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马罗姆往上直到普雷斯堡 [1] ,多瑙河整个河面都封冻了,随便从什么地方都可以过到对岸去。由科马罗姆去诺依齐尼,要想不从桥上走,提玛尔就得翻过那个岛。夏季人们在岛上淘金,使那里出现了一些沙丘,因此一到冬季照例冻结成坚硬的冰块堆积起来,使人很难通过这些障碍。

提玛尔仔细地考虑怎样走好。他准备一看到敏斯特山和他在山顶上的别墅,就一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但是大雾使他这个计划落了空。提玛尔原来指望有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没想到走到多瑙河岸边,却起了雾。起初雾只是薄薄的,还可以看清前面;可等他到了冰上寻找道路的时候,就已是大雾弥漫,三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如果提玛尔还保持着正常的理智,那他就会立刻掉转身来,想办法找路回去。可是他一心想的只是怎样到达对岸。

漆黑的夜里本来就很难行走,加上多瑙河在岛的附近又最宽,因此从这里踏冰过河是再危险不过的了。堆积起来的大冰块构成一长列不规则的障碍,有的地方曲曲折折如同山脉,许多一人来高的大冰块突兀地矗立其间。

提玛尔在绕过这些障碍物时,突然发觉自己在雾中陷入了迷津。他已经上路一个多钟头,他的怀表指着两点三刻,按说早就该到对岸了。毫无疑问,他走错了方向。

他侧耳细听,漆黑的夜里万籁俱寂。他肯定没有接近对岸的村子,而是离村子越来越远了。

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

他也发觉自己不是在横过多瑙河,而是在沿着河床走,因此决定转九十度再朝前走去。因为多瑙河在哪里也不超过两千步宽,他这样总可以在什么地方到达对岸。不过在黑暗中他不知道是不是保持着固定的方向。每遇到一座冰山就不得不绕过去,这使人再怎么估量也难免离开直线走弯路,结果又回到老地方,重新陷入离奇的冰封迷宫。

五点过了,提玛尔已经不住脚地在多瑙河上来回乱转了四个钟头,感到筋疲力尽了。他不仅一夜没有睡觉,整天还什么东西也没有吃,而且又有许多忧心的事折磨着他,伤害他的神经。

他站住脚,想听一听动静,因为人们通常总在这个时候鸣钟做早弥撒,一定会从城里或者村子里传来钟声。

异教徒急于听到召唤正教徒的钟声,避开上帝逃跑的人竟然渴望听到教堂的声音,这真是命运的一种奇妙的讽刺!

他焦急盼望的声音终于传进他的耳朵;这是从他背后远处传来的科马罗姆的钟声。根据钟声判断,最好是向右前方斜着走,这样想必正对着诺依齐尼的河岸。

但是这一回钟声戏弄了他,把他更远地送向多瑙河上游去。他迷失在一片由互相重叠的、或倾斜或垂直地耸立着的冰板构成的冰原里。他必须在这些冰板中寻路,他跌跌撞撞地摸索着,不断地滑倒,有时只得爬着走,可是无论如何仍到不了河岸。

他不敢呼喊。他所能听到的,只是从他头顶上掠过却又看不见的乌鸦的啼声。

他最后只有希望等到天亮以后根据太阳来辨认东方。他是船员,能够根据多瑙河的水流判定方向。

假如他在什么地方发现冰上有个窟窿就好了,那他就不难决定该怎样走。可是冰层处处都很厚,只有用斧子才能凿穿。

天慢慢亮起来,但是雾很浓,看不见太阳。

他不得不继续往前走,要知道在冰上休息是危险的。已经九点钟了,他还没有找到河岸。

这当儿雾小了一些,日轮像一个暗淡无光的白脸庞出现在天空,仿佛仅仅是太阳的影子。天空似乎布满了无数亮晶晶的冰针,好像火花似的闪烁着,耀眼欲花。

这时他终于能够判定方向了。

然而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不再能表示出东方。不过总算可以看到些别的东西了。

提玛尔透过半透明的雾幕向四外张望,觉得右前方的远处好像有个屋顶的轮廓在雾中发出微光。

有房子的地方就有陆地。于是他朝那里走去。

天空只明亮了几分钟,接着浓雾重又笼罩在冰上,提玛尔又什么也无法辨认了。可他现在很注意别再失去已经找到的方向,笔直地顺着这个方向走去,而这回他算是估计正确了。那个屋顶不久就影影绰绰出现在他面前的浓雾中,离他不到三十步。他终于找到了那所房子。

