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驰援挚友卡埃敦,特利斯当刚回到布列塔尼,返抵夹隘堡,便去迎战叛将贝大理。不料途中中了贝大理兄弟的埋伏,虽则这兄弟七人全成了他刀下之鬼,可自己也为长矛挑伤,更兼矛尖带毒。
他好不艰难回到夹隘堡,当即延医求治。找了不少医生,但无人能治得,甚至连所中何毒,都确定不了。更不会制膏药,去祛除毒性。捣树根,采草药,熬汤剂,统统试过,全归无效。特利斯当的伤势一天重似一天,毒性已传遍全身。他脸色灰白如死,骨头也渐次外露。
自感生命正在耗散,心知这回非死不可。此时此际,他很想再见金发伊瑟一面。但如何去得呢?病骨支离,怎经得海上风波?纵然到了康沃尔,也难逃仇敌耳目。他暗自伤情,更兼剧毒攻心,只有等死一途。
他私下请来卡埃敦,为有肺腑相告,因为两人是推心置腹的知己。房里除卡埃敦,别人都遣了开去,连隔壁房间也不准留人。其妻伊瑟觉得事出非常,心里不免狐疑。疑惑惊诧之余,便想听个究竟。她在房外,贴着靠特利斯当床头的墙壁谛听,差一名心腹仆役在旁瞭望,免得给人撞见。
特利斯当强打精神,支着病体,靠在墙上,卡埃敦坐在一旁,两人相对饮泣。想到友爱之情、生死之交就要终结,不禁悲从中来,一人更比一人伤情。特利斯当道:
“朋友,我飘零到贵国,除了你,就无亲无友,惟有你曾给我欢愉与安慰。我将不久于人世,但死前甚盼能与金发伊瑟再见一面。耿耿此心,如何达知?但凡把信送到,她必定会来,因为她对我一直爱笃情深。卡埃敦,以你高贵的心胸,以我们的情分义气,我想拜托尊驾,为我冒险一行。只要你把口信带到,我大恩不忘,存殁俱感。”
卡埃敦见特利斯当唏嘘不绝,心里也凄恻万分,轻声答道:
“战友,请别哭。凡你的愿望,我一定照办。以你我情谊,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更无困厄与烦难,能阻挡得了我。在王后方面,有何奉恳,也望见告,以便准备起来。”
特利斯当答道:
“朋友,我感激不尽!请听我说来。你先收起这枚戒指: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信物。你到了康沃尔,就扮作客商模样进宫里去。呈展绸缎之际,设法让她看到这枚戒指:她必有办法私下召你去说话。届时,烦请转告:我衷心向她致意,只有她才能给我以安慰;她若不来,我就惟有一死了。请她记起我们昔日的欢情,我们相爱时的种种悲欢离合,记起我们在海上同杯共饮的药酒。唉!想不到我们喝的醇醪,却可致人死命!请她记起我发过的誓:终身只爱她一人;这一誓约,确乎信守不渝!”
玉手伊瑟在隔壁听到这番话,几乎要昏厥过去。
“朋友,请你快去快回!略事耽搁,我们就无缘再见了。现与你约定以四十天为期,务必把金发伊瑟领来。此行请瞒过令妹,或推说是外出寻医。你就乘我的船去,再备一白一黑两张帆。如果携得伊瑟娘娘同来,归航就挂白帆;不然则挂黑帆。朋友,我言尽于此了。愿上帝指引你,平平安安回来!”
