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朝中有四大奸臣,看到特利斯当英武出众,被恩独隆,都心怀嫉恨。待我把他们名字一一报来:即安德亥,葛纳隆,龚铎英与戴诺伦是也。其中安德亥公爵,与特利斯当一样,也是国王外甥。得悉王上有意独身终老,不留子嗣,想把江山基业传与特利斯当,他们妒火中烧,到处胡言乱语,挑唆朝中权贵与特利斯当作对。
“多少好事都让他碰上了!”那几个小人说,“诸公都是有识之士,必能明白个中道理。他能打败莫豪敌,已属事出非常;而死都要死的人,居然还能独自漂洋过海,谁知是凭了什么妖法?无桨无帆的船,你们谁个驾驶得了?听人说,只有巫师才有这等神通。而且,不知在哪个妖道盛行的国度,居然找到了药,治好了伤!所以,此人必是妖孽。他的船,他的剑,都带妖气;他的琴,也是邪魔外道,还把毒素天天往王上心里灌!要知道他在用巫术蛊惑国王!他一朝接了位,诸公难道甘心做妖人的臣民?”
大多数朝官倒真给说动了:因为众人不知,所谓神通,寻常人只要爱之成癖,加上胆大过身,照样可以获致。因此上,廷臣紧逼国王,要他娶位公主,生育后嗣;倘上意不允,他们不惜退守寨堡,进行兵谏。但马克王不为所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他外甥在世一日,就决不让任何公主厕身御房。而特利斯当,怕人猜疑他爱戴舅氏是另有所图,觉得此辱难忍,便借以辞色,劝舅父俯允众议;不然,就离朝出走,去报效富豪的加伏瓦国王。故此,马克与勋臣约定:四十天后,当示谕旨。
临期,国王独坐殿上,等候群臣入朝,心中闷闷想道:“我只推说,仅仅是推说而已,要娶一位远哉遥遥,可望而不可即的公主作王后,而这样的公主哪里找得到呢?”
这时,忽有两只筑巢的燕子,呢喃啾噍,从临海的窗户直飞至御前,又像突然受了一惊,翻飞而去。来去之间,从喙里掉下一根长长的秀发,比丝还细,比朝霞还明丽。
马克王捡起发丝,传召文武大臣与特利斯当进殿,宣告:
“为俯顺舆情,本王决定立后,但所选之人,卿等必须去寻访得来。”
“臣下遵命,但不知吾王选中何人?”
“乃此金发所属之女郎,馀人俱不在考虑之列。”
“王上,此金发得之何处?系何人捎来?来自何国?”
“各位贤卿,此发丝来自金发美人;由双燕捎来,燕子自然知道来自何国。”
群臣以为受到愚弄,大失所望。纷纷向特利斯当报以怨忿之色,疑心出于其诡谋。但特利斯当把发丝谛视之下,想起金发灿然的伊瑟,便会心一笑,从容说道:
“陛下,此计错矣!不见群臣疑心重重,叫我担了不是?这道难题,看似匪夷所思,也实属枉然:我决心把金发美人访求得来。不过险阻重重,对我说来,去岛上杀莫豪敌易,到国外把金发美人迎来难。然而,恩重如山的舅父,我愿勉效驱驰,置生死于度外。为让满朝大臣知我一片忠心,特此立誓:只要我不遇难而死,一定把金发美人迎到天梯堡来。”
他盛饰航船,装上麦粉、美酒、蜂蜜等精美食物。除高威纳,另携百名少年骑士,个个出自豪门望族,骁勇非凡。特利斯当约束他们穿上粗布外衫,戴上厚呢帽子,扮作客商模样。但在船板底下,藏有锦绣衣饰,鲜红紫丽,不辱一代雄主的使臣身份。
临起锚时,船长问他:
“大人,驶向何方?”
