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特利斯当好一阵跑,追一头受伤的野鹿,直追到夜幕四合,树林阴翳,不由得自思自忖:
“不,国王并非因为害怕,才饶我们性命的。我的剑已给他取走,人又睡着,由他摆布,他只管下手就是,何必去搬救兵?要想活捉,为何缴了我的械,又把他的剑留下?哦!我认出来了,舅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慈爱,才有意从宽发落。从宽发落?这种过错,谁肯宽恕,难道不怕自取其辱?所以不是宽恕,而是认清了。他悟出我之所以能逃脱火刑,跳出教堂,打退癞人,乃是有神明呵护。他必定想起从前在他膝前抚琴的孩子,想起我为他的缘故而抛别故国,为他的荣名而甘冒锋镝,想起我从未认错,只求开审或决斗以还我公道:是高贵的心胸,使他得以了解他左右所不能解悟的道理。这并不是说,我们相爱的实情,他已知晓,那是永世也不会知晓的。不过,他虽有疑心,犹存希望,感到我没有诳言胡语,愿意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喔!仁慈的舅父,求上帝帮我在决斗中打赢,获你赦宥,为你重新披盔戴甲,效犬马之劳!……我想到哪里去了?他要索回伊瑟,我肯交出去吗?他何不趁我睡梦中要了我命!早先,他要严拿我,我可以怨他恨他不理他;他把伊瑟弃与癞人,伊瑟当然不再归他而属我所有了。现在,他但以恩结,唤起我的亲情,也赢得了王后的欢心。王后?是呀,伊瑟在他左右,是风华绝代的王后,而在这榛莽野地里,过的日子却连奴婢都不如。她正值绮年妙龄,我何能厚待于她?她失去了华屋绣户,我这里只有荒林茅棚。她为我走上了坎坷之路。主啊,求你开恩,给我勇气,送回伊瑟。伊瑟不是当着勋臣贵戚,按罗马法,行礼成婚的吗?”
特利斯当拄着弓,在茫茫夜空里感叹良久。
他们栖身之所,是一处围以荆棘的杂树丛。伊瑟正倚门而望,等候特利斯当归来。此时,一缕清亮的月光,正照在马克给她套戴的金戒指上,闪闪发亮,她不由得思量起来:
“奉还这枚戒指以见其高情的,与昔日盛怒之下把我丢给癞皮化子的,已非一人。不,他是位宅心仁厚的人主。我踏上康沃尔国土以来,全仗他照应与庇护。他原先多么喜欢特利斯当!我来之后做了什么呢?难道特利斯当不该身居宫闱,扈从如云,为他持箭执戟吗?难道他不该周游列国,建功立业吗?但为了我,他忘了骑士本分,给贬逐出朝,在树林里东躲西藏,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
这时,她听到特利斯当踩着枯叶走来。她像平时一样迎上前去,从他手里接过神弓与箭矢,替他解下佩剑。
“蜜友,”特利斯当说,“这是马克王的御剑。咱们本该死于这把剑下,不想饶得一命。”
伊瑟拿起剑来,在金把手上吻了一吻。特利斯当看到她在嘤嘤抽泣。
“蜜友,”特利斯当接着说,“怕只怕马克王不肯和解。王上若准决斗,以证明我无论在事实上还是言谈中,对你从未有过不正之爱,那么,王国里所有骑士,从狄那斯到杜哈姆,有谁敢说个‘不’字,就教他在比武场上出丑。再者,王上倘有容人之量,我一定待他如君似父,替他出力争光;如果他要你留我去,那我只带高威纳,远走弗利兹或布列塔尼。但是,哪怕到天涯海角,王后,我永远是你的。伊瑟,要不是看到美丽如你山行野宿含辛茹苦,我决不敢想到分手。”
“特利斯当,还记得林中的奥格林隐士吧!我们转回去找他,求万能之主深情垂怜!”
他们喊醒高威纳。伊瑟骑在马上,特利斯当牵着缰绳,两人最后一次穿过这片布满他们爱的踪迹的森林,星夜趱程前行,彼此默无一言。
天亮时,歇息片刻,又朝前走,直抵那隐庐。奥格林正坐在礼拜堂门口看书,老远望见他们,便蔼然呼唤:
“朋友!眼见得相爱使你们受累无穷!你们要痴迷到什么时候?拿出勇气来!及早回头吧!”
特利斯当道:
“长老,有一事奉恳:烦帮我们与国王说合。我愿奉还王后,自己远走高飞,到布列塔尼或弗利兹去。国王哪天肯重新起用,我一定回来,以供驱使。”
伊瑟向隐士深躬到地,心中十分惨伤,觉得哽咽难言:
“这样的生活再也不能过下去了。并非爱了特利斯当感到后悔,我还爱他,永远爱他。但至少形体之间,以分离为宜。”
隐士听了感极涕流,颂赞上帝道:“万能之主!感谢你让我活到今天,还能为他们居间奔走!”他以自己的睿智,给他们不少忠告,然后拿出墨水与羊皮纸,替特利斯当修书向国王陈情。特利斯当要说的话,书呈俱都载入,之后,由他本人用戒指盖印封固。
“这文书谁送去呢?”隐士问。
“我亲自送去。”
“不妥,殿下,别冒这风险。我替你送去,宫里的人我还认得。”
“不必,好心的长老。王后今夜权借贵庐停留一宵;但等天黑,我便动身,带上伴当好替我看马。”
林木昏黯之际,特利斯当与高威纳就已上路。近天梯堡城门时,他留下高威纳,自己一人闯去。这时,立于城头的巡卒正吹响号角。他滚进沟里,冒险进城。跟从前一样,他跳过果园尖尖的栅栏,见到那石阶那清泉那大松树,一切依然如故。他走到御房窗前,低唤一声,马克王突然惊醒:
“谁啊,这么深更半夜的叫我?”
“陛下,是我特利斯当,有封书呈放在窗槅上。倘赐回谕,请差人挂在红十字架上。”
“看在上帝面上,贤甥,请等一下!”
国王奔到门口,朝夜空连唤三声:
“特利斯当,特利斯当!特利斯当,我的孩儿!”
但特利斯当早已逃之夭夭。他找到伴当,轻轻一跳,就跃上马背。
“你疯了!”高威纳嚷道,“赶紧,打这条路逃吧。”
他们终又返回隐庐:虔心祈祷的修士,与泪流满面的伊瑟,正企盼他们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