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利斯当返回布列塔尼,进入夹隘堡,与霍埃尔大公及妻子玉手伊瑟重新团聚。见他回来,俱各表示欢庆;但想起见逐于金发伊瑟,一切都觉索然。多时以来,总因违离远隔而为之怅怅。忽一日,又萌发幸求一遇的念头,哪怕再给下人痛打也心甘情愿。他明白,离开了她,就必死无疑,而且死期已不远了。与其天天委顿,慢慢死去,倒不如痛快就死,一了百了。痛不欲生的活着,还不是跟死一样。特利斯当情愿死,只求死;不过至少得让金发伊瑟得知,他是因爱她才丧命的。只要她知道个中原因,那就死也瞑目了。
他偷偷离开夹隘堡,跟谁都没说:既没告诉亲朋好友,甚至也没告诉可共心腹的卡埃敦。他穿得破破烂烂,也不骑马:因为大路上的穷叫化子,有谁会去注意呢?行行复行行,终于走到了海边。
港口上,有条大商船正整装待发:水手已升帆起锚,准备远航。
“船家,愿老天爷保佑你们一帆风顺。这次到哪儿去呀?”
“去天梯堡。”
“去天梯堡!啊,船家,带上我一起去吧!”
他上了船。长风直吹,帆满船轻,凌波疾行。五个昼夜,船头直指康沃尔;到第六天,便在天梯堡港下了锚。
宫殿巍峨,屹立港口。可是御苑森严,只有一重铁门可供进出,更有两名禁卫日夜巡守。如何进得去呢?
特利斯当下了船,坐在岸边。从过路人口中得知,马克王齐集群臣,在朝议事。
“那么,王后在哪里?还有她美丽的伴娘白兰仙?”
“都在天梯堡宫里,我新近还见到过。伊瑟娘娘还跟往常一样抑郁不欢。”
听到伊瑟名字,特利斯当叹了口气,心想:无论施计还是逞勇,都万难相见,况且一旦为马克王侦悉,就性命难保……
“但送命又何妨?伊瑟,为了你,我何惜一死?想我天天又何所事事,还不是等死?然而你,伊瑟,要是知道我在这儿,还肯跟你昔日的好友说话吗?还会喊卫兵来赶我吗?不错,得用计试试……我佯装发疯,装疯不失为上策。谁要把我当傻瓜,足见他糊涂;谁要把我当疯子,他才疯到家呢。”
这时,有个渔夫走来,披一身粗布袄,戴一顶阔边帽。特利斯当一招手,把他引到一旁:
“老兄,可愿跟我对换一下衣裳?你的布袄,我很喜欢,换给我吧。”
渔夫看了看特利斯当的衣衫,认为比自己的还好一点,就换走了,心里喜滋滋的,觉得占了便宜。
特利斯当把一头漂亮的栗色头发剃掉,只留出一撮,成个“十”字形。脸上用国内带来的魔草水,涂得奇形怪状,教人无从辨识。再从篱笆里抽一根栗树枝,权当棍棒,挂在颈间;他赤着脚,径直朝王宫走去。
宫城门卫真的把他当成疯子,跟他打哈哈:
“哎,请过来,你老这一晌在那里发财?”
特利斯当嗄着嗓子答道:
“吃蒙山修道院长的喜酒去了,我跟他是老交情。新娘是个嬷嬷,胖墩墩的,戴了面纱,也不掩其胖。从贝桑松到蒙山,所有牧师、神甫、僧侣、教士,全都请去吃喜酒。野地上,大树下,你举权杖我举棒,闹呀,玩呀,跳呀。但是,我先走一步赶回来;因为今天的御膳,该我当值。”
门卫说:
“那么请进!大爷,你不愧是毛乌根的公子。个儿高高的,身上毛乎乎的,跟令尊一个长相。”
他挥舞棍棒走进城里,一路上闲人纷纷围拢来,像赶狼一样赶他:
“瞧那疯子!嘘!嘘!嘘!”
