒂美娅没有上前迎接他。她仍然站在灯前。提玛尔观察着她。
天哪!他不得不看的是怎样一幅情景啊?大尉走进房来的时候,蒂美娅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是的,石膏像能够在旭日照射下发出霞光。圣像的面孔变活了,苍白透出了玫瑰红来。一见到此人,那张白脸便容光焕发……难道还需要其他的证据,还用得着听其他的言语吗?
提玛尔几乎要把面前的镶嵌画推翻,像那条正在反抗的毒龙把圣乔治推倒在地上那样,然后就扑到两个人身上去,不等蒂美娅说出她那模样已经泄露的话来……
然而不能这样做。也许你所看到的只是梦吧。再往下看一看。蒂美娅的面色又回复了平时的白皙。她冷静而庄重地摆了一下手,请大尉坐下。她坐在离他很远的沙发上,目光严肃,使人起敬。
大尉一手拿着他的镶金线的军帽,一手按着他那带金穗的军刀,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好像是在自己的将军面前似的。他们一声不响地彼此望了好半晌,双方都需要竭力克制自己的惴惴不安的心情。
蒂美娅首先开了口。
“先生,您给我送来一封神秘的信,还带着一份莫名其妙的礼物,一把半截军刀。”
说到这里,蒂美娅便掀开盒盖,把信拿出来。
“您信上说:‘夫人,我今天和一个人决斗,只是由于我的军刀断了,才没有杀死他。这场决斗是由一些谜一般的情况引起的,这些情况关系到您,或者说实际上关系到您的丈夫。请允许我与您会晤几分钟,把您必须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您。’信里在‘您的丈夫’这几个字下面还画了两道线。因此我给您机会让您说明您的意思。您请说吧!您的决斗和雷韦廷先生个人有什么关系?只要您谈到的是雷韦廷先生,无论谈多久我都听下去;但如果您一扯到别的话题上,我可要立刻失陪。”
大尉神情庄重地鞠了一躬。
“那么我就开始说了,夫人。近些天来,有个陌生人逗留在本城,他穿着一身海军制服,因此凡是军官出入的地方他都能去。他好像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和谈吐风雅的交际家。可他到底是何许人,我也说不清;因为我不惯于当包打听。夫人,这个人没有引起您的注意吗?您可能在剧院里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他穿着一身带红线和金袖章的绿色军服。”
“不错,我看见过此人。”
“您不记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吗?”
“我没留心他的面貌。”
“对,因为您从来不瞅陌生男人的脸。”
“往下说吧,先生。关于我没有什么可谈的。”
“这个人几个星期以来常常和我们交谈,好像很有几个钱似的,而且逢人便说,他之所以逗留在这儿,是要等候雷韦廷先生。他自称负有一项使命,是一件必须和您丈夫亲自交涉而又非常紧急的事情。这家伙逐渐使我们开始感到厌烦了。他每天都打听雷韦廷先生的消息,还做出一副非常神秘的样子。最后大家终于想到这个人一定是个冒险家。有一天晚上,我们打定主意不放过他,一定要弄清楚这个在我们圈子中活动的家伙究竟要干什么。我决定要问他个清清楚楚。他又谈起大家听腻了的那一套来,说什么有些事情要和雷韦廷先生解决。问他为什么不与雷韦廷先生的商业负责人接洽,他回答这是些非常棘手的事儿,只能跟本人解决。我听了这回答,决定不顾一切地对他采取行动。我对他说:‘告诉您吧,我不信这些话;我们在场的人全都有充分理由,怀疑您和雷韦廷先生会有什么棘手的私人问题。我们不知道您是何许人;但雷韦廷先生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他的财产、他的声名、他那聪明的头脑和社会地位都受到普遍尊重,这却是千真万确的。此外,他作为一家之长,生活上也是无可指摘的,而且还是个忠心耿耿的爱国者啊。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会和您这样一个人有什么神秘的瓜葛。’”