等他走到离房子只剩十步远的时候,他才看清这是座磨坊。

冰流不知在哪里把这座磨坊从“冬季收容所”里夺出来,连同锁在上面的铁链子都一下子冲到这里来了。锋利的冰凌划破了板壁,好像木匠锯断的一般。有几个轮子已经断裂;磨盘嵌在冰块中间,周围的冰块像一道胸墙那么高。

提玛尔惊愕地站在磨坊前面,仿佛见了幽灵似的,感到一阵昏眩。

他突然想起被彼利格拉塔岛的旋涡吞没了的那座磨坊。

这座磨坊不就是那座磨坊的鬼魂吗?它出现在他面前,莫非要在他最后快逃出去时恐吓他,甚至把他监禁起来吗?

一所将要毁灭的房子,一座被冰包围着的破磨坊!这是监禁他的地方?还是收容他的地方?

一种痛苦的感觉驱使提玛尔走近那座磨坊。磨坊门上的锁已经开了,大概是被冰流震开的吧。他走进了敞开着的磨坊门。里面的磨架还完整无损,仿佛在等待一个浑身白粉的磨坊徒工的鬼魂出现,把小麦倒进磨桶里去。

磨坊顶、大梁和各个小檐板上落满了乌鸦。这时有只乌鸦被来人惊起,另一只却很快落到它的位置上。其余的乌鸦根本没有理会他。

提玛尔累极了。他一刻没停地在冰上走了八个钟头,那些障碍更增加了他的疲劳。他肚子里空空的,脑子里紊乱如麻,四肢都冻僵了。

他疲倦地坐在磨坊里的一根梁木上,立刻合上了眼睛。

瞌睡虫刚一落到他的眼皮上,他就看到自己站在“圣芭尔芭拉”号的船头,手里拿着带钩竿,身旁是那个白脸庞的姑娘。“离开这儿,快走!”他对她大声说,因为船落入了一股激流里,浪头像山峰一样迎面压过来。“进舱里去!”可是姑娘一动不动。于是船连同所有的一切都沉没了。

提玛尔跌倒在地上,醒了过来。

这时他才开始明白他的处境多么危险;只要一睡着,他就非冻死不可。

不用说,冻死是最舒服的自杀办法;可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责任,他的末日还没有到。如果人们在第二天发现提玛尔·米哈利·雷韦廷先生冻死在磨坊里了,他们会怎么议论呢?

他怎么会钻到磨坊里去的?这是一个多大的谜啊!

不,他不愿意用这种愚蠢的方法自杀!

他从磨坊里走出来。

雾仍然很浓,什么也分辨不出。一整天也没有放晴,白天始终像黑夜一样。浓密的乌云大概把哀告上天的声音也给湮没了。

他离开了所有的人,深陷在浓雾中。

难道这里就没有可以拯救他的任何活物吗!

有,有!磨坊被冰冲走的时候,里面原来有一些老鼠。这些老鼠等到多瑙河封冻以后,就溜出磨坊,找路跑回岸上去了,在一层薄雪上留下了长长的一串小爪印。

提玛尔发现了这些爪印。于是,一种最小的哺乳动物指引这个有头脑、有权势的人到达了岸上。

他在诺依齐尼以北半小时路程的地方又登上了陆地。

他从那里找到了公路,并且在附近找到了他留下车子的那家饭店。

周围浓雾弥漫,没有人看到他从哪儿来。

他在饭店里吃了一盘马车夫们吃的牛骨冻,喝了一大杯酒,然后吩咐套车。后来他躺在车子里,一直睡到天黑。他始终梦见自己是在冰上。当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时,他被惊醒了,就以为是冰裂开了,自己滚进了无底的深渊。

