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繁星灿烂,把光辉投射在冰面上。没有一丝声音打破寂静。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问候:
“晚安,我的先生!”
这声音,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招呼,把提玛尔从抑郁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他从阳台回到屋里,屋里的火还燃着,灯也还很明亮。
在通向台阶的房门口,一个人在灯光和火光的交映中挺身立在他的面前。他一见此人,浑身的神经都麻木了。
他认不出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是谁……那么他预感到这个人是谁了吗?……
他在寒冷的冬夜,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越过冰冻的多瑙河,所要躲避的正是这个幽灵……
这是那个穿海军制服的人。风吹雨淋,军服已经变得不成样子。金线领章松落了,仿佛那不是根据堂堂政府的规定,而只是为了演戏缀上的。绿色军服两肩褪了色,并且缺少了几颗钮扣。右边的袖子扯了一个不小的口子,用白线缝了起来。系带的靴子也已破旧不堪,一只靴尖开了绽,露着脚趾,另一只脚用破毡片包缠着。
本人的样子和这身褴褛的衣服很相称,饱经风霜的脸庞呈紫铜色,不修边幅,满脸胡茬,半边脑袋用黑绸巾缠着,连一只眼睛也盖了起来。
这个人向提玛尔道了声晚安。
“你是谁?”提玛尔斥问道。
“哎呀呀,亲爱的父亲,您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吗?”陌生人用嘲弄的亲切口吻说。
“克里茨提安!”提玛尔低声道。
“不错!您的亲爱的小托多尔!勇敢的托多尔·克里茨提安!您的亲爱的义子!您总算还认出了我,太好了!”
“你想要干什么?”
“我首先想要把这支双筒猎枪拿到手里,”来人回答说,“免得您会想起我在我们上次见面告别的时候所说的话:‘我什么时候再到您面前来,您就用枪打死我!’因为我已经改变了主意。”
说到这里,他伸手把提玛尔靠在屋角的猎枪拿过来,扳上两个机钮。然后他在壁炉前面的扶手椅上坐下,手勾着扳机把猎枪放在膝盖上。
“好吧!现在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谈谈了。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累极了。我的马车中途坏了,我不得不徒步走了一程。”
“您到这儿来想干什么?”提玛尔问。
“首先想弄一套合适的衣服,因为身上这套衣服风吹雨淋的,已经太不像样子了。”
提玛尔走到衣橱前面,把自己的一件镶俄国羔皮边的系带上衣拣出来,顺手还拿了几件配套的衣服,一起放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地板上,用手指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流浪汉一手拿着猎枪,手指始终不离扳机,一只手把衣服一件件地拾起来,像鉴别家似的端详着。
“好,好。不过这件上衣还缺少点东西,您说是不是?上衣口袋里常装着什么呢?钱夹!不是吗?”
提玛尔一句话没说,拉开抽屉拿出钱夹,扔给了他。
这个流浪汉用一只手接住钱夹,然后用牙叼开,数了数里面那许多一百一张和一千一张的钞票。
“嗯,倒还有几个钱。”说着他把钱夹塞进上衣口袋里,“我还想要几件衬衣,行吗?我身上的衬衣已经穿了两个星期,恐怕难登大雅之堂了。”
提玛尔又从衣橱里取了几件干净的衬衣给他。
“好,有了这些,现在我可以打扮一下了。”来人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放肆地说,“不过我得先对您作个小小的声明,好使阁下明白在我脱衣服的时候看到的东西——咳,他妈的,咱们本来是要好的老朋友,干吗用‘阁下’称呼呢?咱们不妨你我相称吧。”
提玛尔一声不响地坐在桌旁。
“我说,亲爱的朋友,”逃犯开始说,同时把蒙在眼睛上面的绸巾挪正,“几年前你打发我到巴西去,这你还记得吧?哎,我那时候变得多么软弱啊!像一块搓澡海绵似的!我曾把你看作亲爱的父亲,答应你从此做个正派人。可是你打发我到巴西去,决不是为了让我在那里成为一个正派人,而是要我不在这个半球上碍你的事。你这一手可安排得真漂亮,一个堕落到那种地步,加上没有一丁点儿好心眼的人到了那里——到了人们把‘花柳病’带到欧洲来,传染到我们白皮肤上的那个大洲,不消说是一定要毁掉的。他不是死了,就是变成强盗,要么淹死在大海里,要么被枪毙。不管怎么说,反正得完蛋。”
提玛尔畏惧地用手捂住脸,竟不敢正视这个幽灵的眼睛,不敢反驳他。
这个罪犯得意扬扬地用傲慢嘲弄的口吻继续说:
“你把大批的钱交给了我,对不对?可那在你身上又算得了什么呢?一根毫毛罢了!你的如意算盘是想让我从中盗取一些,然后就告发逮捕我,把我监禁起来,对吧?事情完全照你所希望的那样实现了。人在那里难以避免的那些病虽然也有几次险些要了我的小命,称了你的心愿,可是我几次都逃过了,为的是使你快乐!我突然下定决心,要为你效劳一番。我从你的现款中弄了一千万赖斯。哈哈哈!一千万赖斯!那几个贼一样的西班牙人用合半个克里泽的赖斯计算,这笔款子就显得更大了。其实总共连十万盾都不到。嘿,你要是知道那儿的女人的眼睛多么迷人,你就会认为这笔钱数目不算大。那些女人除了珍珠决不肯戴别的首饰。珍珠戴在她们脖子上也真合适!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又回到了故土,也就只好满足于这里所有的东西了。没有凤梨,土豆吃起来也可口的。”
这无赖继续假装伤感地说一些废话。
“但是你在那边的那个混蛋代理人,那个西班牙人,却从另外的观点来理解这一切,让人逮捕我。这家伙把我交给了法院,那些饭桶法官为这青年人的不幸失足竟判了我——你想一下吧!——十五年的苦役!你说,这是不是野蛮行为?”