蒂美娅听到这里,慢慢站起来,走到大尉跟前把手伸给他,说:“我谢谢您。”
提玛尔这时又看到她那洁白的两颊上泛起了不常见的红晕。她从内心爱慕的这个人,维护了夹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成了她丈夫的另一个人的声誉——想到这里,她的脸不禁发起烧来。
大尉继续说下去。为了不老盯着蒂美娅的脸使她感到难为情,他在房间里找了一个注视的目标,就像人们听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入了迷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一样。少校所找的这个目标恰恰是圣乔治像上的那个龙头,而提玛尔的“侦察孔”恰恰又在龙头的眼睛上。因此这个偷听的人不能不感觉到大尉的话仿佛完全是直接对他说的。
不过他所待的地方漆黑,没有人能够看到里面。
大尉继续说:“那个人听到我这番话立刻变了脸色,就像一条卧着的狗被人无意中踩着了尾巴似的。‘什么?’他大嚷着,使在场的人全部听到了,‘这么说,您以为雷韦廷是个很有名望、值得敬佩的有头脑的富翁,而且是个幸福的家长和忠实的臣民啰?好吧,我要向您证明,雷韦廷这个人只要见到我,不出三天他就得丢下他的家和漂亮妻子,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国家,甚至逃出欧洲,永远不敢再让人听到他的消息。’”
蒂美娅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那把军刀的刀柄。
“我什么也没回答,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提玛尔赶紧把头挪离侦察孔,他觉得好像这记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似的。
“我立刻看出这个人对自己所说的话有些后悔了。他挨了耳光后本来想赶紧逃走。可是我挡着他的去路,不放开他。‘您是军人,’我说,‘身边佩带军刀。您知道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上面饭店里有一个大舞厅,我们去点上几支蜡烛,然后您从在场的人当中挑选两位决斗的证人,我自己另外找两位,来解决我们两个人的问题。’我们一分钟也不容许他拖延。决斗开始了。这家伙交起手来像个海盗似的,有好几次竟企图用左手夺取我的军刀,于是我火了,一刀砍在他的脑门儿上,他栽倒了。算他走运,我是用刀背打在他的脑袋上的,因此刀断了。我听我们的医生说,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本城,可见伤势大概不太厉害。”
蒂美娅又拿起那把半截军刀,仔细看了看刀刃,然后把刀放在桌子上,默默地把手伸给大尉。
卡苏卡两手轻轻地抓住她的手,把这只手捧到嘴上,几乎看不出地吻了一下。蒂美娅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我谢谢您。”大尉低低地说。
躲在暗处的提玛尔也许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可是大尉那含泪的眼睛同样表明了:“我谢谢您。”
随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蒂美娅回到沙发上坐下,用手托着头。
大尉又对她说起来。
“夫人,我请求和您见面,并不是要在这儿吹嘘我的英勇行为。它也许使您感到不愉快,而对我说来也无非是尽了朋友的义务。我到这儿来也不是想要求您友好地和我握握手,作为对我的一种酬谢。当然,您的握手对我是一种崇高的报酬!我用赠送半截军刀这种近乎荒唐的、少见的方式要求跟您谈谈,并不是为了这一点,而是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夫人!那个人说的话也许有几分是真的吧?”
