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利斯当到来之际,马克君臣正遇上窒碍之事,一筹莫展。只为爱尔兰已装备一支舰队,要来扫荡康沃尔,倘若马克王还一如十五年那样,抗交先朝一直输缴的贡赋。按旧规,爱尔兰每年可向康沃尔索贡,第一年为青铜三百斤,第二年为白银三百斤,第三年为黄金三百斤。到第四年,要取掠三百童男三百童女,年纪都限十五岁,自各家抽签选定。这一年,爱尔兰派来天梯堡传旨的,是巨人莫豪敌。他身为国舅,比武场上,无人可敌。为此,马克王曾下密诏,传谕枢臣赴朝议事。
期满之日,文武臣僚云集穹形大厅,等马克王升座毕,莫豪敌开口说:
“现将爱尔兰王谕旨最后晓示如下:责令贵国速纳欠贡,限于今日,交出童男童女各三百名,年纪一准十五岁,从康沃尔各家各户抽签选定。我国巨舰已泊天梯堡港口,只待把他们运去为奴为婢。然而,——根据尊卑之义,马克王自可蠲免——在场臣僚,谁愿一决雌雄,证明爱尔兰无权索取贡物,本钦差一定奉陪。康沃尔诸大臣,哪位愿纾靖国难,出来较量一番?”
群臣面面厮觑,赧然低下了头。这人心里嘀咕:“算我倒霉,瞧这莫豪敌雄躯凛凛,比四条汉子还精壮。再看他那把剑,若有神通,爱尔兰国王历年派他去藩邦耀武扬威,不知斩了多少英雄好汉的头!羸弱如我,除非想自蹈死地,岂可逆天而行?”那人也在暗想:“生儿育女,难道生了儿子是与人为奴,养了女儿去供人取乐?不过我纵然一死,也救不了你们呀!”所以各人都噤声不语。
莫豪敌又说:
“康沃尔诸大臣,谁敢出头,来比个高下?咱们打个痛快,本钦差提议:三天后,从天梯堡驾舟去参孙岛,与贵国骑士,一比一,拼个你死我活!敢打这一仗的,连他亲属都有光彩!”
衮衮诸公依然默不作声。莫豪敌好比樊笼里的雄鹰,一有动作,鸟雀都不敢吱声。
莫豪敌第三次发话:
“好吧,康沃尔的名臣良将,既然你们认为此乃上策,那就看抓阄抓到谁家孩子,由我把他们带走吧!本钦差实未料到阖境之人,竟尽是奴颜婢膝之辈!”
这时,特利斯当向马克王跪禀道:
“陛下,倘蒙恩准,这仗让我去打!”
马克王想劝也劝不转。无奈他少年气盛,然而这种胆气,于他又有何益?但特利斯当业已应战,莫豪敌也慨然接受。
到了正日,特利斯当站在红毡毯上,从人为他披挂起来,准备舍身赴难,作成这桩壮举。他身穿锁子甲,头戴光闪闪的金炼盔。朝臣们既为勇士叹惋,也为自己感愧。心想:“啊!特利斯当,美哉少年,英勇盖世!但这一仗,与其你出场,还不如我去打!我要是送命,父老兄弟也不至于那么伤心!……”钟声一响,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幼,都含泪祈祷,簇拥特利斯当朝海边走去。不过众人仍存一线希望,因为人的心里,但有些许养料,便能维系起莫大希冀。
特利斯当独自登舟,扬帆朝参孙岛驶去。莫豪敌在其桅杆上高悬紫帆,率先到达小岛,把船系在岸边。特利斯当接着抵岸,用脚把船一蹬,推向海里。
“你这厮,这是干吗?”莫豪敌问,“为何不学我样,抛缆系舟?”
“你这厮,何必多此一举?”特利斯当答道,“你我之间,只有一人生还,已留得一船,足矣!”
彼此出言不逊,交起手来,朝小岛深处打去。
这场恶斗,无人得见。但有三次,海风隐隐把震天杀声送到这边海岸。妇人女子哀痛已极,齐声拍击手掌以抒焦虑,莫豪敌的随从站在帐前看了直笑。临了,到傍晚时分,才望见紫帆在远处升起,爱尔兰小船起程回岸了,于是响起一片哀号之声:“那是莫豪敌呀!那是莫豪敌!”等船渐渐驶近,一个大浪把小船托起,猛看到船头挺立一位骑士,双手各擎一把宝剑:原来是特利斯当!立时划出二十条小艇,飞也似的迎上前去,有些少年更是迫不及待,纷纷跳水泅泳过去。勇士纵身一跳,踏上岸来,那些做母亲的跪在地下,连连吻他的铁底靴。他向莫豪敌的随从喊道:
“爱尔兰的大爷们,莫豪敌打得奋勇。你们瞧:我的剑都打出了缺口,残锋留在他颅骨里,就烦各位带转去,权充康沃尔的贡品!”
