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走吗?可是溜到哪儿去呢?这是眼前的问题。
城里的钟正打十点。在横跨多瑙河支流的桥头上,拦路木已经放下来了。这座桥通到一个小岛,从那个岛可以从冰上越过多瑙河的主河道。在这般时候,要想不引起桥上所有税吏和岸上一些哨兵的注意而到达那里是不可能的。城防司令官曾经严格命令下属,从晚上八点到早上七点,即使罗马教皇陛下来了也不准从冰上通过。
然而,只要雷韦廷先生从钱夹里掏出几张带红字的钞票,就可以办到连教皇的谕旨也办不到的事情,这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不过这样一来,第二天准会闹得满城风雨,说金人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匆匆越过危险的冰层离城逃走了。这对于引起决斗的那些闲话,将是非常有力的证据。那时人人都会说:“他已经逃到美洲去了。”蒂美娅也会听到这种谣传。
蒂美娅!啊,想要避开这个名字多么难啊!随时随地都有什么使他想起这个名字。
他只好返回莱岑大街的住宅,在那里等到黎明。这将是何等苦恼的一夜啊。
他像个贼似的小心翼翼地打开通往自己房间的门;住在这幢房子里的人早已睡了。虽然在黑暗中更容易被幽灵攫住,但是他进房以后并没有点灯,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那张石膏脸泛起了多美的红晕啊!可见冰层下面原是有着生命的,只是没有照射它的阳光罢了。他们的婚姻对蒂美娅来说是漫长的冬天,是无休无止的北极严冬。
他无法逃出这个不幸的冰雪之国。妻子是忠贞的。连情敌也是个忠实的朋友,他的军刀就是由于有人诽谤他所爱慕的女人的丈夫而砍断在这个诽谤者的头上。提玛尔在他面前不能不自惭形秽。他甚至自卑到这种地步,竟把这个他所一度憎恨的情敌,这个他所轻视的倒霉穷光蛋和在供应军队给养上卑鄙地揩油的家伙,视为比自己高尚的伟人。这个人并没有自我抬高,却已驾凌于他之上!
蒂美娅爱着这个人,他们两个都没有幸福。
造成这两人不幸的唯一原因,就是提玛尔乃是个金人。一个金人,即使不爱他的人也要竭力推崇他,没有人想欺骗、偷窃和侮辱他,也没有人想损坏他的荣誉。
不仅如此,甚至当有人想揭去他的假面具时,人们还像维护一件圣徒遗物似的维护他的荣誉!
他的妻子是那么热情地称赞他!
“他把我从一个使女抬举为家里的女主人!”
这不是事实!她是主人,而我才是用人。我利用她的财富充做主人,并且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除了我他再也没有什么人。唯有看到我,他那忧郁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
这也不是事实!我在世界上的一个秘密角落找到了爱情和幸福,我在那里做欺骗她的勾当,我在那里违背自己的誓言,玩弄她的忠贞。
“要我抛弃人人都尊重的人?”
但是,为什么人人尊重我呢?那是因为大家不了解我!
假如这个女人了解我,发现了我内心包藏着什么,那时她还会说“我要分担他的耻辱,正如我分享了他的荣誉一样”吗?
蒂美娅仍然会这样说的,而且她永远不会同他离婚。
“既然你造成了我的不幸,那就跟我一同痛苦吧!”她会以这种天使的残忍说。
万一有人对她揭发了无人岛和诺埃米的事情呢?那她会回答说:“是我破坏了他的幸福,愿上帝赐福那个使他得到幸福的女人。”
蒂美娅方面就是这样!
那么诺埃米呢?
诺埃米因为蒂美娅的这种宽宏大量而不能离开荒凉的无人岛。那时她将在岛上干什么呢?这会儿她大概正抱着幼小的孩子独自站在寂静的冬天的河滩上吧?她现在在想什么呢?干什么呢?没有一个可以对她说句安慰话的人;她在荒凉孤独的环境中想到歹徒、天灾和野兽会怎样发抖啊!她思念远方的爱人,极力想象他现在大概逗留在什么地方,这时她的心会多么沉重啊!
