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提玛尔从科马罗姆失踪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当初人们让我们一道去给那位阔老爷送殡的时候,我还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后来又传说他可能没有死,只是离乡在外罢了。人们确信提玛尔还在世上,将来总有一天会再露面。这个谣言也许是由阿塔莉雅那句吓唬人的话引起的,可是公众舆论始终坚持这么说。

在出殡的那个星期日的早晨,我曾从风琴旁边的合唱队中惊讶地凝视着那位绝色夫人。对我来说,她那模样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她坐在靠近讲坛的一排长凳前端,光彩照人,态度温柔。

美貌夫人的女伴企图在夜间杀死她的惊人消息一经传出,就像一场可怕的瘟疫传遍了全城,那情景我记忆犹新。这在当时是一桩多么大的事件啊!

我也曾目睹怎样用敞篷马车把判处死刑的女凶手送往刑场,人们纷纷说她将要被斩首。当时她穿着一件镶黑边的灰色衣服,背对着马车夫坐在车里,神父手里捧着耶稣受难十字架,坐在她的对面。市场上的一帮女贩子跟在后面骂她、啐她,她却冷静地望着前方,毫不在意。

人群尾随在车后。好奇的孩子成群结队地跑来,不肯放过观看这场流血的惨剧的机会——这样一颗美丽的人头将要滚落到地上。我忐忑不安地站在窗口目送着这个女人,生怕她会瞅我一眼。

可是过了一个钟头,群众咕咕哝哝地议论着回来了,对这个漂亮的罪犯得到宽赦感到不满意。原来只是把她押到断头台上,在那里向她宣布国王的恩赦。

据说宣读了国王的赦书,神父把耶稣受难十字架举到女罪犯嘴边的时候,这个狂暴的女人没有吻十字架,而是咬了它一口,在我们的救世主耶稣的脸上留下了两排牙印。

以后有许多年,每逢星期日我都在教堂里遇见那位面色苍白的美貌夫人。她脑门上带着一道红痕,面容一年比一年憔悴,神情一年比一年忧郁。

关于这位夫人流传着各式各样的说法。孩子们在家中从母亲那儿听来,就在学校里互相谈论。

但是,后来年月一久,人们也就逐渐把这个案件忘掉了。

我有一位研究自然科学的老朋友,是著名的植物学家和昆虫学者,他不仅在我们国内,就是在整个学术界也很有名望。几年前他曾向我谈起那些位于匈牙利和土耳其交界处,不属于任何国家,也没有成为私有财产的不寻常的地方。这里对于热心寻找最稀有的植物和动物的博物学家说来,无异于加利福尼亚州。我这位老朋友通常每年都要到那里去,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废寝忘食地从事研究工作。

有一年秋天,他劝说我陪同他一起去。我本身对于他的专业是个门外汉,不过我有空闲时间,于是就跟这位老学者一起到多瑙河下游去了。

他把我领到了无人岛。

我这位博学的朋友知道这个地方已经有二十五年了。当初这个岛绝大部分还是野草丛生,处于原始状态。

可是现在,这里成了一个真正的模范农场;只有环绕着岛、把岛遮掩起来的芦苇丛没有变样。

岛的周围有用木桩加固的堤坝,不怕洪水泛滥。这里也不再受干旱的威胁,灌溉沟渠纵横交错全岛,利用一部马拉水车供水。

要是一个种园子的人登上这块土地,简直就再也舍不得离开这里。果树、观赏植物、各种庄稼,呈现一片幸福乐园的景象。这一块极小的土地既有生产,又给人带来快乐。这里种植的麝香烟草香味极浓,经过专门加工是头等商品。岛上的养蜂园里有各式各样的蜂箱以及与手杖一般高的蜂房,从远处看去好像是为小人国的居民建立的一座小城市。