提玛尔颤抖了一下。
“他们剥去我身上的漂亮绅士衣服,并且为了防止我跑掉,用烙铁在我的肩膀上烙上了囚印。”
说到这里,逃犯解开海军制服,袒露出一只肩膀,把脏衬衫向左边一扒。他这样一面把紫色的烙印给提玛尔看,一面幽默地苦笑了笑。
“你瞧,他们为了你给我烙上了印记,免得你丢了我,好像我是你的小马驹或者公牛似的。其实用不着担心,我决不会离开你的!”
提玛尔又是不安又是好奇地望着这个不幸者肩上的烙印,眼睛简直难以再移开。
“喏,这个手续办完以后,他们就把我带到苦役船上,给我戴上十磅重的铁镣,把我锁在推桡的长凳上。你看,铁镣也留下了痕迹。”
说着,他甩掉脚上的破烂靴子,让提玛尔看踝骨上的一道紫疤。
“我身上的这些疤痕也算是你给我的一种纪念。”逃犯嘲讽地说。
提玛尔的两眼被这伤痕累累的腿吸引住了。
“我亲爱的朋友,你想象一下,命运的安排多么好!天意注定的道路多么美妙!上天就是这样突然给可怜而不幸的受苦者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我被他们无限仁慈地锁在桡凳上。那里还锁着一位满脸胡子、罪有应得的老先生,他要跟我做伴十五年。一个人要是被这样长期地锁在自己未婚妻的身旁,看看她的眼睛,倒是挺不错的。我盯着这位白发老人,用西班牙话问他:‘先生!我觉得我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阁下?’——‘你会见过我?你大概是瞎了眼吧!’老头回答说。——于是我又用土耳其话问他:‘老先生!你没有到土耳其各地来往过吗?’——‘我倒是到过那儿,可是这跟你有什么相干?’——接着我又用匈牙利话问他:‘你本姓是不是克里茨提安?’——老头两眼紧紧地盯着我,回答说:‘不错!’——‘这么说我就是你的儿子托多尔!我是你亲爱的小托多尔!你唯一的后代!’……哈哈哈!你想想看,我的朋友!我在天涯海角,在苦役船的桡凳上又遇到了我的父亲,遇到了我认为早已不在人间的父亲!老天使多年离散的骨肉这样不可思议地团圆了。父子重又拥抱在一起。哈哈哈!——请你倒杯酒来,弄点吃的,我现在是又饿又渴。我还有很多这样有趣的故事得讲给你听,保证使你十分开心。”
提玛尔满足了克里茨提安的愿望,在他面前摆上了火腿、面包和酒。
客人坐在桌旁,两腿夹着猎枪,吃喝起来。他像一条饿狗似的贪婪地吃着,大口大口地喝酒,每喝一口就咂一下嘴,很像个讲究吃喝的人,一口美酒入肚就特别快活时的那副神气。随后他含着一嘴食物说:
“我们尽情地享受了重逢的欢乐以后,亲爱的父亲用拳头轻轻地敲了我的头顶一下,问我:‘你这个坏蛋,你到底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当然,做儿子的孝道不容许我对自己的亲爹提出同样的问题。我告诉他说,我把一位提玛尔先生的钱挥霍了一千万赖斯。‘那么他是从哪儿偷来这么多钱的呢?’我的老头子问。我对他说,这个人的钱不是偷来的,他是个非常能干的阔绅士,有好多买卖、田产和船只。但对这一点我的老人始终固执己见,说:‘总归都是一样。谁有钱,谁就是偷来的;钱多的人,就是偷得多。不是他自己偷的,就是他爸爸或他爷爷偷来的。盗窃的方法整整有一百三十三种;其中只有二十三种,人们要是干了就得到这苦役船上来。’我看出,我扭转不了我的老头子的看法,因此我就不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了。
“可是他接着问我:‘你究竟是怎样让鬼把你跟那个提玛尔搞到一起的?’我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说:‘我认识这位先生的时候,他还是个船上的穷管事,自己在船上厨房门口削土豆皮,做辣子红烧肉。有一次,土耳其警察署派我去侦查一个逃跑的土耳其大官,而这个大官正巧搭乘提玛尔的船逃往匈牙利。’
“我的老人听了这些,脑门上皱起上千道的皱纹。哈哈哈!他的头皮那样松软,谁看见他把头皮上下动弹的那种样子,也会忍不住发笑。他剪短的头发像猴毛似的朝天竖着。‘这个土耳其大官叫什么?’老人闷声闷气地问我。‘阿利·邱尔巴德希。’我回答说。‘阿利·邱尔巴德希!’他叫嚷一声,同时猛地在我的膝盖上捶了一拳,弄得我以为他听见这几句话也许要跳海。可是脚上戴着铁镣,他办不到,哈哈哈。‘你大概也认识他吧?’我问。老人一听这话,气愤地连连摇着脑袋,皱起眉头,说:‘往下说,阿利·邱尔巴德希结果怎么样了?’我遵照他的吩咐接下去说:‘我在奥格拉迪纳岛附近遇到了他,于是我就抄近路赶到船的前头去。我们准备在潘切沃逮捕他。可是等船开到以后,船上没有这个大官,他在路上突然死了。因为沿岸都不许把他埋葬在岸上,最后水手们把他扔进了河里。提玛尔用随身带着的文件证明了这一切。’我的老头子却问我:‘这个提玛尔当时是个穷光蛋吗?’‘跟我一样。’我回答说。他又问:‘那么他现在有几百万家财吗?’我说明,我有幸从他那几百万中挥霍了一千万赖斯。于是老人激动地说:‘你这个傻瓜,现在你看,我说的是真话吧?他把财宝偷去了。他偷了谁的财宝?阿利·邱尔巴德希的。他在路上谋害了这位土耳其大官,夺取了他的财宝。’我一听这话惊讶得目瞪口呆,脸色变得煞白,就像你现在一样,亲爱的朋友。‘你瞧,我可从没有这样想过!’我对老人说。‘听我说。’他愤愤不平地道,把头垂到了膝盖上。当时的情形现在好像还在我的眼前,他斜起眼睛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我,继续说:‘我要告诉你点事情。我也认识阿利·邱尔巴德希,我对他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了。他跟所有的人一样,也就是说跟每个有许多黄金的人一样,是个贼。他是第一百二十二号兼第一百二十三号贼。这些号数代表的是政府的首脑和国库局长。也是另外一个贼把财宝交托给他的,那个贼的号数是第一百三十三号,他就是土耳其苏丹。我从前听说第一百三十二号贼,也就是土耳其的宰相打算把国库局长阿利·邱尔巴德希收拾掉,好夺取他从各处窃取来的财宝。当时我也是给土耳其警察署办事,仅仅是第十号贼,是一个破了产的落魄商人。那时候我想起一个好主意。要是我能一下子升到第五十号该多好啊!我去找这位大官,向他揭开秘密,说他也被列在了有钱人名单上,宰相为了把这些人的钱据为己有,正准备以叛逆罪名逮捕他们。“如果我能保全住你和你的全部财宝,你怎样酬谢我呢?”我问他。阿利·邱尔巴德希回答说,只要一到达安全地方,他就把全部财宝分给我四分之一。我说:“好,我很想知道你所谓的全部 价值是多少,因为我不能蒙起眼睛讲价钱。我是一家之主,我有一个儿子,我要使他的前途有保障。”’哈哈哈!老人说这些时是那么正经,我现在还忍不住想要发笑。‘你有一个儿子?’大官接着问我父亲,‘那好,如果能幸运地脱险,我就把我的独生女许配给你的儿子,这样全部财产就仍然保留在一个家里。今天就打发你儿子到我这儿来一趟,让我认识认识他!’见鬼,要是我那个时候知道那个双眉连到一起的白脸蛋儿漂亮姑娘原来是许配给我的该多好!朋友,你听明白这话了吗?为了这点我得马上再喝一杯解解愁。请允许我干这杯酒来向夫人,那位最有魅力的贵妇人表示敬意!”