他从诺依齐尼动身时已经很迟,因此第二天晚上才到达他在巴拉顿湖畔菲尔德的别墅。大雾一直伴随他到这里,以致他连湖都看不见。

他连夜派人把他的渔夫叫来,据他们说,他们正准备在第二天早晨进行第一次冰下捕鱼。他吩咐侍候他的那个果农准备好足够数量的葡萄酒和葡萄渣酿的烧酒。

老渔夫头加拉姆博斯预言,这次捕鱼一定丰收。提玛尔问他根据什么征兆可以作这种有利的预言。

老渔夫头回答说,头一个吉兆是巴拉顿湖封冻早,所以会有大批的鱼群在产卵期以前集聚到湖湾里来。另一个更大的吉兆是雷韦廷先生亲自到这里来了,须知幸运总是跟着他的。

“幸运总是跟着我……”提玛尔自言自语地重复说,长叹了一口气。

“我敢打赌,”老加拉姆博斯说,“明天我们连梭鲈王都会捕到的。”

“什么梭鲈王?”

“是一条老梭鲈,巴拉顿湖湖边上每个打鱼的都知道它。它曾经落到好些人的网里,可是谁也没法把它拉出水来。鱼一发觉自己碰到了网,马上就用尾巴在湖底的沙子里刨个坑钻进去,于是就漏了网。这是个狡猾的坏蛋。我们已经悬赏收买它的脑袋,它所吃掉的鱼有三个渔夫打的合起来那么多。这家伙大极了,它游在湖面上的时候,人们会当它是一条大鲟鱼。我们明天就会捕到这条鱼王的。”

提玛尔也这样认为。接着他就把来人打发走,自己也躺下睡了。

这时他才感到疲倦得多么厉害,马上就酣睡起来,连梦都没有做。一觉醒来,他觉得体力完全恢复了,连精神上的愁闷也仿佛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觉得从前天到今天已经过了数不清的日子。

天还没亮,使他感到意外的却是月光已透过窗上的冰花照到了房里。原来天气已经放晴了。

他赶紧爬起来,照例用冰冷的水擦洗全身,然后穿好衣服,急急跑到外面去观赏湖景。

刚刚封冻的巴拉顿湖呈现一片迷人的景色。

这个大湖封冻的情形,通常跟河面上堆集着一块块冰块的河流不同。它是在不知不觉间冻上的,仿佛一块巨大的结晶体,一夜工夫整个湖面就成了一面平滑光亮的大镜子。月光下,它宛如一面银镜。冰上没有一丝裂缝,简直像是一整块冰似的。

只是在两岸邻近各村庄的小车来往交叉经过湖面上以后,才立刻在冰上出现一道道车辙,看上去就像划在大玻璃板上的几何线条一般。

提哈尼半岛耸立在湖心,半岛顶端是本笃会修道院的双钟楼教堂。教堂连同两个钟楼异常清晰地倒映在冰上,看上去跟真的没有两样。

面对这幅美景,提玛尔大可以消磨时间和静静幻想。可是这时,一些打鱼的向他走来,把他从幻想中惊醒。他们带着渔网、木棒和工具,准备开冰屋,说是必须一出太阳就开始捕鱼。

他们聚到一起以后,就站成一个圆圈。

老加拉姆博斯领头唱起圣诗来:“主啊,谁将住在你的小屋里?”其余的人都随着他唱。

提玛尔远远地离开他们,因为他不能向上帝有所恳求。他为什么要对无所不知、不是用歌唱所能欺骗的上帝唱歌呢?

歌声传到两里以外,两岸发出赞美诗的回声。

提玛尔在冰上不停地往前走。

这时东方开始发白,月亮消失了光辉,整个天空逐渐变成玫瑰色。于是巨大的冰镜也开始奇妙地变换着色彩,仿佛截然分成了两半,一半发出紫色和赤铜色的光辉,而另一半,也就是与玫瑰色天空接连在一起的东方的一半仍然是碧蓝的。

天越亮,景象也越加优美。一轮火红的太阳升起在紫褐色的雾霭中,向周围喷发出光焰,照射在下面闪光的冰原上。于是天空中的深红色和金黄色,都在明澈如镜的湖面上再现了出来。无论是大海还是波涛汹涌的河上,都不会出现这样一种迷人的景色。在这里,宛如有两个太阳同时升起在两个天空中。

太阳一钻出褐色的雾幕,就突然光芒四射。

老渔人加拉姆博斯从远处向提玛尔喊道:

“现在马上会听到一种响声,别害怕啊。”