说罢,特利斯当朝天梯堡走上去。获救的少男少女,沿途舞动绿枝,欢呼雀跃;家家户户门窗,挂出喜庆锦幛。钟鼓齐鸣,欢声雷动,特利斯当刚迈进宫门,就一头扑进马克王怀里,晕了过去:但见鲜血汩汩,从他伤口流出。
莫豪敌的随从,失魂落魄地回到爱尔兰。从前,莫豪敌每次返抵韦斯埠,看到欢呼的人群,看到贵为王后的胞姊与艳如朝霞的甥女金发伊瑟,心里感到分外快慰。她们母女尤为亲切,国舅如果带伤回来,就亲自为他救治,因为她们会采制奇香秘药,伤势再重,也能起死回生。但眼前纵有秘方灵药,也回天无力了。这次是落得鹿皮裹尸还,颅骨里还嵌着仇敌的残锋。金发伊瑟把残片取出,当圣物一般供在象牙盒里。母女俩伏在魁伟的遗体上,一再颂扬死者的功业,连连诅咒杀人的冤仇,并带领一拨拨妇女轮流守灵。从这天起,金发伊瑟懂得仇恨,誓与鲁努瓦的特利斯当不共戴天。
但在天梯堡宫里,特利斯当日渐衰竭:伤口里,毒液脓血不断。医生认定,莫豪敌此矛尖头有毒。服药敷治俱不见效,只得把他付之天意。而且伤口恶臭逼人,除了马克王、高威纳与狄那斯,连至亲好友都避之惟恐不及。他们三人还守在床头,只为深情胜过嫌恶。后来,特利斯当央人把他抬到海边的小屋里:临海僵卧,奄奄待毙。但心里不免要想:“就这样把我推出了事,马克王?我倒替贵邦保住了荣名!不,仁慈的舅父,我知道,你肯舍死忘生来救我的。但是你再慈爱,也无能为力啊!是我劫数到了。然而,看到阳光灿烂,依旧使人感到欣慰。想我壮气犹存,何不出海去试试风浪……任大海把我孑然一身,送到远方……谁知道,说不定那里倒有救星。或许有一天,慈爱的舅父,我又能为你效劳,当你的琴师、猎手与臣下。”
他恳求再三,马克王才俯允下来。国王把他抱上一条无桨无帆的小船,特利斯当请他们只放一把竖琴在身旁。要帆有什么用,他手臂已拉不动?要桨,要剑,又有何用?像水手在远航途中把隔日伙伴的尸体推下船去一样,高威纳抖索着双臂,把载着徒弟的小船推向海里,随波荡去。
船在海上飘荡了七天七夜。特利斯当有时拨动琴弦,以解愁闷。最后,不知不觉中,潮水把船推向海岸。那天夜里,有一伙渔夫出海打渔,听得琤琤琮琮,一阵悦耳的琴声凌波而来。他们把桨悬搁水面,侧耳细听;熹微的晨光里,望见有一叶扁舟在回旋。彼此你一言我一语:“从前也像这样,在白雾茫茫的海面上,圣勃朗丹驾舟驶向福岛,船侧就有一派仙乐缭绕。”他们奋力朝小船划去:见那船随波去来,里面除了一缕琴声,好像别无生气。等逐渐划近,琴声也渐次低微到几近于无。他们靠上小船,特利斯当发僵的手已垂落在犹自微微震颤的琴弦上。渔人把他载回港去,想托交给善良的公主,或许还能有救。
不巧得很!这港口就是莫豪敌长眠的韦斯埠,而那善良的公主,正是金发伊瑟。她会巧用偏方,世上只有她能救特利斯当;然而,天下所有女子中,也只有她会要特利斯当的命。特利斯当吃了药,苏醒过来,知道海潮把他抛到了仇邦敌国。但胆识犹存,为保全性命,他马上想好一套巧言抵饰的话头。谎称自己是乐师,搭船去西班牙学占星术,中途遇着海盗,格斗致伤,才跳上小船逃得一命。众人都信以为真:连莫豪敌的随从,也没能认出参孙岛上的好汉,因为毒性发作,他已变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经金发伊瑟调理,四十天后,伤口差不多已痊愈,灵活的肢体又逐渐恢复少年的风姿。但他心里明白,此间非久留之地。他居然逃出虎口,历尽艰险,在某一天,终于又出现在马克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