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在说什么?
提玛尔本来能够干掉托多尔,这家伙已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感觉自己的胳膊好像疯子一样有力,他可以掐死他。假如他觉得为这个人不值得消耗一粒子弹的话,他可以用猎枪柄打碎他的脑袋。但是提玛尔不肯杀害任何人,他甚至不肯杀死这个凶手,以挽救自己。当他的一切都处在危险中,当他的财产和名誉都毁于一旦的时候,提玛尔·米哈利表现出是个真正的“金人”。
他听任那个能够毁灭他、也正要毁灭他的人跑掉了。
还来得及杀死他。提玛尔另一支上了子弹的猎枪就在卧室里,只要那个人一走出别墅的门口,穿过大院子,他就可以从窗口向下开枪。那是个强盗,是个服苦役的逃犯,有谁会来为这件血案追究他的罪责呢?说不定他还可以为此从巴西政府方面得到打死逃犯的赏金哩。
但是,提玛尔没有杀死这个人,他心里想:“这个人说的有道理!而且命中注定的事是一定要到来的。”他提玛尔不是愿用罪行来掩盖罪行的罪人,而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既然自己有罪,他就准备赎罪。
他走到别墅的阳台上,将双臂抱在胸前,注视着托多尔走出别墅的门口,穿过院子向大门走去。
月亮从绍莫吉 [1] 方向升到湖岸上空,照耀着别墅的墙壁,阳台上站着一个穿深色衣服的人,这对于想用枪打死他的人来说是极好的目标。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从阳台下面经过,抬起头来望提玛尔。他脑门上的伤口经刚才一摔又绽开了,弄得他满脸是血。
提玛尔站在那儿,也许是想让那个愤怒的人出于报复而打死他吧?
可是这个人在他脚下停住,仰起脸,嘴里无声地叨咕起来,那样子跟阿塔莉雅一模一样。这两个人彼此多么相似啊!只见他无声地打着手势。他的一条腿摔得一瘸一拐的。他用左手拍了拍右手上的猎枪,然后做了个表示不用武器的动作,并举起拳头威胁提玛尔。这种无声的语言大概是说:“我不用这个办法要你的命!我给你留着另外一种死法,等着瞧吧!”
提玛尔眼看着他走出院子,目送他穿过积雪覆盖的道路走上大湖的冰面。他凝视着那个人,直到仅仅还能看见一个黑点在银色的冰板上移动,慢慢移向那俯瞰着提哈尼半岛、在高耸的岩壁顶尖的两个钟楼。
他丝毫也没有感觉到,这时狂风从佐洛越过山岭渐渐迫近了。
在巴拉顿湖附近,常常在空气十分平静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就突然袭来这种好像飓风一样的狂风。远远就听到树木簌簌响的渔夫们,往往来不及赶回佐洛的湖岸。大风会突然掀起波浪,把小船卷到湖心,抛向对岸。狂风往往刮上半个小时就停止,它只不过想跳个圆圈舞罢了,然后就又一切复归平静。
现在从山后刮起的狂风吹来一团雪云,雪云中闪烁着像针似的小晶体。雪云把辽阔的景色覆盖了一半,提哈尼周围连同被岩壁切开的半岛和晦暗的教堂都笼罩在黑暗中,而东面的黏土湖岸却洒满了皎洁的月光。
狂风怒吼着掠过阿腊克斯山谷的树梢。古老避暑别墅的风向器狂嚎着,仿佛被定了罪的鬼魂正为它们在尘世的罪过而哭泣。当暴风掠过巴拉顿湖的冰面时,竖立在冰面上的冰板发出一种超自然的声音,使人听了以为是一群鬼魂在哭嚎着互相追逐,在飞奔中狂喊。不时发出一声怒吼,大概是一个鬼魂正在驱赶其他的鬼魂!
提玛尔在这阴森可怖的夜半乐声中似乎听到一声惊叫,随着咆哮的风声传入他的耳鼓。这是唯有人能发出的声音,是一种绝望的、遭到极大危险的、诅咒神灵的声音,它响彻寂静的深夜,把人从梦中惊醒,使星辰发抖。过了几分钟,他又听到了同样的叫声,不过已经比刚才短促而微弱。然后又只听到风暴粗犷的乐声。
这种乐声也渐渐停止,风暴过去了,赶走了那团雪云。
阿腊克斯山谷的树林不再萧萧作响,呼啸着掠过冰面的狂风消失在远方,声音渐渐平息。天空放晴,一切复归寂静。
提玛尔的内心也完全平静下来。
末日已经到来,再没有别的出路,他现在是进退维谷。
他在能跑的时候已经跑过了,现在他终于站到了深渊的边缘,没有任何挽救的办法。
他的一生好像一场梦似的从他身边飘过去了,而且他知道自己是醒着。
他最初的愿望是得到那位美貌富有的小姐,这是他全部不幸的根源。他建筑在这上面的命运仿佛斯芬克斯 [2] 的谜一样,答案同死亡结合在一起。
他在社会、蒂美娅和诺埃米面前都暴露了自己的真相,还怎么活下去呢?他受到国王的恩宠,同胞的尊敬,好比是立于光辉的顶峰上,多年为国内外所瞩目,现在却要突然从那个顶峰上跌下来了。
那个女人怀着那么大的痛苦,却在他的情敌面前如此尊崇他,他怎么能够再见她的面呢?她所尊重的丈夫的一切原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的一生只不过是一场大骗局,从她知道这些情况的时刻起,他还怎么能够再见她的面呢?