蒂美娅听到这句话,像听到一声霹雳似的倏地站起来。提玛尔在夹壁墙中也感到了这一声霹雳,因为他一听这话整个神经都抽搐起来了。
“先生!您在想些什么?”蒂美娅激动地问道。
“这我已经说出来了,想请您给我一个答复,夫人。”大尉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这个人说的如果有一句谎话,那么他说的就句句都是谎话。可是如果他的话有一句可能是真实的,那么他的话就句句都可能是真实的。因此我到您这儿来是想诚恳地、直截了当地当面问您一句:所有这些诽谤中会不会也许有一句是真的呢?这个人所说的关于雷韦廷先生的话,我并没有全都说出来;他的话里还夹杂着一些侮辱一个男子汉的言辞。莫非他的话有几分可靠?提玛尔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可怕的改变,正在步这所倒霉房子的旧主人的后尘吗?夫人,假如有这种可能,那么任何顾虑也不能阻止我本着上帝的同情心请求您逃离这所正在倒塌的房子!我不能容许别人毁灭您,我不能无动于衷地眼看着别人把您拖进深渊。”
这番热情洋溢的话,也深深感动了蒂美娅的心。
提玛尔迫不及待地倾听着这场灵魂搏斗的结局。结果还是蒂美娅胜利了。她集聚了自己的精神力量,平静地回答说:
“您放心好了,先生,不管那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也不管他来自何方,我可以向您保证,他的话完全是胡诌,那些诽谤没有任何根据。我彻底了解雷韦廷先生的经济情况,因为我在他外出期间亲自掌管营业,对全部情况一清二楚。他的财产很稳固,即使他由于运气不佳,把现在压上的钱统统输掉了,那也动摇不了他这房子的一根柱子。我还可以完全心安理得地对您说,在雷韦廷先生的财产当中没有一文钱来路不明。他从来不曾夺取任何人的家财,从来不曾使任何人破过产。因此,他没有必要由于害怕谁的谴责而发抖,没有必要对上帝或人隐瞒自己任何财产的来源。雷韦廷先生是一个不必为自己的财富脸红的人……”
啊!躲在漆黑夹壁里的提玛尔脸上真感到火辣辣的!
大尉深深叹了一口气。
“您的话完全令我信服,夫人。我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个陌生人把提玛尔当作商人进行责难的每一句话都是诽谤。可是,他还吐露了另外一些话,使您的丈夫作为一位家长的行为受到了怀疑。请您允许我只问您一句:您幸福吗?”
蒂美娅怀着说不出的痛苦望着他,目光中含着回答:“你既然看穿了我,却干吗偏偏要问啊?”
大尉用大胆的语调继续说:“舒适、体面、财富,这些在您周围应有尽有。我以荣誉向您担保,关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问过谁,而是别人主动告诉我的。我当时回答说‘你胡扯!’并且教训了那个诽谤的人。可是,万一这一点是真的,也就是说您真的感到痛苦,不幸福,那么这种情况就要求作为一个男子汉的我鼓起勇气对您说:‘夫人,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他像您一样痛苦,一样不幸福。您抛弃这不幸的财富,结束两个人的痛苦吧。忍受这种痛苦的人即使到了彼岸,他们也要向上帝控诉造成这种痛苦的罪魁!您离婚吧!’”
蒂美娅把手按在胸上,像一个即将被处死的女殉道者似的,充满痛苦地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在这一刹那间,一切痛苦都涌上了她的心头。
提玛尔看到这种情形,绝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前额,把脸挪离了窥视孔。
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他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听。
后来,难以忍耐的好奇心又驱使他回到向黑暗中射进微光的那个地方,再次向房间里探视;这时候,他面前已不再是那个女殉道者了,蒂美娅的脸又恢复了镇静。
“先生!”她用温和的声调对大尉说,“我一直听完您的话,这表明我非常尊重您。请您让我保留对您的这种情感吧,永远不要再向我提起您今天问我的这个问题。我可以让全世界的人作证,谁也不能说出我曾经讲过一句抱怨的话,或者是流过一滴不满的眼泪。我抱怨谁呢?抱怨我的丈夫吗?他是世界上最善良、最高尚的人。在我还很年轻、跟他还不熟识的时候,他就搭救过我的性命。他为了抢救我,曾经三次冒着生命危险钻到深深的水里去。在我当初还是个不懂事的、任人玩弄的孩子的时候,他保护过我。他为了我,天天来拜访他的死对头,关心我,照顾我。当我变得一贫如洗、无家可归的时候,他又把他的财产送给了我,向当使女的我求婚,使我成了他家的女主人。而且,他向我求婚的时候十分诚恳,并不是戏弄我。”
蒂美娅说到这里,三步两步走到壁橱前,打开壁橱。
“先生,您看看这儿!”她对大尉说,同时把壁橱里挂着的一件绣花长裙在他面前展开,“您还认得这件衣服吗?这就是我绣的那件裙子。您曾经有好几个星期看到我坐在那里绣裙子。对我说来,它的每一针都含着一个破灭的幻想,一段悲哀的回忆。当初,他们使我相信这是我的新婚礼服。等我把它绣好以后,他们又对我说:‘拿过来吧,这是给另一个新娘子做的。’噢,先生,这一刀真是扎在了我的心坎上。我带着这种不治的精神创伤已经痛苦了许多年。当时那位高贵的、伟大的人不谄媚我,不诱惑我;而是等着,等到另一个人践踏我、抛弃我的时候,他却抬举我,拥抱我,并从此以后用超人的、天使般可敬的耐性,竭力要治愈我的致命伤,分担我的痛苦。现在要我跟这个人离婚吗?除了我再没有人爱他,对他说来我就是整个世界,是唯一把他拴在世上的人;唯有看到我,他那忧郁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人人都尊敬他;难道要我一个人说,我恨他不成?我的一切都是他赐给的;而我带给他的陪嫁,仅仅是一颗没有爱的、受了创伤的心。现在要我跟他离婚吗?”