有朝他掷石子的,有朝他打棍子的,他却跳跳蹦蹦,硬着头皮,任人戏弄。你打他左边,他别转身在右边还一棒。
喧声笑语中,后面跟着一帮起哄的人,他终于走到王宫门口,马克王正雄踞殿上,伊瑟陪坐一旁。近门口时,他把棍棒在颈间挂好,然后跨步入殿。
国王见他道:
“好一个有趣脚色,让他过来。”
侍卫把他带上去,他颈间仍悬着棍棒。
“朋友,承蒙光临,欢迎之至呀!”
特利斯当逼尖嗓子说道:
“大人,我知道,你是天底下顶顶好、顶顶尊贵的国王;一见到你,我心里就暖融融的。老天爷自会保佑你,我的好大人!”
“朋友,你何所求而来?”
“为伊瑟而来,我顶顶爱了。小的有个妹妹,名叫薄履娥,长得再标致不过,我给主公带来了。你要厌弃王后,不妨试试新人。咱们做笔交易怎样?我把妹妹送你,你把伊瑟赏我。我要正式娶她;感于大恩大德,一定为王上出生入死。”
国王忍不住笑道:
“倘把王后赏你,你有何打算?带她到哪儿去呢?”
“到上界仙都去呀。云霄间有座玻璃宫,那儿阳光照得进,而天风撼不动。水晶阁里,晨曦满室,玫瑰怒放,我送王后去那里。”
国王对廷臣说:
“这疯子倒有趣,会得说话!”
他这时兀自坐在地毯上,脉脉含情,望着伊瑟。
“朋友,”马克王说,“像你这样讨厌的疯子,怎能巴望博得王后青睐?”
“主公,那是我的名分。我为她成就几番壮举,也是为她才发的疯。”
“那你究竟是谁?”
“我呀,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特利斯当,就是那个爱煞王后、到死方休的大好佬。”
听到这个名字,伊瑟叹了口气,当即变下脸来,叱道:
“滚出去!谁放你进来的?滚开,混账疯子!”
疯子见她发怒,改口道:
“伊瑟娘娘,我早先中了莫豪敌剑毒,带一张竖琴出海,漂流到贵国海边,是你把我救活的。难道不记得了,王后?”
伊瑟急口道:
“给我滚,疯子!无论你这恶谑,还是你这丑人,都教我讨厌!”
疯子马上转身把在场的勋贵往门外赶,一边嚷道:
“你们都疯啦,统统走开!我要单独向娘娘讨教,我原是为她来的。”
国王听了付之一笑,伊瑟却羞红了脸:
“陛下,请下令把这疯子赶出去!”
但疯子怪声怪气道:
“伊瑟娘娘,我到贵国斩巨龙,你还记不记得?我把龙舌纳入靴筒,结果给毒气熏倒在沼泽旁。想当年小的也是个了不得的骑士哩……我躺在那儿苟延残喘,承你跑来救了我命。”
伊瑟喝道:
“还不住嘴,普天下的骑士都让你糟蹋完了,想你生来就是疯子一个。天杀的那帮水手,把你送来这儿,倒没推你下海!”
疯子听了呵呵一笑,接着说道:
“伊瑟娘娘,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趁我入浴,你挥剑要杀我,我讲了金发的故事,才消了你的气?我不是卫护过你,免受典膳郎那胆小鬼的算计?”
“住嘴!尽满嘴胡吣,昨晚准是喝醉了,才跑来说梦话。”
“对啦,我确是醉了。我喝的那种酒,会一醉不醒。伊瑟娘娘,你记不记得,一天在海上,天特别好,也特别热,公主口渴,咱俩便同杯共饮?打那之后,我陶醉至今,疯疯癫癫……”
这几句话,只伊瑟一人能懂,她听后把脸埋在大氅里,站起身来要走。国王拉住她的白鼬大衣,要她坐在旁边:
“爱妻,再小坐片刻,把他这些疯话听完。疯子,你会什么营生?”
“小的会侍候王公贵族。”
“说真的,你会用鹰犬打猎吗?”
“还用说,只要小的高兴,猎犬能捉天上的飞鹅野鹤,弯弓可射水里的 麻 。”
众人听了觉得好笑,国王又问:
“朋友,去河边打猎,你能捉到什么?”