如果诺埃米知道他是蒂美娅的丈夫,他还怎么能再到她的面前去?还怎么能再抱抱多迪?
世界之大,竟没有他可以逃避的地方。正像托多尔所说:他剩下的唯一道路,就是像那个人一样逃离熟识的社会,像他一样隐姓埋名,像他一样从一个城市偷偷地跑到另一个城市,在世界上到处流浪……
可是他还知道另外一个地方,那就是月亮,就是眼前这颗寒星。诺埃米曾经怎么说来着?那些一切都不再需要,强使自己抛弃生命的人将要到月亮上去。去到那虚无缥缈的地方!假如托多尔以后到无人岛上,把孤独的诺埃米逼入绝望境地,她一定会随在他的后面也到那颗寒星上去。
想到这里,提玛尔感到一些安慰,于是把望远镜对准下弦月,反复观察那些大圆火山口的发光地方。他从这无数的墓地中为自己挑选了一处:他要住在那里,他要在那里等候诺埃米!
他回到方才跟那个冒险家谈判的房间。
壁炉里还留有烧掉的衣服的灰烬,仍然保持着衣服的形状。提玛尔向火里扔进几块新柴,为的是毁掉这些余烬。然后他穿上大衣,离开了别墅。
他向湖上走去。
月牙照亮了辽阔的冰面,它是这个冰原上的太阳……
“我就来,我就来!”提玛尔说,“我很快就会知道你跟我说的是什么了。你在呼唤我,我要听从你的呼唤。”
他直奔冰缝的方向走去。
要从远处寻找到冰缝并不困难。勇敢的渔夫们树立的标记——插在木桩上的那些草束,远远地警告一切虔敬的人别从这里走。而提玛尔寻找 的正是这种地方。
他来到一个标示危险的草束前面,站在那里,摘下帽子,抬头望着天空。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祈祷了,他在这个时刻忽然想起了伟大的造物主,想起要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那位使星辰移动、赐给昆虫生命,但是也创造了反抗他的生物——人类的伟大的造物主。
“永在的造物主啊!”他说,“我过去背离你,而在这个时刻又要皈依你了。我不诉苦。你引导过我,可是我走上了歧途。你呼唤过我,可是我不听从。现在我来到这里,我愿怀着盲目的皈依心情死去。让我的灵魂沉入永不融化的冰层,一定要在那里受苦。我忏悔,我使那么多爱我、那么多变成了我的亲属的人陷入不幸。永在的、公正的造物主,你保佑他们吧!我有罪过,所以我愿意死,愿意受到惩罚。只有我一个人应该对这一切不幸担负罪责。永在的、公正的造物主啊,你使我来到了这里,可对我撇下的人却要公正啊!保佑、安慰软弱的女人和无依无靠的孩子吧。而我,你却尽可以交给你的复仇天使!——我有罪,我愿意永远闭上口不再说话!”
他跪下去。
湖水拍击着冰缝的边缘。阴郁的巴拉顿湖即使在没有风的时候也常常发出吼声,当湖面覆盖上冰的时候,湖水就在冰缝中间滚滚翻腾,简直像大海一样。
好像游子将要长久离家时吻别母亲那样,又好像罪犯在被枪毙以前吻枪筒那样,提玛尔弯下腰去吻波浪。
他正这样俯身在波浪上的时候,突然从水中冒出一个人头来……
一个人的头!……仰起脸,脑门上缠着一条直蒙到右眼的黑头巾,左眼血糊糊的,可怖地凝视着……湖水涌进张开的嘴……
这怪物沉没下去了。两分钟后又涌起一个浪头,那张可怕的脸随着浮出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提玛尔。
接着,那个脑袋第三次从冰缝的边缘露出来,最后便消失在冰层下面再也看不见了,只有一只痉挛地攥起的僵硬的手伸出水面晃了一下……
跪着的提玛尔精神错乱似的跳起来,凝视着这可怕的景象。他觉得那个脑袋仿佛在呼唤他。
汹涌的波涛在冰缝中间翻腾着。
远处又响起那凄惨的风琴声,随同呼啸着从森林树梢上掠过的夜风阵阵传来。那些看不见的鬼魂在袭击着冰板的风中狂嚎乱叫,其中有些吵得很可怕。鬼怪的合唱声越来越强有力了。
整个冰上又发出那种超自然的乐声,好像冰下猛然拨响了上千根竖琴琴弦,接着逐渐变为滚滚的霹雳,声音越来越高,仿佛疾雷闪电穿过水中,在哗哗响的波涛中奏出奇异的、震耳欲聋的旋律。冰下雷声隆隆,这一片坚固的冰的世界在造物主的可怕呼声中颤抖着。冰缝由于空气压力非常大而又封闭起来。
提玛尔颤抖着扑倒在动荡的冰面上。
* * *
[1] 绍莫吉,匈牙利西部的州,在巴拉顿湖以南。
[2] 斯芬克斯,希腊神话中的人面狮身女怪,起源于埃及,它专叫过路人猜谜,猜不中就被她杀死。后因谜底被俄狄浦斯道破,跳岩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