不速之客站起身来,豪放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接着他又懒洋洋地坐回扶手椅上,像一个酒足饭饱的人似的,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
紧接着他又说:“我父亲同意了大官的这个建议。老人告诉我说:‘我们商定,把阿利·邱尔巴德希那些最贵重的珠宝装在一个皮袋里,由我带着这个皮袋搭一艘英国船前往马耳他岛,因为我没有嫌疑,可以带着行李坐这艘船顺利地到达那里。我们约定我在马耳他等候阿利·邱尔巴德希。他打算不带任何行李,和他的女儿一起装作出外游逛的样子从伊斯坦布尔动身,然后再走小道从比雷埃夫斯 [1] 的港口搭海德里奥特人 [2] 的船逃往马耳他岛。这个大官给予我极大的信任,让我独自进到他的宝库里,免得他亲自去,引起别人注意,并且随便由我挑选我认为最贵重的东西,要我把挑出的宝物全部装在一个口袋里。经过我手的那些宝物,我至今还能一一数得上来:贵重的凸雕宝石、真正的珍珠串、戒指以及别针。其中还有一个小玛瑙盒,装满了大颗钻石。’——‘你不能藏起来一颗吗?’我问老人。——‘你这个蠢牛!’他申斥我说,‘眼看我可以全部弄到手!我干吗要当个第十八号贼偷一颗钻石呢?’——‘不错!爸爸,你真是个精明强干的汉子!’——‘我让鬼迷了心窍,我真是傻瓜!我本该照你所说的那样办就对了。至少我该把那件宝物塞进口袋里,所有的东西就是那件我最中意,里面有大官夫人的玉照,还镶着两排钻石……’”
……听到这里,提玛尔的脸色变得跟死人一样。原来连最不为人知晓的秘密到底也被一个人知道了,而且不能指望这个人有恻隐之心……
“我父亲继续说:‘我把皮袋装满以后,拿到大官那里,并没有引起他什么怀疑。他在这些宝物之外又添了几卷法国金币。然后他用一把精巧的锁把全部东西锁在口袋里,把口袋封好。他打发我去雇一乘轿子,以便我能够带着宝物离开而不被人发觉。我去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回来了。这时他把用精巧的英国钢锁锁着和封好的口袋交给我,我把它掖在大衣里面,从花园的后门溜进了轿子。半路上我还摸了摸口袋里的东西,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些别针、珍珠串、小玛瑙盒和法国金币。一个钟头以后我上了一条英国船,不久我们就起锚离开了黄金角。’——说到这里,我心头感到不平,就打断老人的话,责问他:‘那么你怎么没有把我带到马耳他去呢?到底是谁跟大官的漂亮女儿结婚呢?’——‘去你的吧,你这个傻瓜!’老人大声说,‘我不缺少你,就像我不缺少那位大官和他的漂亮女儿一样!我根本没打算在马耳他岛等你们。我准备用大官给我的旅费随身带着那个皮袋立刻搭船到美洲去。真他妈的倒霉!你想象一下,我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那里不会有人逮捕我,连鬼也不会抓我。这时候,我掏出小刀,顺着边儿割开了皮袋。你猜从里面滚出来的是什么?铜钮扣、生了锈的马掌,装满钻石的小玛瑙盒变成了一个瓷墨水壶,几卷法国金币变成了班长每周发给普通兵的铜钱。原来这个贼中贼连我也偷了。这一手连我那一百三十三种盗窃方法中都没有!这一手还根本没有编上号数!’老人气得几乎要哭起来,‘我上了土耳其人这样一个大当!当我去雇轿子的时候,这个贼把各种不值钱的东西装满一只完全一样的口袋,用来愚弄我。这期间他正带着真正的宝物向另外一个方向逃去,白白得到了我所泄露的秘密。可是你看,不仅陆地上有公道,连水上也有公道,这个大贼到底碰上了一个比他更大的贼,半路谋害了他,抢夺了他的财宝。’——而这位不平凡的人物,这位偷走了那个被大贼追赶、偷窃了小贼的贼中贼的财宝的人,正是你金人,正是你提玛尔·米哈利·雷韦廷先生,我亲爱的朋友!”逃犯说着站起来,嘲弄地鞠了一躬。
提玛尔没有反驳。
“好了,咱们现在换个态度谈谈吧,但是要一直保持三步距离,”托多尔·克里茨提安说,“始终别忘了,这支猎枪的枪口正对着你。”
提玛尔淡漠地望着枪口。猎枪中的子弹是他亲手装上的。
克里茨提安继续说:“我听了这番话再也不愿忍受苦役刑罚。大贼有权让人把小贼锁在苦役船的桡凳上,想到这点我是绝对不能甘心的。假如不是提玛尔·米哈利,而是我父亲窃取了阿利·邱尔巴德希的财宝,而我又是唯一的继承人,那么我现在会是一位有钱的绅士。没有一个畜生会追问我的先人是怎样得到这样一大笔财富的,就像没有谁会追问现在的子爵和侯爵的祖先,追问那些强盗骑士们是怎样发迹的一样。我没能继承这笔财产,反而要死在发臭的海上,这一切都因为什么呢?因为这位提玛尔·米哈利不仅从我面前抢走了所有那些本来注定属于我的财宝,而且还要夺去另外那个姑娘,那个身材娇小、头发金黄,人家为我在荒岛上抚育起来的野姑娘;她同样应该嫁给我的。提玛尔由于谋杀了他的岳父,他跟自己的妻子在一起不可能有幸福;他需要一个情妇,所以非要连我的诺埃米也抢去不可。他为了顾全自己的好名誉——因为整个社会都尊重他是道德的楷模——他不在歌舞班或者马戏台上的美女中挑选情妇(有我这种好嗜好的人都喜欢这样做),而要找这样一位可怜的姑娘。她对人情世故毫无所知,永远不会跟外人往来,决不会张扬出去,说她跟提玛尔先生共枕合欢。呸,提玛尔先生!为了这个就该把我锁在苦役船上十五年吗?”