“害怕?”提玛尔自言自语说,同时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世界上有什么能使他害怕的呢?不一会儿他就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响声了。

太阳刚刚照射在封冻的巴拉顿湖上,冰里先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响,仿佛一张神奇的竖琴上成千上万根金属琴弦一下子都拨响起来,使人联想到发声的梅姆农 [2] 雕像。接着这个神秘的声响突然增高了,似乎水下的仙女们一齐用手指拨弄着竖琴。接着就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最后竟震耳欲聋,就跟打炮一样。像镜子一般透明的冰面上,每噼啪一下,便轰隆一声裂开一道闪闪发光的大口子。末了整块大冰板都向四面八方纵横交错地裂了缝,好像由无数细小的正方形、五角形和各式各样三棱形拼成的一幅巨大镶嵌画。

初次听到这声音的人,一定会心惊肉跳。

仿佛整个冰板在说话,在鸣响。滚滚雷声和拨琴声同时传入耳鼓。无数爆炸的声音汇合成轰隆隆的雷鸣,几英里路以外都清晰可闻。

打鱼的人在发出雷声的冰层上从容地张开网;而远处,可以看到带围栏的货车套着四头牛不慌不忙地走在冰上。冰的崩裂声整天不断,直到日落;这里的人和牲口都已经听惯不惊。

提玛尔过去没有见过这种景象,深深受了感动。他一向就对大自然的威力有预感,一向喜爱这种威力。他多情善感,认为一切活动的东西都有意识。风、雷雨、闪电,甚至地球、月亮和星星在他想来也是有意识的。要是能有人懂得现在他脚下的冰板在说什么就好了!

这当儿,突然发出非常可怕的一声轰响,仿佛百门大炮齐发,或是地下火山爆发了似的,整个儿冰板都在震颤和摇动。这轰隆一声宣告一桩惊人的工作已经完成,从菲尔德的湖岸斜着直到提哈尼半岛长达三千步的冰板突然裂成了两半,中间张开一道一 来宽的裂缝。

“裂开啦,裂开啦!”渔夫们纷纷喊道,同时放下网,向裂口跑去。

提玛尔站立的地方离冰缝不到两 远,他亲眼看到口子是怎样裂开的。巨大的力量使冰层分成了两半,惊得他两膝发抖。他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仿佛被强大的自然力量吓呆了。渔夫们向他跑来,才把他从沉寂的梦幻里惊醒。

他们向他解释说,老百姓管这样裂开的冰缝叫作“里阿纳斯”,外地人是不懂这个词的。还告诉他,这种冰缝对于从湖上经过的人非常危险,因为冰缝中间的水不断动荡,不再封冻,而且从远处又发觉不了。所以好心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所有经过冰缝的路口上都打上桩,插上草捆,及时警告来往行人。

老渔人对提玛尔说:“要是裂开的冰层忽然被风刮得又合拢起来,那就更危险。合拢的时候也是这样发出轰响。可是风力往往很大,能把裂开的冰层吹得斜搭在一起,这样翘起来的冰层下面就成了空洞。谁要是没看见这个地方,坐着车子从上面经过,车子底下离开水面的悬空的冰就会塌下去,他那可怜的灵魂就要去见上帝啦。”

人们开始捕鱼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巴拉顿湖上的冰下捕鱼是一桩非常奇妙的工作。

那时鱼往往大批聚集在小港湾里,人们先在港湾里相隔五十 凿两个十二尺见方的冰窟窿,然后再凿两个二十四英寸见方的小窟窿,跟两个大窟窿构成一个四边形,使两个大窟窿成为两个对角的顶。

从这四个窟窿里凿出来的冰块要竖立在窟窿前面,这样,凡是从冰上走过的人看到它就不至于掉进冰窟窿里。等到太阳照射在这些分布在大冰面上竖立着的冰块上时,它们就仿佛上千颗大钻石似的闪闪发光,映照得很远很远。

渔夫们带着又长又结实的渔网,向那个朝着湖心方向的大窟窿走去,展开渔网,把两端系在两根各有两 半长的竿子上。

一个打鱼的小伙子把一根竿子放入水里,连同系在上面的网一起向前推,另一个小伙子在小窟窿旁边等着,他一接到网竿的头,又把它送到第三个窟窿跟前,那里又站着另一个小伙子。在四边形的另外一边,网和网竿也按照同样方法往前推。两根网竿连同渔网的两端,就这样在靠岸边的那个大窟窿附近合拢。