“老兄,对准爱尔兰,直驶韦斯埠。”
船长听了,凛然一震。莫豪敌殒命之后,爱尔兰王曾下令:凡过往康沃尔船只,一律严加追缉;船上人等一旦俘获,便悬诸长叉活活吊死。这情形特利斯当难道不知?但船长还是遵命而行,不日驶抵危邦险地。
初到港口,特利斯当竭力要韦斯埠人相信,他们是一伙英吉利客商,特来此地做买卖。但这些商贩的行止颇为奇特,镇日价打牌下棋,看来掷骰子比称面麦还要内行。特利斯当深恐被人识破,一时也不知如何寻访是好。
一天清晨,天色方曙,忽听得一声狞厉可怖的吼叫,如鬼哭狼嚎一般。他从未听得野兽叫得如此凶残如此怪异的,便拦住一位过路妇人问道:
“夫人,请问这是什么吼声?烦以实相告。”
“壮士,不瞒你说,这吼叫的,是天底下最凶横最残暴的畜生,每天从山洞下来,跑到城门口一蹲,除非交与一名少女,不然就不准进出。少女一入魔掌,转眼之间,连临终祷告还没做完,就给活生生吞下肚去。”
“夫人,”特利斯当道,“请别见笑,我想问一句,娘胎生的凡人,能打赢吗?”
“壮士,这可不知。确凿无误的,是已有二十条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碰过运气。因为爱尔兰王曾宣布:谁能格杀此兽,就以公主金发伊瑟相赐。但那些好汉全给怪兽吞下肚去,而无一生还。”
特利斯当辞别妇人,回到船上,顶盔贯甲,悄悄装备起来。那矫健的战马驮着英武的骑士跃出商船,真是壮观。只可惜此刻港湾一片岑寂,曙色还朦朦胧胧,勇士驰往那妇人所指的城门口,一路上无人看到。突然,迎面有五人顺着山势奔冲而下,嚼环松开不说,还拼命踢蹬坐骑,飞逃回城。特利斯当顺手攥住一人的红辫子,用力一拉,将他揠倒在马背上,方才拦住。
“上帝救了你命啦,勇士!”特利斯当戏谑道,“请问巨龙打哪条路上来?”
那逃命鬼匆忙指了指路,特利斯当才松手放他逃生。
话说猛兽正追逼而来。只见它头像蝎子,睛如炭火,额上射出双角,颊旁挂着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爪利如狮,尾细似蛇,身上跟葛里凤 [1] 一样遍体鳞甲。
特利斯当纵马直冲过去,那坐骑看到怪兽,吓得鬃毛直竖,腾身扑去。特利斯当的长矛,刚戳及怪兽鳞甲,就震成几段,迸裂四散。勇士马上高举宝剑,朝兽头狠命砍去,哪知连头皮都没碰破。怪兽才有点知觉,伸出爪子,把盾牌捅穿扯飞了。特利斯当胸前没了遮挡,只得挥剑再战,一剑击中它腰部,忽喇一声响,连四周空气都猎猎震颤,却依旧不中用,仍没能伤着它。这时,巨龙鼻孔里喷出两股毒焰来,特利斯当的盔甲顿时给熏得乌黑,坐骑蹦跳几下,倒地就死。特利斯当从地上腾跃而起,宝剑趁势戳进怪兽嘴里,没到剑柄,才把它心房一劈两半。那毒龙最后狂吼一声,颓然死去。
特利斯当把龙舌割下,纳入靴筒。毒气呛人,熏得他晕晕乎乎的;更兼口渴难耐,望见不远处有一汪波光潾潾的湖水,便踉踉跄跄走将过去。但龙舌渗出的毒液,烘得他浑身发燥,仆倒在湖畔草丛里,便不省人事了。
原来那逃命的红辫子,是爱尔兰御膳房的掌案头目,叫红毛阿钦坎。此人对金发伊瑟垂涎已久,虽则生性怯懦,但受爱的驱使,还要一逞奋勇,每天清晨,必戴盔穿甲,埋伏路旁,希冀出其不意,能把怪兽击毙。然而,不管离得多远,只消怪兽一声吼,就把这勇士吓得抱头鼠窜。这天,在四名家丁簇拥之下,他再贾余勇,策马奔回,发现龙毙马死盾破,猜想那好汉已在什么地方丧生。于是,把兽头割下,带去向国王请功,索取赏格。
国王不大相信此人能做出如此壮举,然而亦不便食言,就传谕勋臣于第三天入朝:届时,着典膳郎当众出示屠龙取胜的物证。
金发伊瑟得知自己要落到这懦夫手里,起先只付之一笑,继而才自叹命苦。隔了一天,觉得事有蹊跷,便带上忠心的黄发小厮贝笠尼与侍婢白兰仙,三人私下骑马朝兽穴跑去。伊瑟看到路上蹄印有点奇特,断定马的蹄铁,不是在爱尔兰上的。随即找到无头的怪兽与倒毙的战马,发现马鞍也与爱尔兰的不同。无疑,屠龙勇士是外邦人;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伊瑟、贝笠尼与白兰仙三人寻了半天。后来,白兰仙在湖畔草丛里看到有顶头盔在闪闪发光。幸好那勇士一息尚存。贝笠尼把他扶上马,暗地里送进内眷居室。伊瑟把始末根由禀明母亲,求娘亲照应则个。母后替伤者脱卸甲胄,这时,靴筒里掉下巨龙的毒舌。爱尔兰王后用草药把他救醒,对他说:
“客官,我确知那怪兽是你所杀。无奈那奸滑而胆怯的掌案师傅,割来兽头,要强索赏格,娶走小女金发伊瑟。两天后,你能不能与他一决雌雄,戳穿他冒名顶替?”