接连不断的打击落在受辱的提玛尔的头上。
托多尔的控诉有些地方并不符合事实,他没有谋杀蒂美娅的父亲,也不曾窃取死者的财宝,他没有诱骗诺埃米,也没有让人把托多尔锁在……但是,总的说来,这控诉是无可辩驳的!
他只走错了一步,现在一切罪过就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无法推脱。
逃犯继续说:“我们停泊在里奥格朗德 [3] 的海湾时,船上突然发生了黄热病。我父亲也病倒了,他就在我身旁的桡凳上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刻。尽管在病中,船上的人也并没有把他挪开;挪开不合规定。苦役船上的奴隶被锁在什么地方,就得死在什么地方。这种境遇对我说来是十分不愉快的。我的老头子整天发寒热,连声咒骂,牙齿哆哆地打寒战。他不住口地说着一些不堪入耳、亵渎神灵的话,不断地用匈牙利话骂圣母马利亚。他为什么不用西班牙话骂呢?西班牙话还好听一些,而且其他难友都听得懂。他为什么要骂圣母呢?这真使我难以忍受。本来有的是男神,可以够他骂呀。对一个上等人来说,骂女人毕竟是不光彩的。为这个我跟老人闹翻了。我倒不是眼看着他在我身旁害黄热病死去感到厌烦,尽管这种病甚至第二天就可能传给我,而这又恰恰是最不愉快的死法;我主要是不愿听他那粗野的谩骂而决定离开他。虽然那么粗的锁链把我们父子俩紧紧地锁在一起,我还是决心弄断它。我跟另外两个人这样商量好了以后,也真的这样干了。我们一直等到我父亲躺在那里作最后挣扎和说胡话的时刻;因为他威胁我说,只要我想离开他,他就向看守报告。我们在夜间锯断了锁链,正要逃跑时却被看守发觉了。我们没容他敲警钟,就把他扔到了海里。接着我们放下小船,把命交给了大海。没想到风浪很大,我们刚靠近海边船就翻啦。一个难友不会游泳,马上淹死了。另外那个虽然会泅水,可是比不上追赶他的鲨鱼。这个‘海中天使’追上他以后,马上大嚼起他来,这时我只听到一声绝望的惨叫。只有我一个人游到了岸边。从这一点你可以看出,我在世上还要有点作为。你是虔诚的卡尔文教徒,我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我们两个都相信宿命。当时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回到欧洲来,我想要再和你见上一面。现在你是我唯一的父亲,另外那个父亲一定已经到了鲨鱼的肚子里。在那里面他至少更安全些,不致进地狱了,因为不会有鬼把他从鲨鱼肚子里拖出来。至于我是怎样穿上这套海军制服,搞到旅费和各种证件横渡过大洋的,这一切我打算下一次喝酒时再讲给你听,要是我们能有工夫的话。咱们还是先解决咱们的问题怎么样?你总会明白,咱们应该把账算清了。”
冒险家摸了摸蒙在左眼上的黑绸巾。大概他觉得那难看的伤疤是个不愉快的纪念,大冷天带着它在外面到处跑很不舒服。
“我知道你住在科马罗姆,为了找你,我一直奔到那里。你的那些代理人都说,你还没有从‘国外’回来;可是谁也不能告诉我,你逗留在国外什么地方。我心里想:‘好吧,我就等到你回来。’为了不虚度时光,我在科马罗姆结识了一些军官,因为我穿着军服,很快就跟他们结交上了。后来我常常到戏院去看戏。在戏院里,我也曾看到一位脸庞像石膏一样洁白和目光忧郁的绝美贵妇人;你大概也能猜想到她是谁吧。另外有个贵妇人经常陪伴着她,长得也很迷人。嘿,她有一双那么厉害而又漂亮的眼睛!真是一个穿裙子的海盗。啊,如果她是一个海盗头子,我多么愿意给她当属下!就是把我们俩一起在苦役船上锁上五年,我也毫无怨言。还是不说这些感伤事,谈谈咱们的事情吧!我开始寻找机会接近这位贵妇人。有一次,我设法在那个勾魂天使旁边弄到了一个座位。我向她献殷勤,她用友好的态度接受了。我请求她允许我拜访她一次,她便指点我,让我跟她的女主人商量,说一切都听凭女主人决定。我用非常敬仰的口气谈到这位令人十分尊敬的圣母,说我曾有幸在土耳其与她的家庭相识,她长得多么出奇地像她的母亲啊。
“‘怎么?’漂亮小姐问,‘您认识夫人的母亲吗?她可是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呀。’
“‘夫人的父亲是我的恩人,我只是在他那儿看见过夫人母亲的画像。’我回答说,‘画像上也是一张差不多同样忧郁洁白的脸庞,像的周围镶着两排钻石,价值十万。’
“‘啊,您看见过那件珍贵的首饰?’漂亮小姐问,‘女主人也让我看过,那是在雷韦廷先生把它送给她的时候……’”
提玛尔紧攥双拳,气得几乎要昏倒了。
“啊哈!现在咱们已经接近正题了!”冒险家带着残忍的笑容对被折磨的人继续说,“原来你把从阿利·邱尔巴德希那儿窃取来的首饰当作礼物送给了他的女儿!……可见其余的宝物也落在了你的手里,因为那些东西全是在一起的。这你决不能否认……所以现在咱们的身份是一样的,愿意彼此你我相称也好,互相称呼阁下也好。可是咱们决不要由于客气而谁也不提咱们的事应该怎样解决。”
命运使提玛尔落到了这个人的手里,他浑身麻木地坐在这个人的面前。这个人根本无须用枪口对准他,提玛尔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我的朋友,可是你迟迟不回来,我开始等你等得不耐烦了。我手头上的钱也剩不多了。我指望我那富有的祖姑母、海军司令部、我的农庄管事和银行老板会给我寄汇票来。我天天上邮局去打听,可是汇票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根本没有来。此外,不论我到哪儿,人们都一致赞扬你,一提到你的名字就说你是精明的商人,了不起的天才,穷百姓的救星。人们甚至还称道你过着标准的家庭生活。你成了所有做丈夫的楷模,简直值得死后由女人们为你举行火葬,然后把你的骨灰当作金丹,一厘一厘地分给其他所有的男人服用……哈哈哈!”
