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惊弓之鸟,在原始森林里游荡迁徙,每晚很少敢再回昨夜栖身之处,真是不胜其苦。吃的尽是兽肉,久已不知盐味;脸颊瘦削下来,益发显得憔悴。时时穿荆度棘,衣服亦破敝不堪。但两人相爱,便不以为苦。

一天,他们在从未砍伐的密林里漫游,偶然走近奥格林修士的隐庐。

阳光洒满稀疏的枫林,老人扶杖在小礼堂旁踽踽独行,见到特利斯当,便招呼道:

“殿下,康沃尔人发了誓,你知道吗?王上传谕各地:悬赏一百金币,务必捉你到官。朝中文武发誓要捉到你,不论死活。及早悔过吧,特利斯当!罪人能迷途知返,上帝自会宽宥。”

“叫我悔过,奥格林修士?悔过什么呢?且慢评说我们的是非,你可知道我们在海上喝了什么?是那醇醪美酒使我们沉迷至今。我宁可跟伊瑟沿路乞讨,吃树皮草根,也不愿弃她而去做大国皇帝。”

“殿下,愿上帝助你,因为你失却了尘世,也连带失却了天国。欺君犯上之徒,当处以车裂焚尸之刑,连其骨灰飘落之地,都寸草不生,五谷不长。特利斯当,王后是按罗马法嫁的人,把她送还娶她的人吧!”

“她已不属于他了!他把她丢给了癞人,我是从癞人手里抢来的。打那时起,她就是我的。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

奥格林端然危坐,伊瑟跪在长老面前,头靠着他膝盖,潸然泪下。修士向她布道,她只嘤嘤低泣,摇头表示不信。

“唉!”奥格林叹道,“人死了,就不得安慰了。悔过吧,特利斯当,执迷不悟的人,虽生亦是犹死。”

“不,我活着,就不反悔。还是回林子去吧,森林会收留我们,庇佑我们。走吧,伊瑟!”

伊瑟应声站起,两人手搀着手,走进草长茅封的树丛。交柯的枝条,等他们走过,复又合拢。两人的身影,随即隐没在树丛之中。

列位看官,这里再讲一段趣事。特利斯当养过一头猎犬,俊美,机敏,长于追逐。讲到射猎,王公贵族都没这样好的狗。大家管它叫尤驰腾。这一阵子,关在塔楼里,颈下悬一根碍事的大棒,不让它随便走动。打主人不见之后,它就不肯进食,用爪子连连刨地,整天呜咽悲号。见到的人,颇有感慨:

“犬爱其主,无过于尤驰腾了。是的,智者所罗门说过:‘予真正的好友,乃吾猎犬是也。’”

马克王回首往事,心里想:“事主不忘其本,此犬若大有深情。难道以康沃尔之大,竟无人顶得特利斯当?”

三个奸臣跑来对国王说:

“陛下,把尤驰腾放了吧!它哀哀终日,不难知道是在想其主人。不然,拴绳一松开,它不张口吐舌,东追西逐才怪呢。”

于是,把它放了。只见它一步跳出门外,跑到特利斯当耽过的房间。吼叫,呻吟,到处搜寻,终于嗅出主人足迹,沿特利斯当去火刑台的路,一步步跑远去,后面跟着不少人。到了悬崖,狂嚎一声,就攀援而上。一进教堂,就跳上祭坛,突然从玻璃窗口翻扑出去,落到峭壁之下,又循踪来到滩头,在特利斯当曾匿身的花木丛中停留片刻,然后朝茫茫森林走去。没人看了不见怜的。

“国王大人,”马弁们说,“甭追了。再追下去,往回走就费事了。”

从人从原路折回,任它跑去。尤驰腾跑进树林,欢叫之声就山回谷应。特利斯当、伊瑟与高威纳老远就已听到:“是尤驰腾!”三人吃惊不小:想必国王又追来了。这么说来,像猎犬追踪猎物,对他们依然紧追不舍……他们急忙钻进茂密的树丛。特利斯当站在林边,引满了弓。尤驰腾一见,认出自己主人,就飞快扑了过来,摇头摆尾,耷腰挺胸,满地打滚。哪里见过这种撒欢劲儿?接着奔向金发伊瑟,奔向高威纳,跟那匹马也亲热一番。特利斯当心里老大不忍:

“哎!找到我们,算它倒霉!我自己都走投无路,狗又不晓得静默,拿它怎么办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在山林平原,国王随时都会追来,尤驰腾一声叫,就泄漏了我们的行藏。哎,凭着忠义,来找旧主,却落得一个死。我们不可不慎啊。如何是好?你们也出出主意。”

伊瑟轻轻摸着尤驰腾说:

“大人,饶了它吧!听人讲威尔士有个看林人,狗经他一调教,知道循着血迹去追射伤的鹿,而不乱吠一声。好友,花点功夫,把尤驰腾也教出来,那该多好!”