“王后娘娘,”特利斯当答道,“期限是紧了点。但有两天工夫,想必你能把我治好。我力克巨龙,得以赢得伊瑟;兴许也能斗胜典膳郎官,再次把公主夺回。”
王后优容恩礼,亲手为他捣研灵丹妙药。下一天,金发伊瑟侍他入浴,用母亲调制的香膏替他敷治。她细看伤者脸庞,觉得人物英俊,便想:“是啊,倘若他,神勇与美貌相称,这硬仗就一定打得下来!”特利斯当在热水里一泡,加上香膏的神效,人又有了活气,想到赢得一位金发王后,不觉微微一笑。伊瑟看在眼里,不禁暗想:“这客官为何发笑?难道我做了有失身份事?抑或作为姑娘家,对客人还有礼数不周之处?哦,他那兵器给毒焰熏黑,我忘了擦拭,敢情是笑我这一疏忽?”
她走到放特利斯当盔甲的地方。“这顶金炼盔,”她想,“急难之间倒不会有闪失。这套锁子甲,又轻又牢,勇士穿来才不算辜负。”她握着剑柄:“喔,真是一把好剑,合该给大无畏的贵人使用。”
她从华美的剑鞘里抽出剑来,想擦去剑锋上的斑斑血迹,却看到刃口缺了一大片。端详之下,猛然想到:“这剑锋会不会是砍莫豪敌砍折的?”疑云塞胸,又看了一遍,想穷诘究竟,便跑回闺房,找出从莫豪敌颅骨里取出的残片,合在缺口上,正好严丝密缝,了无间隙。
她三脚两步,朝特利斯当跑去,抡起长剑,在他头上挥舞道:
“原来你是鲁努瓦的特利斯当,杀死我舅父的罪人。现在,你在劫难逃,死到临头了!”
特利斯当想挡开她手臂,无奈力不从心。但肢体虽然发僵,心思却还灵活,便极见机伶地说:
“好吧,要我死就死。但免得你后悔无及,请先听我一言。你贵为公主,要杀我,不但权势绰绰有余,而且于理也凿凿有据。是的,你对我有过活命之恩,自有生杀予夺之权。第一回,还是早先:你救活的那个濒死乐师,不是别人,正是在下;莫豪敌刺入我身上的剧毒,还是你给祛除的。治好这伤,公主,你不必感愧:我不是堂堂正正在决斗中受的伤么?莫豪敌固然死于非命,难道我暗算了他?不是他来挑战的吗?我不该保护自己吗?第二回,你在湖畔找到在下,又救了我一命,啊!那是为了你,公主,我才来跟巨龙格斗……这些事姑且不提,我只想说明:危亡之中,你救过我两次,当然有权处置我性命。如果杀我,能为你增添赞誉与荣耀,那就下手吧。日后你躺在掌膳勇士的怀里,想起你那受伤的远客,不避凶险,才赢得了你,而你却趁他无力自卫之际,把他杀死在这浴缸里,定会感到心安理得吧!”