大尉听到这番激昂悲愤的话,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脸。
圣乔治像后面藏着的那个人呢?他简直感到自己的处境跟大嘴里戳进了长矛的毒龙一样难受。可是这还不够,长矛又带着倒钩从他的嘴里拔了出来。
“先生,”蒂美娅继续说,纯洁的脸上显出具有女性尊严的那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即使事实与世人对提玛尔的看法完全相反,即使他破了产,沦为乞丐,我也不会抛弃他。而且正因为如此才更不会这样做。就是有什么丑事玷污了他的姓氏,我照旧要姓这个姓。我要分担他的耻辱,正如我分享了他的荣誉一样。即使全世界都看不起他,我也有义务永远尊重他。即使他变得无家可归,我也要和他相依为命。如果他当了强盗,我就跟他住到森林里去;万一他死了,我就跟他一同离开人间……”
(那是什么——是那儿画上的毒龙在掉泪了吗?)
蒂美娅往下说道:“是的,先生,即便任何女人都受了最严重和最痛苦的损害,那时我也会说:‘是我破坏了他的幸福,愿上帝赐福那个使他得到幸福的女人。’我决不同他离婚。就是他自己想要脱离我,我也不会离开他。我永远不会和他离婚,因为我知道应当怎样遵守自己的誓言,知道我对我的灵魂负有什么责任。”
大尉哽咽起来。蒂美娅为了恢复镇静,缄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压低了嗓子温和地说:
“现在您永远离开我吧。几年前您扎在我心上的那一刀,已经被这次决斗所砍的这一刀抵消了。因此我保留这半截刀作为纪念。什么时候我一看到这把刀,就会想到您是个高尚的人,从而也使我得到安宁。您从前来跟我交谈,接近过我,后来您又有好几年避开我,这些都一笔勾销了。”
圣乔治像后面发出一个人匆匆离开的脚步声。
提玛尔从密室经过壁橱门冲进过道里,这时一个黑魆魆的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是黑暗中的影子呢,还是妖怪或者歹徒?
“您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这是阿塔莉雅。
提玛尔把这个黑魆魆的人影推到一边,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墙上,冲她的耳朵低声说:
“你这个该死的!让这所房子和盖这所房子的人的骨灰都见鬼去吧!”
他说完,像一个疯子似的冲下楼去了。
蒂美娅的房门开了,从房里射出灯光来。灯光中显现了正在告别的大尉的身影。蒂美娅按了按铃,索菲雅太太嚷嚷着走来。她是在咒骂谁把楼梯间的灯关了。随后,她端着蜡烛把大尉送到楼下。阿塔莉雅退到秘密的壁龛门后。直到一个人也没有了,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漆黑,她还久久地在那儿叨咕着,然而听不出声音,只见嘴唇在嚅动,还有就是牙齿咬得紧紧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并且挥了挥攥得紧紧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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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迪奥尼修斯(前403—前367),西西里岛上叙拉古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