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提玛尔把无人岛当作家住下来,已经一年半过去了。他一天也没有离开过这里,而且在这期间做了一件大事:教多迪写字。
当这个启蒙学生拿着粉笔在木板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字时,他是多么高兴啊!他向孩子口授着字母:“一个H,接着一个U,最后是T,现在连起来念一下!”提玛尔还不曾把帽子画上去,孩子居然能读出“hut”(帽子),使他惊讶不已!
一年半以后,多迪已经能够用幼稚的字体给母亲写一封信,祝贺她的命名日了,这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啊!
这是一件布满象形文字的艺术品,它比克莉奥佩特拉 [1] 的方尖碑还伟大。
诺埃米用发抖的手拿着多迪写给她的第一封祝贺命名日的信,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对米哈利说:
“他的笔迹太像你的笔迹了。”
“你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我的笔迹?”提玛尔惊讶地问。
“主要是在你给多迪写的范本上,另外在你给我们的那份赠予书上也看见过,有了那个文件这个岛才成了我们的。你已经忘记这件事儿了吗?”
“可不是嘛,这已经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么,你现在不想给谁写封信吗?”
“不想。”
“你待在岛上已经一年半了,你在外面社会上没有什么事情要办吗?”
“什么事情也没有,我也不想再去做什么。”
“那么你过去一直做的事业现在怎样了?”
“你愿意知道这些事业吗?”
“我很想知道。我被一种想法苦恼着,那就是像你这样一个有头脑的人,仅仅因为爱我们就被圈在这个岛上的小天地里了。如果说你留在这儿的唯一理由就是你非常爱我们,那么你的爱反而会使我感到痛苦!”
“好,诺埃米,我要告诉你,我在外面社会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在那儿做了些什么,以及我为什么愿意留在这儿。这些事情也应该全都让你知道。等你安排孩子睡觉以后,就到外面阳台上来,我要在那儿向你忏悔一切。你听到这些事情以后,会浑身发抖,会感到吃惊的。但是,像上帝打发我到这儿来的时候那样,你最后总会宽恕我的。”
晚饭以后,诺埃米把多迪安排睡了,然后来到外面阳台上,手挽着米哈利的胳膊,挨着他坐在梨木板凳上。
圆圆的月亮透过叶簇把光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现在月亮不再是幽灵似的星辰,不再是自杀者的寒宫,而是一个熟识的好朋友。
于是,提玛尔开始对诺埃米讲述他在世界上所遭遇的一切。他向她叙述那个神秘船客的暴亡,“圣芭尔芭拉”号的沉没,还有那些财宝的发现。
他告诉她,他在社会上变成了怎样一个有钱有势的绅士,他怎样用船只把货物从欧洲运往美洲,他有多少只船,多少幢房子,他如何受人尊重,以及他怎样娶了蒂美娅。
他向诺埃米讲到蒂美娅的痛苦,和他为她的痛苦所感到的苦恼。他提到蒂美娅的名字时,就像提到一位圣徒。他也十分坦率地向诺埃米讲述那天夜晚的情景,他如何躲在密室偷听,蒂美娅如何维护丈夫的声名,向她的心上人为丈夫辩护,以及她如何为了他和自己的内心斗争。噢,这时诺埃米不禁呜咽起来,为蒂美娅洒下同情之泪……
接着,米哈利谈到自己如何一方面被他的社会地位、财产和蒂美娅的忠贞所束缚,一方面又被爱情、幸福和内心的热情所吸引,因而陷入一种不幸的境地不能自拔,只有感受痛苦。讲到这里,诺埃米用温柔的接吻来安慰他……
最后,他谈到那个可怕的夜晚,也就是那个冒险家来到偏僻的别墅的那一夜,从开头一直讲到他如何在绝望的心情下走在冰缝的边缘。当时他选择冰缝作为自己的归宿,而且已经看到下面的波浪。他向她描述自己如何没有跳下去,而迫害他的那个人的僵死面孔怎样浮出水面向他狞笑,以及上帝如何突然把他面前的大冰墓的裂口封闭上了。啊,这时诺埃米紧紧地搂住他,深恐他会滑进那冰墓里似的。
“现在你该知道我在世界那儿留下了什么,和我在这儿得到了什么吧。你为我忍受了痛苦,我对你犯下了罪,你肯为我把一切都坦白地告诉了你而宽恕我吗?”