唉,要是她知道一切就好了!但愿这两个女人都知道,造成她们这样痛苦的人是怎样满身罪恶!但愿有人把这些情形告诉她们!
那个陌生人呢?
那个已经提到过这些,因而被大尉打了个耳光并砍伤了脑袋的人到底是谁呢?一个从外地来的海军军官?这个对头可能是谁呢?既然那个人受伤后已经离开了本城,这些也就无法查究了。
内心的声音悄悄对他说:还是避开这个人好。逃走吧!是的,逃走是他一向的欲望。对他说来,老待在一个地方是最厌烦不过的了。自从离开无人岛以来,他待在哪儿都惶惶不安。就是在旅途中休息、喂马和在饭馆里吃饭的时候,他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急躁心情,总要独自先顺着公路徒步走上一段。有一种东西使他在哪儿也待不住。
他在考虑,是不是有可能把诺埃米和小多迪接来,然后登上一条海船远走高飞,带着他们到一个陌生的大陆去!
可是蒂美娅呢!他在这个名字上又“搁浅”了。在大洋中,有一股暖流从赤道流向北极,而同时,又有无数浮冰从北极漂向赤道——提玛尔感觉到,他企图把这样个大洋搂在怀里完全是发了疯。
睡神仍不光临。他的怀表报了十二点,到天亮还有漫长的七个小时!他还得胡思乱想这么久!
最后,他还是决定点上一支蜡烛。有一种比鸦片和毛地黄膏更有效地治心情激动的镇静剂,那就是平凡的工作。谁有许多工作要做,谁的心就无暇感到痛苦。
提玛尔拿起被一个龙形铜镇纸压在桌上的信件。他的总代理人通常就把信件堆放在这里。他根据信件来了解情况,或者亲自作出决定。其中有些信件曾经寄到博约、雷韦廷、维也纳和的里雅斯特去,在各处都没有找到主人,最后都退回到他的主要住所科马罗姆来了。这就证明提玛尔半年以来不曾到过上述那些地方。
假如他委托的不是一些绝对正派的人,那么他们随时随地都能用可耻的办法盗窃和欺骗他。
有的信上蒂美娅注明她对这件事情已经发出了指示。又是蒂美娅!
提玛尔把这些信件仔细看了一遍,所有的信都带来有利的消息。他突然想起了从来不会失败、最后由于总是走运而开始发抖的波利克腊特斯 [1] 。
他的财富不断增加,积累的金钱开始摆着而不需要再生利。慈善事业的捐款簿也消耗不尽他所获得的意外高额利润。他无论着手什么,都是无往而不利。只要他出头干什么事,黄金就会滚滚而来。只要盖上他的公司的印章,一张白纸马上就有了价值。
然而如此大走鸿运的基础是什么呢?这是一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谁见过阿利·邱尔巴德希的珍宝摊开在昏黑的船舱里呢?只有他自己;除他以外还有一个好朋友,就是月亮。月亮看到的还不止这些!
如此说来,维持世界秩序的关键就在于犯下罪过而永远不被揭露啰?然后由此产生的一切,必然是光荣、伟大和道德。
这是不可能的!