伊瑟抢白道:
“这话说得好玄。杀死莫豪敌的人,为何要属意于我?哦,自然,像从前莫豪敌把康沃尔姑娘劫上船一样,现在轮到你来报仇,把莫豪敌宠爱的甥女掳去当奴婢,借以夸示于人……”
“非也,公主,”特利斯当分辩道,“是因为有一天,两只燕子衔了你一根金发飞到天梯堡。我想,飞燕是来报知和平与爱情的。所以,才远涉重洋,前来访求。所以,才不顾毒涎,迎击食人怪兽。请看,那根金发就缝在我战袍的金线里;金线业已褪色,而金发依然明丽如初。”
伊瑟凝视那把长剑,又拎起特利斯当的战袍,看到那根金发赫然在焉,半晌无语。之后,她在远客唇上吻了一吻,以示和解,并替他穿起华贵的衣裳。
到上朝那天,特利斯当暗中差伊瑟的小厮贝笠尼去船上传话,嘱众随从届时进宫,并俨其衣冠,卓展一代雄主的使臣气度。因为实指望这次历险到此告一段落。四天来,高威纳与那一百骑士,因不知特利斯当去向而不胜忧愁;得此消息,俱各欣然色喜。
爱尔兰大臣已聚集殿上,高威纳等陆续进入,依次坐成一排。他们身着朱红赤紫之华服,衣缀璀璨夺目之珠宝。爱尔兰人相互惊问:“这些煊赫的大佬是何许人?有谁知道他们来历?瞧他们紫貂金缕的大氅!还有剑把与衣钩上闪光耀眼的翡翠,以及那些我辈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宝石!谁见过这等排场?这些官人是哪里来的?又是谁的部属?”但那一百骑士都缄口不语,逢到有人进来,也不起身让座。
爱尔兰国王升殿毕,典膳郎阿钦坎出班启奏,称怪兽为他所杀,伊瑟非他莫属,扬言有物证在此,谁敢说个不字,就要与之打个明白。伊瑟这时走到父亲面前,躬身说道:
“父王,现有一人要举发典膳郎官欺罔诈伪。并能证明,为你江山除却一害的是他,故女儿不该委诸那个懦夫。不论此人先前有多大不是,恳求你能法外施仁,以示和好。不知能否俯允?”
国王凝神思量,倒不急于回答。但群臣齐声高呼:
“请陛下恩准!”
国王道:
“那就允如所请!”
不料伊瑟又跪下来说:
“父王,请先赐我一吻,以示宽恕与和好,藉此表示对那人也一视同仁。”
受了一吻之后,她退身出殿,随即携手导引特利斯当上朝。见他一进来,那百名骑士同时起立,双手抱胸作敬礼状,然后分班侍立两旁。爱尔兰人看出,他即是他们主子。这时,有人认出他来,大声喊道:“此人是鲁努瓦的特利斯当,杀死莫豪敌的冤仇!”一下子掣剑出鞘,寒光闪闪,伴随着阵阵怒吼:“杀了他!杀了他!”
但伊瑟压过所有声音:
“父王,刚才承蒙应允,请当即吻他吧!”
国王在他唇上吻了一吻,汹汹之声才沉静下去。
于是,特利斯当出呈龙舌,提议与典膳郎比个高下,但此公不敢应命,等于默认冒功邀赏。特利斯当朗朗说道:
“诸位大臣,莫豪敌固然是我所杀,但此次远涉重洋,乃是特来宣力补过。为了稍赎前愆,便置生死于度外,替贵国除却怪兽之灾患,始赢得金发美人之青睐。我将用航船把伊瑟载回交差。为使爱尔兰与康沃尔两国消释仇怨,永结缘盟,现特宣告:我主公马克王,将娶伊瑟为后。这百名骑士俱出身华族,愿凭圣骸起誓:为求两国和好,永息干戈,马克王对妻子伊瑟一定相敬如宾,康沃尔臣民对其王后也一定倍加尊荣。”
众人欢天喜地,捧来圣骸,那百名骑士接着起誓,证明特利斯当所说情真事确。
国王握着伊瑟的手,问特利斯当能否公忠正大,送亲回去,交其主公。面对一百名骑士与爱尔兰阁臣,特利斯当起誓承应。
金发伊瑟这下羞愤交集,气得浑身发抖。照此说来,特利斯当赢得她芳心,却又不屑娶她为妻。金发的故事,说得动听,其实只是欺诳,他还是要逼她委身于别个男子……但父王已置伊瑟右手于特利斯当掌中,特利斯当把手合拢,以喻已代马克王握取。
这正是:智勇双全的特利斯当,出于对马克王的忠诚不渝,终于寻到了金发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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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葛里凤,神话中半狮半鹫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