稀有品种的名贵家禽全部散养在一座隐蔽的林苑里,每只鸡都会使喜爱鸡的人艳羡不止,其中有头上覆盖着羽饰的美丽的法国邬滕鸡,雪白的交趾支那鸡,特别好看的、双冠的克莱夫克尔鸡,猫头鹰羽色的阿尔贝特王子鸡,成群的银色雌吐绶鸡,金色和白色的孔雀。人工池塘里游着彩色的鸭、鹅和天鹅,都是精选出来的罕见品种。肥沃的牧场上放牧着无角牛、安哥拉山羊和长毛的黑色美洲驼。

从整个岛上的情形来看,这里一定住着一位见过大世面的绅士。

可是这位绅士没有一文钱。

岛上从来见不到钱。

需要这个岛上的物产的人,也就知道岛上的居民需要什么;人们通常用粮食、布匹、工具、各色棉线来与他们交换东西。

我那位学者朋友总是把新培育出的植物种子和新育出的家禽卵带到这儿来,换取稀奇的昆虫和植物标本,然后转卖给外国的博物院和自然科学陈列馆。他从这些东西上获利不少,因为科学之存在不单纯是为了爱好,而且也为了维持我们的生活。

最使我惊喜的是,我听到这个岛上的居民说匈牙利话,这种情况在边境地区是很少见的。

整个新村是由一个大家族组成,居民一律只用受洗名。岛上第一代主人的六个儿子娶的是附近地方的姑娘,孙子和曾孙现在共有四十人。

他们所有的人都依靠这个岛生活,这里没有人知道什么是贫困。他们需要的东西会有人大批地送来。

每个人都精通自己的工作。就是再增加十倍人,这个岛也足以供大家吃喝。

曾祖父和曾祖母到现在还教导着他们的后代;他教导孙儿,她教导孙女。

男的学习园艺、雕刻、畜牧、制造器皿和栽培烟草,将来有的成为木匠,有的成为磨面工人。女的学习织染土耳其地毯、刺绣和织花边,学习加工蜂蜜、制造奶酪和玫瑰香水。人人都擅长自己的工作,自动地去工作;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愉快。

这个家族的子孙不断繁衍,他们的住房已经构成一整条街道。每所小房子都是大家合力盖起来的,由老一辈负责分配给新成家的人。

外人来到岛上一般就由现在的家长接待,这里的人通常称呼他为父亲,外人只知道他叫多达特。他身体健壮,相貌不凡,约莫四十岁的样子。他负责决定以物易物的交易,并向来到岛上的客人介绍新村的情况。

我们来到岛上,多达特像见到多年的好朋友那样亲热地接待我们,我那位学者朋友原是年年到这里来做客的。

我们谈话的题目是果树栽培学、葡萄栽培和酿酒技艺、园艺、植物学和昆虫学,可以看出多达特对所有这些专业都有渊博的学识。他对于园艺和家畜饲养持有极进步的观点,我对此掩盖不住自己的惊讶,不由得问起他这些是从哪儿学到的。

“跟我们的老人学的。”多达特带着极崇敬的神情点头回答说。

“老人是哪一位?”

“晚上我们聚首的时候,您会看到他的。”

当时正是摘苹果的季节,这个大家庭所有的孩子、妇女和姑娘都在忙着收获苹果。果子有金黄的、深黄的和紫红的,煞是好看。在翠绿的草地上,美丽的苹果堆得就像在城堡中用圆球垒成的尖塔一样。欢声笑语响遍全岛。

秋阳西下的时候,从岛的岩石上传来钟声,宣告收工了。于是大家赶忙把已经摘下的苹果装进筐里,两个人一筐抬回家去。

我们也同多达特一起朝着传来钟声的方向走去。

小钟挂在一幢小木头房子的小钟楼里。木头房子连同钟楼四面都爬满了常春藤,门口的木头桩子上有一些富有想象力的雕刻,从这些装饰物上可以看出修建这幢房子的人的热烈憧憬、兴趣和想法。