说毕,又唏嘘长叹,泪如雨下,卡埃敦也止不住涕泗涟涟,便与特利斯当吻别。
一刮顺风,卡埃敦就下令开船。水手们马上起锚,高张云帆,乘着微风,凌千层碧波而去。此行带有众多名贵货物,如各色丝绸,图尔的细瓷,包都的佳酿,西班牙的鹰隼之类;卡埃敦想借此作进身之阶,得以拜见伊瑟。他们乘风破浪,走了八天八夜,终于驶近康沃尔。
天下最毒妇人心,各位须加意防备。女人家钟情愈深,怀恨起来也愈刻毒。她爱得骤然,恨得也迅疾;一旦见恨,比爱还要根深蒂固,旷日持久。爱时尚知有所节制,恨起来就一发而不可收。玉手伊瑟贴着墙壁,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对特利斯当原本情意绵绵,而今终于得知他的爱另有所属……她把听到的话,深藏心底,只等报复的时机一到,不惜向世上最亲的人下毒手!眼下,她佯装什么都不知道。门开了,她走进特利斯当卧房,把怨愤的情绪藏去,照旧伺膳服侍,意甚殷切,完全像个深情的妻子。她温语慰恤,亲他吻他,问卡埃敦是不是不久就能请来医生祛其沉疴。但同时在伺机报复。
卡埃敦日夜不停的航行,终于驶抵天梯堡,抛锚停泊。他架上雄鹰,捧一匹上色绸缎与一只精雕酒杯,作为进献之礼,去晋谒马克王,以期在境内交易,求得王室庇护,免受豪强欺凌。国王当着廷臣,面许所请。
接着,卡埃敦把一枚镂金别针递呈伊瑟:
“王后娘娘,这金子的成色多好。”说着,从手指上退下特利斯当的戒指,放在别针旁边,“请看,这别针的金子,相比之下,更见富丽,而这戒指的金子,原本就很值钱。”
伊瑟看到碧玉戒指,顿时心跳色变,怕下文被人听去,便把卡埃敦引到窗边,装作细看货色,询问价钱似的。卡埃敦扼要禀报:
“娘娘,特利斯当中了毒剑,生命垂危。他说,只有你能给他安慰。他请你念及你们昔日曾患难与共。这枚戒指,原璧奉还,权请收起。”
伊瑟顿觉身软心疲,答道:
“朋友,我一定跟你去。明天清早,请把船备好,以便随时开航!”
第二天早晨,王后表示想去打猎,传令架鹰牵狗,准备起来。安德亥一直窥伺在旁,寸步不离。一行人到了野外,离海岸不远处,突然飞起一只锦鸡。安德亥马上纵鹰去追;这天天清气朗,鹰隼冲天一飞,就杳不见踪影。
“你瞧,安德亥爵爷,”王后道,“那鹰正栖在港口的船桅上,这是谁的船?”
“禀告娘娘,”安德亥答道,“这是布列塔尼客商的船,昨天就是他进宫呈示金别针的。待我们前去把鹰索回。”
卡埃敦从船上放下跳板,搭到岸边,走过来迎接王后:
“恭候娘娘光临,请上船来,这里还有几件精品请娘娘鉴赏。”
“承情之至。”王后答谢道。
她转身下马,走过跳板,进得船来。安德亥想跟过来,刚踏上跳板,站在船舷旁的卡埃敦,只一桨就把他打落海里。安德亥还想攀船,卡埃敦用桨拍打,把他按在水里,叱道:
“奸贼,死你的去吧!想你一直苛待特利斯当与伊瑟娘娘,现在报应到了!”
这样,怀恨这对情人的元恶大憝,全给上帝收拾了去。葛纳隆,龚铎英,戴诺伦,安德亥,一应四人,俱死于非命。
船上的人,马上拔锚竖桅,挂帆启航。晨风习习,把桅索晃得沙沙价响,把帆篷吹得胀鼓鼓的。出了港口,远望碧海,在阳光下波光潋滟,船飞也似的驰去。
夹隘堡里,特利斯当已恹恹欲绝。他日夕悬望,盼着伊瑟到来。对他,已别无慰心之事可言。苟延一息,性命全系于期待之中。他每天派人到海边去看是否有船回来,帆是什么颜色。别无其他愿望,能使他这般牵肠挂肚。后来,索性教人把他抬到盘马崖的巅顶,只要太阳不落山,就一直凝望水天尽头的海面。
列位看官,哪知变生不测,凡有情人听了,都会洒出一掬同情之泪。话说伊瑟正一步近似一步,盘马崖之巅,在远处已开始显露,船也走得更为轻捷欢快。谁知暴风突起,劈头盖脑拍打帆篷,把船吹得团团打转。水手们想抢风行驶,无奈天违人意,反而欲进则退。只见风狂浪高,大雨如注,天上乌云蔽空,海面漆黑一片。桅绳与舷索俱给刮断,水手们只得收帆落篷,听凭风浪颠簸。而且,祸不单行,拖在船艄的小艇忘了吊上船来,给一阵巨浪撞个粉碎,又给波涛席卷而去。
伊瑟抢天呼地道:
“唉,可怜!看来老天不让我活着见到特利斯当,哪怕仅仅见一面也好呀!天意如此,我要淹死在海里了。特利斯当,要是能和你再说次话,我死也无怨了。好友,如果到不了你身边,那是天不见怜,我只能抱恨以终。对我,死亦无所谓:天要我死,顺从而已。但是,好友,你得知我死了,会活不成的,这我知道。以你我缘分,你不能离我而死,我也不能离你而死。我已看到:你我之死,都近在眼前了。然而,好友,于我是宿愿未偿,我愿死在你怀里,与你同棺共穴;无奈万事不由人。我只落得孤单一人,远离着你,葬身在这大海里。你也许不知我死,还活着等待。老天或许会保佑你大难不死,霍然而愈……啊!也许我过世之后,你会爱上别的女人,爱上玉手伊瑟!今后的事,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好友,要是得知你死了,我会活不成的。望上帝开恩,或者我去把你治好,或者我俩同受折磨而死!”