提玛尔掉转脸去背着灯光。
“我也许使你感到无聊了吧?好,我马上就谈咱们的正事。因为你仍然不回来,我的情绪特别坏。有一天,在军官俱乐部里有人提到你的名字,我就大胆地对一个把你说得十全十美的人表示对你有所怀疑。一个粗野的无赖马上给了我一记耳光。说实在的,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也活该挨这一下,谁让我多嘴呢!虽然只是从我嘴里溜出一句对你不适宜的话,我却实在有些后悔;我一定要记住这个教训,永远不会再诽谤你。如果只是挨一个嘴巴就完事,那倒也罢了;这类区区小事我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可是那个粗野的无赖却不肯甘休,硬逼着要我跟他决斗,说我污辱了你的崇高名誉。据我了解,这个疯子正是白脸蛋儿的圣母做姑娘时代的爱慕者,现在为了他那圣母的丈夫的荣誉,竟然奋不顾身!这也是一种少有的幸运,只有你这个金人能碰到这种运气。我可托你这种运气的福了。为此却付出了代价,脑袋上挨了一刀,一直伤到了眉心。喏,你看看吧!”
不速之客掀开脑门上的黑绸巾,清清楚楚地露出一道很长的伤口,上面粘着肮脏的橡皮膏。橡皮膏周围显出恶性的红肿,证明伤口还在发炎。提玛尔瞅着伤口打了一个寒战。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又把黑绸巾拉到眼睛上,同时挖苦说:
“这是你的友谊在我身上留下的第三号纪念。这倒也不错,又为我多添了一笔该你偿还的债务。出事后我在科马罗姆再也待不下去了,否则很容易招致不愉快的后果;虽然离开了我们那些可敬的饭桶法官,在这个国家我本可以待到世界末日——你和我不正是这方面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逃犯说到这里,对自己的联想力表现出得意扬扬的神气。
“好在我正打算离开科马罗姆,我等你已经等得感到无聊了。‘别忙,’我对自己说,‘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在“外国”操纵着这里的命运;我可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外国”,它不在尽人皆知的各大洲,而是在无人岛上。我要到那里去找他!’”
提玛尔一听这句话,激动地嚷道:
“你到岛上去过了?!”
他又气又怕地发起抖来。
“别跳起来,我的朋友!”冒险家警告说,“这支猎枪可上了子弹,你一动,它就可能走火,那时候可不能怪我。你只管放心吧!到那个岛上去,倒霉的还是我而不是你。唉,总是你进舞厅我买门票,这就跟十诫一样无可争辩。你跳舞,我掏腰包,你代替我睡在床上,我却代替你被赶出门外。我为什么到无人岛上去呢?因为我希望在那里找到你。没想到这个时候你已经离开那里了。我在那里只遇到了诺埃米和一个小东西。哼,哼,米哈利老兄,谁想到你会办出这种荒唐事来呢?别动!咱们跟谁也别谈这件事!他叫多迪,是不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只因为我蒙着一只眼睛,他一看见我就那么害怕!真的,诺埃米也很害怕我。整个岛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我听说好心的特蕾莎妈妈已经去世了,当时我是多么伤心啊。她是个有福气的好人。当然啦,假如她还活在世上的话,他们也许不会那样接待我了。你想象一下吧,这个诺埃米连我在她的屋子里坐一坐都不许,她说她害怕我,多迪更害怕我,全家只有他们两个人。‘喂,’我说,‘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来的;家里有了个男人,就可以保护你们啦。’顺便问一句,你给那位姑娘喝了什么,出落得那么漂亮?真的,她变成了那样一个美人儿,谁见了也要动心。我也毫不犹豫地把这话告诉了她。她立刻竭力摆出一副难看的面孔。我想跟她开个玩笑,就问她,用这样刺人的目光盯着她的未婚夫合乎礼貌吗?于是她骂我无赖,要我滚出屋子去。我回答她说,我走,可是我要把她也带上。不管怎么说吧,我终于搂住了她的腰。”
提玛尔的眼睛冒出愤怒的火光。
“千万坐着别动,老兄。这一下受损失的也不是你,而还是我。姑娘顿时给了我一记耳光,分量超过了大尉给我的那一记两倍。为了实事求是我不得不说明,她跟大尉打的不是一边,这样一来两边脸颊又对称了。”
提玛尔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快意。
“多谢 !可是接着我也真的火了。我没有跟女人打架的习惯。谁都知道我是无条件尊重女性的,但是我急于想报复和得到补偿。‘好吧,我要让你知道,你要是不让我待在这儿,那你就得跟我走,’我说,‘你反正得跟着这个孩子吧!’说着我便抓住小多迪的手,要把他带走。”
“混账东西!”提玛尔嚷道。
“要始终沉住气,我的朋友!咱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发言。马上就该轮到你了,那时候你可以尽情地说。先听我把话说完吧!我刚才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这话不完全对,因为他们是三个。他妈的那只恶狗,那个阿尔米拉也在那儿。它在床底下趴着,老半天都装作根本没有注意我。可是孩子一喊叫,这个该死的东西没等招呼就一下子从床底下蹿出来,扑向我。不过我早就盯着这个畜生了,便从口袋里掏出手枪,一枪打到了它的身上!”