网的下边坠着铅锤,沉到湖底,而浮在上面的部分则贴着冰板,这样就使所有落入这个方阵里的鱼一条也跑不掉。

通常这时候捕到的鱼都非常多。梭鲈、鲈鱼和其他鱼总爱从深处的泥窝浮到水面上来,在窟窿附近呼吸空气。这时候可以说是鱼儿合家团聚的机会,是这些冷血动物谈情说爱的绝妙时期。冰构成的坚硬穹窿把它们跟陆地隔开了,但是仍不能使它们逃出陆上居民即人类的手掌。

冰现在成了鱼类的灾难。

等到鱼最后发觉网在收拢的时候,已经没有出路了。它们无法跳出网去,因为冰挡着它们。落网的梭鱼也再没有机会施展其惯技,用有力的尾巴钻入泥里,从网下逃脱,因为它们已跟大批惊慌失措的遭到同样厄运的鱼裹在一起了。

二十个渔夫在冰上抓住网绳,慢慢地把网拖出来。

从那四十只胳膊紧张用力的样子来看,他们从冰下拖上来的东西非常重。估计总有好几吨吧。

大冰窟窿口里逐渐热闹起来,大批惶惶不安的鱼挤在一起,拼命地涌向这唯一的出口;岂知这是它们的死路。

从水里露出各种不同的鱼嘴和鱼头。透明的鳍和尾,闪着蓝色、绿色和银色鳞光的鱼背纷纷浮现出来。在麇集的鱼群中有时也出现巴拉顿湖的鲨鱼。上百磅重的鲇鱼张着大嘴,嘴边长着像老鼠尾巴似的触须,用脑袋拼命地往下钻,好像下边有避难所似的。

老渔夫头和三个小伙子一边用网兜捞捉挤满大网的群鱼,一边把鱼扔到冰上,于是大大小小的鱼纷纷跌落在一起,活蹦乱跳。可是这时那几个窟窿已经又用合适的四方冰块盖上了,断绝了一切退路。这才是一场真正的魔女舞。

张开大嘴的鲤鱼飞快地一连跳出几米远,梭子鱼像蛇似的在蠕动的鲈鱼和鲋鱼群里拼命乱钻。渔夫有时抓着鳃把一条大鲇鱼拖出来,扔在冰上;于是这个粗野的家伙便垂下它的光头,用有劲的尾巴把周围一起被捕获的鱼乱打一气。

四个窟窿之间的冰面上已经铺满了鱼。鲤鱼像地老鼠似的敏捷地来回滑动,没有人想抓住它,反正它跑不掉。比较懒惰的鱼在窟窿两边躺了几大堆。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今天会打到很多鱼的,”老渔夫自言自语道,“老爷到了哪儿,那儿就必然走运。但愿我们能再把梭鲈王逮住!”

“我想它已经在网里了,”站得最靠近冰窟窿,首先把网从水里拉出来的小伙子说,“我这两只胳膊感觉到有一条大鱼在扯网。”

“梭鲈王在这儿哪!”另一个小伙子突然喊道,他刚用网兜捞起一网鱼,一条头特别大的鱼就露出水面来,好像一条银色的鳄鱼似的。这条鱼浑身银白,张着大嘴,像短吻鳄一样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另外还有四颗弯弯的、样子很可怕的虎牙。这样一条大鱼确实特别值得注意,理所当然地该被称作这湖中之王,因为所有其他的鱼,连它的同类算在内,都没有能敌过它的。

“它在那儿,在那儿!”三个渔夫异口同声地喊道。可是转眼之间大鱼又钻到下面去了,渔夫们这时才真正开始战斗。

网里发生了极大的骚乱,好像一个遭受袭击的君王突然在水下给他的残余卫队下了命令,要决一死战似的。成群的梭子鱼、鲤鱼和鲈鱼在抵抗,纷纷用头往拉紧的网上猛撞,渔夫们不得不抡起棍棒击打那些钻出头的大鱼来制服它们。

鱼群更气急败坏,一个个冷血动物都变得敢于英勇牺牲了。它们对狂妄的敌人的义愤,驱使它们进行着真正的战斗,结果当然是失败了。渔夫把打烂脑袋的鲈鱼扔到冰上。好看的白梭鲈挤在一起从网里涌出来。只有梭鲈王似乎还不肯露面。

“又给它跑啦!”老渔夫咕哝着。

“它还在网里,”拉着网绳的渔夫咬紧牙说,“我手上感觉得出来它还在网里乱撞,可别让它把网扯破了啊!”