这幢小房子的前面是一片圆的空场,空场上摆着桌子和板凳。收工以后大家就都匆匆奔向这里。

“我们的老人就住在这儿。”多达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

话音未落,一对老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这是一对仪表堂堂的夫妇。

老太太约莫六十,老头八十来岁。

曾祖父的脸上显出性格坚强的神情,使我想起了早在四十年前见过的一个人。我吃了一惊。他已经秃顶,可是稀疏的头发和嘴上的胡子还没有变白,容貌上依然保持着刚毅与沉着。

由于生活有规律和心情舒畅,他的模样依然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

曾祖母的眼睛确实迷人。她金黄的头发中已经夹杂着一些银丝,但是眼睛依然有少妇的风韵,而且当老头吻她的时候,她还像个新娘子似的脸上泛起红晕。

老夫妇看到一大家子人全都来到眼前了,就一个个地叫着名字亲吻。这时他们两张脸上闪着无限幸福的光辉。这就是他们的祝福,这就是他们的祈祷,这就是他们的谢恩。

最末一个被拥抱的是长子多达特。然后才轮到接待我们。

两位老人和我们握了手,请我们一块儿吃晚饭。曾祖母现在还担负着监厨的职责,并且亲自主持大家庭的家务。曾祖父并不干涉每个人的自由;谁都可以跟自己尊重的人凑在一起吃饭。他自己则坐在我们和多达特之间,一个一头亚麻色卷发、名叫诺埃米的美丽小姑娘要求坐在他的膝上;得到允许以后,她就坐在他的膝上,带着惊异的神情听我们一本正经地谈话。

当我的学者朋友把我的名字告诉这位曾祖父的时候,他注视了我很久,脸上还明显地红了一红。

我的朋友问他是否曾听说过我的名字,老人默不作声。

多达特赶忙说,老人四十年来没有看过任何关于外界情形的书报,他只看一些农业和园艺方面的书籍。

我这时和许多人一样,愿意尽快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给别人,抓住机会尽我所知在适当的情况向老人讲了世界上发生的事情。

我告诉他一些有关祖国的情况,匈牙利通过“和”这个连词与奥地利联合起来了。 [1]

但是他叼着烟斗喷出几大口烟雾,似乎表示:“这不包括我的岛。”

我向他谈到压在我国同胞身上的沉重负担。

得到的回答仍然是一阵烟雾,意思大概是说:“在我这个岛上什么税也不用纳。”

我告诉他若干年来祖国和广大世界发生了哪些大规模战争。

他又用烟雾向我表示:“我们不跟任何人打仗。”

那时候我国的货币正贬值得很厉害,大商号纷纷破产。我也尽量向他说明这件事。

烟雾回答:“瞧,我们这儿根本没有货币!”

然后我向他说明,目前我国各个党派之间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宗教、民族主义、权势欲搞得人非常恼火。

老人磕了磕烟斗里的灰,意思是说:“我们这里既没有主教,也没有竞选人和大臣。”

最后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们所希望的一切全部实现了,我们的祖国将会多么富强……

……小诺埃米在曾祖父的怀里睡着了,得把她抱进屋去,放在床上。这件事比我所说的那些国家大事还重要。睡着的孩子从曾祖父的怀里转到曾祖母的手上,老太太离开我们以后,老人问我:“您是哪儿人?”

我把我出生的地方告诉了他。

“您的职业是什么?”

我告诉他我是个小说作家。

“小说作家是干吗的?”

“小说作家是这样一种人,他能根据一件事情的结果推想出整个事情的经过。”

“好吧,那么就请您猜猜我的事情吧。”他抓住我的手说,“从前有一个人,他离开了大家钦佩他的世界,为自己创造了另一个人人爱戴他的世界。”

“我可以请教一下您的大名吗?”

老人听了这句话挺直身子,好像高了一头似的。他抬起颤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在这一刹那间,我感觉这只手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长着一脑袋金黄色头发的童子时,曾经在我头上放过一次;我并且觉得,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

但是他回答我说:“我的名字是乌有先生 [2] !”

说到这里,他就转身走进屋去,再没说一句话,而且在我此后逗留岛上期间,也再没露面。

这就是目前无人岛上的状况。

由两国政府发给的、准许这块地方不属于任何国家的许可证还有五十年有效期。

谁能预料,这五十年中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 * *

[1] 指一八六八年成立所谓的奥匈帝国。

[2] 原文为“Niemand”,意即“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