“凶手!”提玛尔喘着粗气说。
“哎呀,老兄,结果无非是那条狗的血给我内心添了苦恼罢了!可是这条恶狗挨了一枪并没有马上死去。它根本不在乎这一枪,而是更凶猛地扑到我身上,咬坏了我的左胳膊,把我拖倒在地上,压得我一点气都出不来。我竭力要掏出另外那支手枪,可是办不到。它像只老虎似的紧紧叼着我。最后我央告诺埃米,求她救救我。她倒还有恻隐之心,想把恶狗拉开;可是那畜生却更加凶狠地咬住我的胳膊不放。最后诺埃米说:‘你求求孩子吧!狗只听这孩子的话。’于是我又求多迪。孩子心眼儿好,可怜我,就走到我跟前,搂住阿尔米拉的脖子。狗这才放我爬起来,让孩子亲它。”
提玛尔两眼泪汪汪的。
“这一回又是我吃了亏,”托多尔·克里茨提安说,同时撩起左边血污的衬衫袖子,“看看狗在我胳膊上咬的这伤痕——留下了深深的四个牙印。看,这个畜生一直咬到了骨头。这是你给我的第四号纪念。我的身子是一本活的纪念册,我为你所受的伤都在上面:烙印、镣痕、刀伤、狗牙印。这全是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友谊的纪念。现在你说吧,为了算清账,我该把你怎么办?”
逃犯最后在问提玛尔这句话时,已经把衣服全部脱掉了。米哈利不得不看托多尔身上从头到脚给他作了记号的触目惊心的伤痕。而正是为了提玛尔,他才落下了这些伤……
克里茨提安的灵魂也赤裸裸地站在提玛尔面前。他的灵魂同样是伤痕累累,令人厌恶,而这也是同一个人造成的。
他知道得很清楚,提玛尔之所以交给他那样的重任,打发他到巴西去,无非是戏弄他。提玛尔把金钱交给他管理的时候,就估计到了他那些坏毛病。他无非是想毁灭他罢了。这个人知道提玛尔是怎样发财致富的,因而对他心怀妒忌。这个人知道提玛尔欺骗了诺埃米和蒂美娅,占有了她们俩,因而对他又恨又嫉。一个人可能有的各种危险情欲,都像恶性鼠疫肿疡一样生在托多尔的心上。现在提玛尔完全落到这个冒险家的手里,感到根本无法抵抗。他好像一个在梦中被追捕的人,感到那么软弱无力。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人,他犹如中了魔法似的。
无赖完全看穿了这种情形,因而觉得对提玛尔不再需要有什么防范了。他站起来,把猎枪靠在壁炉上,一边转过身去,一边对提玛尔说:
“好吧,现在我要换换衣服。在我换完之前,你考虑考虑怎样回答我,我现在应该把你怎么办。”
说完,他把破烂衣服一件件都扔进壁炉里。衣服在火里呼呼地燃起来,火苗蹿进了烟囱。然后,他不慌不忙地穿上提玛尔拿给他的衣服。他一眼看见提玛尔的怀表放在壁炉的炉台上,就顺手塞进背心的口袋里,接着扣好了衬衫袖口的钮扣。他十分安详地对着镜子理了理胡子。一切都弄好以后,他像一个踌躇满志、自信是个真正的绅士的人那样,把头昂起来。然后他叉开双腿,双臂抄在胸前,往壁炉前面一站。
“我说,朋友,老兄,怎么样?”
提玛尔反问道:“您想要怎么样?”
“好!你到底开口了!如果我说:‘我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去,让你也烙上囚犯的记号,让你也被锁在苦役船的桡凳上,让你也被赶得跋山涉水,穿过一座座森林、城市,让你也在鲨鱼、印第安人、美洲虎、响尾蛇和宪兵的追逐下逃命!让你也给我妻子的爱慕者在决斗中把你的脑袋砍上一刀!让你也给我的情妇的凶狗咬坏胳膊!’也许你会感到不可思议吧?好,我不这样残酷无情,我永远不再向你提起我受的那些伤。冤仇宜解不宜结!我愿意对你宽厚些,咱们和解吧!”
“您要钱吗?”提玛尔问。
“钱我自然也要,可是钱的问题咱们以后再谈。咱们还是先谈谈你我都感兴趣的事。我有必要暂时从社会上销声匿迹。现在人家不会再为我吞没你钱财的事追捕我,可从苦役船上逃跑和淹死看守人这两件事人家是不会饶过我的。因此,在我没有想出办法去掉胳膊上的烙印和脚腕上的镣痕以前,你的钱暂时还不能为我造福。我一定能够用狼奶去掉烙印,用矿泉水洗去脚上的镣痕。我不怕你会把我的行踪报告给官方;因为你太有理智了,绝不会这样做。甚至在别人追查我的时候,你还会愿意把我藏起来,否认我在这儿。如果有人在这儿发现了我,你会撒谎说我是你的近亲。我了解你,你是个金人。不过对你了解的人也得当心!尽管你对我的情谊深厚,我还是有可能遭遇这样的事情,那就是什么人会在公路上突然给我当头一棒,或者哪个好心的强盗一枪把我打死在路边,或者满杯表示友谊的酒把我送上阿利·邱尔巴德希升天的那条路。不,亲爱的朋友,我不敢再要你给我斟杯酒了;就是你先喝上一口,我也不敢喝。我要特别当心自己。”
“那么,您想怎么办呢?”