堆在周围的鱼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人们几乎一抬脚就要滑倒。

“哎呀,网给扯破了,”一个小伙子叫嚷起来,“我觉得网破了!”

网只剩下当中一小块还在水里。

“往上拉!”老渔夫大吼了一声。几个小伙子立刻使出全身力气拉网。

于是,剩下的鱼群随着网一起露出来了。梭鲈王在当中,样子很好看,有四十多磅重,像这样大的鱼每隔二十年才能捕到一回哪。它的头力量很大,确实把网扯破了;只是因为它的几个尖鳍挂到了网眼上,才没能跑掉。当它被拖出来的时候,它用尾巴一下子就把一个小伙子打倒在冰上。不过这是大鱼最后的英勇行动,不一会儿它就直挺挺地死了。据说还从来没有谁手上抱过一条活梭鲈王,因为一出水,它的鳔就破啦。

打到了梭鲈王,渔夫们比对全部丰硕的收获还要高兴。他们捕捉这条鱼已经好多年了,这条凶恶的、残害同类的鱼是渔夫们的宿敌。它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有吞吃同类的坏习惯。人们剖开它的肚子以后,还在里面发现了两条好看的小梭鲈,大概是刚刚吞下去的。这条梭鲈像头小野猪一样,有着厚实而好看的金黄色脂肪,肉却像细麻布一样白净。

“老爷,我们把这条鱼送给夫人吧!”老渔夫说,“我们把它装在箱子里,用冰围上。光是它就够装一辆车的。老爷写上一封信,说明这是梭鲈王,谁吃了就是吃了君王肉。”

提玛尔称赞这个主意很好,并且答应要像模像样地办一次酒宴酬谢他们。

渔夫们把梭鲈王弄走了。冬季天短,不觉已经是黄昏。但是冰上的作业还没有结束。

到了这会儿,冰上真正的生活才开始了。从邻近的西奥福克、斯粲托德、察马尔迪、菲尔德、阿腊克斯和克索帕克等村庄,赶来了许多老乡。他们坐着雪橇,带着筐子、背囊和小木桶来到冰上。小木桶里装的是酒,背囊里装的是烤乳猪肉,筐子则是准备运鱼用的。

还在渔夫们开始把打捞的鱼挑选分类以前,大伙儿已经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

日落以后,人们把芦苇堆在冰上,生起篝火,开起了鱼市。梭子鱼、鲤鱼、鲈鱼、鲋鱼是打发给穷人的。只有价格昂贵的梭鲈才运到维也纳和佩斯去,其余的就便宜地卖掉。就是这样渔夫们也还是赚了不少钱,因为这一次,他们捕到了大约一万五千公斤的鱼。

这位提玛尔的确是位幸运儿啊。

他们把暂时不弄走的鱼都装筐背进仓库,然后从那里用车子运到维斯普雷姆的市场上。

提玛尔打算准备一顿丰富的晚饭款待聚集在这里的老乡们。他吩咐把五百七十公升的一大桶酒搬到冰上,让大家尽情地喝个够,并要老渔夫头给大家做匈牙利鱼羹。这个菜只有渔夫头会做。

人们把选好的鱼(这些鱼既不能太肥,也不能多刺)切碎,倒进一口可装五十公升水的大锅里。另外再加上鱼血、一把红辣椒和一些葱花儿。搅拌可是一种手艺,只有学过的人才行,别人绝对做不好。

提玛尔对于美味的鱼羹也赞不绝口。

在美酒如流、鱼羹喷香的地方,能够没有茨冈人吗?

一群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像从地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人丛中。他们把打簧琴放在一个倒扣过来的筐上,弹唱起来:

啊,琴声多么嘹亮!

这儿的老爷有重赏。

既然有茨冈人、活泼的姑娘和热情的小伙子,怎么能不跳舞呢?