“见什么就捉什么:用苍鹰去捉林子里的野狼狗熊,用老雕去捉山猪,用秃鹫去捉麋鹿,用鹞子去捉狐狸,用燕隼去捉兔子。回到住地,便舞棍弄棒,围炉取暖,弹琴唱歌,依红偎翠,把削好的刨花扔进溪流里。说真的,我难道不是顶呱呱的江湖艺人?我的棍棒功夫,今天各位想必已经领教。”
说着,他拿棍子四下里乱敲乱打,嚷道:
“现在请你们统统出去,康沃尔的大老爷!干吗赖着不走?不是开过饭了?难道还没吃撑?”
国王拿疯子打趣够了,便传令快备鞍马鹰隼,要带骑士马弁出去打猎。
“陛下,”伊瑟恳求道,“我觉得倦怠无聊,请准我回房休息。这种疯话,我再也不想听了。”
她回房坐在床上,自思自量,黯然伤神:
“脆弱啊!我为何要生到世上来?我的心为何总这般沉重,那样凄苦?白兰仙,我如此时乖运蹇,倒不如死了干净!外面有个疯子,头发剃得只留一撮‘十’字,来得真不是时候。这疯子,这走江湖的,不是骗子,便是神汉,因为我的人生隐衷,他源源本本都知道。有些事,除了你、我与特利斯当,别人绝不知晓的,他竟也知道。这无赖准是凭邪魔外道得知的。”
白兰仙道:
“他会不会就是特利斯当?”
“不会的。特利斯当是骑士中之俊杰,长得一表人才,而那家伙生得奇形怪状,面目可憎。该他遭天谴才好!我诅咒生下他来那时辰!诅咒把他送来那航船,怎么不把他翻倒在大海深洋里淹死了事?!”
“请娘娘息怒,”白兰仙劝道,“你今天尽赌神罚咒,打哪儿学的?但此人不要是特利斯当派来送信的?”
“不见得,反正我认不出。要不,你去跟他攀谈攀谈,看看认不认得。”
白兰仙跑到大殿,只见疯子独自坐在凳上。特利斯当认出她来,扔掉棍棒,连忙喊道:
“白兰仙,心直口快的白兰仙,看在上帝面上,可怜可怜我!”
“癞疯子,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是哪个混账告诉你的?”
“俏丫头,我早就知道的。就凭我这脑袋瓜,想当初这脑袋瓜上也长得一头漂亮金发,而今聪敏才智都从这脑袋瓜里跑掉了,推原论始,还要怪你。我在海上喝的酒,不是该你管住的吗?那个大热天,我就着银杯喝,喝了便递给伊瑟。俏丫头,这事就你一人有数:难道你也不记得了?”
“没有的事!”白兰仙回答决绝,慌慌张张退到伊瑟房里,哪知疯子追了过来,口里喊道:“可怜可怜吧!”
他跟进房来,看到伊瑟,张开双臂,朝她奔去,想把她抱进怀里;但伊瑟满脸羞惭,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往后一仰躲开了。看伊瑟避之惟恐不及,特利斯当又羞又怒,气得浑身发抖,沿着墙朝门口退去,依旧嗄着嗓子说道:
“不错,我真活得太久了,活到连伊瑟都畏避我,嫌恶我,把我当低三下四的人!咳,伊瑟呀,伊瑟,真是开头爱得深,到头来忘得一点不剩!伊瑟呀,溪流丰盈之时,涓涓不绝,确是赏心乐事;一旦水干河枯,就分文不值了。干涸的爱情,也复如此!”
伊瑟答道:
“兄弟,我眼睛看着你,心里在怀疑,身子在哆嗦,直感到茫然,我认不出特利斯当。”
“伊瑟娘娘,我就是特利斯当,从前多爱你哟!你记不记得,那矮子在我们床中间撒满麦粉,我两脚一跳,血从伤口迸出来?记不记得,我送你的礼物,颈上系着幻铃的小忘忘?记不记得,我扔进溪流里的片片刨花?”