“您?你绝对不肯跟我你我相称吗?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打交道。至于说我想要什么,我们还是先谈谈阁下想要什么吧!喂,阁下首先想要我保守我所知道的那些秘密,对不对?你大概愿意为此作出保证,每年用法国公债券付给我十万法郎吧?”
提玛尔毫不考虑地回答说:
“愿意。”
冒险家笑了笑。
“阁下,我不需要你做这样大的牺牲。我说过了,光靠钱帮不了我的忙。像我这样一个浑身是标记的人,又有那些不良嗜好,随时随地都会被逮住。那时候十万法郎的报酬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正像我刚才说的,我需要一个藏身之所休息休息,而且要休息很长时间,在那儿过过舒适的、无忧无虑的生活。这岂不是微不足道的要求吗?”
“您说出来吧!您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这就说出来,我看出阁下已经不耐烦了。也许咱们该睡觉了吧?”
冒险家说到这里又拿起猎枪,手勾着扳机坐在椅子上。
“我现在向阁下要求的不是十万法郎年金,而是无人岛。”
提玛尔好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这句话使他完全摆脱了麻木状态。
“您打算要无人岛干什么?”
“首先当个避难的地方,哪个国家的密探也不会追踪我到那儿去。其次,不言而喻,在我和阁下认为我留在那个岛上合适的期间内,我要阁下供给我个人的一切需要,而且要挑贵重和上等的供给我。”
这种无理要求使提玛尔气愤起来。
“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您还是向我要求一笔钱吧,不管多大数字都行。您带着这笔钱愿意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随便花用。只是那个岛我不能给。这是愚蠢的要求。”
“这不是愚蠢的要求,阁下。那个岛上空气特别好,对我这在南美洲受到损害的身体来说最有益不过。我听故去的亲爱的特蕾莎妈妈说,那里到处是药草,可以治疗各种创伤。迪奥策吉教授的植物学著作上说,有些药草甚至能使煮熟的肉愈合起来。再说,我现在向往一种饮食优渥的生活方式,向往黄金时代的乡间享受。您把无人岛给我吧,殿下——千岁!”
冒险家端着猎枪,勾着扳机,嘲弄地恳求提玛尔。
“哎,您这个疯子!”提玛尔对这种揶揄感到不快,说着掉转过椅子,背对着托多尔·克里茨提安。
“您别把脊背对着我!高贵的老爷!Senoz!Eccelsenza!Mylord!Kegyalmes uram!Pan!Mynheer!Monseineur!Goshodin!Effendi! [4] 您愿意听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用哪国话恳求您呢?”
这种毫无意义的嘲弄反而对攻击者本人不利,它削弱了邪恶的魔法的作用,使提玛尔开始从麻痹状态中恢复过来。他想起自己在这里是跟一个提心吊胆的逃犯打交道,实际上这个人正在为自己的性命惶惶不安,于是便摆脱了刚才的畏惧心理,悻悻地回答说:
“得了吧!我不想跟您谈判起来没完。您说个数字吧,我可以照给。如果您需要一个岛,那您就到希腊群岛或者中国去买一个。如果您怕追捕,那您就到罗马、那不勒斯或西西里岛去。您可以冒充一个侯爵,跟卡莫腊 [5] 搞好关系,就不会有人找您的麻烦。您要多少钱都行,这个岛我可不能给。”
“瞧哟!阁下怎么又这么傲慢地跟我讲起话来了?落水的同犯一开始的那种害怕心理一过去,就又清醒过来打算游泳逃走了吗?那就等着,让我再来把你按到水底下去。大概你心里在想:‘只管去吧,你这个流氓!把你知道我的情形告诉人去吧!头一件痛快事将是人家把你抓起来,长期关在监狱里。人家会收拾你的,让你永远休想再跟谁开口说话。你也可能遇到其他人世间常有的事情。譬如你在路上漫不经心地走着,有人暗中给你一枪,谁又能担负罪责呢?假如多瑙河把你的尸首抛上来,谁会追究你是自己跳河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呢?就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只要我金人仰起脸来说一声:“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你一个外来的无赖,谁又会相信你的鬼话呢?我有的是钱!就算是证人、起诉人是疯子,不受金钱收买,那么法官和法院也总会是聪明的。钱能通神啊。’你在这样想,这我看得出来。你要知道,你是在跟一个怎样狡猾的人打交道!最终你会明白,你从头到脚都被捆了起来,躺在我面前的地上动弹不得,就像一个被强盗塞住嘴的守财奴一样,必须忍受给他往指甲里插芒刺,一根根地拔他的胡子,把滚热的油一滴滴地往他身上浇,直到他拿出藏起来的财宝为止!我也要对你这样办,直到你受不住了,喊叫求饶才算完!”
提玛尔怀着将受严刑拷问的人的那种好奇心,听着这个囚犯的话。
“关于我所知道的你的情况,到现在我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这一点我敢以名誉担保。除了我在科马罗姆透露出来的那一点点以外,我没有说过你什么坏话。再说那也是没头没尾的。可是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都写在纸上了,而这纸就装在我的口袋里。它并且是用四种不同的措辞写的,填着四个不同的地址。一份我准备寄给土耳其政府;我将向土耳其政府揭发,阿利·邱尔巴德希从伊斯坦布尔随身带出来的所有东西,是一个叛贼所应被没收的财物,理当属于土耳其苏丹的宝库,或者说本来就是从国库弄出来的,并且揭发这些宝物——它们按照我父亲的说明一件件地都写明在信上了——现在何处,以及这些东西是怎样落在你手里的。在第二封信中我向维也纳政府告发你是谋害阿利·邱尔巴德希的凶手和窃取他财宝的强盗。别忘了,一个暴发户免不了有许多仇敌!我的第三封信寄给科马罗姆冯·雷韦廷夫人。我也要告诉她,你对她父亲干了些什么,你是怎样得到她母亲那帧镶钻石的画像,怎样得到其他所有你送给她的珠宝的。同时我还要告诉她,你出外的时候待在什么地方。我要在信上告诉她无人岛上的秘密行乐,你跟另外那个女人的姘居,以及你对蒂美娅进行的欺骗。我把诺埃米和多迪的情形统统告诉她。怎么样?还要我往你的指甲里再多插几根刺吗?”