风浪大作的时候,王后一直这样低徊感叹。但五天一过,暴风平息。卡埃敦意兴扬扬,在高高的桅杆上,升起白帆一片,以便特利斯当远远就能望见。卡埃敦业已瞥见布列塔尼……唉!暴雨过后,天地像静止一般,大海水波不兴,一展无际,帆篷无风推送,水手只得奋臂划桨,船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曲曲折折前进。海岸已经在望,但小艇为暴风刮没,航船一时无法靠岸。到第三天夜里,伊瑟做了一梦:梦见衣裾上兜着野猪头,鲜血淋漓,污秽衣袍。她由此推知:人天永隔,此生不会见到一息尚存的好友了。
特利斯当后期身体十分虚弱,不宜再去盘马崖守望。天天日长如岁,他一人关在远离海岸的房里,为着期而不来的伊瑟暗自垂泪。他神情沮丧,时时长吁短叹,转侧难安。这望眼欲穿的期待,就足以致他死命的了。
终于清风徐来,白帆显现。对玉手伊瑟来说,报仇的时机到了。
她走到特利斯当床前,对他说:
“夫君,卡埃敦回来了!海上已经看到他的船正艰难驶来。这绝不会看错,但愿他不虚此行,救得了你性命!”
特利斯当听了浑身一震:
“美妻,你能肯定是他的船么?请告诉我,挂的是什么帆?”
“我看得清清楚楚:帆挂得高高的,全展开在那里,因风儿不大。告诉你吧:那帆是墨黑墨黑的。”
特利斯当转身朝墙,长叹一声:
“唉,此生休矣!”接着念叨了三遍,“伊瑟呀,蜜友!”念到第四遍,就气绝身亡,长辞人世。
宫里的骑士与昔日的伙伴,闻讯失声痛哭。他们把他遗体移下床,摊在一块华美的褥毯上,全身蒙上白色殓衾。
海上风起,朝帆篷紧吹,把船推送到岸边。金发伊瑟上得岸来,只听得满街都是哭声,修道院与教堂里钟声四起。她问当地人,这阵阵丧钟,哀哀哭声,是何缘故。
一位耆老答道:
“夫人,我们适逢国殇。那豪爽英武的特利斯当死了!他生平行侠仗义,济困扶危,真是一条好汉。我国还没遭过这等大灾难!”
伊瑟听了,只语不发,顺路朝寨堡走上去,也顾不得稍整仪容。布列塔尼人看到她惊诧不已:他们从无眼福识见如此艳丽女子。她是何许人?她从哪里来?
玉手伊瑟自知大错铸成,张皇莫措,正抚尸大恸。另一个伊瑟走来,对她说:
“夫人,请起身,让我过去。论理,我比你更该哭他一场,这你可以相信。世上从没有人像我这样爱过他。”
她转身朝东,祷告上帝。然后,揭开一角殓衾,沿着亡友身体,并排躺下,吻他嘴唇吻他脸,把他紧紧抱住,身子贴着身子,嘴唇贴着嘴唇,就此一瞑不视。哀毁逾恒,她在亡友身边香消玉殒。
马克王得知这对情人的死讯,马上渡海赶到布列塔尼,亲自督造两具棺柩,玛瑙的一具给伊瑟,玉石的另一具给特利斯当。并用船把他们生死相爱的形骸运回天梯堡,在礼拜堂后殿的左右两侧,造两座坟,把两人分别葬下。但是,当天夜里,特利斯当的坟里,就长出一株枝叶青葱、花香馥郁的常春藤,攀越大堂的屋顶,钻入伊瑟坟里。乡人把藤剪去,转天又长了出来,还是一样青葱,一样馥郁,一样生机勃勃,依然插进金发伊瑟的衾床。如是者剪三次,长三次。临了,他们把这桩奇事禀报马克王,王上当即降下谕旨:此藤灵异,严禁剪伐。
列位看官,前代的游吟诗人贝罗尔与托马斯,巨匠艾哈特与诗宗郭弗利,为普天下有情人叙述过这段传奇。他们命我向诸位致意。向所有多思的人与有福的人,失意的人与抱有热望的人,快活的人与惶惑的人,总之,向一切有情人致意。祝愿他们从这千古佳话中,能获得安慰,以抵御世道的无常与不平,人生的抑郁与艰辛,以及爱情的种种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