伊瑟看着他直叹气,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信什么好。看得出,这些事他俱知道,但就此把他认作特利斯当,亦不免冒失。
“王后娘娘,”特利斯当道,“我知道你在回避我,你好薄情寡义。然而,我也有过承你真心相爱的好时光。那是在密林里,住茅草棚的日子。我把义犬尤驰腾送你那一天,你还记得吗?不错!这条狗会跟我,宁肯要我而不要你金发伊瑟的。如今在哪儿?你们怎么待它?至少它会认我。”
“它会认你?别说疯话了。打特利斯当走后,它成日价懒在窝里,谁走近去就咬谁。白兰仙,去把它牵来。”
白兰仙去牵了来。
“过来,尤驰腾,”特利斯当招呼道,“你原是属于我的,我来领你回去。”
尤驰腾听到声音,马上一抖擞,从白兰仙手里挣脱,朝旧主人直奔过去,在他脚边打滚,连连舐他手,快活得汪汪直叫。
“尤驰腾!”疯子喊道,“好啊,养你受的累,终算没白费!你知道欢天喜地迎接我,比我笃爱的人还强!她不肯认我。这枚戒指,她还认不认得?那是分手之日,她哭着吻着送我的。这枚碧玉戒指,从未离开过我。苦恼时还常向它讨主意,碧玉上还常沾濡我的热泪。”
伊瑟看到戒指,立刻张开双臂。
“我在这里!拥抱我吧,特利斯当!”
特利斯当这才恢复本嗓说:
“蜜友,狗倒认人,你怎么久久认不出我?这戒指,又何足介意?你不觉得吗,一提我们往日的情爱,你就认我,不是令人更感快慰?我的嗓音,何关紧要?你该听我的心声。”
“好友,”伊瑟说,“你的心声,或许你不信,我早就听到了。但是,我们周围尽是奸人诡计,难道我能像这条狗那样一厢情愿,让你冒被人识破、当场杀死的危险?我得保护自己,也得保护你。无论是提你过去的生活,还是你的嗓音,都不能证明什么,因为难保不是妖孽作怪。然而,一见这戒指,我就心悦诚服了。我不是发过誓:只要看到戒指,哪怕身败名裂,我也一定照你的吩咐去做,管他明智还是愚蠢?明智也罢,愚蠢也罢,我在这儿:拥抱我吧,特利斯当!”
她一下晕倒在好友怀里。等她醒来,特利斯当还紧紧搂着她,吻她眼睛吻她脸,携她同进罗帏,双臂圈着王后。
仆役们拿疯子开心,叫他蜷缩在石梯底下,像狗蹲在窝里一样。尽管他们戏谑嘲弄,拳打脚踢,他都甘之如饴,因为有时,他得以重现原貌,再整风流,从自己狗窝走进王后香闺。
但是,不出几天,两个宫娥起了疑心,觉得事有蹊跷,便去报告安德亥。安德亥遇事生风,派三名侦卒,各带凶器,站在内宅门口。特利斯当要进门,他们喝道:
“往回走,疯子,回去睡你的草窝!”
“呃,什么,爷儿们!”疯子说,“今晚不是该我去拥抱王后么?她爱我,在等我,你们难道不知道?”
特利斯当抡起大棒,他们见势怯惧,只得让他进去。他搂着王后说:
“蜜友,我就会给发现的,不能不逃了。经此一别,说不定永无相见之期。我的死期谅也不远:山遥水阔,我会为你相思而死的。”
“好友,你把胳膊围拢来,抱得紧紧的,紧得把我们的心都挤碎,让我们的灵魂都升天!带我到你从前讲过的福地去吧;凡去的人都乐而忘返,聆听超凡入圣的乐师颂唱绵绵无尽的妙曲。就带我去吧!”
“是的,我会带你去的。日期正在临近:人世的悲欢,我们不是俱已遍尝遍历?日期正在临近:当大限到来,我喊你,伊瑟,你会来吗?”
“好友,你喊吧,你知道,我必定会来!”
“蜜友,愿上帝赐福与你!”
他一跨出门槛,侦卒就相继扑来。但疯子仰天大笑,抡着棍棒说:
“爷儿们,何用你们赶!我的尘缘已了,娘娘差我到天边去,准备我曾许诺的玻璃宫,准备那晨曦满室、玫瑰怒放的水晶阁!”
“滚你的,疯子,倒霉去吧!”
仆人们闪开一条路,那疯子不慌不忙,又跳又蹦,走了出去。