提玛尔激动地喘息着。
“你既然不开口,那我就再说下去,”逃犯无情地说,“第四封信寄给诺埃米,凡是她还不知道的关于你的情形,我统统都写在了这封信上,诸如:你在社会上另有一个妻子,你是个贵绅,你玷污了她,却永远不能做她的丈夫,而她仅仅是你的性欲的牺牲品,你是个罪犯!你还不高声求饶吗?好,那咱们就用滚热的油。我才不是傻瓜哩,会把这些信装在我的口袋里,甘冒被你雇用的刺客在偏僻地方把我打死的危险,然后把信夺去交给你。只要你敢说一声咱们停止谈判,我就回答说:‘阁下,我很高兴我有这种荣幸,再见!’然后丢下你就走。不过我从这里直奔对面……你看见那两个钟楼了吗?那是提哈尼半岛。修道院里面住着一些清白的修道士,我将把信寄存在他们那里,那里是更可靠、更稳妥的地方。我要托付修道院长,万一我一星期以内不回来取这几封信,就请他把信寄给信封上写明的收信人。所以你就是干掉我也白搭,信还是会寄到那几个地方。如此一来,这个国家就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的妻子,即使她不计较你害死了她的父亲,也不会原谅你和诺埃米的欺骗行为,因此你不能回家。官方要开始对你进行调查,迫使你不得不把你那神秘财富的来源和盘托出。土耳其政府少不得要对你依法追究,奥地利政府也不会放过你。整个社会将认清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过去是个金人,此后将是个粪人。而且你也不能逃避到无人岛上去,诺埃米在那儿会不准你进门。这个性情高傲的女人会很快把她对你的爱情变为仇恨。这儿不能去,那儿也不能去!最后对你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像我一样地逃离熟识的社会,像我一样地隐姓埋名,像我一样地从一个城市潜逃到另一个城市,像我一样地听见走近的脚步声就胆战心惊!怎么样,要我走,还是要我留下?”
“别走!”受尽折磨的提玛尔呻吟说。
“啊哈!你又老实下来了!”逃犯道,“好好,那咱们就再坐下来谈谈吧。咱们再从头谈起!首先还是:你肯不肯交出无人岛?”
提玛尔想起一个软弱无力的借口来为自己解围:
“可是无人岛不属于我,它是诺埃米的。”
“这话不错!可我要求得正对。岛属于诺埃米,而诺埃米却是属于你的。”
“你想要怎么样?”提玛尔怒目问道。
“喂,喂,千万别把眼瞪得这么凶!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被上了镣铐吗?咱们一步步来!事情要这样:你给诺埃米写封信,由我面交她。那个讨厌的黑畜生在这期间想必已经死了,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到岛上去。你要在信上同你的情妇告别,告诉她你有妻子,就是美丽的蒂美娅。诺埃米肯定还记得她。向她说明你摆脱不了原来的家庭联系,因此你不能娶她。你在信上还对她讲,你非常关心她,特意从远方把她从前的未婚夫找回来了。他是个非常勇敢、规矩而又漂亮的青年,并且现在乐意娶她做妻子,他不计较以往那些事。此外,你还将供给她一切顶好的东西,为我们祝福,而我们会幸福地生活下去。”
“什么?你连诺埃米也想要?”
“是的,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总不会认为我打算到你那个破岛上去当鲁滨孙吧?在那样寂寞的环境里,我需要有一个人来调剂一下我的生活。我在海外已经玩腻了黑眼睛、黑头发的女人,现在看到诺埃米那头金黄的头发和那双碧蓝的眼睛,我完全被她迷上了。她打了我嘴巴,把我赶出来,这我一定要报复。用接吻来报复挨抽嘴巴,还有比这更高尚的报复方法吗?我要当那个倔强仙女的主人!这就是我眼下的愿望。至于你,你有什么权利把持诺埃米不把她给我?难道我不是跟诺埃米订过婚的未婚夫吗?我可以根据法律娶她做妻子,我可以恢复她的名誉,而你却永远不能和她结婚,只能使她不幸。”
啊,他把滚热的油滴在了提玛尔的心上!
“要我把全部财产都给你吧!”他结结巴巴地央求说。
“这点我们搁在以后再谈!总会轮到这个问题的。现在我首先要求的是这件事;别的我什么也不要,只要诺埃米。再说我所要求的也并不是属于你的,而是唯一属于我的。”
提玛尔苦恼地搓着双手。
“我说,你是给诺埃米写这封信呢,还是要我带着这四封信到提哈尼修道院去?”
内心的痛苦迫使提玛尔喊出:
“噢,小多迪……”
亡命徒马上傲慢地笑着嘲讽说:
“我会做他的父亲,我会做他的一个非常慈爱的父亲!……”
……提玛尔·米哈利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像饿虎扑食似的向冒险家冲去。没容托多尔开枪,提玛尔就抓住他的两臂,先把他向面前一拉,然后猛力一推,把这家伙从敞开的门口摔到过道上,翻了几个筋斗,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他刚迈下头一层台阶就又一个踉跄,好像被刚才那猛地一推吓软了腿似的,然后喘着粗气,骂骂咧咧地滚下台阶去了。
下面一片漆黑,夜寂静无声。别墅里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只有一个喝得酩酊大醉、正在酣睡的聋子。
* * *
[1] 比雷埃夫斯,希腊最主要的港埠,与雅典毗连。
[2] 海德里奥特人,希腊海德拉岛上的居民。
[3] 里奥格朗德,巴西南部海港。
[4] 欧洲各国的语言,意为“高贵的老爷”。
[5] 卡莫腊,早先意大利那不勒斯的盗匪秘密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