特利斯当还在沉吟之际,那狗便连连舔伊瑟的手。特利斯当也心软了:

“那只好试试看。说宰了,也真下不了这狠心。”

过两天,特利斯当出去打猎,撵一头鹿,中了箭还在逃。尤驰腾正想去追,高叫一声,整座林子都回声四荡。特利斯当狠命抽去,要它别做声。尤驰腾抬头看看主人,好生纳闷,就不敢再叫了,也不再去追了。特利斯当把它按倒在地,像猎人驯狗一样,用栗树枝敲它爪子。尤驰腾以为得了暗示,又想叫,特利斯当又是一顿训。如是者,教了一月,才养成寻猎不吱声的功夫。狍子麋鹿给射中了,尤驰腾不吠一声,就踩冰雪踏草地,跟踪追去。追到密林里,晓得衔些树枝做个标志;若在旷野,便捡些杂草盖在倒毙的兽身上,叫都不叫,就回来寻主人。

夏去冬来,情侣们找个岩洞,借以存身。冻土生寒,枯草铺的床褥下,也会钻出冰碴儿。但靠爱的力量,两人都不以为苦。

春回大地的时候,他们又搬到大树荫下,用青枝绿叶搭筑新棚。特利斯当自幼便会学鸟叫,无论黄鹂、山雀、夜莺,还是别的飞禽,都能任意摹仿,出神入化。有时,鸟雀听到他的叫声,会三三两两飞来栖在棚顶,鼓起脖颈,朝着晨光千啭百鸣。

一直行无定踪的情人,不必再在树林里东奔西逃了。因为没有官兵敢来搜捕,怕给特利斯当捉住挂在树枝上吊死。然而,有一天,四凶之一,那个该死的葛纳隆,乘兴追猎,居然闯到莫萝华附近。这天早上,高威纳在林畔溪旁,替坐骑卸下鞍鞯,随它去啃啮嫩草。那边,在枝叶覆盖的棚屋里,在繁花错杂的茵席上,特利斯当搂着伊瑟还在酣睡。

突然,高威纳听到嘈嘈犬吠:有头小鹿窜入溪沟,猎犬飞也似的追来。远处旷野上,跟着出现一个猎人。高威纳远远望去,认出是特利斯当的死对头葛纳隆。葛纳隆率先一人,不等扈从,拼命鞭马踢镫,把坐骑的两肋都踢出了血,疾驰而来。高威纳躲在树后窥望:好啊,来得倒快,且慢回去吧!

等那人走近,高威纳从埋伏处一跃而出,攥住缰绳,眼前顿时浮现此人做下的种种坏事,便一记闷棍把他打倒,又连砍数刀,临走,把他首级割下带回。

那边草棚里,特利斯当与王后正相偎相抱睡在芳菲的茵席上。高威纳屏息静气,提着死鬼脑袋走来。

等葛纳隆的马弁在树下看到那具无头尸骸,吓得魂不附体,仿佛特利斯当已钉在后面,俱各四散逃匿。从此,再无人敢贸然进这林子打猎了。

却说高威纳想使弟子醒来喜欢一场,便把那颗脑袋挂在棚顶的桠杈上,四周密密围上一圈树叶。

特利斯当醒来,看到有个人头掩掩映映,藏在树叶后瞪眼看他,一认出是葛纳隆,倒吃了一惊,倏地站起身来。他师傅马上劝阻道:

“放心吧,是死的。老夫一剑已要了他命。弟子,昔日仇敌今已矣!”

特利斯当大为高兴。他痛恨的葛纳隆,现已除去。

从此,这荒蛮的林莽里,再也没人敢闯进来了。恐怖之神在那里扼守大门,遁世情侣成了这片天地的主人。就在这时,特利斯当造了张“一箭弓”,无论是人是兽,只要瞄上,一箭便中,不消得第二箭。

夏季的一天,圣灵节刚过,正是收割时节。鸟儿一早就在带露的枝头啼晓。特利斯当走出茅棚,佩上宝剑,拎起“一箭弓”,独自进密林打猎去了。这天,不等日落,就有祸变来临。真的,有情人从来没像他们这般相爱,也没像他们这般受难。

特利斯当打猎回来,又热又累,把伊瑟搂在怀里。

“好友,你今天到了哪里?”