冰上的人突然愉快地跳起舞来,欢乐声一直传到附近的七个村子。一对对漂亮的男女活动在篝火四周,欢呼着跳圣大卫舞。一个俊俏的年轻女人出其不意地抓住提玛尔,拉他进了圈子,带着他也像大家一样旋转起来。

提玛尔跳啊,跳啊。

冰上的篝火在令人愉快的冬夜里向远处闪烁着光辉。

冰上的狂欢差不多一直延续到半夜。

这时打鱼的小伙子们才把打捞到的鱼在仓库里存放完毕。

兴致勃勃的人们现在纷纷归去了,临走时对慷慨大方的东道主高呼:“雷韦廷先生万岁!”

提玛尔直等到老加拉姆博斯把梭鲈王装到木箱里,塞上干草和碎冰块,然后把箱子钉好了,才去安歇。渔夫们把箱子抬到提玛尔乘来的那辆车子上,吩咐车夫赶紧准备返回科马罗姆;必须把这箱鱼尽快运到。

提玛尔给蒂美娅写了一封信。信写得很富感情,不少地方甚至十分亲切。米哈利称呼蒂美娅为他的亲爱的妻子,向她描绘了冰封的巴拉顿湖上的瑰丽景色,那种惊心动魄的冰裂,只是没有告诉她当时自己离着冰缝有多么近。他把今天捕鱼成功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她,最后描述了晚间的渔民宴会。他把自己如何欢乐和事后如何疲倦,一一地全都告诉了她。是的,他甚至把一个漂亮的农妇拉他在冰上一起跳舞的事也写上了。

写这种充满愉快情绪的信,正是那些受着自杀念头折磨的人的一个特点。提玛尔写完信以后,走下楼把它交给了车夫。

老渔夫还站在车旁没走。

“加拉姆博斯,您怎么还不回家去呀?”提玛尔催促他说,“您一定很累了!”

“我还得把火烧旺一些,”老头一面回答,一面点上烟斗,“现在鱼腥味这么大,不仅四周森林里的狐狸会统统跑来,连讨厌的狼也会围住大冰窟窿自己捉鱼的。这些野兽会在旁边守候着,等鱼一蹦出来就把它捉住,这样就把别的鱼都给吓跑了。”

“您不用再辛苦照看火了,”提玛尔对他说,“我夜里醒着的时候多,一定能够注意。要是有狼的话,我就从外面阳台上用猎枪打它。子弹一定能够赶走我们那些四条腿的渔夫。”

老渔夫听到这话放了心,就辞别主人,慢慢地走回家去了。

现在,整个房子里除了提玛尔以外唯一的活物就是失去听觉的老果农,他早就睡了。且不说他耳朵聋,就凭他今天喝了那么多好酒,谁也别想在夜里惊醒他。

提玛尔回到自己房里,把壁炉的火拨旺。

他毫无睡意;他那被搅乱的灵魂不需要怠惰的休息。他寻找另外的休息方法。

一个人在寒冷的冬夜,敞开门,坐在露天的阳台上,倾听万籁俱寂的世界,这也是一种休息。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只有星星闪着光。光滑的冰面上反射着星光,犹如一块大钢板上摆列着许多红宝石,又像万灵节 [3] 公墓上的那些小灯。那是土星,那是天秤星座,那是天鹅星座,那是忠贞的蓓蕾妮斯 [4] 的头发变成的后发星座!

提玛尔呆呆坐着,一无思虑。他感觉不到寒冷和心跳,也看不见外界和内心。他只是茫然凝视前方。他就这样养精蓄锐,恢复体力……

* * *

[1] 普雷斯堡,又译“普莱斯堡”,一九一九年后改称“布拉迪斯拉发”,现在是斯洛伐克共和国首都。

[2] 梅姆农,希腊神话中埃提奥皮尔的王,在埃及的提本附近有他的巨大雕像,传说这雕像在日出时能发出类似竖琴的声音。

[3] 万灵节,天主教的一个节日,即每年的十一月二日,是超度亡魂的祭日。

[4] 蓓蕾妮斯,埃及王托雷莫伊斯三世的皇后,传说她为祈祷国王凯旋,曾把头发献在战神庙里,以后头发忽然失踪,据说在天上变成了一个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