提玛尔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十分敏感。他感到一种来源不正的过分的幸福,最后必然会化为泡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他的财富损失掉一半,他看了会感到高兴。是的,只要他能换来这样一个信念:即不再亏负命运什么,他宁愿牺牲他的全部财产。而他那巨大的财富,他的权势,他的崇高声誉和他那表面上的家庭幸福,都无非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残忍的嘲讽。他觉得,这就是他所受到的惩罚。他被命运赐给他的这些东西压倒了。他躺在这些东西下面,就像被埋在坟墓里一样,使他不能爬起来享受他唯一值得追求的生活;这个生活的中心,就是诺埃米和小多迪。在多迪——头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孩子——夭折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孩子对他是多么宝贵;如今在第二个小多迪身上,他对这一点感觉得更明显了。可是,他还不能把小多迪和诺埃米接到自己家中。他被埋在金山底下,无法逃脱出来。现在他在清醒中,还感觉到他在岛上害伤寒病时所看到的情景:他活活躺在一个装满金子的坟墓里,头前立着块大理石石碑,上面记载着他那些宏伟的事业。但是在石碑顶上,却岿然耸立着一座石膏像,那是蒂美娅的像。一个女乞丐领着一个孩子走来,要摘坟旁的麝香草花,这是诺埃米。被活埋在坟墓中的人异常痛苦地竭力想要喊叫,可是怎么也喊不出这几句话来:“诺埃米,伸出手来!把我从这个金坟墓里拉出去吧!”
提玛尔继续看那些信件,其中有一封是他的巴西代理人寄来的。他的得意计划,也就是关于匈牙利面粉工业的计划,已经辉煌地实现了。这件事又提高了他的声誉,增加了他的财富。
这时他才又想起,邮差曾在楼梯上递给他一封海外寄来的信,当时他因为正在考虑别的事,就把这封信塞到口袋里了。现在他掏出这封信来;这是刚刚在信中报告了好消息的同一个商业代理人寄来的。
信的内容如下:
我的先生!
在我前一封信寄出之后,我们的企业遭到一次非常沉重的打击。受过您大恩的托多尔·克里茨提安卑鄙地欺骗和坑害了我们。这件事责任并不在我们,因为这个人几年来表现得那么忠实、聪明和勤恳,因此我们不能不给予他极大的信任。再说,他的薪水连同分红,不仅足够维持他的生活,而且还能有些积蓄。他自己的钱就存在我们这里生息哩。现在,证明这个人乃是世界上空前未有的大骗子。他一面在我们这里假装存着不多的几个钱,一面用狠毒的办法窃取我们公司的财产。他侵吞汇款,造假账,并且用公司的名义(因为他是您的代理人)伪造巨额支票。到目前为止,他所造成的损失已经证实的总计有一千万赖斯 [2] 。
提玛尔把信扔下。一千万赖斯!这就是十万盾银币,这等于波利克腊特斯扔进海里的那个戒指。
接着他又继续往下念这封信。
可是比这个损失更大的是他所搞的欺骗勾当。几年来,他把所有经您手发来的面粉全都掺上了大量路易斯安那 [3] 的较轻的面粉,以便增加收入。他通过这种美国佬式的诡计,把匈牙利面粉工业今后若干年的信誉也破坏了,以致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恢复我们的信誉。
“这可以说是第一个打击!”提玛尔暗想。这是对一个大商人最沉重的打击,而且恰恰击在他最引以为自豪的地方,击在他赖以自鸣得意并获得王室顾问头衔的事情上。
蒂美娅盖起的华丽大厦倒塌了。
又是蒂美娅!
提玛尔匆匆地继续看下去。
这个年轻人由于结识了一些放荡的女人,所以才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这种风流病在巴西非常流行;对于来到此地的外国人,这是最危险的病。我们马上逮捕了他,但是没从他身上找出一点赃款;他把钱一部分输在赌场上,一部分挥霍在女人身上了。这个坏蛋很可能还藏起了一部分,企图等到恢复自由以后再花。不过他得等待很久,因为法院已判处他在船上服苦役十五年。
提玛尔没能把这封信看完,便扔在桌子上了。他站起身来,开始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十五年的苦役!被锁在船上,十五年里除了天和水以外什么也看不到!必须在烈日下度过绝望的、没有慰藉的漫长的十五年,诅咒波涛滚滚、无边无际的大海,痛骂残忍的人类。等到恢复自由以后,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这一切为什么一定会发生呢?就是为了使提玛尔·米哈利·雷韦廷先生得以安然在无人岛上享受他那些不应有的快乐吗!就是为了不致有人把诺埃米的情形泄露给蒂美娅,把蒂美娅的情形告诉诺埃米吗!