“追一头鹿,追得我筋疲力尽。你瞧,现在还汗水直淌。我想躺一忽儿。”

在绿枝覆盖的茅棚下,在芳草铺就的茵席上,伊瑟先躺下,特利斯当在她身旁睡下,把出鞘的剑放在两人之间。幸好他们如此这般和衣而睡。王后手上戴着新婚时马克赐赠的碧玉戒指,指头因近来瘦损不少,指环几乎要戴不住。他们这样睡下,特利斯当一条胳膊,引臂替枕,搁在伊瑟颈下,另一只手抱住她腰,但嘴唇并没贴嘴唇。外面,一丝风儿也没有,一片叶子也不动。棚顶的叶缝里,漏进一缕阳光,照在伊瑟脸上,显得冰清玉洁。

可巧有个看林人,发觉有一处草给压倒了。那是情人们前一夜栖息之地。但身子留下的印痕,他没看出,只跟着足迹,走到他们住处,看到两人浓睡不醒,一认出来,他怕特利斯当惊醒后赫然震怒,便提脚就跑。一口气跑出十几里路,直奔天梯堡,要求进宫陛见,这时国王正与群臣列坐议事。

“乡亲,你来这儿有何贵干,看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像跟着猎犬跑了半天似的。你莫非也有冤要伸?难道有人赶你出树林?”

看林人把国王请到一旁,低声密陈:

“俺看到王后与特利斯当了。两人睡在一起,吓了俺一跳。”

“在何处?”

“莫萝华的一个草棚里。还搂着睡。要报仇,趁快去!”

“你先走,到林口的红十字架下面等着。所见情事,不准乱说。金银财宝,要多少会赏你多少。”

看林人先到,在红十字架下坐等。天诛地灭的奸细!他后来果然不得善终,下文自有交代。

国王下令备马,佩上宝剑,不带随从,径自跑出城去。骑在马上,思绪缭乱,想起那晚捉拿特利斯当的情景:美丽的伊瑟,面颜红润,对特利斯当真情长义深!他们罪在不赦,这次落在他手里,非一泄心头之恨不可……

到红十字架那儿,国王找到了看林人:

“你上前走,快领我笔直走去。”

树木高大,浓荫幽森。国王跟着探子走。今日之事,全系于手中一剑,想此剑当年曾屡建奇功。啊!要是特利斯当突然醒来,那两人之中必有一死,天知道会是谁呢!末了,看林人悄悄说:

“王上,到了。”

他替国王执镫,把马拴在一株青翠的苹果树上。他们又走了几步,突然,在阳光朗照的林隙,看到那座花团锦簇的茅棚。

国王解开金搭钩,把袍子一扔,露出英武的身材,他拔剑出鞘,心中默念:不杀死这两人,自己就无颜活在世上。看林人依旧跟着,国王挥手把他赶开。

马克王一人走进草棚,正要举起利剑……啊!此剑倘砍下去,人间又要添冤情!因看到:他俩嘴唇并没相接,中间还隔着一把出鞘的剑。

“天哪!”他私忖,“这是怎么回事?该杀吗?他们在林中已住了很久,彼此果真爱得如醉若狂,难道会隔剑而卧?白刃间隔,以保贞节,谁人不知?果真爱得如醉若狂,焉能睡得这般娴静?不,杀不得!就中取事,可是罪孽深重。这睡汉如给惊醒,那不是我死,便是他亡,天下人又会刺刺不休,叫我丢尽脸面。待我想个办法,等他们醒来,知道我撞见他们卧睡而未要他们性命,以体上天好生之德。”

阳光穿过草棚,照在伊瑟白皙的脸上。国王脱下自己的貂皮手套,想起:“这还是她早先从爱尔兰带来送我的!……”他把手套插在枝叶间,堵塞泄漏春光的孔隙。然后,从王后手上轻轻退下前此赐她的碧玉戒指,当初戴上去还须用力推送一下,如今玉指纤纤,不费事儿就捋了下来;接着,给伊瑟戴上从前她回赠他的戒指。临了,把隔在情人之间的剑拿起来,——认出就是砍莫豪敌头颅而受损的那把,——留下自己的宝剑,悄悄走出棚屋,翻身上马,朝看林人喊道:

“有本事,就快点逃命!”

这时,伊瑟睡梦中幻见自己身处林海锦帐,两头雄狮正向她扑来,互相争斗……她惊叫一声,醒了过来:原来那副白貂皮手套跌落到她胸口。听到叫声,特利斯当竦然起立,持剑戒备,一看黄金的剑把,认出是王上的御剑,伊瑟也看到自己手上戴着她回赠马克王的戒指,不觉惊叫:

“大人,劫数到了!我们给国王发现了!”

“不错,”特利斯当说,“我的剑给他取走了。刚才想必他独自来此,怕自己势单力孤,回去搬救兵了。看来会卷土重来,把我们捉去当众烧死。还是快逃为妙!……”

他们由高威纳伴随,日夜兼程,从莫萝华森林出脱,朝威尔士方向逃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就为一段缘分,两人迭遇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