诺埃米用连连的亲吻和两行热泪回答他。
提玛尔讲的时间很长,短短的夏夜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等到提玛尔忏悔完毕天色已经大亮。
他得到宽赦了!
“我这样赎了我的一切罪过,”他说,“蒂美娅得到了我的财产和她的自由。那个冒险家穿着我的衣服,装着我的钱夹,人们会把他当作我来埋葬,蒂美娅就变成了寡妇。至于你,我把我的心给了你,你也已经接受了。现在一切都一笔勾销了。”
诺埃米挽着提玛尔的胳膊走进房间,来到安睡着的孩子跟前……
孩子被吻醒了,睁开眼睛看到已经是早晨,爬起来首先跪下合起双手做早祷。
“上帝保佑好爸爸和好妈妈!……”
……这句话补偿了你的一切,米哈利!……
一个天使在你的墓前祈祷,另一个天使在你的床上祈祷,你会幸福的……
诺埃米给小多迪穿好衣服,然后沉思地久久望着米哈利。她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全理解从他那里听到的一切,而一般女人理解事情是很快的。
接着她对丈夫说:
“米哈利,你在外面的世界毕竟还有一件事情应当做而没有做。”
“什么事情?对谁?”
“你应该把另外那个女人告诉你的那桩秘密告诉蒂美娅,可是你没有告诉她。”
“哪桩秘密?”
“就是有一道暗门通到她卧室的那桩秘密。你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因为在她睡着了或者是单独一个人的时候,谁只要愿意就可以从这个密室闯进屋去。”
“可是这桩秘密除了阿塔莉雅没有一个人知道!”
“唉,光她知道还不够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
“米哈利,你不了解我们女人!你不了解那个阿塔莉雅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可了解。现在我为蒂美娅痛哭,因为她在受苦,因为她不爱你,因为你是我的人。可要是她对你也有对那个男人一样的感情,要是你为了蒂美娅而像那个男人甩掉阿塔莉雅似的丢开我,哼,那可千万别让我在她睡着了的时候看到这个把我们拆散的女人!”
“诺埃米,你别吓唬我了。”
“我们女人就是这样,难道这你还不了解吗?你赶紧把这个秘密告诉蒂美娅吧,但愿她能平安无事。”
提玛尔吻了吻诺埃米的前额。
“亲爱的,我的好人!我不能给蒂美娅写信,她会认出我的笔迹的,那样她就不能再是寡妇,我也就不能再在你的乐园里做一个死而复活的幸福人了。”
“那么让我来给她写。”
“不!不!不!你没有理由给她写信。我留给她无数的黄金和钻石,可是她没有资格得到你的一个字。你是我的,你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的。我没有从蒂美娅那儿把任何东西带给诺埃米,我也不把诺埃米的任何东西给蒂美娅。你不能跟这个女人有什么来往。”
“好吧,”诺埃米微笑着说,“我另外想起一个能够给她写信的第三者,就是多迪。”
提玛尔不由得笑起来。
“让多迪写信告诉蒂美娅,要她多加小心。”——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包含着那么多诙谐、快乐、幼稚和痴戆,包含着那么多明显的骄傲和深刻的忧思。
小多迪……写给蒂美娅!
提玛尔笑得流出了眼泪,可是诺埃米却对这桩事很认真。她亲自给多迪打了一个草稿,孩子把这些严肃的词句写在横格纸上,而且写得很不赖,一个错字也没有。当然孩子还不懂得信的内容。
诺埃米让多迪用鲜艳的深紫色墨水——这是用黑锦葵花瓣熬制的——写好这封信,然后她把信用白蜡封好,因为没有纹章或任何钱币可以在蜡上盖印,就让多迪捉了一只好看的金绿色小甲虫按在蜡上,作为他的纹章。
他们把这封信托一个水果贩子寄出去了。小多迪的信居然到了蒂美娅的手里。
* * *
[1] 克莉奥佩特拉(前69—前30),公元前五一年后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个女王,与罗马帝国战败后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