他打发托多尔·克里茨提安上巴西去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吗?说实在的,他确实想过!他甚至预料到,这个机会将要使托多尔犯罪。他没有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在跟情敌决斗时一枪打死对方那样,立刻打死托多尔·克里茨提安。他不但没有这样做,反而对托多尔·克里茨提安装作父亲般的仁慈,把他打发到三千英里之外去了。现在他会看到对方在漫长的十五年中慢慢死去。虽然相隔万水千山,他仍然像是看到了他!
夜间房里没有生火,很冷,窗上结了一层冰花;可提玛尔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仍然不断擦着脑门上的汗水。
原来他伸手帮助谁,谁就要倒霉。
他的手是该诅咒的。
从前他曾自鸣得意地欺骗自己,认为凡是受他帮助的人都会变得幸福,甚至罪人也会改邪归正。现在结果适得其反,凡是他的手触及的东西,都会遭到灾祸与不幸。
他所爱的那个女人,由于他而失去了幸福;他是用手腕把她从好朋友手中夺过来的,这个好朋友正在分担她的痛苦。他骗取了另一个女人的爱情,而他在这广大的世界上又没有地方可以安顿她,她也同样的不幸和痛苦。至于那个人,今后他要听自己的哗啦哗啦的镣铐声听十五年之久!
噢,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夜啊!
难道天永远不会亮了吗?
在这间屋子里,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监狱和坟墓里一样。
不料那封可悲的信还有附言!提玛尔回到桌旁,把它一直看完。附言末尾注明的日期比原信迟一天,内容是:
我刚刚收到太子港的一封来信,信上通知说,克里茨提安服劳役的那条军舰昨天晚上跑了三个犯人,并且带走了一只舢板。官厅正在追捕逃犯。我担心咱们那个人也在内。
提玛尔看完这个消息,突然产生一种无名的恐惧。刚才他还直出汗,现在却开始剧烈地颤抖,害起寒病来啦。
他胆战心惊地向四周张望。他怕的是什么呢?
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害怕得像个孩子听人讲了强盗故事似的。他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他从皮上衣的口袋里把两支手枪掏出来,看看是否都装上了子弹。他又摸了摸身上的匕首,证实可以随时拔出鞘来。
离开这儿!
眼下还是深夜,外面的更夫才打了一点。可是要在这里等到天明,不是提玛尔所能忍耐得了的。
也有办法不经过桥上到达对岸,因为多瑙河在附近那个岛的上游已经封冻了。只要他对于漆黑的夜晚和巨大的冰桥不像对这里摇曳的烛光和这封信那样恐惧就行。
他把信举在烛火上烧掉,再把蜡烛吹灭,然后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房间。
他刚要锁门,忽然又想到还没烧完的信可能引燃什么东西,于是又回到屋里。昏暗中,他看到在行将化为灰烬的信纸上,火焰像蛇似的扭来扭去,而他脑子里的可怕念头也在同样蠕动。他直等到火星全都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以后,才摸索着走了出来。他怀着无名的恐惧穿过前厅和过道,尽管迎面并没有人走来,后面也没有人盯着他,他却举起左手保护着头,右手攥紧拔出了鞘的匕首。
走上大街以后,他才感到松了口气。这时他那男子汉的气概总算又恢复了。
夜里刚下过一场雪,他沿着莱岑大街匆匆向多瑙河岸的磨坊码头走去,脚下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
* * *
[1] 波利克腊特斯,公元前六世纪塞莫斯(爱琴海中南斯波拉迪群岛的一个岛屿,现属希腊)的暴君。
[2] 赖斯,当时通用于西班牙、葡萄牙、巴西和墨西哥等地的小银币名。
[3] 路易斯安那,美国南部的一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